亲历者的真实言说
——读刘醒龙《如果来日方长》
2022-12-11李培煜
李培煜
刘醒龙的《如果来日方长》是新近出版的一本纪实散文,它用温情细腻的笔触讲述了武汉关闭离汉通道期间作者作为“城内人”的生活与思考,其中既有着抗疫的惊心动魄,也有着家庭的温馨天伦。虽然2020年初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疫情下的生活,但武汉这一时期的生活具有特殊性,《如果来日方长》给我们展示了那段特殊时期作者作为普通人的真实生活,平凡中显现传奇。
一、 家族史的轮回与重叠
关闭离汉通道期间的生活对每个武汉人来说都不同寻常,但是刘醒龙的体验更为复杂,因为他思考的不只是自己与新冠病毒的战斗,还有祖辈在武汉的奋斗史。将当下与家族史联系起来并去思考其中的精神传承,这一时期生活在刘醒龙的观照中成为一种历史化的体验。
在书中第七章《冥冥中自有天理》中,作者讲述了祖辈在武汉的历史,也正如作者所说:“武汉这座城市,对于我们家,也是与生俱来要拼命的。”①这段家族史中的每个人都带着几分拼命。1942年在武汉“几个横行霸道的日本鬼子嫌爷爷在他们面前走得太快了,用枪托加皮靴将爷爷毒打至九死一生”(第276页),最后从江汉关码头被几个乡亲抬上回老家的小客轮;1948年武汉解放前夕参加地下党组织的父亲在街头张贴标语凭着直觉“直起腰来,撒腿就跑”,又从江汉关登上回老家的小客轮,摆脱国民政府军警的搜捕(第278页);二叔参加工作后为了建设新社会,拼命学习,从文盲变成了技术骨干(第279页);三叔的爱人在特殊的年代里蒙上不白之冤,但是三叔却不卑不亢,即使丢掉政治前途也拒绝离婚,忠于爱情(第280页)。不仅先辈在武汉拼过命,刘醒龙经历的76天关闭离汉通道的生活实际上也是一次拼命经历,这种武汉“拼命史”形成了一种轮回。
武汉关也成为刘醒龙家族史中一个重叠的“坐标”:重伤的爷爷在这里逃脱日本法西斯的毒手,回到故乡休养一年才康复;父亲在这里摆脱反动势力的追杀,才得以有机会看到武汉解放;而作者一家在武汉“解封”后也来到武汉关。武汉关似乎在刘醒龙的祖孙三代中扮演了一个告别死亡、迎接希望的转折点。这段家族史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勤勤恳恳、努力生活的普通人,但是个人离不开社会与时代的影响,家族中每个人的命运都卷入时代大潮并带上传奇色彩,“在武汉拼过命”成为整个家族的标签,这种体验有一种历史化的真实。
“家族小说”在文学史上是一个重要的小说类型,广义来说,在我国古代,有彪炳史册的古典巨著《红楼梦》,在现代文学史上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老舍的《四世同堂》等,在当代则有《白鹿原》《红高粱》《尘埃落定》等作品,外国文学史上有着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等等。虚构文学中家族的沧桑巨变具有一种史诗性的力量,而刘醒龙在《如果来日方长》中展现的家族史更多的是一种真实性的力量,平凡而又伟大,传奇却又真实,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厚重,这种厚重是跨越真实的时间、空间、人物得来的。
一方面,纪实文学的最大价值来自“实”,刘醒龙经历了完整的武汉战疫并将其记载于文学长廊中,让我们看到疫情之下真实的武汉,这本纪实散文有着无法替代的史料价值;另一方面,艺术来源于生活,刘醒龙在书中《代后记 武汉,我们的生死之交》中也谦虚地写道:“但我依然觉得,这不过是身陷火线的我们,用相对一手的文学要素,给未来的某个文学天才做些预备。”(第296页)《如果来日方长》中穿插了大量的真实事件和作者的即时感受,为以后的作家们提供了宝贵素材,尤其是刘醒龙的家族“拼命史”,是现实生活写就的传奇故事,具有文学改编的潜力。
正如作者所说,爷爷面对日寇“拼的只是能够活下来”(第284页),父亲“拼的是一个时代的理想”(第285页),三叔拼命是为了“恰如其分地担起建设新社会的责任”(第285页),三叔为爱情拼命“写下那个年代最难谱写的爱情长歌”(第285页)。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社会主义建设、十年内乱……每个人的拼搏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个人命运和时代命运紧密结合,这部家族史可以说是20世纪以来我们民族史的缩影,刘醒龙对祖辈的追思也带上了一份特殊的历史厚重感。
武汉关闭离汉通道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对一个人口千万级别的大城市采取最严厉的防疫措施,无疑有着巨大的时代意义。刘醒龙的这段生活经历虽然与祖辈相比“缺失了轰轰烈烈,也不够惊心动魄,唯有一家老小人人都是亲历者的刻骨铭心”(第283页),但是面对残害无数生命的新冠病毒,这种经历也足以成为家族“拼命史”的一部分。武汉对于作者来说,不再只是一个能吃到一碗热干面的地域符号,更成为了一种精神符号:是一种拼搏不怠、顽强不屈的进取精神。这种精神熔铸在爷爷、父亲、叔叔、作者每一位将个人命运和时代命运相结合的传承者身上;也是一种承前启后、薪尽火传的对家族、对未来的希望。
曾为爱情拼命的三叔在2019年12月去了海南,疫情暴发后因为“害怕狗日的新冠病毒”(第280页),患了感冒不肯去医院,结果病情严重发展成普通肺炎,而且不敢住在重症监护室,最后在普通病房离开人世。三叔没有感染新冠病毒,却是间接死于新冠病毒,是新冠肺炎时期的一次次生灾害。三叔在弥留之际心中惦念着作者,“无法言语,就用手指,在空中不断地写着我的名字”(第281页),将对后辈、对未来的殷切希望传递给作者。
家族文化既是我们民族古老的文化理念,也是我们民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其中包含着继往开来、薪火相传的信念。同时,家族与国家密不可分,家国同构,“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刘醒龙将抗疫的个体放在一部家族史中,而这家族史又是我们民族史的一个缩影。作者实际上展现出了民族史之中的武汉抗疫、全国抗疫,让我们看到武汉城内一个个既是凡人、也是英雄的个体身上凝聚了中华民族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这种精神激励着每一个华夏儿女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奋勇前进。每一个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相结合的个体都不是孤独的,因为他的背后有千千万万个,他成为历史传承、源远流长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这种凝聚数代人的历史羁绊是中华民族繁衍不息的火种,在刘醒龙这里也构成了一种面对新冠病毒时的坚韧信念与力量,让我们感受到了生生不息的民族凝聚力。
二、 个体间的应激与敏感
武汉当时疫情严峻,社会上对于武汉和武汉人比较敏感,笔者清楚记得当时在湖北省之外,人们见到“鄂”字开头的车牌都如临大敌。刘醒龙在书中从区别于“城外人”的角度来看待疫情之下个体间的敏感,从千万个如履薄冰的“城内人”中的一员出发,看到个体间心理、生理双重意义的巨大压力,并带着悲悯、共情去感受其中的生命情怀。
武汉关闭离汉通道期间有一些事件在“城外人”看来或许颇有争议。比如刘醒龙在书中提到的大年初一一名救护车上的患者辗转六个小时,到第五家医院才得到收治(第12页);1月11日市中心医院一位中年女子排队倒下却无人敢扶(第13页);金银潭医院住院的一位婆婆因为儿女不来探望感到绝望,不吃不喝(第14页)。网上的“键盘侠”们看到这样的事件或许又要说什么“疫情之下人性本恶”“人心冷漠”这些不负责任的无脑言论,刘醒龙对这种不仅置身“城”外,而且置身“事”外的言论做出了回击:
不了解现实危情,将……那些不同寻常的应激反应当成人性大恶,恰恰是对人性和人道的歪曲。(第15页)
那种比火山熔岩有过之而无不及,既不带风声,也不带气味,更不会喊死啦死啦的瘟疫,不断侵袭的是每个人的性命。城外人绞尽脑汁将城中人下意识的求生本能贬低到万丈深渊的最底层,很少考虑一千多万城中人,每一个动作都是与死神共舞。(第15页)
所以那些看似“冷血”的行为背后包含着真实的求生欲,不能因为病毒看不到、摸不着而忽视了它的杀伤性,也不能因为没有生活在武汉就忽视了武汉疫情的特殊性,上面提到的那些事件其实包含了面对病毒时资源配置和个人防护的最优解。
作者从亲历者的角度出发为“城内人”正名,察觉到“冷血”背后的求生本能,并对敏感行为的原因进行深刻的思考:“请相信……与疫情关联的突发事件、事例与事情,属于应激状态下的生理反应,与平常日子的精神活动无关。”(第31页)“应激”是生理学和心理学上的概念,是“由危险的或出乎意料的外界情况的变化所引起的一种情绪状态,是决策心理活动中可能产生的一种心理因素”,刘醒龙从生理和心理上来解释疫情防控期间的敏感行为,带着一种悲悯的人道主义意识到敏感行为的心理致因——应激反应,让我们更为真实、深刻地看到武汉疫情防控期间的社会关系。在“城外人”以非黑即白的道德大棒去对“城内人”进行评判的时候,作者细腻而又包容地看到了灾难之下人与人之间的无奈无助,察觉到人人自危之下的对“生”的渴望。这种目光既来自知识分子作家身份的深刻思考,也来自同为“城内人”的感同身受。
从这种立场出发,刘醒龙在书中多次指出“城外人”的认知偏颇:武汉本地人眼里,“城外那些既高且深的道德论述,不过是开在空寂的中山大道、解放大道、武珞路和东湖路两旁自我芬芳的桃花”(第16页);“用灾难到来之前的日常生活经验,半拉半扯,半推半就,来应对史上仅见的人生灾难,都是对作为灾难中心的武汉人的粗暴与傲慢”(第29页)。在这里,刘醒龙凭借特殊的经历提醒我们,旁观者在自认“清醒”前应该先问问自己有没有尝试共情、有没有放下傲慢。虽然我们都面对疫情,但是武汉城内确是更为严峻,这是其特殊性,“城外人”在评判前应当明白这一点。读了刘醒龙的讲述,我们既应该对当时武汉城内的凶险有更直观的认知,也应该对城内的个体怀揣更多的善意和理解。
此外,刘醒龙还以自身的生活细节讲述了疫情暴发时武汉人心理上的极度敏感,这种敏感要比“城外人”夸张很多。比如家里的防盗门绝不可以像没有疫情前那样大大方方大摇大摆,只需要打开四分之一决不随手弄成三分之一”(第28页);“没有缘由的腹痛,没有缘由的腹泻,没有缘由的头疼,没有缘由的眩晕, 稀奇古怪的噩梦,只要情绪发生小小的卡顿,就会整夜失眠”(第29页);“宁肯外面下连阴雨,也不愿见到晴天朗日”,只因为“下雨时,能听到动静”(第33页)。这种敏感渗透到生活的细微处,从心理影响到生理,不乏过度之处,看似极度夸张却又合情合理,是身处疫情中人的真实写照。武汉这一段特殊的历史,在将来有着很大的可能性成为小说创作的背景,刘醒龙这种现场经验的文学记录有着其价值所在,能让以后的作家通过这些生活细节返回当时当地,体会到武汉在极为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个体极为细腻的心理活动。而且作家和“城内人”的双重身份使得刘醒龙有机会去和武汉当地的医护人员、外省援鄂队、志愿者、文艺界人士等进行联系和交流,这种近距离的目光使得他的笔下展现出一个个有情感厚度的人物,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可能性。
应激与敏感的本质是人类的恐惧与害怕,可是面对看不见却又要人命的新冠病毒,谁能不胆战心惊?但也正如作者所说:“怕不等于屈服,怕也不等于投降。”(第39页)武汉抗击新冠疫情过程中涌现出那么多我们所熟知的向死而生的英雄,这些人内心也在害怕,也有着应激与敏感,但仍义无反顾,这种精神无疑是令人钦佩的。刘醒龙在书中对个体间应激与敏感的思考,既让我们看到了特殊时期特殊行为背后的心理致因,也让我们看到与疫情战斗的英雄们内心中同样有着脆弱,这种脆弱并不会削减其光辉,反而更突显出他们平凡中的伟大,提醒着我们这是一群以凡人之躯直面死神的英雄。
三、 家庭中的温情与动人
在“城外人”的想象中,武汉在疫情暴发时期家庭中最重要的物品自然是消毒酒精、医用口罩这些面对新冠病毒的剑与盾,但是刘醒龙在《如果来日方长》中却这么写道:“家用酒精在重要性上是毫无疑问的,任何与新冠病毒关联的大事小事、琐碎细节,都要派上用场。在家中受关注程度,还不及情人节那天的菜薹花,不及小孙女想用来编小辫子的面巾纸,不及一把本该扔掉却没有扔掉的莴苣菜叶!”(第169页)病毒肆虐,人心惶惶,物资短缺,然而在这灰暗的底色之上,刘醒龙在《如果来日方长》中对居家生活的描绘却不乏动人的光亮色彩,新冠病毒固然可怕,却打不败人情味和烟火气。
被作者称为“我们家的小超人”的小孙女在疫情期间只能在家上网课,“从来不用别人催促,一个字不落地做完作业。接通视频的事也不用大人操心,自己动手就来”(第138页)。小孙女没有把玩具带来爷爷奶奶家便自娱自乐,最喜欢用面巾纸“先是搓成小条条,再细心编织成小辫子”(第151页)。面巾纸在家中逐渐短缺,在受到奶奶阻止之后,小孙女便流了疫情防控期间的“第一次眼泪”(第152页)。
小孙女有时表现得仿佛一个小大人一般,有时又将儿童的天性表露无遗,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儿童的天真童趣、纯洁无邪跃然纸上,如一道靓丽的彩虹一般与门外灰暗的病毒形成鲜明对比,门外是死亡,门内是童趣天真,是人类永远的希望,“无忧无虑,无所畏惧的幼儿是超人!”(第138页)
除了祖孙情之外,作者与女儿的互动也充满温情。正值无症状感染出现,女儿生日这天本来打算“要通过外卖弄些好吃的,也没有人提了”,好在作者有所准备,关闭离汉通道之初“就在冰箱里藏了一块巧克力,预备万一哪天谁个需要哄一哄了,再拿出来。女儿睡到临近中午才起床,我从冰箱深处取出仅存的一块巧克力,对她说:生日快乐!”(第148页)作者的语言中洋溢着乐观向上的生活情趣,“预备万一哪天谁个需要哄一哄了”一笔使读者马上想到了五味杂陈又充满温馨的家庭生活,感受到作者对家人的宠爱和包容,一股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非常时期,一块雪藏多时的巧克力成为父亲给女儿的生日礼物,这种琐碎的日常生活包含着病毒打不败的人间至情。
我们再来看看非常时期作者的夫妻情。在2月14日情人节这一天,鲜花自然是没有着落了,然而作者并没有束手无策,想到了将冷藏柜最底层的两根洪山菜薹献给夫人,“过了二十多天,菜薹根部已经空心化,那最清甜的营养都被输送到最顶部,用来开出几朵金黄色的小花”(第163页)。没有玫瑰花,便拿菜薹花,非常时期夫妻之间的陪伴也正像这几朵再家常不过的菜薹小花一样,化作涓涓细流融入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无处不在,透露着朴实的人性美。
对于武汉的非常之举,大多数“城外人”建立的只是一种想象化的真实,刘醒龙给我们展示了一种更为丰满、更有力量的真实,这种真实性有着意义和价值。相比于新闻媒体上医护人员、志愿者、社区人员的人间大爱,刘醒龙在《如果来日方长》中展示了普通人一家的人间小爱,疫情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学校上课变为居家上网课,碰到生日、节日也不能像往常一样买到礼物,但是家庭成员依旧苦中作乐,发生了很多充满温情的小故事,其中有着儿童的天真无邪、父女间的默契与理解、夫妻之间的陪伴,在这里病毒的冰冷恐怖与家庭中的温情温暖形成巨大反差,人性的烛火在黑暗的环境中显得更加明亮动人。刘醒龙对居家生活的温情讲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窗口去观察武汉非常时期普通人一家的柴米油盐,带我们去关注到聚焦镜头之外的琐碎生活,其中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互动显现出这一时期细腻的人情人性美,谱写了一首新冠肺炎时期的人性赞歌。
在文学史上不乏透过瘟疫来讲述人性的经典作品,比如薄伽丘的《十日谈》、加缪的《鼠疫》、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相比于这些匠心独运的小说作品,刘醒龙的纪实散文无疑是质胜于文的,其独特的价值在于从亲身经历出发,讲述疫情期间日常琐事中透露出的人性之美,是一种平凡的真实,真实的平凡,这也是其打动人心的地方。
四、 生活中的“暗示与预兆”
在书中回忆武汉关闭离汉通道的时候,刘醒龙把当初生活中的一些偶然当作对后来疫情的“暗示与预兆”,在这里倒不必去追究迷信与否,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其实都有类似直觉、第六感的体验,这既和偶然因素有关,也和人的潜意识有关。对于刘醒龙来说,这是一种个性的、细腻的、感性的生活体验,同时也是“城内人”的角色所带来的对生活的感悟与思考。身处武汉作为“城内人”的刘醒龙不仅捕捉到这份独特、细腻的体验,还将其沉淀为自己的人生智慧。
在本书的第四章《九七年的老白干》中,作者从两瓶在家中摆放多年的衡水老白干讲起,回忆2020年元旦看到关于牛顿的一些文字提及《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正是牛顿在伦敦暴发鼠疫的时候待在老家林肯郡“无所事事”才想出来的(第102页),联系到武汉新冠疫情暴发、学生上网课,历史竟是如此的相似。作者觉得“那次信手一翻,见到牛顿的那些文字,应当看作是一种预兆”(第102页)。之后作者又回忆“从元月初开始,自己颇似条件反射,一次接一次拒绝邀聚”(第113页),接着举例了两次拒邀:一次是酒店距离华南海鲜市场“如唇如齿,近在咫尺”(第118页),另一次是“自己只要到场了,就将是再再接触者的再再再接触者”(第120页)。在当时病毒肆虐的武汉,其中凶险不必多说,当初“颇似条件反射”的拒绝仿佛是来自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不得不让作者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在本章的最后,作者交代了那两瓶衡水老白干的来龙去脉:这两瓶酒本没有什么收藏价值,但却也偶然地在酒柜里摆了二十几年,等到武汉关闭离汉通道期间医用酒精短缺、全家发愁之际却派上了大用处,虽然“做不到对病毒的直接灭活,降低病毒传染性还是有可能的”(第130页)。作者将这时跨二十多年的偶然性认为是一种“暗示与预兆”。
刘醒龙在书中总结的偶然不只是上述提到的这些,还零碎见于书中的其他各章,如书中第一章写到老母亲和亲人们没有像往年一样来武汉团聚,不然后面“一大家人的日子,二十几张嘴,早中晚三餐的食物,就不知该如何煎熬”(第7页)。正是一次次偶然使得作者趋利避害,让生活中的危险概率一步步降低。作者不禁感慨,“当某个人、某件事,让你觉得哪里不对,就不可以不管不顾,对自己的勉强和任性,也是对天降暗示的轻薄”(第133页)。在对武汉非常时期生活的回忆和总结中,作者把生活中千丝万缕的偶然性因素当作暗示,看似不够理性,带有几分宿命论的色彩,但也正如加缪在《鼠疫》中所写:“您说话用的是理性的语言,您生活在抽象观念里。”②一座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按下“暂停键”,这在人类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简单地以理性为尺度去指责“城内人”无疑忽视了武汉疫情的特殊性,困囿于抽象观念而没有去思考真实意义上的武汉人的处境。
在武汉新冠疫情暴发初期,感染者大量增加,医疗资源紧缺,人处在这样艰难危险的环境下,仿佛惊弓之鸟,作者有一次倒垃圾回来发现口罩戴反了,“一时间手脚都禁不住颤抖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光,怎么可以犯这种连小孙女都不会犯的错误”(第37页),可见当时“城内人”对于和新冠病毒相关的事情极度敏感,如履薄冰。而那些生活中成为救命稻草的偶然因素回过头来看便有如神谕一般令人动容和震撼,越是心有余悸,就越觉得当初的偶然充满神秘。所以说,作者所讲述的“暗示与预兆”是无比真实的体验,正是“城内人”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命感悟。“城外人”面临的疫情远没有武汉严峻,也就不会对生活中的偶然因素如此敏感,刘醒龙对“暗示与预兆”的思考有其特殊性。
整体来看,刘醒龙眼中的世界是有泛灵论色彩的,他相信生活中的事物如那两瓶衡水老白干冥冥中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绝境之中,这两瓶衡水老白干用天无绝人之路的点化,象征万物有灵的理论原点”(第99页)。对生活中冥冥与昭昭的忠信也显示了刘醒龙思想有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感应”,人与环境、自然存在着交感相应,环境会通过一系列因素来影响人的行动与判断,疫情阴霾之下生活中的偶然性因素便包含了暗示的意味,有着“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玄妙,带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
这种对待偶然的态度也沉淀着厚重的生命意味,包含了一介凡人在面对命运莫测时的慎微和谦卑,包含了对潜意识中沉淀的生命本能的信赖,包含了作者对生活的敏感和热爱,也更包含了作者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确幸和悲悯。正是这些偶然因素的运作,作者才得以多次和新冠病毒擦肩而过不致中招。刘醒龙那种事后讲述的细思极恐,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普通人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悸,这比新闻来得更加真实有力。
虽然对“暗示与预兆”的感知往往是在事后,但也正如作者所说:
“人生最聪明的方法,就是将一次次事后诸葛亮攒起来,垒成一座塔,就能站在高处洞察人世了。
人生最笨拙的行为,也是将一次次事后诸葛亮攒起来,成为口水坑,别人淹不着,只能淹死自己。
这是人世间对暗示与预兆的正确解读与认知。”(第126页)
冥冥之极为昭昭。马克思早就提出,必然性通过大量的偶然性表现出来。虽然面对偶然因素时我们只能扮演一个“事后诸葛亮”的角色,但是也可以从偶然中吸取经验和营养,形成必然,沉淀为自己的人生智慧,令自己的感觉更为敏锐,眼光更为深刻。
刘醒龙以第一手的记录为之后的作家提供了文学素材,他对生活中冥冥与昭昭的参悟是亲历者在当时当地敏感捕捉到的一种细腻体验,是十分宝贵的现场经历,这种心理活动值得关注这段历史的作家去借鉴、去揣摩。
刘醒龙的纪实散文《如果来日方长》将身处特殊时期的自己,置于一部血与汗的家族“拼命史”当中,展现出一种历史化、传承化的真实;通过对新冠疫情下人们的应激与敏感的观察,展现出一种心理化、生理化的真实;通过对居家生活中日常琐碎的品味,展现出一种病毒无法掩盖的人性化、人情化的真实;通过对生活中“暗示与预兆”的感悟与反思,展现出特殊时期生活经历的一种个人化、个性化的真实。刘醒龙的《如果来日方长》是一卷关于武汉战疫的“文学胶片”,有一种从细节处展示出来的真实性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城外人”感受到的不再只是新闻上的光影,而是现实,这也正是纪实文学的力量所在。
注释:
① 刘醒龙:《如果来日方长》,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年,第275页。下文凡引用该书均直接在文后注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
②阿尔贝·加缪著,刘方译:《鼠疫》,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