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与不知之间
——《春蚕》的社会分析与文学表达
2022-12-11林锦情
林锦情
《春蚕》是左翼文学中的经典,茅盾通过叙述老通宝一家养蚕丰收反增负债的故事,揭露出1932年江南农村经济破产的严峻问题。30年代的左翼文学有明显的社会科学化倾向,文学创作和批评都从大处落笔,关注社会政治经济问题。茅盾也不例外,《春蚕》和同时写就的《子夜》一样,都是对准社会问题,理念清晰之作,相关评论也大多聚焦于作品展露的社会背景和作者对社会的批判。但小说毕竟不同于条分缕析的社会调查,在将社会科学认知转化为文学表达时,茅盾让《春蚕》贴着老通宝的主观内视角讲述故事,发挥出了文学充沛的情感势能,而创作构思中先在的理性分析反而被虚化。本文将结合《春蚕》的创作构思、文本内容和不同语境中的评价,分析小说中“知与不知”的张力。
一
茅盾的《春蚕》是30年代众多描写农村经济破产的“社会剖析小说”中的经典,1932年11月写成。根据当时评论界对《春蚕》的鼓励与建议,隔年茅盾又为相同的人物续写了《秋收》《残冬》,形成其“农村三部曲”。“农村三部曲”与《林家铺子》茅盾自述乃是《子夜》所未能包括的农村题材的发挥。1930年夏秋间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激起了茅盾做一部小说参与讨论的想法,构想中他原希望通过对“农村—城市”的全面分析、形象表现,来反驳当时托派与资产阶级学者的观点,论证他所支持的革命派的判断:中国的社会性质乃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推翻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官僚买办阶级的无产阶级革命是历史的必然①。城市里资产阶级必然失败的判断由《子夜》作了形象展示,而《春蚕》所欲传达的则是茅盾对当时农村经济的认识:
《春蚕》构思的过程大约是这样:先是看到了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以及国内政治的混乱造成了那时的农村破产,而在这中间的浙江蚕丝业的破产和以育蚕为主要生产的农民的贫困,则又有其特殊原因——就是中国厂经在纽约和里昂受到了日本丝的压迫而陷于破产(日本丝的外销是受本国政府扶助津贴的,中国丝不但没有受到扶助津贴,且受苛捐杂税之困),丝厂主和茧商(二者是一体的)为要苟延残喘便加倍剥削蚕农,以为补偿。事实上,在春蚕上蔟的时候,茧商们的托拉斯组织已经定下了茧价,注定了蚕农的亏本,而在中间又有“叶行”(它和茧行业常常是一体的)操纵叶价,加重剥削,结果是春蚕愈熟,蚕农愈困顿。从这一认识出发,算是《春蚕》的主题已经有了,其次便是处理人物,构造故事。②
根据茅盾1932年创作的散文《故乡杂记》可知当年他也曾回桐乡,同养蚕的“丫姑老爷”亲身交谈,对太湖沿岸农户的生存困境有直观具象的体认。而不管是大判断还是现实所见所闻,“春蚕愈熟,蚕农愈困顿”都是当时农村经济破产最直接残酷也最戏剧性的表现,因此茅盾在“构造故事”时,将之作为《春蚕》小说的情节高潮与结尾。通过上述文字可见,依据一定的社会科学修养与多方调查,作者对“丰收灾”这一情节现象背后的政治经济逻辑有着清晰的把握。至于如何“处理人物”,处理农村题材中的农民形象,在历史唯物辩证法与阶级论的影响下,茅盾也有着鲜明的观念:
我们必须从农村的血淋淋的斗争中,指示出农村破产的过程,农民的原始反抗性,农民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在革命贫农分子中间所残存着的落后的农民封建意识……这样透视的观察与辩证法的分析上,建立我们描写农村革命作品的题材。③
《春蚕》及随后的《秋收》《残冬》中茅盾塑造的栩栩如生的农民群像就可见对此复杂的农民意识的呈现。
而在将社会认知转写为文学作品时,茅盾亦有自己的见解。针对当时革命文学脸谱化、公式化的写作,茅盾特别强调作家在以唯物辩证法把握社会现象的同时,也应该具有运用“形象的语言”“艺术的手腕”将之表现出来的能力。如其《〈地泉〉读后感》说:一个作家应该对社会科学有全面透彻的认识,而且要懂得和能够运用“唯物辩证法……去从繁复的社会现象中分析出它的动律和动向,并且最后,要用形象的语言,艺术的手腕来表现社会现象的各方面,从这些现象中指示出未来的途径。所以一部作品在产生时必须具备两个必要条件:(一)社会现象全部的(非片面化的)认识;(二)感情地去影响读者的艺术手腕。……文艺作品之所以异于标语传单者,即在文艺作品的首要的职务是在用形象的言词从感情地去影响普通一般人,使他们热情奋发,使他们认识一些新的,——或换言之,去组织他们的情感思想。”④
可见茅盾虽然认为文学创作需要以清晰的、全面的、科学的社会认知作为前提,才能从现象中指示出未来的出路,但最终文艺作品的落脚之处却不在于“以理服人”,而在于“以情动人”,在于用艺术手腕去影响读者的情感思想,召唤出他们的热情认同。
综合上述农村形势、茅盾的社会认知和写作观,可知《春蚕》这一作品承载了两个任务:①表现并分析农村的经济破产;②批判农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与封建思想,指出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出路。而这两个命题如何用“感情地去影响读者的艺术手腕”来表现?
《春蚕》呈现的方法是在全知叙述中以老通宝为主角与主视角,通过细致描写老通宝一家育蚕的农事过程,既批判老通宝代表的自耕农小资产阶级思想、封建思想,又同情老通宝遭受的打击从而反思农村经济破产,从而引导读者生成对国际帝国主义侵略和国内剥削的痛恨与思变。
二
有趣的是,一个“全知的作者”以小说形式向读者传递其社会判断时,却主要通过塑造一个“无知的主角”来达成其命题写作,从而生成《春蚕》小说独特的张力与魅力。
小说开头便聚焦于坐在塘边思考命运与处境的老通宝,第一节中全知叙述与人物视角交叉出现,既向读者交代了关键的时事背景,同时又将主角锁定在一个无知的状态中:
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的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却从没见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未卜先知?⑤
开篇的这段话,作者的全知叙述和老通宝的心思交替出现。首先点出了当时农村蚕丝事业与城市经济、政治环境联系紧密:日军侵略,上海丝厂关停,农村春茧市场不容乐观,时局已陷入紧张。但在老通宝心里“是不肯相信的”,影响他生产的似乎只有“老天爷的权柄”,这便呈现出了老通宝的无知:现如今农民生计已深嵌于全球经济链条和政治局势中,而他还秉持过时的生活经验、迷信老天爷定命论,无法认清自己的社会经济处境。
紧随其后一段老通宝对发家与败家的思考,便是对上述农民处境与无知思想的深化。如有论者指出,老通宝年轻时之所以能发家,乃是国际市场开放带来的红利,江南蚕丝业曾一度畅销国际,利润极高,但随后世界经济危机的爆发、日本丝对中国丝国际市场的抢占和在华市场的倾销,导致以蚕丝业为主的江南农村经济在30年代难以为继⑥。茅盾在构思《春蚕》时对帝国主义经济侵略、日本丝的压迫和茧商叶行操纵价格的情况也都有所把握。但小说选择以老通宝为主视角来写作,这些经济上的理性分析便无法搬上前台,文本展示的只能是老通宝努力用天道报应来解释自己与陈老爷的发家与败家,从而呈现出老通宝这一人物的封建思想与曾经发家时的小资产阶级身份。身份坐实后,文本安排了呜呜的汽笛声,引出老通宝对洋货朴素的仇恨:
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
借角色之口道出帝国主义商品倾销对农村经济的破坏,尽管老通宝对其经济处境有直观感知,却依然深陷于天道迷信而无法洞察整体经济局势对自身的侵压,因此笔锋一转,他只能在愤慨“世界到底变了”的同时,给“小长毛”烧香,同时将希望寄托在新一轮的春蚕上。
小说开篇将老通宝置于主导地位,用自由间接引语打开老头的内心世界,展现他的种种心理和道德真理,这便引导着读者参照这一主要人物的命运来看待和评判小说中的情节发展,老通宝的命运将牵引着读者的情感变化。述说家史后,小说便以老通宝一家养蚕的全过程作为全文的主干情节,将农事活动置于前台并详细描写,同时起到了讽刺与同情两种功效。
老通宝这一角色会被如何看待?首先,他无疑是一个被批判与讽刺的人物,尤其在50年代追求工农新人的阅读视野中,老通宝是被深深鄙弃的。如吴组缃认为通过描写老通宝在养蚕过程中排斥洋种、迷信民俗、歧视荷花、专断借款买叶等行为,茅盾塑造出了一个“顽固守旧、对家庭专制,轻视青年,蔑视女性,奴隶意识,安分守己,根深蒂固的宿命论和神道观念的思想,深入骨髓的迷信与禁忌,满心的疙瘩”⑦的老农民形象,反衬出年轻一代阿多所具有的反抗意识的光辉。
这样的判断不无道理。如前所述,茅盾认为农村题材写作,应该批判农民的封建迷信思想和小资产阶级思想。《春蚕》也确实有着规整的人物形象设计,与更具反抗意识的年轻一辈相比,老通宝自然表征起这两种落后思想。读者可以看到小说行文中,在老通宝的内视角里他笃信这些思想糟粕而不自知,而小说的全知叙事则不断对老头一本正经的做法进行讽刺。如媳妇四大娘直接讥他“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再如大蒜占卜根本不灵、迷信竟导致对乡邻荷花的愚昧欺压等情节,都向读者传递出全知叙事者的判断与态度:老通宝所执思想是愚昧不可取的。甚至整个故事的结局都可谓是对这位安分守己、迷信天道的老农的讽刺:社会已畸变到非革命不能活命,还想老老实实靠养蚕翻身?就算老天爷帮忙也只能是痴心妄想!这是小说的命题之一——批判封建迷信和自耕农保守的小资产阶级思想。
但另一方面,若是对主要人物仅有嘲讽与轻蔑,文本便不能完成另一个命题,即通过描写农村经济破产,引起读者的同情、不平与反思,进而形成反帝反剥削的抗争意识。
《春蚕》小说写就后,第二年便由蔡叔声(夏衍)编剧,程步高导演,拍成电影搬上荧幕。这是第一部翻拍新文学作品的无台词配乐影片,其内容高度忠实原著。但电影在当时的票房口碑均不佳,左翼影评人认为影片“剧的成分太少,tempo(节奏)太慢”⑧,更有论者指出影片以展示育蚕过程为主,简直无谓。如当时《春蚕的检讨》便说:“觉得在今日的这些农村所采用的育蚕法,仍旧是几千年来的老法子,像这样泥古不化的现象,怎能怪得洋货猖獗,土产衰落呢。想到优胜劣败的公例,实在叫我们不寒而栗。所以我们对于剧中人只觉得愚笨得情怜,一点也不会和老通宝表示着同情心的。”⑨如果读罢《春蚕》只得出老通宝破产是因其泥古不化、愚昧落后而“活该”,那真是作品的大失败。虽然当时面对农村经济破产,也有观点认为只需改良技术,调整市场即可,但小说《春蚕》所欲召唤的乃是同情与愤慨,从而掀动整体革命而非局部改良。为何电影索然无味小说却能触动人心?关键或许正如刘呐鸥所说——“价钱卖不到生产费是千古以来的平常事,用做顶点是力量非常薄弱的。在文学作品或者可以用心理描写使它强调,但在电影,这个非视觉性的情形是极无谓的。”⑩——是心理描写,打开了老通宝的内视角引导读者与之共情,小说从而能让读者也“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着春蚕的大搏战”,让小说能“感情地去影响读者”,并在作为情节高潮的贱卖中激发出悲愤之情。
《春蚕》中牵动读者感情的主要手段便是老通宝育蚕过程中的种种情绪,穿插在文本中推动着读者一同进入对春蚕事业的大期盼。老通宝的期望、担忧、紧张大多放在小说情节的关键位置:每小节的开头、结尾或育蚕环节交接处,让读者在跟进情节展开的同时自然而然进入与老通宝共情的状态。
如“一”的结尾,老通宝在一番困惑与不甘的思索后看到桑树,想到春蚕,于是“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如“窝种”是否能成功:“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理却觉得不妙。幸而再过来一天……”这一“幸而”是老通宝的感受,也是在情节转折时对读者情绪浑然天成的引导。又如“二”的结尾停在“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呐!难道又同去年一样?”“三”的结尾“老通宝自心里这么想,觉得前途只是阴暗,可不是吃了许多叶去,一直落来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却干僵了的事,也是常有的!”“四”的开头“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们还是捏着一把汗”。茅盾将老通宝的心思置于小说关节处,都是有意让读者和角色一起揪心等待。《春蚕》中养蚕这一主线故事中的悬念设置、情节起伏,大多由老通宝的希望、担忧、欢乐种种情绪与思量来形构。
诚然老通宝的许多思量带有迷信色彩,但不减其真诚动人。不管是老通宝笃信的神秘天道还是他无法看清的经济铁律,都让小说笼罩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中,但主角依然战战兢兢全力以赴,最终在老天的保佑下走向无可避免的灾难。从希望的生发到生长,老通宝那诚心诚意的天真、惴惴不安的期盼、孤注一掷的勇气都通过细致的心理描写呈现给读者,引人共情,令文本最后寥寥数语道出的“丰收灾”产生晴天霹雳般的效果。刘呐鸥认为电影不该用“丰收灾”作为故事最后的高潮,因为“卖价抵不过原价不稀奇”,这是看清经济逻辑后的理智淡然。但《春蚕》文本通过老通宝的视角,“‘农事活动’成了显性的表层结构被大肆铺排,而‘经济行为’这些具有解释意义的部分则若隐若现,几乎难觅踪影”,由此主导读者的便不是理性客观的经济分析,而是另一套充满古老道德与情感意味的逻辑: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这个逻辑中,经济规律客观运行的结果在主观上令人无法接受,让读者不满的,不只是丰收灾造成的经济亏损,更是一户人家辛勤劳动、美好期望的付诸东流,因此同情,因此愤慨。
通过心理描写展露人物情绪,由此唤起情感共鸣乃是茅盾小说创作中的关键一招。如王晓明认为茅盾创造的吴荪甫之所以动人,也胜在其心理描写。当吴荪甫以一个工业资本家面目出现时并不怎么吸引人,但当他暴躁、沮丧、紧张、承受不住压力却又勉力挣扎振作时,则令人感到亲切可信。而这种诉诸情感的方式将在一定程度上虚化人物的具体社会身份引起最广泛的共鸣——“在审美体验的领域里,人物的深层心理往往要比他的社会身份重要得多;事实上也只有凭着这些心理的显现,一个具有特定社会身份的人物才可能赢得许多与他身份不同的读者的热烈关注。”因此《春蚕》虽主写农事生产,但通过打开老通宝的深层心理,却能够吸引不事农耕的广大读者的共情。
三
小说通过全知视角与无知人物的对比,讽刺、批判了老通宝的迷信保守,又将老通宝的心理情绪与情节节点编织在一起,引发读者同情。而小说中与育蚕过程相伴的民俗仪式,则对讽刺与同情效果的达成都起了重要作用:育蚕中的种种仪式既显出老通宝的愚昧又显出他的虔诚,从而使之可笑又可怜。小说中,茅盾不仅详细写出了育蚕各个环节的仪式,还特意注释了许多民俗与用具的功能。这一方面是现实主义写作以细节营造实感的追求;但另一方面,作品对农民及其现状的判断与态度,在完整自足的民俗描写中似乎透露出某种张力与犹疑。
作为左翼文学的经典,《春蚕》却获得了夏志清“出类拔萃”的评价,他认为:
整个故事给人的印象是:茅盾几乎不自觉地歌颂劳动分子的尊严。用中国传统的方法来殖蚕,是一个古老而粗陋的方法,需要爱心、忍耐和虔诚。整个过程就像一种宗教仪式。茅盾很巧妙地表达出这股虔诚,并将这种精神注入那一家人的身上。这种精神在老头子通宝身上显得最特出。他们那种敬天畏神的观念,加上那股勤奋坚毅的精神,正代表中国农民固有的美德。虽然茅盾原来的意思在排除这种封建心理,但由于他笔下那些善良的农民,那种安于世代相传的工作的情形是如此的亲切感人,这篇原意似在宣扬共产主义的小说反变而为人性尊严的赞美诗了。
细致的民俗描写蕴含多种阐释的可能,在急于告别封建、憧憬工业化的时代,原始手工劳作及其伴随的民俗迷信会被视为愚昧落后,必然要被淘汰且不足惜。但在一个非革命视野的观照中,民俗描写又确实传递出一股庄重的,亲近自然的美感,从而也让生活其中的农民也因其虔诚而具有尊严美,可爱可亲。于是《春蚕》在被吴组缃指认为批判封建老疙瘩的同时,也可以被解读为人性尊严的赞美诗。问题在于,由民俗深描而呈现出的这首“赞美诗”固然可以加深对劳动者的同情,但能否进而转化出对工农革命的热情却不一定了。这也是夏志清说“这篇原意似在宣扬共产主义的小说反而变为人性尊严的赞美诗了”的意旨所在。如王德威在民俗描写中就体味到“茅盾是否无意间泄露了反向的意识?”“是否昔日的迷信比现在的承诺来得令人心安?”如果说全知叙事者确实否定了老通宝的保守迷信,那充满怀旧意味的民俗描写似乎又透露出全知叙事者同为历史中人不自知的茫然。
王德威不否认茅盾对历史有着前进性的判断,《春蚕》之所以像科学家一样严谨细腻地处理旧式养蚕业,使之显得像是消失中的奇景,正是因为茅盾相信这是必然要“过时”的世界。农民必须寻找新出路是《春蚕》无可怀疑的写作动机,农村的衰败呼唤整体变革的到来,小说中阿多这一人物也预示着经济危机引发的生存危机将在农民中掀起反抗,时局的改变势在必行,历史将要发生。
但将要发生什么呢?茅盾并未明确地给出前途远景。《春蚕》中,主视角老通宝这样的无知者自然无法给出解答,但全知叙述者也并非胜券在握,侃侃而谈。作者虽然设计了一个预示未来的阿多却未能充分展开,续集《秋收》《残冬》尝试打开阿多所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出路,但效果却并不理想。《秋收》更像《春蚕》的重复,而《残冬》在阿多造反之外还并立了一个黄道士来申说“真命天子”,即去期待一个能重整天道秩序的外在力量。王德威认为阿多这一角色最终并没有消解掉真命天子的迷信,因为阿多始终仅是因为不满而反抗,其自发的反抗缺少方向感,带来的似乎也不过是混沌与秩序无质变的转换,他们所向往的改变,可以是崭新未来的到来,也可以是美好宁静的过去的复归。在1932年,在“农村三部曲”中,农民从自发反抗到自觉的无产阶级意识的跨越,尚未完成。
四
忽视小说对变革的呼吁,而聚焦民俗描写展现的人性尊严或历史中人的茫然未定,固然与夏志清、王德威等评论者对革命话语的疏离有关。但即使在一个有革命诉求与潜力的时代,《春蚕》这种以“无知的人物”为叙述焦点的表达方式能够有效向大众传递出茅盾的社会分析和判断吗?我们前面解读中由同情到反抗的思想进路,是否不过是作者对读者过分理想的期待,不过是历史后来者在了解更多信息后“顺理成章”的推演呢?《春蚕》发表后据茅盾说受到了许多鼓励,并因此续写了《秋收》与《残冬》,但续写不正说明《春蚕》的表达远不够清晰与明确吗?
试看同时期的评论,1933年1月,朱明评价《春蚕》:
老通宝这一类人物是非现实的,只是作者把从前农村中流行着的迷信,一概收集起来,硬凑成这样一个阿Q时代的典型罢了。凑集着迷信,作为这一篇作品的基调,因而失去了现实性,这是《春蚕》很大的缺点之一。我们再看他这篇只写着“桃源”般生活着的农民,他的情感思想因与现代没有关系,但他受了这重大的经济胁迫之后,又如何呢?茅盾连这一点也没有指出,他写这几个农民,真是单纯之又单纯,静之又静,竟成狭小范围的观照式的自然主义者,这是《春蚕》的重大缺点之二。而如此严重的经济恐慌,犹未提起一笔追溯恐慌之成因,这里依旧成为一篇浮面的东西,这是重大缺点之三。
此评论其实与夏志清的观感相似,都认为《春蚕》里写着桃源般生活着的农民,单纯又单纯,但朱明却远不满足于此,而指责其为“狭小范围的关照式的自然主义者”。此批评的前两点,指责《春蚕》中老通宝的“非现实性”或者农民的“静之又静”,乃是认为茅盾没有写出大革命之后农民已经具有的能动性、革命性。评论者显然认为“阿Q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所写的农民不应是封建意识浓厚的,而应是阶级意识强烈的。朱明要求的“现实性”,其实是以无产阶级的立场和历史发展眼光所选择的“现实”,是后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现实”。朱晓进指出30年代文学界存在社会科学化倾向,社会科学家热衷于进行文学评论由此向大众传递自己的政治理念,而当时左联的作者同样重视社会科学分析,因此社科认知通过文学批评大大影响了当时的文学阅读与文学写作。茅盾自己也剪存了一些关于《春蚕》的评价,大都是这类从社会形势与发展要求着眼的评价,都认为《春蚕》中阶级意识、革命意识不明显。虽然茅盾辩称当时太湖沿岸农民阶级意识的觉醒需要漫长的过程,但从续集发力描写阿多领导乡邻进行反抗运动来看,茅盾其实接受了这一批评。
该批评的第三点在于是否表现了“经济恐慌”的原因。从自述的创作构思中可见茅盾是清楚其经济原因的,而彼时江南农家养蚕面临的洋丝冲击,叶行、茧厂、高利贷的盘剥通过细读亦能够在小说行文中捕捉到,但侧面描写的方式并不令人满足。罗浮《评〈春蚕〉》便认为苛税杂捐,商人、地主、高利贷等的剥削,是农村经济崩溃的很重要的原因,但茅盾写作时仅是一笔带过“没有一点事实来证明,这是很微弱很不够的”,似乎期待阶级冲突更正面有力的显影。1933年搬上荧幕的电影《春蚕》比新文学文本面对更广的受众,但观众也只看到养蚕的纪录片,而把握不到丰收灾背后的社会分析。如赵家璧提到“有人以为《春蚕》的意识不明显,只描写了农村破产的事实,而没有暴露它所以致此的原因,还有人怪编剧没有指出一条出路,至终是一副模糊的照片。这都是对《春蚕》抱有极大奢望的批评”。
要求《春蚕》向大众讲清社会病因,指明出路是奢望吗?应该说不是,反而恰是茅盾当时反复提及的写作目标:“文艺家的任务不仅在分析现实,描写现实,而尤重在于分析现实描写现实中指示未来的途径。所以文艺作品不仅是一面镜子——反映生活,而须是一把斧头——创造生活。”之所以选取“丰收灾”作为小说反映的主要问题,选取一个落后无知的老农的悲剧遭遇来作为叙述焦点,是因为茅盾相信,“真的勇者是敢于凝视现实的,是从现实的丑恶中体认出将来的必然。”但实际上通过凝视“现实的无知者”来展露社会病症,或许难以让读者清晰地体认出何为“将来的必然”。如有论者所言:“从‘现实的丑恶中’很可能不能‘体认出将来的必然’,因为‘现实的丑恶’恰恰是‘历史的必然’的障碍,一般的情形是,前者越强后者难免越弱,而对现实的乐观描写反而更容易激发对历史必然性的认同。”文学作品要“创造生活”,就要一定程度上超越现实,只是写出一个无知的老通宝还不够,《春蚕》中安排了阿多,但就当时评论看来他的阶级意识不足,出路依然不明。因此促使茅盾续写《秋收》与《残冬》,尝试去展示一个虽然混沌却乐观无畏的“多多头”如何可能地推动历史进入新时代。
但话说回来,推动时代前进一定要文学作品像社科分析那般条分缕析地讲清病因,指明出路吗?《春蚕》用老通宝的不幸引导出的同情与悲愤未尝不是一种有力的号召。如前文所言,文学诉诸情感召唤共鸣的方式一定程度上将虚化人物身份与社会背景,因为将人物视角置于前台,让情节跟随角色的主观情绪展开,外在的、理智的分析判断便不得不退居幕后。《春蚕》在打开老通宝视角后,茅盾全面的、清晰的社会认知便在文学转换中变得模糊。但论断模糊了,情感的力量却充沛动人,而共情的感召或许正是文学不同于社会科学而有益于社会变革之处,也贴合着革命的精神实质:难道不正是因为能够感受他人的处境,能够与他人共情,才能体察痛苦与不公,才能不畏强权地去反抗,才能满怀热情地去思变,才能不惧牺牲地为最广大的人谋幸福吗?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需要社会科学的清晰论断,亦需要文学的共情感召。30年代深受社会科学话语影响的文学评论更多地关注前者,急切地要求阶级意识、历史唯物论在作品中正面显影,茅盾身处其中,未尝不受之影响。但进入文学创作,贴近现实时,他又有着“慎勿以‘历史的必然’当作自身幸福的预约券”的警惕。与写一个无可瑕疵的人物给大家做榜样相比,茅盾似乎始终倾向于“写一些‘平凡’者的悲剧的或暗澹的结局,使大家猛省”,同时善于运用文艺感情的手腕来调动共情,因此形成《春蚕》的构想、创作与评价中,社科认知与文学表达之间若即若离的张力。
注释:
①相关论述见茅盾:《〈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茅盾全集第34卷:回忆录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82页。
②茅盾:《我怎样写〈春蚕〉》,原刊于1945年10月《青年知识》,后收入《茅盾全集第24卷:文论七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14页。
③茅盾:《中国苏维埃革命与普罗文学之建设》,原刊于1931年11月15日《文学导报》,后收入《茅盾全集第19卷:文论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06页。
④茅盾:《〈地泉〉读后感》(1932年4月24日),《茅盾全集第19卷:文论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第331~335页。
⑤茅盾;《春蚕》,《茅盾全集第8卷:小说八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 312~337页,后文的小说引文同出于此。
⑥黄蕾:《重读〈春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2期。
⑦吴组缃:《谈〈春蚕〉——兼谈茅盾的创作方法及其艺术特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年第4期。
⑧夏衍:《在〈春蚕〉座谈会上的发言》,《夏衍电影文集第1卷》,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页。
⑨黄嘉谟:《映画“春蚕”之批判:“春蚕”的检讨》,《矛盾月刊》1933年第2卷第3期。
⑩刘呐鸥:《映画“春蚕”之批判:评〈春蚕〉》,《矛盾月刊》1933年第2卷第3期。《春蚕》小说中充满心理描写,但又非人物独白而是自由间接引语式的表述,使其极难进行视听转换。如小说第一节老通宝的塘边思索,电影镜头中老通宝只是枯坐塘边,无台词影片使农民的困惑与不甘无法通过独白或旁白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