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意识与人道情怀
——冯光廉先生访谈录
2022-12-11冯光廉
冯光廉 韩 琛
一、 生命步履永不停
韩 琛:冯老师好。能跟您做一个访谈,我们觉得特别高兴。早早做了准备,读了很多资料,也做了问题提纲。临到这会儿,倒不知道从哪问起了。哦——既然是口述史,那就先请您说说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吧。
冯光廉:好吧。我先简单说几句,解放前我老家是河南省汝南县,因为这个县实在太大了,所以解放后被分开,分一个为汝南县,一个为平舆县。我们家离平舆县城近,就划为平舆县,故而我老家在河南平舆县。我们那个地方很偏僻很落后,离县城六十里路,县城离驻马店七十里路。我们老家偏僻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日本鬼子都没去过,所以我解放前从没见过日本人,解放后才见过。我们那个地方,群众最尊敬最信任的不是当官的,而是教书先生。
我父亲不识字,不知他从哪里学了两首诗教给我,如今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仍记忆犹新:“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明今古。”“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风景是数字,数字是风景,风景是诗,数字也是诗。数学不远文学,物理也是人文。本来我是喜欢理工科的物理化学的,因为家境困难,所以我虽然考上了郑州工业学校,但上不起,交不起学费,吃饭也困难。怎么办呢 ?家里人商量就报考了信阳师范学校,师范就是管饭嘛。快毕业的时候,省里来了通知,要信阳师范学校保送十名优等生到河南大学去深造。河南大学当时叫河南师范学院,后来又改为开封师范学院。我毕业以后,直接被分配到山东师范学院工作。从1957年到1986年,我在山师工作了29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把最宝贵的年华,都贡献给了山师现代文学学科,做到了殚精竭虑,全力以赴。当然,山师也给了我相应的回报,我领导的教研组被评为学校先进单位,我被评为先进教师,获得优秀教学成果奖。
韩 琛:1986年的时候,青岛大学刚刚成立吧?记得刚开始也没有几个系,中文系好像是最大的一个系。这么说,您应该是创系的系主任喽。
冯光廉:是的。1986年11月15号,我被调到青岛大学任教了,学校让我当首任中文系主任。我这个人从来不愿意当官,更不愿意当双肩挑干部,有一次学校领导人说,准备调你去担任一所副厅级高校负责人,你有什么想法?我说还是别让我干,我喜欢教书,当老师。但学校领导说你开个好头,干一段儿打个基础,不愿意干就不干了。我干了三年多,就辞职不干了。我是什么思想呢,就是认为一个人精力很有限,能集中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而我最喜欢的是当老师。哎呀,当老师的味道,是很难形容的。当你走上讲台以后,往那一站,几十双、几百双眼睛看着你,你就觉得不能糊弄学生,一定要把课上好,这是国家的委托,有重大责任在里面。班里有时是几十个人,有时候是一百多个人,山师有一个年级是二百多人。你往讲台上一站,学生的眼睛一齐看着你,你讲不出什么东西来,马马虎虎,误人子弟,于心不忍,于情不安啊。所以我上课一直非常认真,再熟的课,也要再备一下,充实新的内容。我刚到山师时,学校规定,要三年准备,通过试讲,被认为合格了,才能正式上课。结果,1958年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解放思想,我毕业一年就上课了。我1958年开始上课,领导说我上得还不错。我们那一届来了十多个青年教师,教课以后,大部分人被调走了,说是课上得不行。领导认为我课上得还可以,就没将我调走。那时就是这么一个经历,淘汰率很高啊。
韩 琛:您这么一说,一下子撸到底了,我们听起来就有点懵。那时候能够站住脚很不容易啊。
冯光廉:是啊,我再补充一点吧。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所感受到的就是日子过得相当紧巴。那时候我们那里是没有人看病的,生了病就是熬。我有一年得了病,高烧不退,我父亲说这孩子看来是完了,没救了。哎,也许是我体质不错,以后又好过来了。当时我看到的农民都很质朴,彼此之间相处也都和睦。我们村里有两大姓,姓冯的和姓郑的,相处也不错,是一种简单的质朴的人际关系。我父亲每年过年时候,都准备好了饭菜,把村里比较穷的人,都请到家里吃喝一顿,饭菜很好。因为我们村没有卖酒的,离我们村大约有二里地吧,那个村有卖酒的,父亲就让我去打酒,打回两坛子。按说冯郑两大姓会有矛盾啊,但我们村没有。对于穷的人们,邻居也没有人欺负他们。
我姑奶奶家,离我们村大概有七八里地吧,得过河才能到达那里。她家里人多地少,种得也不好,每年到春天都没有吃的。我记得,我父亲就赶上牛车,拉着两三布袋粮食送过去,我有时候也跟着去那里,看看我姑奶奶。农村人的关系挺质朴的,也很简单的。童年时代我们村小孩之间,也不是说谁是穷人家的孩子就特别欺负他,大家玩的也都比较好。最有意思的是,夏天比较热,大人们吃完午饭以后不是马上干活,都歇一歇。我们学着大人,小孩儿也拿一个席片在那儿睡觉。大人睡一会儿就走了,我们没人喊,大人也不喊。本来是在树荫下睡觉的,结果太阳慢慢往西走以后,就把我们几个小孩全都晒在太阳底下了。那时候也觉得很好玩(笑),很有意思的。
最好玩儿的,是砸钱儿,可能你们都不知道怎样玩。就是放一块砖,隔两三米的距离,各人使用各人的大硬币去砸砖头上的子钱,砸下来就是自己的。实际上就是跟赌博似的,但钱都不多,是大人过年时给小孩的压岁钱,无所谓的。还有去田野里挖野菜,粮食紧张嘛,就去挖野菜。挖菜以后,扎成一把一把的,就来赌博。怎么赌呢?就是用一根线绳,把它拴成圆形,挖个小土坑,把线绳放那里面。然后一推,就把土盖上了,一人一根棍,就插,插住了就赢了,把菜拿上,你一把,我一把;插不住就输了,有的孩子输的菜都没了,大家可怜他,一人再给他一把,回去好交差。小时候的事,很有意思的。
昨天,我在上海工作的学生丛绿给我来电话,她说现在大城市看不到星星了,是亮化工程造成的。我说我们这里也一样啊。的确,在农村晚上最有意思的就是看星星啊。晚上看星星,可以说是一种大的享受,还有萤火虫什么的,到大城市就没了,看不到了,太亮了(笑),真有点可惜。
韩 琛:现在的空气,也和以前不一样,环境有了很大变化,连看到一湾清水都难。照您刚才说的,那个时候,在您那个小村里阶级的区别不是特别大吧,阶级斗争也不是非常激烈吧 ?
冯光廉:我们这个村很小,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村里有地主和富农,但很少,也都不大,更没有恶霸地主,我亲自看到他们的那些钱和地,实际上都是靠艰苦奋斗得来的。他们都参加劳动,并且都是领着头干活的。我们村有个姓郑的地主,他地种得好,他家的牛或驴,如果出村后大便的话,他就用手接住,接住以后,回去再放到他家的粪坑里面(笑)。
韩 琛:封建时代的地主本质上大多是靠剥削农民发家的,但具体到个人,也有一些地主是凭勤俭持家,勤劳致富。其实,北方的有些小的农村,很难做清晰的阶级甄别吧。
冯光廉:是啊,实际上社会生活是很复杂多样的。有个学术权威说王统照的长篇小说《山雨》中写的那个陈庄长,是他的地主阶级立场的表现,是阶级局限性的表现。实际上不是那样的。在他那个村里,庄长没有人愿意干,怎么办呢,轮!有钱有地的轮着干。保长更没有人愿意干了,上头成天要这要那,更不好干。陈庄长就是这么个人。没人干,他家有地嘛,所以就叫他出来干。军队来了,他才不管你是什么人,他要东西你不给,他就打你,所以陈庄长最后死了。说王统照写的那个庄长,是他的地主阶级立场和意识的一种表现,是对庄长的同情和美化,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陈庄长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是存在的,人们对于他的某些同情也是有原因、有道理的。要做复杂的具体的科学分析,不能搞简单化和机械论,到处乱套。但是一些极左的东西,要彻底摆脱,也是很不容易的。
韩 琛:阶级这个东西,在有些时候和有些地方是蛮含混的,也很复杂的。本来是地主,过两年没落了,就不是地主了;本来是贫民,勤劳致富,就成为小地主。变化会很大的,没有那么清楚,那么稳定的。
冯光廉: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对于我的影响是相当大的。我的平实和质朴的精神品格,可以说是在这个时期奠定初步基础的;而我对于农村和农民的了解,则成为我后来评价这类作品的一种现实参照。我对于乡愁的感受,对于乡土文学的热爱,都和我这一段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二、 学科建设的经验体会
韩 琛:经验是活的,再怎么扭曲,也抹杀不了。学术研究一样,不能空穴来风,也要从经验中来。冯老师,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末,您在山东师范学院和青岛大学带起了一批学者,搞得很活跃,有声有色,在国内研究界拥有相当大的影响。今天,您怎样看待这样一个集体攻关的研究方式,这种学术研究模式是不是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
冯光廉:1986年的8月,在黄县,就是现在的龙口市开会。徐鹏绪,刘增人,宋益乔,周海波说也有他,在我午睡起来以后,他们一起上我屋里去。他们说,冯老师,我们有一个请求,一个想法。我说什么,你们快说。他们说,我们想请您带我们东进青岛,建立山东东部现代文学研究中心。我考虑了大概一两分钟吧,就说好啊。我来青岛大学主政后就先后把徐鹏绪从聊城、刘增人从泰安、周海波从曲阜调来了,宋益乔原先也要来的,结果后来当校长了,就来不了了。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人生转折。我对青岛不大了解,但是徐鹏绪了解,我相信徐鹏绪,刘增人也了解,我相信刘增人,就先后调来了。有的朋友说,你这一步简直是赌博,到底好不好,你也不知道,你就这么决定了。是的,我是基于对他们的信任,就来了。来了,看看还不错,也很愉快的。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来这以后,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教研室的情绪也很高,中文系的情绪也很高。我就当系主任嘛。大家热爱中文系,热爱群体,教学认真,对学生的态度也很好,很感动人啊。现在看,把一个学科组织起来不容易。首先是你要有人格魅力,要能压得住台,人家不佩服你,就不会靠近你、大力支持你。这样就需要有亲和力,需要有敏锐的开阔的学术眼光,能提出大家感兴趣的问题,然后交流。一个学科如果不交流,单个蹦,就是大的缺陷,所以,学科交流还是非常必要的。我当系主任的时候,我们现代文学教研室有一个制度,就是开会出去一个人,但回来后一定要向教研室做汇报,汇报他开会的收获和信息。结果我们搞了以后,搞古典文学、外国文学的同志说:“我们也愿意听一听。”于是赵明、侯传文老师也来听了,听过以后就一起谈。有共同爱好,有共同语言,这是一个学科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要做好,能够长期坚持下去,也不容易。说实在话,我当系主任很认真,成绩也算比较突出,中文系被学校评为先进系。
韩 琛:冯老师,您这个有很强的学科整体意识,而且您一直在做学科本身的规划。学术研究也需要有一个总体性的思考,虽然您做鲁迅或者文学史研究什么的,会落到这些具体的作家作品身上,但还是有非常宏观的一些东西在里头吧?
冯光廉:我一直是追求学科的总体性突破的,我的这个意识是很强的,非常自觉的。刚才说的那个,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就是说单个人做是可以的,但是需要一个总体性的学科的统领,着重于学科总体的改革和发展,而不仅是一个个很具体的东西。这些你都看出来了。我领衔主编的那部《多维视野中的鲁迅》,就是想要搞一个总结性的同时又是开拓创新性的东西,把省内外几代学者有代表性的人物吸收进来,在总体撰写思路的指导下,分头来写的综合性的东西。这很有意思的,出版后反响很不错。
我有一个思路,就是《资治通鉴》的思路。我很赞赏司马光搞的《资治通鉴》。单个人做学问当然可以,但是只靠一个人,要开拓大的学术空间,做出大的突破,是不容易的。司马光的那部《资治通鉴》,除了他还有几个人参加。至于 《四库全书》,更是汇聚众多人才完成的大工程。他们的做法,很值得我们借鉴。我以为大的学术工程,只一个人做确实不行,所以就要组织学术群体,就要带起一个学科,培养一批人,各个人出了成果,就是给学科的发展做出了突破性的贡献。我当时雄心很大。有学者说,搞鲁迅的不读那部百万字的《多维视野中的鲁迅》,肯定是盲目的。为什么?因为它是个整体性的总结,相当厚重的,是躲不过去的,不在这个基础上思考,很难有真正的研究突破和创新的。
韩 琛:把集体攻关与个人创造结合起来,最后能够形成一股学术合力,这个很考验领头人的气量、格局。冯老师,到青岛大学之后,对于学科的整体建设,您具体做了怎样的规划设计?
冯光廉:当时是提出一个总体规划的。起初设计了“三步走”蓝图,后来进一步扩展为“四步走”。第一步是要整理出版近代、现代和当代三部文学研究概论。好的资料的整理、汇编是进行学术研究的基础,徐鹏绪在这方面的研究成绩突出,并形成很好的史料学研究思路和研究架构。第二步是编撰近代、现代和当代三部文学史。最早完成的是《中国新文学发展史》。这本书的框架以创作类型为纲,在体例上与同时期的文学史著作有很大区别,在当时的“重写文学史”潮流中也算另开新路。这个体系框架最早是谭桂林提出的,贡献很大。第三步是以文体为中心形成研究的新特色。最终成果就是那部120多万字的《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这在当时的学科是一个比较具有前瞻精神的开创性工作,“近百年文学”和“文体研究范式”的提出,在今天看来也是不落俗套,意识比较超前。第四步就是要从媒体角度拓展文学研究。文学作品的出版、传播、接受都在研究范畴之内,其中的一个要点就是期刊和出版物研究,这方面以刘增人的文学期刊史研究最有成就。今天看来,这个学术规划也许稍显宏大,完成起来可能比较困难,但是也的确因此产出了较有影响的学术成果,像文学媒介研究、文体研究、史料研究等等方向,至今还是青岛大学现代文学研究的主要特色,学术成果在学界也有一定的影响。正是上述系列性、创新性成果的出现,青岛大学的现代文学学科很快引起了学术界的注意,被称为 “学术界新崛起的学术生力军”。
三、 重视研究之研究
韩 琛:冯老师,您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多年。对于这个学科的学术研究的传承与创新,您有怎样的思考?
冯光廉:一个就是我的研究主要是研究之研究,对现有的研究进行研究,不是关门式的自己怎么认识,而是要了解学术界的状况。北京大学的王瑶先生,他讲学术研究有几个层次类型。第一个层次就是你这个研究的意见成为定论了,这是最高的。第二个层次对现有的研究进行研究,作为一种意见提出来,而且能自圆其说。你就得有突破,有创新,当然这个意见不一定大家都赞成,就是要提出一家之言。第三个层次就是人云亦云,更多是重复,没什么贡献,没什么突破,这个是最不好的。我的研究就属于研究之研究。
我体会做研究之研究有什么好处呢?一个就是把过去研究的最高成果掌握起来,认真阅读前一辈的研究成果,对自己肯定有启发,而且这也是你研究的起点,所以不了解不掌握是不行的。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认真研究以前的学者做到什么程度了,最高点是什么,有什么分歧,有什么空白,有什么薄弱之处,努力找出来。我以为了解了这些,就占据了研究的高端,就能够避免刚才说的那种人云亦云的毛病。另外你能发现问题,发现研究的薄弱点、空白点、分歧点,根据这个来发表你的意见,作为一家之言,也可能不全面,但是很有用,是一种学术的突破,能够为学术的突破创新打下基础。
几十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所以我很少重复别人的意见,总是认真思考自己有没有突破,有没有创新,对这个学科发展有没有新的看法?发现了这几个点:空白点、薄弱点、分歧点,发现这些以后,就激起了自己研究的热情。你没有发现问题那就不行了,就很平淡的,而当你发现问题以后,就调动起了自己的研究激情。他那么讲,为什么那么讲;我这么讲,根据是什么,能不能站住脚?这样就能不断地进行思考和探索,寻找到研究的突破口和创新点。
韩 琛: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研究思路,您能具体谈一下么?
冯光廉:举例子说吧。鲁迅的传记有很多了,湖南的那本,上海的那本,还有两三个吧,作者都说自己是平视。我看了以后,觉得光提平视是不够的。所以我就提出来还要有仰视,对伟大人物要高山仰止,要有这个热情,这个心态,这个感情,所以提出仰视是非常必要的。平视,你作为一个人,他作为一个人,我们平等看待,所以提出平视,也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平视以后,仰视以后,还要有一个重要的方面,那就是要俯视。所以研究鲁迅就是要站在学术研究历史的高度,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提出突破性创新性的看法。所以我主张鲁迅传记的写作应该实行仰视、平视和俯视的有机结合。这样就全面了,对于鲁迅研究也有参考意义。提出自己的独立见解,不人云亦云,我觉得这对自己是一种挑战,对学术界也是一种挑战。所以写这个东西,作为一家之言,很兴奋,有时候似乎也有鲁迅式的那种尖锐,我的讲法有道理,你这个没有道理,别人看起来就有阅读的热情和激情。有一些研究生告诉我,还有研究界的一些朋友告诉我,说看你的文章不沉闷,因为有学术交锋嘛。我写了多少这类文章,我自己也没有统计,大概有百来篇吧,大部分是属于这种类型。
创新必须以前人的研究为基础。为什么,因为所谓学术研究,一定要面对学术的高端,人云亦云的没什么值得注意了。你提出自己的意见、看法,把尖端的问题挑出来,然后说出你的见解、你的历史根据、你的理论方法上的依据,统统讲出来。我喜欢做这样的文章,研究之研究。还有一个叫立一家之言,我有什么看法,对不对那是另外一回事,可以商榷嘛。在那个时候,我也讲到我这个人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的古典文学基础不行,外国文学底子也不厚,所以学术的局限性很大。但实际上,任何一个小问题啊,都涉及和古代与外国文学的关系问题,所以做好也不容易。我希望做不能绕过去的问题,你可以不同意,但是你不能绕过去。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带出一支队伍来。不光出书,还要成长出一批人才来,我一直比较注意这个问题。1985年我指导谭桂林、魏建等十几名研究生撰写《现代作家研究述评》,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现在看这样做效果很不错,那一级还真培养出一批学者,至今仍活跃在学术界。中国社会科学院著名学者樊骏同志对此做法很欣赏,他曾给我连着来两封信,对我的做法给予高度的评价,并且提出了热情的期待和具体的建议。
韩 琛:那请您再深入谈一下研究之研究与学术创新之间的关系吧。
冯光廉:我认为各种理论各种方法都可以创新,问题是你的功夫到不到位。很多理论方法,回到一点上,就是要有学术突破,要有学术争论。现在好多学校开这一个课,叫鲁迅研究课。每个人做一些具体的文章可以,但不可能有大的影响、大的突破。所以我领衔主编的《多维视野中的鲁迅》,就找某一个方面最有权威最有成果的人,老中青都有,但以中老为主。你看彭定安先生,辽宁社科院的院长。当时我分给他一章,希望他撰写这本书的结语。他把稿子寄给我以后,我不好意思说他写的重点不对,我只是说,彭先生,我们设结语的主要目的,是以未来学的观念和方法,预测21世纪的鲁迅研究。他说我明白了,我写的重点不对了,我再重新写。就这样,大家彼此商量切磋,对于学术创新帮助很大。我们以后成了相知的朋友。每当想起这些事,都感到无比亲切,无比快慰。
我还有一个好朋友叫曾华鹏,扬州大学的教授,他曾经写过很多研究鲁迅的文章,影响很大。范伯群说,你爷俩(指我和我的女儿《东方论坛》副主编冯济平)真厉害啊,曾华鹏,全国最大的刊物请他写稿,他都不答应,你爷俩儿一请,他就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东西,从来没有过的。以后他还参加了我领衔主编的《文科研究生治学导论》一书的写作,我也很感动,既交流了学术,也交了朋友。范伯群也是我的好朋友,有一次他来青岛大学开会,我们见面以后相互热情握手。他说,老冯这样不行,不过瘾,说着他就把我抱起来,转了三圈,才放下。前几年他也去世了,我十分难过。的确,在学术界能够交几个知心的朋友,实在太好了,每当想及这一点,我都感到高兴,感到欣慰。
四、 鲁迅研究及其评价
韩 琛:学术合作是一个很难的事,真的学者,都个性十足,要尊重个性,要求同存异,对于组织者来说,是很大的挑战。《多维视野中的鲁迅》这本书,能够联合这么多著名学者,也体现了冯老师的人格魅力。另外,鲁迅研究是冯老师的学术起手处和重点所在。想请您谈一下自己做鲁迅研究的契机和体会。
冯光廉:这真有一个具体的背景。1976年的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编辑委员会,把《鲁迅全集》的每一本都分给高校去注释。我们分到的一本是《集外集拾遗》补编1927年至1936年部分。现在的《鲁迅全集》不是有《集外集拾遗》嘛,《集外集拾遗补编》就是后来新发现的鲁迅作品。因为它的注释难度比较大,就由两个学校来承担,一个是大连师范学院,再一个是我们。韩之友从南开调到我们这儿(山师),他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以后我们就来搞这个东西,很费事的。上北京啊,上杭州啊,上上海啊,上广州啊,去了好多地方,就组织起来搞,搞得很有收获。我担任注释组的组长,觉得任务重大,一定要下大功夫把这件事做好。在这个过程中,我就发现鲁迅研究,很有搞头,很有兴趣,也有所发现。所以,我把我对《自嘲》的研究,作为我学术研究的起点,我这一套研究之研究,基本上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那篇对《自嘲》的解释颇有新意,发表后黑龙江和浙江两省的两个刊物都转载了这篇文章。
研究鲁迅,对我来讲,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现在再看别的研究吧,研究巴金的,研究老舍的,研究曹禺的,就会发现,那些研究文章往往不在一个层次上。至于鲁迅对我的影响,我归纳了一下,一是鲁迅的独立人格,绝不做奴隶和奴才,我觉得这个很重要,但也很难学。因为你不做奴才,不做奴隶,有的学术权威(实际上是学阀)就不愿意,他要求你处处要按他说的做,不做,他就打压你。我有这样的精神准备,一定要有独立人格,一定要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所以不怕打压。鲁迅的那种骨气、硬气和浩气是很可贵的,也是对一个人价值评估的一个重要方面,给我以很大的鼓舞和激励。投靠某个权威,交投名状什么的,当时可能会得到一些好处,但是又会失去独立的自我,别人也会有不好的看法,没有意思的。由于坚持独立意识而受到打击,受到迫害,我也不怕,而且从来是不后悔的,并且引以为自豪。这不就是鲁迅说的“横眉冷对千夫指”嘛。
第二个影响,就是鲁迅的批判精神。现在看这个批判精神,其实就是一种超越,就是要有新的追求,新的价值实现。这个也很重要,但是要真的做到,也不容易的,不过有这个愿望也很好嘛。我以为对于鲁迅的这种论辩、批判、论争精神,还应该保持,不能随波逐流,不能人云亦云。
第三个影响,就是语言文风鲜明、精炼,富有弹性和张力,也很有情趣和美感。他的文章除了《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和《阿金》比较长一点,《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那篇,也不算很长。他的语言是很精炼的,是很扎实的,很有艺术美感和情趣的。我问搞比较文学的知名学者李春林先生,我说鲁迅是个世界性的作家,还是亚洲性的作家,他说鲁迅是世界性的作家,说苏联的大百科全书,英国的大英百科全书里边,鲁迅都有相当的分量。
学术研究上,我这个自我要求可以说还是相当高的。达没达得到且不说,目标还是高远一点好些。我有一个要求,就是看这个东西能否进入学术史。光一般的评论文章,不一定能够说明问题。最早的一部是黄修己先生撰写的《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稍后一点是任天石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发展史》,再后来的一部是《中国文学史学史》,由董乃斌主编。能够进入《中国文学史学史》这类的专门性著作层级,是比较高的一个标准。研究成果能否进入这类著作,可以做一个重要的参照。我的意思就是,别搞一般的,搞一般的,也没什么意思。你的学术观点,如果能够得到学术界的公认,那就是了不起的。就是作为一家之言,也是很有价值的。
我想了想,自己有没有到这个高度的文章?如果说有,可以说只有一篇,是关于鲁迅《文学和出汗》的研究的。我这个解释出来以后,好像就没人再重复这个说法了。那时候很多研究者说,写香汗的,是资产阶级文学;写臭汗的,是无产阶级文学。我通过考证以后,发现这种说法是不对的,鲁迅说的写臭汗的是批判现实主义,这个问题好像现在没有人再有疑问了。还有,就是对于《自嘲》解释,学术界有一个非常广泛的说法,认为《自嘲》名曰自嘲,实为嘲人;我认为《自嘲》就是自嘲。我的文章发表以后,那种说法也就没有人再提了。其他的还有不同看法。比如关于《故事新编》创作方法的分歧就比较大。1983年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商榷《故事新编》的创作方法问题。我力排众议,说《故事新编》的创作方法不是单一的,多数篇目是浪漫主义的,少数篇目的创作方法是现实主义的。这是比较新鲜的一种提法,曾经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不同的批评意见。
韩 琛:冯老师,您研究了一辈子鲁迅。想问一下,关于鲁迅本人,您个人怎么评价?
冯光廉:有人问我鲁迅有没有弱点,我说当然有。他的优点和弱点往往是连在一块的,所以毛主席的归纳,放到《新民主主义论》里面,当然是可以的,但是鲁迅也不完全是这样的。鲁迅一生的变化比较大,到底他是早期重要、中期重要,还是后期重要呢?其说不一,有人说鲁迅最光辉的是中期鲁迅,就是五四到大革命这段,是他最辉煌的时期,我也这样认为。有人不这样想,说不对,这个问题大家可以讨论。鲁迅他是个文学家,是个有思想的作家,但他没有提出自己的理论核心,对不对?像尼采那样,叔本华那样,鲁迅没有。当然也可以说有,但你要再提炼、再综合。学鲁迅不那么容易,他提倡要永远不满于现状,要有批判性和突破创新性。他说的是老庄,实际上也是说他自己,老庄不满于现状要加以改革。所以,我把鲁迅的精神灵魂核心归纳到一点,就是改革创新啊,这样解释,鲁迅就永远不会过时。
鲁迅是讨厌旧的,希望新的。新的是什么样,鲁迅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还是要新的,这就是《过客》。《过客》写得太好了。现在不少人说鲁迅难懂,我的外孙女叫舒雅,当时她在读初中二年级。我暑假叫她来读鲁迅的《过客》,她不到二十分钟就看完了。我说你讲讲是什么意思,她说不全懂,有些不懂,但是基本意思是说出来了。她说姥爷啊,一看都懂的东西没有意思,看一遍就懂了,有什么意思呢;看一遍懂一点,还有好多不懂的,才有吸引力。我以为她的观点很有道理。我现在只搞一点鲁迅研究,不能搞别的了,没有精力搞了;但是我希望青岛大学,还是应该把鲁迅作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并且能够长期地坚持下去。根据我的体会,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年轻学者,不管以后搞什么研究,都应搞一段鲁迅研究,因为鲁迅研究的成果最多,水平也最高,在这方面别的作家研究是无可比拟的。如果搞一段鲁迅研究,并且有所收获了,再搞别的作家研究,就容易多了。这是我个人的体会,不一定对,仅供参考吧。
韩 琛:如今鲁迅研究又成显学,各路学者纷纷投身这一领域,成果也是非常丰富的。我们知道,您一直很关注鲁迅研究的前沿状况的。您怎么看今天的鲁迅研究呢?
冯光廉:鲁迅研究,现在的情况是,文章不少,但是有分量的很少。总是要有一得之见,不能完全人云亦云。你进入学术前沿以后,要学会发现问题,要知道自己的看法是什么,这样的东西做起来才有意思的——哪怕是只有一得之见,也好啊。现在看问题恐怕出在研究者的功夫还不够,学术积累和学术素养还不够,这是需要长期努力的。
之前有过《故事新编》的讨论,我至今觉得我的理解还是对的。我那篇文章是有商榷对象的。王瑶、唐弢、王士菁,还有林非,都是我商榷的对象。我总觉得这八篇不一样,要做具体分析。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讲这个问题的,可参阅。另外就是《故事新编》应该怎么研究,它的文学价值如何?我看,它不能放在《呐喊》《彷徨》之上。有的学者就把《故事新编》抬得太高了,实际上不行,站不住脚的。其实,写《故事新编》的时候,鲁迅是很苦恼的,写新的不能,写旧的又不愿,很矛盾,也很苦恼的。
鲁迅后期,他到上海以后有好处,又有坏处。他周围有一帮人,对他的影响实际是双重性的,有好也有坏。鲁迅后期有时也很尴尬,也很苦闷的,主要是他被冯雪峰这帮人包围了。冯雪峰这个人很好,但他的一些观念,也有偏“左”的东西在里面,会给鲁迅一些影响。不过,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冯雪峰,还与当时的政治环境、社会环境、学术环境、鲁迅的许多个人因素等等有关。这里面情况相当复杂,需要做具体的科学分析。
五、 “近百年中国文学”
韩 琛:除了鲁迅研究之外,冯老师您和刘增人、徐鹏绪老师的研究,其实也介入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重写文学史思潮。文体史、期刊史等等研究都极有特色。这是一种扎实的资料性的工作,跟那一时期比较流行的宏观性、观念性的研究很不同,例如“20世纪中国文学”和“新文学整体观”等等。您怎么看这种差异性?这种差异在当时是不是有意识的选择?
冯光廉:我们也有自己的概念。我们提出的是“近百年”,指最近一百年,就是“近百年中国文学”。我在书里边专门讲过这个问题,因为你光研究20世纪,它是不完整的,它的现代化的整体进程,不是只有20世纪,21世纪往后呢,也得包括进来,20世纪之前也不能舍弃。后革命时代也好,后现代也好,还属于现代化的进程里面。我讲“近百年”就比讲“20世纪”要科学一些,这个时间、空间要大一些。20世纪打住,文学的整体性就割裂了。现在看,中国现代文学、古代文学的划分,这是教育部的教学规划,不是随便改就行的,也是站不住脚的。所以我主张不要使用“现代中国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作为学科的名称,不规范嘛。
韩 琛:近百年中国文学?我看了您那本学术自选集,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也是一个新文学总体观。那么,这个近百年文学的起点打哪开始?
冯光廉:“近百年中国文学”这个概念,我至今觉得比较合适。至于是从哪一年开始,这个就有分歧了。我觉得还是应该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从《新青年》发起文学革命开始。这和在此之前的那些文学创作、文学运动,当然有关系,但不是一回事。所以我曾经开玩笑说,怀孕不计算工龄,你孕育了,但它还没产生出来。我觉得,作为萌芽是可以往前看,但作为一个整体性的文学方向和文学运动,现代文学还应该从《新青年》算起 。到现在,我还是这个看法。
韩 琛:您这个“近百年中国文学”,跟其他的文学史观点形成了一个对话性。为什么是近百年中国文学?您提出这个概念的初衷是什么?
冯光廉:“中国现代文学”这个概念,有一个毛病,毛病是什么地方呢?现代其实就那30年,后边还在发展中,应该开放来看,联系起来看,不能就这么30年。“近百年”这个概念是来自毛泽东的思路和提法,不过他讲的是政治革命,近百年来的中国革命;我讲的是近百年的文学。我以为在学术界我讲的更有包容性,而且作为一家之言,还是可以站得住脚的。至于学者们同意不同意,那是另外一回事,这只是一种说法,是可以讨论的。
韩 琛:那么,文学史的体量呢?近百年还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学史的空间状况,您是怎么考虑的?
冯光廉:“近百年”这个概念也强调连续性。现代作家写的古文体的著作,也应该算里头,它也是一种文学现象。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要把文学批评放进来。我觉得,现代文学文体里边有小说、诗歌、散文、戏剧,还要再加一个文学批评。因为什么呢,在表面上,它不是文学创作,但实际上,文学批评不同于一般的文学创作,它是一种特别的文学创作。它对文学的影响是很大的,对读者影响也很大。作家、读者、研究者,哪个人不受文学批评的影响?我们当时在自己的学科规划里边,就是这么弄的,要把文学批评当成一个文学文体,和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并列,文学批评是第五种文体。我们集体撰写的那部《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就是这么处理的。
我的理解,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它需要有多方面的内涵,不仅是文学创作,理论批评是和创作密切相关的。理论批评能够显示出这一种新的文学怎么样,他从理论上先概括,那也是创作。这个理论批评对著作的影响也很大。像“新文学大系”,影响很大,到现在还是代表性的系统性的著作。为什么,它里面就有文学批评。历史梳理和价值判断,一下子赋予新文学,这个文学就立体化了,就有整体性了。例如,鲁迅有两句很精辟的话,他说新文学第一个十年是人性的发现,第二个十年是阶级意识的觉醒。这两个判断很精辟,人的文学、无产阶级文学,他分得很清楚,有助于理解新文学,还有他自己的文学。鲁迅的文学批评,大家都重视不够,但徐鹏绪独具慧眼,于1986年出版了《鲁迅小说理论探微》,填补了学术空白。我劝你写一篇关于鲁迅自选集自序和相关的文章,仔细思考一下,鲁迅为什么那么说,跟过去有什么关系,对今天有什么启示,该如何评价?
六、 代表作及学术转向
韩 琛:啊?这个写不了。不是不想写,而是不知如何入手。鲁迅研究,水太深,鲁迅本人,又复杂,写着写着,就进退失据。冯老师,您著述很多,自己较为看重的,有哪些作品?
冯光廉:说起我的代表作的话,我想只说一本书和一篇论文就够了。一本书就是《多维视野中的鲁迅》,比较有分量,影响也大。文章是《鲁迅与孔子研究的另一面》。这个题目,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我是2014年80岁的时候写的。写了以后,2016年中国鲁迅研究会和苏州大学联合开会,就讨论这个主题,绍兴鲁迅纪念馆也讨论这个题目。他们说的,比我走得还远,说鲁迅深受儒家影响。我没敢把话说那么满,但鲁迅受儒家影响还是比较大的,不可能不受影响。至于鲁迅说自己读了许多孔孟的书,“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那是另外的意思了。中国学者不受孔孟影响的人不多,当然影响的大小、程度的深浅会有所不同,对于孔孟的态度,也有不同。
儒家还是有好东西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现在还有很高的价值。你不愿意接受的事,也不要放别人身上。现在做人,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儒家的确有好东西,法家也有好东西,道家也有好东西,要整合,但它们只能作为一种因素,不能作为方向。现在像新加坡,法家的东西很突出,没有法家也不行。儒家的东西确实是绕不开的,其中确实有些好东西,但它也有一些坏东西,法家也是这样。儒家少不了,道家少不了,法家也少不了,甚至兵家也少不了。中华文化很丰富。今天,需要站得高一点来看,来整合它们,给以恰当的评价和对待。
韩 琛:这些思考,是不是对您来说,是一个转向?80年代,我觉得您不会写鲁迅与孔子,90年代前期,您也不会写,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您要写这么一篇文章?包括五六十年代,您更不会写。这个思考是怎么形成的?
冯光廉:写文章,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自不同意见的启发。有个研究者说,鲁迅是全部批孔的,有人说不同意见,他就一一驳斥。你可能没看到这篇文章,我看了以后就觉得不能这样理解,这样理解孔子和法家,都不行。它们都有可用之处,要是没有法家,你就不要管理?但都是法家那一套也不行,容易走向专制独裁。
儒家也是,儒家有些不好的东西,但它还有好东西,他那个中庸之道等等,好东西就不少,但也不能孤立来说好,要全面看。严家炎先生非常同意我的这个看法,他说你这个意见讲得很对的,没有法家是不行的,没法家,人人自危,这个社会就乱套了。现在有人在提倡儒学复兴,学术上都在跟风走。现在年轻人的研究容易跟风,没有心思坐下来好好研究,做学问要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不能人云亦云。否则,对自己和学术界,都不好。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需要做一个比较,怎么说呢,就是用世界眼光来看孔子和鲁迅。现在来看,孔孟的出现,对于中华文化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但是不能停留在这个地方。严家炎先生说,中庸之道是个好东西。什么叫中庸之道?他说就是恰到好处,但是现在理解不是这东西,所以回到他本来的意识形态来分析,对儒学与传统的关系研究得不够,现在的研究太快、太表面化,也太功利化了。
韩 琛:这个,也是没办法啊。对大多人来说,要吃饭啊。也可以理解,大家要吃饭,不得不做功利打算,学术上的追求,更深远的思考,只能往后放放了。很多人,很多时候,在学术研究上,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真的是这样,那种感觉就是,刚刚开始,就结束掉了。我自己,好像也有点这样。
冯光廉:现在研究生就业压力大,考公务员,考事业编制,竞争也很激烈,生活很现实。学者也是,压力很大。每个人处境不一样,要求就不一样,要知道自己的根底,知道自己的局限,也要理解时代的限制。做学术,做事业,不要野心太大,绝对全面不可能。所以,只要在某一方面发挥自己的优势,做一点有意义的工作,就不错了。像我们这一代,就有很大局限性。前面三十年,现在看,就是一个再思考、再探索的过程,基本上是在原来的圈子里边思考问题。我们前三十年那些东西,都是属于在原来的圈子打转的。
到后来,开始挣扎摆脱,看到问题了。中间这个过程,既不同于当时那个趋势,也不同于我们现在。那一段时间里面,说到我们思想,你说苦闷好像重了点,其实就是人们开始有疑问,这样研究怎么样?这样来看问题怎么样?就有一种怀疑精神,但只是开始怀疑还不行,还要站得高,看得远。到后边这三十年,就开始想更理性一些,就把它放在一个比较广的学术背景下来理解问题。前三十年那是不可忘却的,都已经过去了嘛,都已经打上历史烙印了。后面的三十年,进入思考、总结、吸取教训这一段,对原来那些不满意,觉得原来那个显得狭窄、守旧,所以希望能够超越这些。但应该怎么样?我们并没有往下深入进行思考。
到现在写文章时候,比之前清醒一些,但总体上来说,还是没有很大的超越。但我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就看看我们这一代人,只有二十来年,大概是只有二十来年研究时间。我们很努力,要教学,要科研,既要考虑自己的,还要考虑群体,很累。但是觉得思考这个东西还是很必要的,很有兴趣的,有时候甚至有痛苦和迷茫。结果怎么看?很难讲!崔云伟写了一篇文章,就讲到我们这一代和他们那一代的差异,他讲的是有道理的。现在看,我们这一代就是帮助下一代成长的使命,我们就是这个,就承担这个使命,就是作为历史中间物。但是,我们做得怎么样,到底做了些什么,就需要认真思考了。总体上看,我们的问题意识不够,就是历史中间物,我的意识很清醒。
你听过我的课没有?
七、 桃李不言下成蹊
韩 琛:没有啊。这个访谈,算私塾吧。冯老师,从山师到青岛大学,您一直在大学中文系工作,也特别热爱教师这个职业,影响了一大批学生,让他们至今念念在心。所以,想请您谈一下自己的教学。
冯光廉:我年轻的时候就愿意当老师,原来是想当小学老师,上大学以后想当中学老师,都没想到能上大学当老师。我的一个感觉就是,教育能够改变命运,所以我对学生有一种人道情怀。真是这样,跟着我的学生都是很上进的,他们后来都发展得很好,很感谢我了。比如在中宣部工作的那个吕振,属于比较年轻的一代,徐鹏绪和刘增人都是我的学生,他们发展得也都不错。教师这个职业从人道关怀来说,是改善和改变学生和家庭的命运的。家长把孩子送给我,我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每一堂课都很认真,每次上课都要重新再准备,把学术界的成果和自己的心得补充进去。我怎么上课呢,发了教材,我挑几个问题,我首先说说这几个问题的研究现状,这个现状存在的问题是什么,我怎么看,为什么这样看,理论根据、历史根据、事实根据是什么,我提出我的最新观念,还有什么问题来问大家的意见,所以他们说我的上课有启发性。我先说是这样,还要告诉你为什么这样,我很注意研究之研究的方法。为什么是这个方法呢?我体会到研究之研究是面临着学术最前沿,要把最前沿的情况介绍给学生,要有前沿意识,这样学生就把学术目前的状况了解了,这一点我觉得比较重要。然后说,现在的问题在哪里,我怎么看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什么,我的根据是什么。然后我和学生讨论,学生有问题就可以提,所以我上课讨论气氛是比较活跃的,有时候大学生研究生争起来我就劝架。
如今的情况我就不大知道了。那时候学生很上进,其中包括1987级的修方舟,修方舟当时是1987级团支部书记,还有个崔强是班长。我上课主要教1986级和1987级,他们说听课很受启发。另外,我说青岛这个地方比较封闭,在海边,离北京远,离济南也远,我担心这里学术气氛淡薄,所以一定是要开门,要开放,要进入学术最前沿。于是我就请北京大学的严家炎先生来讲课,他在我们这里讲了半个月,主要讲小说流派史,让他讲为什么这样看,让他给学生讲出来。讲半个月很难啊,别的地方请他,他不去,我一开口,他就答应来了,这叫我很感动。我去火车站迎接他,感到很荣幸,很快慰。请讲戏剧的是田本相先生,他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头儿。还有王富仁,本来我是邀请王富仁一个人来的,结果王富仁带着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吴福辉、清华大学的蓝棣之,来了三个人,我很高兴,很欣慰。他们在这讲了好长时间,所以那一段对学生来说震动很大,吸引力也很强,1987级还真出一批人才。我觉得我当系主任那一段,我们中文系是相当好的,非常活跃,也非常团结的。我这样说是不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啊?(笑)干了三年多,我说我不能干了,要回到我的教学岗位,原来也教学,但是不集中,不专一。
我在山师是1985年摆脱了学术权威的阻挠,开始独立带研究生的。就是谭桂林、魏建那一级。这一级学生,很争气呀,很不错,现在和我的关系也很好。当时我最主要是想给他们指出一个学术入门的路子,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写研究述评。我当时给研究生上的课,叫“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要求每一个研究生挑一个作家,写一篇研究述评,后来这些文章结集为《现代作家研究述评》。我们向学校借了三千块钱,以学报的名义发行,发行三千册,听说没赔钱,还赚了点儿钱,反响很好。社科院的樊骏先生先后两次给我来信,高度肯定这种做法,他说这是引导研究生进入学术之门的最佳方法,他鼓励我继续做下去,作家可以再扩大,社团、流派、论争,然后搞一套丛书。他表态坚决支持我们,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结果我很快离开了山师,就没办法继续做下去。但那个事儿对学生们影响比较大。那时候新方法还很热,我讲课还是那个社会学历史学和美学相结合的方法,引入的新方法很少。并且我当时对新方法还有自己的看法,名词很新很多,学生们自己不一定懂,但大都很狂热,不懂也要用,有时候用得很生硬,很可笑。写述评的时候,每个人还要预测未来的发展趋向,学生们把西方现代派的东西就全部用上了。上课的时候,研究生魏建就提出来,冯老师,你怎么还这样讲?我说,我就要这样讲,而且也只能这样讲。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他的社会历史和美学相结合的理论方法,是我教学的主要指导思想和方法论,这是一种强大的科学的思想武器,从来没有动摇过。他说,新方法呢?我说,新方法我还没弄明白,并且我对新方法还有一些看法哩。不过就在当时,学生之中有一些人,如谭桂林就已经清醒过来了,认为大家这样做很幼稚,很狂热,也很好笑。不过,后来我认真研究了一下,认为新方法也确实有它的优长之处,不能盲目排斥,不能因为研究生的生吞活剥、生搬硬套而予以否定。学生们挤对我研究新方法,对于我调整知识结构和研究方法,也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作为教师,应该自觉地从学生那里得到某种参考和启示,以改进自己的教学,这是教师应有的一种品德修养。
韩 琛:哈哈。那个时候真的是很自由,学生和老师之间可以彼此真诚交锋,思想开放、活跃又前卫,和现在差别蛮大的。在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是显学,山东这边的研究也比较活跃,各个学校编写出版了一批文学史。
冯光廉:当时在全国现代文学专业领域,我们还有一定的位置。我们那本书,影响比较大,就是《中国新文学发展史》,这是来到青岛大学以后我们集体编撰的。我在山师工作的时候领衔编著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也有很大的影响,都被翻译到韩国去了。《中国新文学发展史》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出版社那边调侃自己是“皇家出版社”,当时在那里出书很不容易的,但因为这本书体系太新,不适合教学,所以印了大概一两万册吧。后来一些学者说给研究生或者考研的大学生看比较合适,好像对本科生太深,体例也不是很适合教学,后来就换了,换成北大三位学者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现在还是。
这个没办法,人家水平确实高,也比较适合教学,但是他们也有问题。他们原来有一个导论,是以启蒙思想来贯穿全书,有很多人批评他们。他们经过考虑,说与其不准,还不如不要,这本书就没有绪论了,导致本书也不大像规范性的文学史教材。编文学史就是当教材,到底还是为了教学。那时候我认为讲好课,把课讲好,首先要掌握研究现状,最高的成就是什么,问题是什么,就是一定要把学生引导在学术前沿,然后有什么问题,要有问题意识、开放意识、创新意识。我的讲课就很注意这个,研究现状是要由老师来讲的,这个现状掌握好以后,就进入学术前沿,然后提出问题来,你个人怎么看,你的历史根据,理论方法论的根据。我很注意教师的独立思考,鼓励学生提问题,这一点研究生更突出一些;本科生人多,好的也能提出问题来,他提的问题可能幼稚,但也是个问题。我听课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了,讲到哪一段的时候,学生精力特别集中,听得津津有味;哪一段就比较松懈了,和讲课有一定的关系,就是叙述得比较死板,缺乏吸引力了。
关于教学,我有一个提法,责任意识、人道情怀与自我实现的有机结合。这个也可以做标题了,但具体怎么提法可以再研究。一个是责任意识,一个是人道情怀。我觉得国家把大学生交给你,这个责任是很重大的。几十人上百人,他们的命运和前途,跟教师很有很大关系,所以这个责任就很重大。你往讲台上一站,看着这么多期盼你的眼睛,这不能马虎,一定要认真上,认真去备课,这个责任意识和人道情怀,到现在我认为还是这样。你承担的不是只关乎你自己,国家给你的责任,把大学生交给你了,要有一种责任意识。教育改变命运,充分体现出人道情怀,我现在还是。我现在不上课了,但是学生来找我,我还是这个精神,认真接待每一个来访的大学生研究生。
在学术上,我这个人有自知之明,因为搞学问需要博古通今,需要中外都能对比融合,我做不到了。我头脑很清醒,所以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把课上好,把讲稿写好,讲稿写得好好上课嘛,有准备的。讲稿整理整理,那就是文章,合在一起出版,那就是一本书。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合为一体的。因为博古通今,虽然古今都有一点儿,但是搞得很肤浅啊。中外贯通也是,不过是看一些大路边的货,看得不多也不深。培养学生是一个很愉快的事,因为学生的进步、成长,就像我自己成长进步一样高兴。我的研究生谭桂林就做得很不错,成果很多,影响也大,我很高兴,也很欣慰;我们亦师亦友,有时候也一起谈一些学术问题,很有收获的。所以教书是个很好的职业,面对的是学生,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成长进步就是老师的最大心愿和最大快乐。
韩 琛:冯老师,听您谈的这些,包括读您的文章,都是育人为先,学术为育人服务。学术文章的那种开放包容又求新求异的格局,其实也是以教书育人为核心。您是一个学者,也是一个教育家,但主要是个教育家。
冯光廉:徐鹏绪写了一篇文章,很长的一篇,题目是《学高为师 德高为范——综论冯光廉教授》,在学报《东方论坛》2017年第5期上面发表。徐鹏绪原来说我是教育家,我说教育家是不是高了,教师吧。我说什么是教育家,一对照,我觉得似乎还可以(笑),他写得比较透,也很有力度。退下来后,我做了两本书,一是《文科大学生学习引论》,然后是《文科研究生治学导论》。我积累了一点经验,有了一些体会,很希望得到后辈的理解,我有这个心态。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写了一篇叫《治学的快乐》,收在我的学术自选集里,可参阅。
小谭也是用快乐作为他的标题的,我想补充一下,我觉得教书还是要有责任意识,所以我原来想的标题,是责任意识、人道情怀与自我实现的有机结合。我觉得必须有责任意识。站到讲台上,就很自然有这个东西,这些孩子的前途,家长的期望,我们手里拽着呢,你干不好不行。有这个东西,是激励我好好工作、好好辅导学生的一个观念。我的看法是不管别人,走自己的路,我就是这样,别人可能不这样,但我就这样。别人认为是吃亏,我愿意吃这个亏,其实未必是吃亏——我得到了极大的精神满足,看到后学成长,精神得到一个很重要的支撑。他们起来了,我心里边很是快慰。如此也就够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