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文成的土著
2022-12-11慕白
慕 白
诗歌创作,是一个思考和呈现思考的过程,是个人经验的建立,是诗人的本分。正所谓“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
佛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文成在温州之西,属东瓯国,春秋战国时期属于瓯越地。文成始建于1946年,以明朝开国元勋刘基谥号“文成”作县名,取“经天纬地,立政安民”之意。境内洞宫山脉逶迤巍峨,四季飞红点翠;飞云江蜿蜒浩荡,常年淌玉溢彩。北宋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赞其为“天下七十二福地,桃源世外无多让焉”。
我是文成的土著。我出生于一个叫做包山底的小村庄,离文成县城有50里地。整个村子的人都姓王。村里建有一个祠堂,摆放列祖列宗牌位,各家楼阁供有祖先灵位。村口有一座土地庙,无论初一十五,还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会给祖先敬香上供。
在包山底,我们早餐叫“吃天光”,午饭叫“吃日昼”,晚餐叫“吃黄昏”。
我的祖先应该是有文化的。族谱记载说,我们源于山西太原,与河东王维、王之涣、王昌龄同宗。包山底王姓自明朝始从温州永强徙迁,迄今有600多年,历28代。包山底乡情淳朴,许多民俗,依然留有古风。虽未达到“不学诗无以言”和“不学礼无以立”,但基本上都遵循“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先祖王瓒,人称榜眼王,做过明朝的国子监祭酒,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校长。
包山底虽然山清水秀,但却是穷乡僻壤,祖祖辈辈都过着背朝黄土脸朝天的苦命日子,想靠读书出人头地很难。比我年龄大一些的族人,小时候基本都没有书可读,只能放牛,砍柴,打猪草。我出生于此,先天就不足,命中注定。我的父母亲,都是农民,他们一辈子吃过许多不识字的苦,很敬重读书人,于是发誓让我们几个兄弟读书、认字。
包山底在农业学大寨时很红火,当时有许多下乡来插队的知识青年。我上学的教室是在包山底的祠堂,老师大多数是外村人,有私塾功底的老者,亦有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甚至有温州城的人。前几年当过温州市作协主席、写过小说《大屋的丫环们》的作家朱月瑜就是其中一个。
文字是有生命的,故孔子曰:文能行远。
“人生开始匍匐在地面上,并逐渐失去了站立起来的精神脊梁。”我相信天地之间的人与万物都有因果,举凡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有渊源的。童年的记忆虽然是饥饿和苦楚,但我感激生命中的这段缺衣少食的日子,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解读生命,我对童年的包山底和飞云江记忆至深。
源于父母的身教言传,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我从小打心底里敬畏文字、尊重文化、敬重正直的人。
心存敬畏,这好比一个农夫,从翻地、选种、施肥,一直到收成,对待每一棵庄稼,都会充满虔诚。从读《诗经》开始,我喜欢《关雎》,我读不太懂楚辞,但我不以为耻。我喜欢五柳先生,特别向往魏晋的文士生活。至于唐宋,我喜欢王维、李白、白居易、东坡居士、李易安和柳永,不习惯杜甫和陆游。我喜欢张岱,喜欢鲁迅。相比于格律诗,我更喜欢古风的自由。
阿尔贝·加缪说:“我们没有时间孤独,我们唯有欢乐的时光。”对忧国忧民的屈原和杜甫,我敬重,但不喜欢。也可以说,我承认我怯懦,我很怕死。诗言志,我认为诗歌需要真诚,我不喜欢撒谎的人。我不轻视名利,我心胸不开阔,我闻过不喜,我宠辱都惊,我也牢记恩仇。
古往今来,在我们文成这样的弹丸之地,也是出过几个名人的。最有名气的当数先贤刘伯温,千古人豪,学为帝师,才称王佐。在明初文坛上,刘基占有重要地位。他的著作在民国时期就被列入了国学必读书目,一部《郁离子》千古风流。他贬斥元代以来的纤丽文风,提倡“师古”,力主恢复汉唐时期的文学传统,以司马迁、班固、陈子昂、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等人为楷模。
刘基的诗歌,以乐府、古体诗为优:“农夫力田望秋至,沐雨梳风尽劳瘁。王租未了私债多,况复尔辈频经过。”(《野田黄雀行)“君不见古人树桑在墙下,五十衣帛无冻者。今日路傍桑满畦,茅屋苦寒中夜啼。”(《畦桑词》)
刘基诗歌的艺术风格比较多样,或雄浑,或婉约,或奇崛,或天然,兼容并包,卓然成家。著名的神话诗《二鬼》长达1200余字。诗歌想象奇谲,语言瑰丽,风格雄浑,气势恢宏。而他的另一些诗,又追求浅显通达,如《懊恼歌》:“养儿图养老,无儿生烦恼。临老不见儿,不如无儿好。”饶有民歌风味。
有诗论家说,诗创作不外乎两种方式:一种从里到外,从观念出发,而化为形象;一种从外到里,从经验感受,而得出主题。从大里说,诗歌有宇宙论、本体论的宏大意义,从小的说,诗歌不过就是一些个人化的零碎记录。好的诗歌和其他艺术一样都是个人的创造,个人情感、人生感悟、家国命运,无论大事琐事,只要与个人的情感和美感世界发生关系,诗的境界就豁然开朗。
我家乡文成的刘伯温故里景区2020年获评国家5A级旅游景区。那里青山绿水,峡谷峰峦宛如画境,溪瀑众多,百丈漈飞瀑更是远近闻名。文成是“生态的王国、风景的迷宫、万物的乐园、旅游的胜地”和“天然氧吧”,是一片人间难觅的宜居地。文成既有清幽灵秀,又有雄强魂魄。犹如我做人浑朴,保存农民本质,也有一颗婉约的青绿心。
应均《戊戌秋赴兰舟次》:“买得扁舟一叶如,旅中餐宿似家店。终日抱膝无他事,半看好山半读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不可偏废。千古文人侠客梦。寻访山水,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一直幻想着与先秦或者魏晋,或者隋唐的那些诗人一样,浪迹天涯。一个人把自己嵌入山水间,成为一个自然之子,该是多么的幸福——让自然状态的山水,直接变成胸中丘壑。
多年来,我是一个匆匆忙忙的赶路者,有时我的衣角还暗藏着浙江的波涛,而我的脸上已有北国的风沙;我的左手还残留着新疆的白雪,而我的右手又触摸到巫山的烟云。我差不多走遍了中国,我总在路上,总在行走,我的生命就在流动中存在。
然而,我不停地行走,却始终在原点,仿佛我的行走是在原地踏步,对于我的心灵,对于我的诗歌。因为不管我怎样的远离,我的心灵,我的诗歌,都停留在我的文成、我的包山底、我的飞云江。我四处游荡,我的每一个脚步,落下来的,踩中的都是我的文成。文成就是我全部的故乡,是一个理想的、田园的、诗意的栖息地。
我永远是一个文成的土著。
在我的游历中,在我的四处奔走中,我的心灵反而更加贴近我的故乡,贴近我的生命的本源之地;我在远离中靠近,在远行中回归。海德格尔说:“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能够在本源之地诗意地栖居,我想作为写作者我是有福的。我可以在故乡居住,“故乡本身邻近而居。它是切近于源头和本源的原位”(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
写作如同祭祀,我们终将落入“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的宿命。古人有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之谓,我今年刚好介于不惑和知天命之年。而“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在未来的日子里,仿佛是一种宿命,“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传统诗词与现代诗歌之间并不存在对立,或者说,诗歌不会和任何文明对立,也不会和任何时代为敌。诗人对时代的警觉总是必然的,因为诗人总是时代的异数,诗人总是与他的时代保持距离。所以我觉得不必在意诗人的忧虑,我们要在意的是诗歌中诗人的灵魂,也就是“心”的问题。诗人的心应该很安定,在《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一诗中,我写道:“风没有留下一丝尘香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坐,在尘世中反观诸己。坐在门口就是诗人的位置,诗人只要在这里很认真地剔除了尘世的味道,就可以选择“坐”这样的姿态,正是“坐”使得我有了自己的视域,我守住了乡村,而审视了城市。
认识你自己。你见过你自己吗?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说“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广闻博识的“世界性的人”。尽管我而立未立,不惑还惑,但年过四十,我已经不会轻信自己,也不会委身于人,能够在寂寞中自持了。
我只是文成的一个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