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猴恩仇记
2022-12-06傅菲
傅菲
一
放下铳的一刹那,旦春傻眼了,只见一只短尾猴跪在地上向他作揖。一溜肠子血糊糊地从裂开的下腹淌下来,血水不停地往下滴。短尾猴把肠子撩起来,塞进腹部,继续对旦春作揖。旦春匍匐在大石墩上,狠狠地扇了自己俩耳光。
这是一只老母猴,毛发稀疏,眼睛通红,眨也不眨地瞪着旦春,可能因为恐惧和惊吓,它的嘴唇在抖动,显得很让人哀怜。可以看出它来自良善的族群。
旦春放下铳,往树下走过去,想抱起它。老猴子龇起牙齿,吱吱吱地叫。小猴子缩在老猴子后面,吱吱吱叫。旦春和它对视着,想以眼神震慑它。老猴子的眼睛滑下了泡泉一样的液体,侧过身,把小猴子抱在胸前。
血水还从它的下腹淌下来。老猴子望着他,以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旦春扭头跑下山。他的心针扎一样痛。他杀过多少野猪、多少兔子、多少果子狸,他记不清楚了。他曾多自豪啊,他是方圆三十里最好的猎手。
吃了饭,旦春坐在门前的无患子树下,遥望着对面的灵山。他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他想起老猴子作揖的神态,那是一种无望的哀求,似乎在对他说:“放过我吧,放过我的族群,放过我弱小的孩子吧。”老猴子把肠子塞进腹部、抱紧小猴子的那一刻,旦春在溃败。他强烈地想自己的母亲。他活了四十余年,母亲仅仅是一种称谓。
他四岁那年,母亲带他下山去镇里玩。去镇里,要走八里的土公路。公路很少有车辆,偶尔有拉煤的大货车经过,沙尘飞扬。孩子好动,喜欢奔跑。他去追麻雀,麻雀飞飞停停。他乐呵呵,母亲也乐呵呵。在塘底村的岔路口,猝不及防,一辆大货车从另一条公路蹿出来,旦春站在路口中间,一时不知所措。母亲把他拽回路边。大货车掠起的风大,卷起了母亲的长裙,卷进了车底。
母亲就这样走了。他对母亲毫无印象。除了一堆泥土坟,母亲什么也没留下,照片也没留一张。旦春的胸口在隐隐作痛,猴子怎么会像人一样作揖呢?它没法说出人话,没法和人争辩,它只有作揖,用它的身子挡弹。它期望用自己将死的肉身换取族群的生命,它用它的命在哀求。
天麻麻亮,旦春就上山了,去找那只老猴子。假如那只猴子还活着,他要抱它去医院。人有冤孽,有时候犯下的冤孽自己还不知道,像他这样杀生重的人犯下的冤孽更重。
连续找了三天,旦春才在一棵百年苦槠树的树洞里找到它。老猴子斜躺在树洞里,腹部溃烂,小猴子伏在老猴子头上,干瘪的身子有蛆虫在爬,小猴子可能是饿死的,它的双手还抱着老猴子的脖子。
旦春脱下衬衫,盖在老猴子身上,然后拿黄泥封住了洞口。
旦春泪流满面地回到家,取下铁锤,颓然地坐在门前石阶上,狠狠地砸铳管铳托。砸了十几下,铳砸烂了。他看看自己的手,摸了摸,把右手食指压在石头上,左手举起铁锤,狠狠地砸下去。“嚓”,指骨碎裂了。该死的扣扳机的手指。
二
又一年。
旦春去双河口喝喜酒。吃了午饭,沿公路闲走。只见十几个村民围着一辆大货车,议论着什么。旦春近前看。一只大猴被货车碾压,肉身四裂,满地血水。一只小猴子被压断了后左腿,瘫倒在地,吱吱吱地叫,可怜巴巴地看着人群。
雙河口的高山上,有一个庞大的猴群,已盘踞多年。猴群会下山,来村子找吃的。
旦春脱下毛衣,包起小猴子,对村民说:“我抱它去医院,看看骨头能不能接起来。”
医生说,小猴膝盖粉碎性骨折,会落下残疾。小猴来到了旦春家,裹着纱布,撑着支架。旦春从楼上取下摇篮,给猴子睡。摇篮是他孩子好升出生时用的。好升在县城读高中,一年难得回家几次。旦春给摇篮铺了稻草衣,对老婆丽晴说:“每天熬点骨头汤给小猴喝喝,伤筋动骨一百天,补一补,恢复得快一些。”
“又不是你儿子,哪有那么多骨头汤给它喝。”
“好升在外读书,家里有一只猴子多好啊,有很多欢乐。”
旦春掰玉米棒给它吃,一粒一粒搓下来,塞给它。小猴子一把抢过来,自己捧在手上吃,一边吃一边防着旦春抢回去。旦春给它牛奶喝,它也抢,抱在手上塞进嘴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
两个多月,猴子可以下地了,瘸着腿。旦春吃饭,它也跳上桌。旦春坐下来喝茶,它从香火桌上拿下烟盒,抽一根出来,递给旦春。挂在竹竿上晾晒的小河鱼,它取下来,撒得到处都是。
天热了, 旦春爱喝啤酒。一个大碗,倒半瓶啤酒,余下的半瓶被猴子抢去,撬开瓶盖,喝得点滴不剩。猴子喝了啤酒,满脸通红,晕乎乎,从长板凳上栽下来。
旦春养了20 多头牛,早上赶牛去燕子坞,5 里路的脚程,旦春赶一根竹梢, 边走边唱。涧水声哗哗哗。山路悠远。猴子也跟着去。猴子有时坐在牛背上,有时坐在旦春的肩膀上。猴子蹦跳到牛群前面,蹦跳到路边的树上。
猴子长得快, 毛光水漉。旦春给它玉米吃,鸡去争食,它扇鸡一巴掌,鸡呼噜噜跳起来,歪着头,伸出喙,想啄它,看看,又忍着。旦春给它鸡爪吃,狗也去争食,猴子龇牙皱眉,吱吱吱叫几声,狗荡着尾巴走了。
有一次,旦春在山里栽芝麻,栽到晌午了,还没栽完。他不想来回走路,便空着肚子继续栽。猴子来了,脖子上挂着一个饭盒,叮当叮当。旦春鼻子一酸,说:“你怎么知道走这么远的路,送饭来呢?”他抱起猴子,给它理毛,说:“你怎么赖在我家里不走呢?”
猴子看着他,龇牙。
三
每年的农历九月二十三,旦春都要提一个篮子,带上玉米棒、苹果、香蕉、橘子,去黄茅尖,来到那棵苦槠树下,搭一个矮石台,摆上果品,拜祭老猴子和小猴子。他跪在石台前磕头上香,每次都忍不住哽咽。他不知道是什么唤醒了内心的伤痛,而无法自抑。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伤痛是什么。
每一次去祭祀,他像受难,又像从内心的废墟中解脱。
有一年,他和猴子一起去黄茅尖,第二天,猴子不见了。他到处找,周围的山梁走遍了,也没看到猴子的踪迹。他天天失魂落魄,脸色敷了盐霜一样难看。他老婆丽晴劝他:“ 猴子是精怪的野兽,走了就走了,千万别为它着了病。”
来年3 月, 旦春去街上卖石耳,买了两块蒸糕回来,丽晴喜欢吃蒸糕。过小木桥的时候,他看见一张浅斑红的脸,从家门前的桃树上露出来。他扬起手,举着蒸糕。猴子跳下树,蹦跳着跑向他。他把一块蒸糕塞进了它嘴里,抱住了它。猴子跳起来,站在他肩膀上,抚弄他的头发。
猴子腹部圆鼓鼓,他摸着猴子的头,说:“你要当母亲了。”
旦春天天早上去河里摸鱼,熬汤给猴子喝。邻居见他那么上心,说:“旦春你是养猴子还是养孩子啊,这么惯养下去,猴子的野性都没了。”
旦春说:“猴子很快要奶孩子了,胎要发育强壮。”
过了半个月,母猴生下了小公猴。
过了4 个月, 旦春挑起箩筐,把两只猴子挑去了黄茅尖。他不想这一对母子生活在家里。人居之家,不可能繁衍出猴子的家族。
在尖峰下,旦春搭了一个木架棚,两只箩筐放在棚里。他下山了。两只猴子追着他,吱吱吱叫。他用竹梢凶它们。猴子又退回去。他继续走,母猴带着小猴又追上来。他用竹梢狠狠地打在树上,骂它们:“你们是不是要我留在黄茅尖,你们才了心愿啊。”母猴怔怔地看著他,眼里流出了液体,露水一样的液体。
两个多月了,旦春再也不去黄茅尖。他很想去看看猴子,有几次,他快走到黄茅尖了,又折身回来。他担心自己去了黄茅尖,猴子会暴躁,会跟着它回家。
到了农历九月二十三,旦春提着果品去苦槠树下拜祭。他避开了崖石下的丛林,往另一条山腰上去。远远的,他便看见母猴带着小猴坐在苦槠树下。母猴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荡着灌木枝条,爬上了他的肩膀。他骂它:“谁叫你爬上来的?我又不认识你。”
他又抱它:“你这个猴精,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啊。”
四
旦春的父亲去世了。虽是父亲,旦春去山下父亲家却很少。不是父子不和睦,毕竟父亲再婚后,两个家庭有了各自的生活。旦春把父亲安葬在母亲墓地侧边,也是对母亲的告慰。下午圈坟的时候,母猴带着小猴子来了。这让旦春非常诧异。
此地和黄茅尖隔了四个山头,猴子怎么知道的呢?旦春觉得十分悲酸。自父亲去世,剃头、洗身换衣、入殓、出殡、落棺、筑坟、堆坟, 他都没流眼泪,可出现在坟地,他哗哗地哭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孤苦的人,没读什么书,挑了一辈子的担,干了一辈子的重活,有了丽晴之后,生活才有了甜味。父亲威严,并没给他太多的疼爱。
他父亲满七之后,他挑沙挑水泥去黄茅尖,挑了十多天。
一个月后,苦槠树下,有了一座矮小的石头庙。
庙叫“母子庙”。
葱郁的森林静默如初。木荷、苦槠、青冈栎墨绿墨绿。猴子在树上荡秋千。它们在树上晒太阳,吃野柿子、吃茅栗子。
旦春一个月来黄茅尖两次,他既是失魂落魄的人,又是意气风发的人。他去黄茅尖干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但去了,他心情舒坦很多。他把自己心里的废渣,排放了出来,他获得了安谧。在黄茅尖,春天来得迟一个月,冬天又来早一个月。他似乎推迟了或提前了季节的循环、转换。森林是寂静的,除了风声、鸟鸣。
(摘自《长江文艺》2022 年3 月上半月刊,本刊有删节,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