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东亚视角下的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
——清华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国际学术研讨会发言辑录

2022-12-02山室信一,高原明生,汪婉

日本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邦交正常化中日关系

日中关系史中憧憬和不信任的反复——以50 年为周期的分析

山室信一 日本京都大学名誉教授

日中邦交正常化50 周年的历史有很多内容可以讨论。本文从个人角度以及从东亚角度对此进行大致的梳理。

一、以5 年为周期看邦交正常化以来的两国关系

1972 年时值笔者于东京大学教养学部本科在读,当时班级讨论会中没有关于两国邦交正常化的内容。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大家也不敢讨论政治问题,但在法学哲学研讨班会涉及一些时事问题。另外,应以何种立场讨论也是一个问题。当时美国跨越日本直接实现了中美和解,所以产生了“尼克松冲击”。于是,当时日本出现了“如果日本发展对华关系的步伐慢了,就赶不上这趟车”的流行说法。对此,笔者认为日本完全追随美国的外交方针不正确。另外,竹内好认为日本有侵略中国的历史,如果把这些历史忘记直接恢复邦交正常化,可能引起日中间长久的纷争。竹内好的担心竟成为日中正面临的现实问题。

1982 年两国邦交正常化10 周年时发生了历史教科书问题,时任内阁官房长官宫泽喜一在历史教科书考试中加入了“近邻条款”,外务省随即推进,以便为让日韩大学生进行交流,加深两国间的历史认识。笔者于1984 年第一次带学生访问韩国。1987 年日中邦交正常化15 周年时笔者参与了在上海召开的题为“中日青年研究者会议”的研讨会。当时中国许多学者都曾经被下放农村,回到大学执教后,他们对于学术有极大的热情。当时争论最激烈的是《田中奏折》问题。笔者发现两国历史研究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这也成为笔者开展伪满洲国研究的契机。自那时起,笔者和复旦大学及其他高校的日本研究者开始交流。1989 年笔者作为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专家在中国进行为期半年的授课,其间收集日中文化交流的相关资料并到东北地区进行实地调查。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是1980 年大平正芳先生为培养发挥日中友好桥梁作用的人才倡议而设立的,所以也被称为“大平学校”。1985 年教育部和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共同参与建设,该中心为推进日中邦交正常化发挥了重要作用。笔者被派到日研中心教学时,中心还处于初创期,之后中心慢慢向日本派遣一些学生。截止到2021 年8 月,中心向日本派遣过的硕、博士生已达1000 人,其中90%以上后来都在中国或日本的大学执教,日本向中国派遣的日方学者共有770 人。

日中50 年间间歇性地出现了各种问题,使人质疑两国邦交是否真的实现了正常化?虽然政府或国民情感时而对立,但是在最根本的层面——研究交流及人才培养方面实则非常顺利,这是不能被忽视的。通过杂志和报纸以五年为一个单位回顾两国50 年历史会发现,日方看到的和中方不太一样,笔者以日方视角对此进行分析。

首先,在邦交正常化5 周年即1977 年,中国向日本赠送了日中友好的象征——大熊猫,1978年双方缔结了《日中和平友好条约》。在10 周年即1982 年发生历史教科书问题,在日中两国首脑会谈中,中方对日本复燃军国主义的倾向表示了担心,这也对历史教科书问题引发的军国主义思想复燃的可能性敲响了警钟。在10 周年前后,随着恢复邦交“掘井人”的日本老一代政治家逐渐隐退,对华友好的政治影响力开始减弱。但是,日本媒体报道中国民众非常热衷于学习日语、去日企工作,扎根于底层草根间的友好巩固了两国关系。这10 年到访日本的中国游客已超过10 万人,日方认为只要两国民众不断深入交流便可缩小两国间的距离。在邦交正常化15 周年的1987年,中韩对1985 年中曾根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提出了强烈批评,中韩青年表现出对日本军国主义复活倾向的担心。20 周年时冷战已结束,但面对冷战时代的各种后遗症,大家对于是否要热烈祝贺冷战终结都表现得比较冷静。中国经济发展步入快车道,加速改革开放。日本企业在中国内陆地区扩展业务,日企对华期待非常高,对华投资持续升温。但双方期待与不满并存,对于彼此都有期待和担心。

随着对外开放和经济发展,中国国内开始出现西方的生活方式,摇滚歌手崔健在日本开始有名,很多人都对他的音乐着迷。陈凯歌、张艺谋等新生代导演执导的《黄土地》《红高粱》等电影在日本受到喜爱和追捧。

但是,进入20 世纪90 年代之后,日本出现了“中国威胁论”。在一篇名为《瞄准亚洲霸主的中国对日本的威胁——日中邦交恢复20 周年》的报道后,“中国威胁论”在日本开始流传。1997 年邦交正常化25 周年时邓小平逝世。由于双方主张日中友好的人士年事已高,相互间的联系也逐渐变弱。

中国经济持续发展,宛如曼哈顿般的上海浦东新区成为一个象征。日中不断加强经济相互依存为此时关系的一个特色。但是,1996 年由于相继发生了日本政府抗议中国核试验、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及钓鱼岛的相关问题,日本媒体越来越多地提及如何构建可以互信的首脑外交。日中邦交正常化25 年后由于现实进展不顺利,如何加深相互理解和彼此的信赖成为广为讨论的议题。

2002 年邦交正常化30 周年时,日本和中国启动了无偿资金合作的日中留学人才培养项目,同年举行了大量交流活动,共有1300 名日本各界人士组成的访华团参加了各种纪念活动。在两国贸易飞跃性增长的同时,日本向中国转移生产线的步伐也在加速,两国相互依存关系加深,日中关系进入了竞争与共存的时代。一方面,中国对中国经济发展导致日本产业空洞化的观点提出质疑。另一方面,日本有人对本国经济发展持有悲观论点。此时在日本再次出现“中国威胁论”,这也引发了中国的警惕。与此不同的是,日本的影视作品如《樱桃小丸子》《哆啦A 梦》《宝冢歌剧团》开始在中国受到热捧。日本摇滚乐队也到中国公演,吸引了非常多的年轻人。但2002 年同时也是七七事变65 周年,日本人的历史认识问题在中国再次受到了关注。

2007 年是两国邦交正常化35 周年,这一年日中贸易总额首次超过日美贸易总额。在这一背景下,历史认识问题被再度提出。2005 年中国因足球比赛发生了反日游行。受到这一事件的影响,第一次日中历史共同研究受到来自日方的批评。2008 年,两国意识到不能只是单纯地提倡友好关系,因此发表联合声明,提出要构建一个全面的战略互惠关系。

2012 年邦交正常化迎来了40 周年,但日本媒体评价认为两国关系远未达到“不惑之年”的程度,出现了“没有未来的日中关系”的表述。其背景是2010 年发生钓鱼岛撞船事件,2012 年日本实施了钓鱼岛“国有化”,这一举措违背了日中关于搁置争议的谅解备忘录。中国出现大规模的反日游行,在华日企遭受了巨大损失,两国对立情绪高涨。此外,2010 年中国GDP 超越日本居世界第二位。在这一背景下,日本的“中国威胁论”高涨,反华情绪强烈。

2017 年邦交正常化45 周年时,除了松竹大歌舞伎在北京举行公演外少有纪念活动。9 月28 日日本众议院解散,日本媒体清一色关注选举,没有日中邦交正常化的相关报道。不过,两国首脑为了庆祝正常化仪式,时隔10 年双方互致贺电。这一事实表明安倍在执政期间重点强调集体自卫权及改善日美关系,日本与中韩等国的关系越来越冷。2021 年是九一八事变90 周年,在这一重要历史节点九一八事变被日本媒体完全忽略。日本NPO 组织和中国国际出版集团所举行的第17 次日中舆论调查显示,中国对日本持不好印象的人同比增加了13.2%,达到了66.1%,而日本对中国持不好印象的人时隔五年再次超过90%。主办方分析认为原因在于媒体只讨论军事威胁,对两国国民所持有的不安置之不理。不可否认,笔者生活在关西地区的京都,日常接触的电视、广播大肆渲染来自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威胁,多是在没有任何证据下的炒作。这种状况在迎来正常化50 周年之际会有怎样的变化,值得拭目以待。

以上是以5 年为周期对日中关系变化的回顾,可以说两国关系在各个时间点上都是不同的。但是围绕历史教科书、靖国神社等显现双方历史认识存在差异的问题反复出现,给两国政府及国民间情感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接下来以50 年为单位看一下长期以来日中关系究竟是如何变化的。

二、以50 年为周期对日中关系变化的分析

世界各国都有以50 年为一周期进行历史回顾或对重大历史事件纪念及庆祝的惯例。若向前追溯三个50 年即1872 年,日中签订了《日中修好条规》,其中虽然没有最惠国条款,但这是日中两国首次缔结的平等条约。如果从更广的视角看,这也标志着东亚地区国家间的关系从册封和朝贡体制开始向条约体制的转变。从那时开始,东亚世界进入了以文明国标准主义为基础的主权国家体系。

当然,当时的日本和中国各有打算,并非把着眼点放在对等的基础上。日本一直试图和朝鲜建立外交关系,因为朝鲜视中国为宗主国,所以,此条约使日本相对朝鲜处于优势地位。另外,《日中修好条规》中有互不侵犯对方的条款。琉球渔民、宫古岛岛民被台湾方面杀害,日本以此为由出兵台湾并迫使中国支付赔偿金。1872 年日本要求废除琉球与中国的册封朝贡关系,由此开始了所谓的“琉球处分”。日本认为中国向日本支付杀害琉球渔民的赔偿金,等于中国承认了琉球渔民是日本臣民。当然,由于清朝不承认琉球归属日本,即不承认日本政府通过武力威压于1879 年设立的冲绳县,要求恢复琉球王国,因此,琉球问题上升为日中间的外交问题,但谈判进展艰难。1880 年日本试图通过宫古八重山分岛方案解决,但由于中国不承认日本最惠国待遇及内地通商权,这一提案最终未能实现。甲午战争后由于台湾被分割,所以归属问题被视为已解决。对日本外交而言,1872 年不仅否定了持续500 年琉球王国的存在,也成为迫使朝鲜开国的起点,这也是东亚国际秩序发生重大转变的一年。1872 年还发生了所谓“玛利亚•路斯号事件”。中国开往秘鲁的一艘船因发生破损进入横滨港修理,日本政府将船上231 名中国劳工作为奴隶买卖案进行了审判,决定将其遣返回国。此判决引发了国际上对于奴隶买卖问题的关注,该案也促使日本国内的艺伎、娼妓等群体获解放,推动了国内人权的进步。

《日中修好条规》缔结后,两国开始相互派驻外交官员。中方驻日官员何如璋、黄遵宪等人与日本各界人士深入交流,还成立了兴亚会等组织。黄遵宪作为中国日本研究的先驱者著有《日本国志》等著作,他也被认为是最早提倡日中友好的人士。这一期间由于双方的交流,使日本各界对于汉诗、汉文兴趣高涨。与中国驻日人士交往士冈千仞、宫岛诚一郎等人对中国文明怀有憧憬,宫岛之子宫岛咏士(也称大八咏士)赴中国向张裕钊求学,回国后开设了中文私塾——善邻书院,还发行汉语教科书《官话急救篇》,用语言速成班的方式致力于日中友好。可以说,没有《日中修好条规》,就不会有这样的文化交流。重新审视《日中修好条规》,会发现其精神与《日中联合声明》有极高的相似性。加深友谊的精神不仅在《日中修好条规》中,而且应在所有的规约中提倡,让子孙后代能够不断地讴歌友好。

甲午战争后,中国割让了台湾和澎湖列岛,日俄战争时又有了东北地区的租借和长春—旅顺铁路转让等问题,日中因“二十一条”形成的对立越来越深,日俄战争后日本获得旅顺和大连的租界权,在日本产生了占领中国东北地区的讨论。皇姑屯事件和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建立了伪满洲国,日本从主张扩大在华权益演变为要占领中国。石桥湛山认为这是所谓的“大日本主义幻想”,好像日本应把台湾、朝鲜、满洲等中国不需要的广阔土地变成日本的,日本应主动积极地把东洋整体甚至把世界上所有弱小国家都作为其道德上的支持者,日本将会收到不可计量的巨大利益。但是,笔者更关注综合杂志《中央公论》在1922 年刊发的5 篇系列论文“中国趣味研究”,文章对中国的文房四宝、书画收集、诗文爱好、中国饮食及服装等作了介绍和评价。作者认为日本崇尚西洋其实是对中国文化的羡慕。笔者认为这是另一种所谓的近代文明。甲午战争后,日本对中国表现了蔑视的态度,但是,中国趣味爱好者谷崎润一郎经常访问中国,他喜欢中国饮食,崇尚其丰富性。他在小说中写道,日本有各种各样的中国餐馆、摊贩及女性杂志。日本女性把中国服装当作流行的时髦品,她们经常穿旗袍及佩戴莲花花纹图案服饰,觉得非常洋气。画家藤保武二也常画穿旗袍及其他华服女性,追求东洋和西洋一体的概念。永安百货店也常发布各种流行趋势,而流行的最前线就在上海及一些租界,这些地方有爵士乐等流行因素,引领时尚,令人憧憬。笔者所著的《现代语的世界》也有相关介绍,如“漂亮”等汉语词都是当时日本的流行语。1925 年五卅运动和1928 年“济南惨案”后,日本开始产生对中国的不信任及诬蔑的情感,反华口号不断出现。所以,日中之间的憧憬和不信任是反复的、表里一体且不断循环的,憧憬的另一面就是不信任,或称威胁。所以在1872 年—1922 年的50 年间,与1972年—1977 年开始的五年中所发生的事情很相似,对此可作进一步的分析。

《日中修好条规》至今已过去150 年了,同样的历史基于不同的立场会出现不同的解释。在2022 年迎来两国邦交正常化50 周年之际,应该重新确认《日中修好条规》及《日中联合声明》所追求的目标和方向。当然,新时代环境及表述不同,但对于不同的条约或声明背后所揭示的目标,今后两国国民是否应该去继续追求呢?笔者认为是肯定的。

1972 年的日中关系与现今的情况完全不同。1997 年两国邦交正常化后出现的关系恶化也要好于现在的状况。但50 年中不只有负面因素,还有非常多的正面因素。例如,中国访日人数从1972年的9000 人增加到2019 年的959 万人。虽然对日有亲近感的人很少,但年轻女性中流行的JK 制服是两国女性的共同喜好。邦交正常化30 周年时日本媒体曾策划过题为“在中国有朋友吗?”“在日本有朋友吗?”的节目。40 周年时媒体策划的主题为“将国与国联系起来的是每一个人”。这不单是一句宣传语,国家的概念通过每一个个人而存在,每个人的历史认知构成国家历史认知。因此,尽可能推进相互理解是学者应该承担的责任。

评论 韩东育 东北师范大学教授

山室教授所作的《日中关系史中憧憬和不信任的反复——以三个50 年为周期》的演讲,对中日关系的历史作了重叠式回放,与山室教授数日前在清华另一个研讨会上所提及的中日双方乃共存共争关系等问题,内容上有所关联。以50年为一个周期回望中日关系,这在过去的研究中是不多见的,令人获益匪浅。以5 年为一个单位看中日关系,特别是对邦交正常化之后的逐段分析是非常有趣的,可当我们以50 年为周期来回望这一关系时,则会发现很多不可思议的现象。50 年犹如一面多棱镜,可以帮助人们看到更多的内容。常常是,中日之间有一件好事,就可能会发生一件坏事。这一点,仅以5 年为单位表现得不太明显,但以50 年的周期回望,的确非常有助于理解中日关系的复杂性。我个人理解:中日邦交正常化要根据不同时期作不同的表述。一开始,日方认为不要错过这班由中美最先开动的邦交正常化“公交车”,就是说,是以慢一步就赶不上车的心态来推进中日邦交正常化的。但正如竹内好所说,中日邦交正常化,是在日本对侵华历史宛若不知或者有意忘却、仿佛侵华战争并不存在的心态下实现的。而这样下去,非但不能实现正常化,反而会延长两国间的冲突和对峙,我本人对这句话颇有感触。

山室先生以50 年为单位的历史观,是一个很必要的视角。以国际法为核心的条约体系传到东亚后到底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此前,东亚地区有中华圈或曰朝贡体系、华夷秩序等区域关系体系固然不可否定,但国际法引入后,日本打破中国中心的东亚国际关系体系等事实也不可否认。朝贡体系和条约体系遭遇后所引发的纠纷,体现了东西方国际关系规则的竞争关系,而且这种竞争到现在也仍然若隐若现地存在着。从某种意义上说,中日间的多次战争与新旧国际关系格局在近代丧失了均衡有关。国际法秩序进入东方后,以国民为基础的民族国家(Nation States)成为新的国家组建原则和自立规则。19 世纪70 年代,日本围绕对朝鲜新外交观的行动步骤是先解决与朝鲜还是与中国的关系问题,曾一度在日本政治家之间有所争论,但最后,日本太政官明确提出要先与中国签约,即把国家平等原则先行确立于日中之间,如此,日朝平等关系的确立便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这一所谓的《对韩外交三策》制定于1870 年4 月。可转年即1871 年《日中修好条规》(《日清修好条规》)签署甫毕,却接连发生了很多事。首先就是1871 年9 月签约不到一个月时就发生的“牡丹社事件”,即台湾南部的所谓“宫古岛民遇害事件”。《日中修好条规》的签署和“牡丹社事件”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差,两者间到底有怎样的联系,目前虽只限于推测,却极可能是一个有价值的因果性的推测。中日双方交涉中,中方外交官认为台湾南部牡丹社一带的原住民是化外之民,是还没有接受过“王化”,即文明驯化的“生蕃”即野蛮人。日方来使闻此,竟恶用国际法,认为化外之民所居就是化外之地,而化外之地当属于无主之地,于是便回国准备,并于1874 年以“借地操兵”为掩护攻打了台湾南部,名曰“征蕃”。综合看,“牡丹社”事件及1872 年日本单方面将琉球“废国置藩”和1879 年又“废藩置县”的全过程,则事件顺序中的逻辑关联其实已十分清楚。对此,清政府是有意不知还是真的不知姑且不做讨论,可它把这一事件视为地方小事,却是事实。“牡丹社事件”中的“征蕃”暴举,可能在于清政府并不承认日本对于琉球的处分,而日本则需要理由让清朝承认自己对于琉球所做的一切。于是,大久保利通便和李鸿章谈判,谈判的结果是清国赔付了50 万两白银,并且中方认为日本出兵为保民义举,“中国不指以为不是”,即中国不能对日本出兵说不。《日中北京专条》承认了“保民义举”,也就意味着清王朝承认了琉球是日本领土。《日中修好条规》为日本赋予了日中对等的国际关系框架,日本借口四名“小田县民”在牡丹社事件中遇害,便敢于代表整个琉球对清朝兴师问罪的举动,也正是利用了足以否定朝贡体系下“清琉”宗藩关系的国际法框架。然而,拿到50 万两白银赔款即从台湾撤兵,不过是日本佯攻台湾、实占琉球的政治计算结果,并不意味着日本就不再觊觎台湾。而如此声东击西的做法,果然再度体现在甲午战争中:日本借朝鲜的话题击败清朝后,最终还是迫使清政府割让了台湾及澎湖列岛,并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十年的台湾日据历史,因为战败后割地赔款,似乎仍不违反国际法下对等国家之间的纷争解决规定。

所以,以50 年为周期看历史,就会把很多过去认为是常识性的东西历史地连接在一起,也就有了新的认识。在第二个50 年中,日本对华关系的一个非常复杂的背景就是受美国因素的影响。以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年为周期看国际关系,会发现前近代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和近现代以欧美为中心的条约体系是在以隐形的方式相互竞争。作为一个长久历史的产物,朝贡体系其实是以风俗习惯的形态,潜藏在似乎占主导地位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下。我留学时对中日关系也总是不得其解,即为什么两国之间有了一件好事就一定要发生一件坏事,并且好事坏事又总是联翩而至呢?看来这样的怪圈,只有放在更长的时间维度中才能大致看清。

山室信一:用三个50 年思考东亚时,发现琉球、朝鲜问题是不能忽视的。这些非常重要的问题,恰恰在两国邦交正常化的推进过程中被大家忽视了。韩老师提到的共存和竞争中的日中关系其实是就日中美三国关系,即使现在琉球问题也是无法绕开的。日中两国邦交正常化快速实现的根本原因,在于中美之间跳过日本为了对抗苏联所缔结的友好条约。思考东亚问题,要思考包括俄罗斯(苏联)及美国的威胁,日中关系、日美关系都应包含在内,全要素分析非常必要,不从这一视角思考东亚及日中问题,理解起来会非常困难。东亚条约体制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日本主张的大东亚共荣圈是仿照以前中国体系设计的,大东亚共荣圈没有所谓外交,日本不是由外务省处理东亚问题,处理外国事务不是外务问题而是将其作为内政问题。东亚问题可以通过比较来观察,包括建立东亚地区的国际秩序、中国要建立的国际秩序以及二战后主权国家平等关系下的国际秩序。

韩东育:甲午战争发生于三个新近签署了平等条约的国家之间。日方的想法是替代清朝去统治整个亚洲,其最终代表人物便是东条英机,这也是大东亚共荣圈产生的背景。但是,日本在二战后走上了民主化的道路,也迅速发展起来。所以,真正平等的时代不是《日中修好条规》和《日朝修好条规》开启的,而应该是战后。国际关系对一个国民国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国际法的核心问题之一。但东亚各国与其说是国民主导型国家,不如说是政府主导型国家。从这个意义上讲,山室教授所提出的“真正连接国家之间的纽带是每一个人”的视角,可谓饱含深意。这意味着,国民与国民之间的深入交流,在今后的东亚国际关系中才是更根本的和更重要的。

日中关系50 年回顾与展望

高原明生 日本东京大学教授

对于我们应该如何思考和分析日中关系这一问题,个人认为可以从两个角度去寻找平衡。首先,要注意平衡两国间关系的多面性。要对日中关系进行定义是非常困难的,一种简单的定义是将日中关系限定在日中两国之间的政府关系、外交关系或者政治关系的范围之内。但是从常识来看,真正的日中关系不应局限于政治关系,其他领域的关系也应该包含在内。例如,日中两国之间存在过“政冷经热”的关系,显然是因为经济关系在日中关系中占有相当的分量,所以谈到日中关系时会有“政冷经热”的说法。除此之外,像安全保障问题、文化问题、NGO 等社会层面的交往问题等也应包含在两国关系当中。所以,全面地理解和把握两国关系非常重要,不能将关注点仅局限在单一领域,否则,对一些问题的判断就会产生误差。

日中关系存在多面性,意味着两国间既存在竞争领域也存在合作领域。而多面性的存在也可以使人们从更加正确的角度去看待和衡量日中关系。回顾日中两国50 年的交往史,两国关系时好时坏,其中确实既有非常脆弱的一面,也有非常强韧的一面。从这个角度看,日中关系可谓在“好”与“不好”之间循环往复。

分析两国关系的另一个平衡,就是要兼顾双方的角度。研究者不能只将对象国的情况作为分析来源,还要兼顾本国的信息,否则研究结论可能会产生偏误。例如,在研究日中关系时,很多从事中国研究的日本学者对中国问题的了解程度超过了对其本国——日本的了解;同样,研究日中关系的中国学者中,较多是专业从事日本研究的学者,存在对本国问题分析较为困难的情况。所以,对两国关系的研究应该要打牢比较研究的“地基”,只有在深入理解本国问题的基础上才能平衡地分析两国关系。

因此,在分析日中两国关系时,可以在处理好上述两个平衡的原则下建立起研究两国关系变化的分析框架。首先,左右两国关系变化的因素大致可分为以下四个方面:

1.两国国内政治因素,外交也可作为内政因素的延长线包括在内;2.两国经济关系,前文阐述两国间关系的多面性时已经提及;3.国际环境因素,特别是东亚地区的国际环境是左右日中关系变化的主要因素之一。其中,美国因素的影响是十分重要的。日本在二战后与美国签署了《日美安保条约》,以此来确保日本的国家安全。所以,国际环境和安全保障是第三方面;4.国民感情因素,对本国的自我认知与对对方国家的认知构成了国民内心的情感表达。它可以作为两国关系的影响因素独立存在,也是在思考东亚国际环境时需要特殊加以考虑的。

当然,国家实力的重大变化对国家间关系会产生巨大影响,也是在讨论两国关系时需要考虑的一个因素,在具体分析不同时期两国关系变化时,也应该将这一影响因素加入进来。在上述分析框架下,可以将日中复交以来的50 年历史大致分为前20 年和后30 年分别进行讨论。

两国复交后前20 年基本格局是日本发展势头强劲而中国与日本发展水平相差悬殊,此时影响日中关系的重要因素是国际环境和安保因素,特别是冷战格局之下的国际环境对当时的日中关系影响最为重要;在经济方面,日本和中国都非常重视和对方的合作;在国民情感方面,走势大体良好,总体处于正向、积极的状态之下,且国民情感对于两国关系的维护起到了良性的促进作用。总体而言,此时包括政治因素在内的各项影响要素,都对日中关系向前发展起着正向的促进作用。当然,这期间也曾发生包括历史认识问题在内的负面现象,两国关系呈现出脆弱的一面。但是,这20 年间日中关系的基本格局是稳定的,而且利好因素的影响势头不断扩大。

反观后30 年历史,两国的发展势头和实力对比发生了转变,中国迎来了快速发展期,而日本由于泡沫经济的崩溃,经济发展基本趋于停滞。国家发展势头的变化成为引发两国关系发生变化的最重要的因素。另外,国际环境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冷战结束后,世界进入多极化时代,安全保障方面的挑战因素随之增多。中国在经济实力不断增强的同时,军事实力也得到了强化。在两国复交以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日本并没有感受到来自中国的军事威胁,但是,到20 世纪90 年代之后,中国的一些军事行动使日本切实感受到了中国成为日本潜在军事威胁的可能性。

在经济方面,两国经济合作的局面仍在持续,日本对中国融入国际经济机制包括加入WTO 等都给予了积极的协助。2001 年中国成功加入WTO,经济得以迅速发展,日本也不断以ODA 等形式对中国的经济发展给予支持。但在20 世纪90 年代以后,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潜力逐渐为世界所知,除日本之外的西方各国纷纷积极开展与中国的经济合作,对中国而言,与日本开展经济合作的重要性相对下降。但即便如此,日中之间的经济合作趋势仍然不断地得以强化且持续至今。另一方面,国民情感的不断恶化也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特别是2010 年之后的情形不禁令人担忧。

回顾日中两国50 年的交往史,可以从中总结如下教训:

第一,通过两个阶段的对比可知,后一阶段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两国对于彼此重要性的认识都呈现了相对下降的趋势,重视程度和尊重心理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这对两国关系的健康发展有着深层次的影响。因为日中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国,作为邻居,友好稳定地相处才能带来双边关系的行稳致远。想在这一点上实现改善,首先必须要有正确认识对方的意识,而正确认识对方的前提和意图均源自相互尊重。事实证明,基于相互尊重的正确认识方面,双方都做得不够,这是亟须加以改变的。

第二,日中双方合作,要在强化双边关系中强韧部分的同时管控好相对脆弱的部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克制自己的行动。以钓鱼岛问题为例,虽然双方存在不同的认识,但日中复交后的前20 年双方都相对克制,管控住了风险,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定的默契。如1979 年日本政府撤除岛上停机坪,这一行为虽遭到在野党的反对,但当时的政府本着不破坏日中关系大局的基本认识采取了克制的行动,这便是管控风险的例子。

尤为重要的是,政府之间存在的认知差异会导致民众层面认知的更大差异,而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就是信息不对称。针对同一事实,政府和民众在信息量占有方面存在巨大差异,因此会导致民众认知偏差的扩大。所以,双方政府必须千方百计地努力缩小信息量的差距,缩小民众的认知偏差。2010 年发生的钓鱼岛撞船事件,就存在媒体报道带来信息偏差的情况。因此,想要改善认知偏差的局面,不能仅靠大众传媒获取信息,双方必须要超越媒体报道来加强民众之间的直接交流,这是双方冲突带来的深刻教训。

我们要时刻注意到日中关系中存在脆弱的一面和非常坚韧的一面。脆弱的一面表现在诸如中美对立、日中岛屿之争以及围绕岛屿主权产生的一些对峙局面等,这是双边关系中无法避免的事态。但另一方面的事实是,双方合作也在持续深化和扩展。所以,当前的日中关系是一种矛盾的结构,而且这种结构将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如果放任这种矛盾状态存续下去,那将给日中关系的稳定发展带来更多困难。因为在可预见的未来,日中之间的竞争将越来越激烈,但同时经济社会等非传统安全领域的问题又要求日中必须加强合作。因此,这种矛盾的格局和两难的境地会不断扩大。能否处理好日中之间的矛盾关系,对双方政府而言都是重大的考验。

前文提到,处理矛盾需要日中两国强化优势、管控风险,这是双方必须要努力的方向。一方面,对于维护和平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管控风险、控制好双方关系中的脆弱面。为此,双方都要谨慎克制,不能仅仅出于自身的正义认知就贸然采取行动,这对双方而言都是极大的挑战。另一方面,强化优势就需要对话和协调。日中两国已经有很多合作和对话的成果,如在印度洋索马里海域共同打击海盗的国际合作框架内,日本自卫队和中国海军都派遣舰船积极参与,为此,日本国内还修订了法律,规定日本自卫队也可以保护他国船只,而普遍认为在这一海域开展的打击海盗的国际合作,受益最大的是来自中国的商船。因此,本人认为媒体应该更多地从合作的角度多加报道。另外,日本推进的“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和中国推进的“一带一路”倡议,两者绝非互相矛盾,相反在第三方市场上日中之间可以加强合作,通过合作使得两国的构想成为一种共生、共存、共荣的关系,这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评论 刘建平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回顾邦交正常化50 年以来中日关系的变化,可以观察到学界的一种研究趋势,即无论中国学者还是日本学者,通常会以冷战结束来划分阶段,以“苏联威胁”存在与否、“中国崛起”与否作为分析要素,来探讨中日关系并对其变化作出解释。但是,事实上,在冷战结束前的20 世纪80年代,中日之间所谓的“历史问题”就已经产生,20 世纪90 年代围绕“历史问题”的冲突本来就是80 年代中日“历史问题”的延续,而不是苏联解体和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之后产生的新问题。中日“历史问题”在90 年代以后更加激化的原因很简单,无论是“修改历史教科书问题”,还是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问题”,中国的官方交涉和民间抗议不像80 年代那样能看到效果,双方在历史认识方面的冲突越来越激化。大致可以说,从小泉纯一郎首相的冲锋式参拜把任何抗议一概置于尴尬徒劳境地之后,中日关系事实上就陷入了邦交正常化以来新的“危机化”时期。这个“危机化”现在还没有过去,虽然小泉首相之后的安倍晋三首相访华在当时被称为“破冰之旅”,但乍暖还寒之间很快遭遇了“钓鱼岛撞船事件”“购岛事件”以及曾经“不明言参拜与否”的安倍首相公开参拜靖国神社等一系列重挫,2018 年发生“重回正轨”之说又很快被所谓的“新冷战”潮流吞没。安倍二次政权中期基本上宣告了“历史认识问题”的终结,末期则提出了“战后外交总决算”的命题;估计直到把“钓鱼岛问题”这一历史遗留的外交悬案“决算”出来,发端于小泉首相参拜的这场漫长而间或急性发作的“中日关系危机化”才会有结局。

围绕钓鱼岛的领土争端之所以被称为中日关系的历史遗留问题,是因为在邦交正常化谈判和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时,两国老一辈领导人为了尽快建交和发展中日友好关系,就“钓鱼岛问题以后再说”即所谓搁置争议、留待解决达成了谅解和共识,它事实上是邦交正常化过程的遗留问题。从东亚的战后处理外交史来看,存在着初始战后处理阶段、继续战后处理阶段,日俄和平条约交涉还出现了“最终战后处理”、战后与冷战后的“双重战后处理”之说。中日之间在初始战后处理阶段留有未彻底解决的被搁置问题,需要在继续战后处理阶段再设置外交议程谈判解决。因此,继续战后处理的觉悟缺失、外交阶段缺失则必然导致“历史认识问题”和“钓鱼岛问题”的周期性发作,使中日关系进入从摩擦发展到对抗甚至敌对这样不幸的过程。中日关系的变化不能完全归咎于外部因素的变化,而应回归到中日关系本体论的视角,归根结底是双方关系本体发生变化的原因。

另外,虽然美苏冷战已经结束,但东亚的冷战结构并没有消解。《日美安全条约》对“台湾问题”的指向、对中国的遏制意味着东亚地区冷战结构的连续性。这种结构性因素导致了中日关系必然会发生反复,中日关系跌宕起伏的事实也客观地证明了这一点。战后日本顺应美国的冷战同盟政治而得到了“宽大的战后处理”利益。从这种历史逻辑或可以推断,现在的所谓“新冷战”政治语境,暗示着日本将继续通过对美国地缘战略的同盟成本付出,谋求美国帮助终结中日关系悬案、“决算”出日本所希望的收益。

大国关系与2010 年以来日本对华战略演变

汪 婉 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理事

一、日本对华政策的矛盾性日益凸显

随着中国的快速发展和对本地区乃至世界的影响力不断提高,日本一方面得益于中国的发展,一方面却配合美国的地缘政治战略试图限制中国的发展。特别是进入21 世纪以后,日本国内“中国崩溃论”和“中国威胁论”此起彼伏,反映了日本政府及社会的这种矛盾心态。2010 年中国GDP 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力则相对下降,加剧了日本的地缘战略焦虑。2010 年9 月,在钓鱼岛海域发生的日本对中国渔船渔民的非法抓扣事件(一般称“钓鱼岛撞船事件”),就是日本地缘战略焦虑的突出表现。2011年3 月11 日发生的东日本大地震、大海啸和福岛核电站事故,都没能阻挡时任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等日本右翼势力继续利用“钓鱼岛撞船事件”破坏中日关系,导致当时的民主党政权再次错误应对,2012 年发生的所谓“钓鱼岛国有化事件”引发中国强烈抗议,对中日关系造成巨大冲击,致使两国关系在2012 年、2013 年陷入中日邦交正常化以来最困难局面。2014 年中日双方达成“四点原则共识”,同意通过对话方式寻求解决领土问题,并开始建立危机管控机制。但是,日本政府抓住各种机会,不时渲染和炒作周边事态对日本国家安全形成威胁。日本将中国视为最大的地缘战略竞争对手、积极配合美国遏制中国发展的目标没有改变。另一方面,世界经济东升西降的趋势愈发明显,特别是东亚地区无论在经济发展还是区域合作方面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良好局面。近10 多年来,日本在经济上继续加大与中国的合作,加深对中国市场的依赖。日本通过推动区域一体化进程深化与本地区经济发展联系的基本政策也没有改变。其对华政策和地缘战略的矛盾性日益凸显。

二、日本不断调整“印太战略”,凸显其对外政策的摇摆性

日本根据中美实力对比发生的变化,酝酿并推出了“印太战略”(Free and Open Indo-Pacific Strategy,FOIP),以支撑其地缘政治战略的定位。“印太战略”最早由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于2016 年8 月提出,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日本政府这一战略由“印太战略”更名为“印太构想”,后又更名为“自由开放的印太”。其内容随着名称改变不断调整,反映出日本在以中美博弈为主线的国际格局中政策取向的摇摆和变化。而在拜登政权提出“印太战略”之后,日本在美国的地缘政治战略中积极选边站队,已被视为美国构建的“四方安全对话机制”(QUAD)的“急先锋”。

安倍政权提出“印太战略”是基于以下背景:当时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力相对下降,特别是特朗普执政时奉行单边主义使日本感到极度不安。有日本学者指出,日本这一战略的提出主要针对不断崛起的中国。中国提出的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和“海洋强国论”,都被视为与现有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相冲突。①中西宽.日本外交における『自由で開かれたインド太平洋』[J].外交.2018(11·12):16-18.

2018 年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0 周年,两国关系在经历了“钓鱼岛撞船事件”造成的重创之后,经过长达七八年的磨合,终于止跌企稳。2018 年中日两国总理互访推动了中日关系重回正轨。2019 年前后,在中日关系持续改善的背景下,安倍政权将遏制和排斥中国的“印太战略”调整为可与中国合作的“印太构想”。2019 年1 月28日,安倍首相在国会施政方针演说中称:“要把印度洋到太平洋的广阔海空,建设成为普惠所有国家的和平与繁荣的基础。日本希望与共享这一构想的所有国家携手合作,构筑‘自由开放的印太’”。②日本首相官邸.第百九十八回国会における安倍内閣総理大臣施政方針演説[R/OL].(2019-01-28).[2021-12-15].https://www.kantei.go.jp/jp/98_abe/statement2/20190128siseihousin.html.这里出现“构想”一词,并删去了“与自由、民主、人权、法制等具有共同价值观的国家联手”的内容。日本共同社论说委员冈田充指出,日中关系正处于不断改善的关键时期,日方不想给中国造成在战略上对抗的误解。③岡田充.安倍首相が封印した『戦略」の2 文字——訪中前に中国への刺激避ける?[J/OL]Business Insider Japan.(2018-10-26)[2021-11-15].https://www.businessinsider.jp/post-178169 ;岡田充.首相中国に配慮?インド太平洋戦略を『構想』と表現[J/OL].(2018-11-19).[2021-12-15].https://mainichi.jp/articles/20181120/k00/00m/010/123000c.安倍首相还就中日关系称:“2018 年秋天我访华之后,日中关系已经完全回到正常轨道,今后两国将‘在国际规则下由竞争走向协调’‘互不构成威胁’‘共同发展自由公正的贸易体制’,把日中关系推上一个新的阶段”。④同注2,第百九十八回国会における安倍内閣総理大臣施政方針演説。值得关注的是,2019 年1 月日本外务省关于“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三大支柱的宣介,不仅删除了“共同价值观国家联手”方面的内容,而且特别标注“开放包容的概念,意味着不排除任何国家、不设立新的机制、也不替代或弱化现有地区合作机制”。⑤日本外務省.自由で開かれたインド太平洋に向けて[R/OL](2019-11-01).[2022-2-10].https://www.mofa.go.jp/mofaj/.

在上述背景下,有日本学者明确提出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和日本的“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是否可以共存共荣的问题。东京大学教授高原明生指出:“如何进一步加强日中关系,我最关注的是中国提倡的‘一带一路’和日本提出的‘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是否可以共存共荣。两个构想既有战略层面的考虑,也有经济层面的考虑。日本提出的‘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与美国的‘印太战略’侧重点不同,日本更重视经济,而中国倡导的‘一带一路’也重视经济。如果‘一带一路’倡议能够实行开放性、透明性、不增加对象国的财务负担,那么日本就可以和中国在‘一带一路’平台上合作。同样中方也可以向日方提出条件,中国也可以在‘印太构想’ 的平台上与日本合作。这将对继续坚持以和平与发展作为国际关系主旋律具有重大意义。”①高原明生.对日中关系可持续发展的几点思考[A].杨伯江主编.“全球变局下的中日关系:务实合作与发展前景”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北京:世界经济出版社,2020:43-46.日本政策研究大学院大学校长田中明彦也认为:“印太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需求庞大,‘印太战略’不应该与‘一带一路’倡议竞争,而应该建立协调关系。”②田中明彦.国际大变局下的日中合作——兼谈日美贸易摩擦的启示[A].杨伯江主编.“全球变局下的中日关系:务实合作与发展前景”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北京:世界经济出版社,2020:31-34.

2019 年6 月,习近平主席出席G20 大阪峰会,其间中日双方领导人会晤并达成10 点共识,日方称之为“大阪共识”。值得关注的是,中日首脑提出“共同构筑契合新时代要求的中日关系”。至此,2010 年以来的中日关系经历了波澜起伏、迂回曲折、爬坡过坎、重回正轨的4 个重要阶段。

2020 年1 月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虽然中日之间的人员往来基本停滞,但是两国关系趋稳向好的势头并没有改变。2020 年9 月菅义伟首相上任之际,中日首脑举行了电话会谈,中国外交部就会谈内容表示,“习近平主席强调中日两国应当努力构筑新时代的中日关系”;日本外务省表示,“日中首脑就继续发展两国关系达成了一致”。

三、拜登政府的“印太战略”把世界引向分离和割裂

但是,自2021 年1 月拜登就任美国总统以来,在外交政策上迅速扭转特朗普时期的单边主义,优先修复和强化同盟关系,将中国定义为“21 世纪的新型威胁”,推动以美日印澳四国为核心的“印太战略”,“以应对中国的持续崛起对印太均势构成的挑战”。拜登总统在白宫接待的第一位外国领导人是日本首相菅义伟,菅义伟政权将“印太构想”改为“自由开放的印太”,并在访美时宣称,日美两国要在维护“自由开放的印太”方面发挥领导作用。2021 年4 月发表的日美首脑联合声明中15 次提到“印太”。美国强调在印太地区最优先的合作伙伴是日本,美日要构建新时代全球伙伴关系,进一步强化美日同盟。不甘心放弃地区主导地位的日本旋即成为美国谋划、制定对华战略的核心帮手。

随着美国联手盟友遏华态势的凸显,中日关系自2020 年底以来严重滑坡。两国关系的走向与2019 年6 月中日首脑提出的“共同构筑契合新时代要求的中日关系”这一目标渐行渐远。相反,“美日新时代全球伙伴关系”成为2021 年4 月日美首脑联合声明的主题。岸田文雄执政以来,一方面在日中首脑电话会谈中表示要以日中邦交正常化50周年为契机,与中国共同构建建设性的、稳定的日中关系;但是在现实的对华外交中,在涉台、涉疆、人权等问题上与中国对立并未缓解。

四、经济合作是否还能成为“压舱石”

长期以来,无论是中美还是中日关系,被称为“压舱石”的经济合作对双边关系起到了稳定的作用。但是,近年来,无论是特朗普实施的对华“脱钩”政策,还是拜登以意识形态、价值观划界,在经济、科技等领域实施的全面遏华政策,都对经济合作造成了冲击,“压舱石”的作用不断被削弱。2021 年下半年以来,美国政府酝酿推出“印太经济框架”(IPEF),宣称将围绕贸易便利化、数字经济和技术标准、供应链弹性、脱碳和清洁能源、基础设施、劳工标准等,联合地区盟友制定共同规则,全面排斥中国。2022 年2 月11 日,美国政府发表的《美国的印太战略》指出:“美国将关注印太地区的每一个角落,从东北亚和东南亚,到南亚和大洋洲,也包括太平洋岛屿。在美国向印太地区追加投入时,美国的许多盟友和伙伴,包括欧洲的盟友和伙伴,正日益将注意力转向这一地区。”③The White House.Indo-Pacific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R/OL].(2022-02-11).[2022-02-21].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2/02/U.S.-Indo-Pacific-Strategy.pdf.“美国之所以如此重视印太地区,部分原因是该地区正面临越来越多的挑战,特别是来自中国的挑战。”《美国的印太战略》在战略上将中国视为首要防范对象的同时,在手法上空前重视经济议题。①The White House.Indo-Pacific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R/OL].(2022-02-11).[2022-02-21].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2/02/U.S.-Indo-Pacific-Strategy.pdf.

面对美国对华战略围堵日益激化,日本对美、对华政策不断调整,在对华政策上也出现了两种不同主张:一种观点认为,拜登政府重视同盟给日本提供了新的战略机遇期,日本应当与美国的遏华战略保持步调一致。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日本是东亚国家,是中国搬不走的近邻,在地理、历史、文化、经济、人员往来等各个方面都无法切割与中国的联系,应以经济为中心继续改善中日关系。一组数据一定程度上客观反映了中日经济关系的真实情况。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持续蔓延、各国经济及对外贸易遭受重创的背景下,中日经贸逆势上扬,2021 年,中日货物贸易总额达到3,714 亿美元,同比增长17.1%,时隔10 年再创历史新高。该数据反映了中日在经济领域的高度依存,也反映出日本在地缘政治上追随美国遏制中国的矛盾性。

五、日本对华“遏制与合作双管齐下”战略将难以为继

另一方面,由于美国联合所谓志同道合的国家构筑排华的技术联盟和供应链联盟,日本已经开始实施经济安全保障政策,收紧对华涉及高科技领域的合作政策,调整过于依赖中国的供应链。2021 年4 月,拜登与时任日本首相菅义伟举行首脑会谈并发表《联合声明》,称两国将深化在生命科学与生物技术、人工智能、量子科学以及民用空间等领域的研发合作,并加强包括半导体在内的供应链合作。在《联合声明》的附件《美日竞争力与韧性伙伴关系》中,计划共同研发安全和开放的5G 网络和下一代移动网络。同年5 月24日,日本经济产业省即对经济安保政策提出调整意见,强调要与美国等友好国家加强供应链合作,而与中国的合作,要在相关的法律制度框架内限定在非敏感产业领域。同年6 月日本经产省发布2021 年版《通商白皮书》,指出在应对价值链面临的新挑战中,既要避免生产基地过于集中等老问题,也要纳入经济安保方面考量,还要关注环境、人权等问题。2022 年1 月21 日,美日领导人在会晤中同意设立由美国国务卿、商务部长同日本外务大臣、经济产业大臣组成的“2+2”磋商框架,以加强在经济安全保障和气候变化问题上的合作,该机制将重点关注科技和供应链等领域的安全性。2 月25 日,岸田政府内阁会议已经通过了“经济安全保障推进法案”。

日本在美国的地缘政治战略中积极选边站队,但是作为东亚的一分子,在经济上是否要为了“站队”而采取背离市场规则的政策,导致本国经济蒙受损失?日本似乎还没有痛下决心。首先,日本基于其外向型经济的特点,在维护开放型世界经济、多边主义、积极推动区域和跨区域自贸战略方面,与美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姿态,反而与中国具有相近的立场,这也是RCEP 完成签署并在2022 年年初得以生效的重要原因。另外,由于中日经济深度融合,在美国以排除中国为目的、构筑以技术联盟和供应链联盟为核心的名目繁多的联盟中,日本也并非照单全收,而是进行了选择性参与。

但是,“遏制与合作双管齐下”——这一日本对华惯用手法在现实中将难以为继。作为东亚国家,日本一方面在地缘政治上紧随美国脚步,一方面在经济上高度依赖中国,这将令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结语

2022 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周年。50 年前,中日双方认为两国恢复邦交正常化符合两国人民的共同利益,而50 年后的今天,中日双方都承认,半个世纪以来,中日两国关系的和平与稳定,实实在在地给两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的共同利益,也给本地区乃至世界的发展与繁荣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因此,今后中日两国又有什么理由要背离这一发展方向呢?

评论 土田哲夫 日本中央大学教授

近几年来,“印太”作为政治领域的新词汇越来越多地被应用在国际政治领域,但日本普通民众对该词语的内涵外延并不熟悉。中国也对日美印澳四方联盟机制表现出担忧。对于出现这一格局我本人也是感到很遗憾的。

回顾明治以后的日本外交,从脱亚入欧到推进现代化再到对亚洲邻国的侵略等日本走过的道路,日本表现出对其亚洲身份“迷失”的状态。二战后,日本作为战败国于1952 年与美国签订《旧金山和约》,实现了向国际社会及亚洲的回归。1957年日本提出了“外交三原则”:联合国中心主义、与自由主义国家相协调、坚持作为亚洲一员的立场。尽管日本较早地意识到自己是亚洲的一员,但是在美国的影响下,日本并没有有效推进同亚洲国家的外交关系。20 世纪50 年代,日本与中国、韩国、朝鲜都没有建立起外交关系。直到20 世纪70年代,日本与亚洲各国的关系也未实现稳定。

1972 年日中邦交正常化掀起了日中友好热潮,以此为开端直到冷战结束,日本外交都非常重视亚洲太平洋地区。一方面重视同美国的合作,另一方面也意识到身处亚洲,要处理好和亚洲各国的关系。推动成立APEC 便是重视与亚洲国家协调的体现。在日本的积极推动下,韩国、东盟各国、中国包括中国台湾地区、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等国家和地区相继加入。随着中国经济进一步发展以及中国实力的不断增强,中美竞争关系不断升级,日本外交追随美国的趋势愈加明显,逐渐丧失了在处理亚洲地区外交关系上的独立性。今天汪婉女士在她的演讲中分析了这一潮流:安倍政权成立之后在印太问题上发生了政策变化和摇摆不定,以及日本外交政策的变化和美国相关政策之间存在的关联性。本人作为普通日本国民,看到了日本外交过分重视对美国合作而忽视和亚洲其他各国关系的倾向,对此是不赞同的,认为日本应重视并加强与亚洲各国之间的协调与合作。

对于改善日中关系而言,一方面要加强交流,另一方面也要克制。后一个方面也是高原明生教授所强调的。作为在世界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两个大国,日中要充分意识到自身行动的分量,不论经济行为还是军事行动,都会影响和波及周边小国,对此日中都要有所意识。如果中国希望国际社会以更加友善的态度来接纳中国的崛起,那么中国应该以一种与大国身份相符合的、更加沉着稳定的姿态对待亚洲和国际事务。

东亚地区的历史和解问题——以中日关系为中心

刘 杰 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

1972 年,在冷战背景下实现了中日邦交正常化,可以称之为“战略性和解”。这种战略性和解是从大局观来理解的。前面发言的老师们也讲到了邦交正常化所遗留的问题,其中包括两个非常沉重的课题:历史问题和领土问题。

在邦交正常化之后的50 年间,双方都在探索如何解决这两个课题,因此可以说,这也是探索解决这两个问题的50 年。邦交正常化达成之际,日本和中国之间历史和解的课题并没有得到完全解决。没有实现完全和解的一个原因,是和解本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它具有多个侧面,至少在历史和解方面存在三个侧面:

首先是政府之间的战略性和解,也是中日两国优先谋求实现的一种和解。在20 世纪50 年代,围绕“结束战争状态”的问题展开过争论,直到1972 年中日邦交正常化谈判才最终解决。但是,中国和日本之间依然存在着认知上的差距。

历史和解的第二个侧面是国民情感层面的和解,在20 世纪80 年代或者是90 年代曾一度实现,刚才高原明生老师在报告中也提到这个问题。国民情感层面的和解在20 世纪80 年代取得了非常快的进展。1987 年进行的民意调查发现,和其他国家相比,日本人中对中国抱有好感度人数的比例是最高的,基本上抱有好感的日本人占整体的68.6%。而美国居第二位,然后是韩国和苏联。当时在这些主要国家当中苏联是最低的。因此可以说,在20 世纪80 年代,在国民情感层面两国之间的和解程度得到了大幅度提升。

除上述两个侧面之外,还有第三个非常重要的侧面,那就是“知识层面的和解”。所谓知识层面的和解是以理性冷静的学术研究为基础,开启理性和解的过程。基于这样一种认知,我把它命名为“知性和解”。刚才讲到的两个侧面即战略性和解和国民情感的和解,只有用“知性和解”联系起来,才能保障和解的稳定与持续。当然这是需要耗费很多时间进行的工作。因此,在和解的进程中,最基本的是首先把战略性和解作为第一个目标,双方大力推进,然后在它的延长线上追求国民情感层面的和解。而国民情感层面的和解,需要有“知性和解”来支撑,否则,当内外形势发生某种变化的时候,国民情感层面的和解很可能瞬间瓦解。

中日之间的战略性和解,早在二战前就已在不断地进行摸索,但是一直以来都是非常脆弱的。最近我阅读了一些史料,包括这些年公开的关于昭和天皇和战争方面的史料,里面有很多有意义的内容。例如,在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1937 年8 月,昭和天皇对日本首相下达了指令:要设法早日结束战争。这是当时昭和天皇身边的侍从长百武三郎在日记中披露的。“百武日记”是最近才公开的一个新的史料。日记中还记录了高松宫在1937 年8 月2 日的谈话,大意是:现在是我们能够去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在陆军内部现在没有办法制订一个整体的计划,但是我们不能够再等待了,我们要为陆军提供一个尽快结束战争的办法。从大局来看,这是为了未来东方民族的繁荣发展,在日本和中国之间出现危机的时候,必须要努力解决这个危机。

基于这一考虑,在整个战争过程中,中日双方都曾有人试图通过和谈的方式早日结束战争。

二战后,寻求战略性和解成为中日关系的主要课题。双方通过相互让步来谋求实现战略性的和解,这在邦交正常化交涉中有很多实例。如在交涉过程中日方在向中方表示道歉时,使用了日语中的“迷惑”一词,引起了中方的不满,但最后双方还是克制了情感上的对立,最终通过联合声明的方式实现了战略性和解。由此开启的战略性和解的新阶段,在20 世纪80 年代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从资料当中可以确认。1983 年11 月24 日,时任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同到访日本的胡耀邦总书记会谈,会谈记录中记载了中方的一个表态:中国希望日本成为一个经济上繁荣、政治上热爱和平、具有自卫能力的大国,而且支持日本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20 世纪80 年代,两国民众之间的信任关系也达到了最好的水平,两国首脑之间实现了高度互信的关系。尽管后来又发生了具有冲击性的事件,即1985 年中曾根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引发了中方的强烈不满。该事件发生之后,中曾根首先做了如下的发言:作为日本的总理大臣,要了解对方国家的国情和民众的感受,作出政治性的判断,这是非常重要的。首先要确认某个行为究竟会引起对方怎样的反应。日本首相做出的这些行动,不要给两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必须要反省,要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正是中曾根康弘这样的表态,使双方摆脱了危机,实现了和解。后来桥本龙太郎首相1996年参拜过一次靖国神社,之后一直到2001 年,日本首相没有再正式参拜靖国神社。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应该看到,双方达成的战略性和解具有非常脆弱的一面。历史认识问题的反复出现,是造成战略性和解难以维系的原因之一。在这里,具体的内容我就不展开了。比战略性和解更加脆弱的是民间层面的和解。历史认识问题牵动了国民感情,曾经一度对于战略性和解有某种理解的国民,也转而放弃和解的努力。这一点可以从最近发表的民意调查结果中得到确认。

怎么才能实现真正的和解呢?知识层面的和解是联系战略性和解与国民感情和解的重要工具。知识层面的和解当然就涉及如何去认识历史,双方就历史能够达成何种程度共识,也就是如何拥有可以共享的历史学。历史认识存在宏观的视角,而宏观层面的认识又同微观的事件研究相关联,前者是历史认识的框架,后者是基于对一个个史料进行细致周密的考证研究,宏观认识和微观研究之间需要达成一个平衡。山室信一先生今天的基调演讲,以及在他的著作中提出了类似的主张。山室先生所阐述的观点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山室教授在他的著作《满洲国的肖像》中认为所谓的“满洲国”是日本近代产生出来的一个吐火兽。这是一个最悲惨的现实。日本用“王道乐土”“五族协和”的观念,混淆了人们对于道义的感受,麻痹了作为人应该有的一些感受,这个事情我们绝不可以忘记。山室信一的研究围绕历史认识做了很鲜明、很犀利的剖析。我们要真正实现知识层面的和解,首先要在宏观视角的历史认识上达成共识。

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是一个历史事实,承认这一点很重要,是不容抹杀的,这是实现历史和解的大前提。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根据历史资料做一些扎实的研究。有日本学者提出应该超越长期以来比较僵硬的共有认识和实证科学的框架推进兼具实证性和宽大的解释框架之下的历史研究,双方应该共同朝着一个新的方向努力。

日本学界对于中国历史研究的状况有一个评价,认为中国学者更加强调要共有一个对于历史大局的认识,相比较而言,日本学者则更注重细微的研究。这两者在方法论上是有一定差异的。所以,需要双方缩小在方法论上存在的差异,构建共同的研究框架,这是推进双方知识层面和解的一个起点。

如何推动知识层面的和解?我们需要做哪些工作呢?首先,要有一个追求共同目标的姿态,即当事人双方首先要认识到这是我们双方共同的问题,而不是某一方的问题,必须要有谦逊的、宽容的精神。另外,不要把自己的思路绝对化,要用诚挚的态度去面对过去的历史。并且,我们确实要将过去的历史事实不断地传承下去。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并不知道历史上发生过什么。

过去20 多年来,我一直参与两个机制性的对话,一个是中日年轻研究人员的对话,另一个是“国史”研究者之间的对话。后者是中日韩三国研究本国历史的专家进行的对话。各国的本国历史研究者超越国界相互对话,这种场合并不多见。这种对话,使我们意识到以前没有注意的问题:每个国家的历史(“自国史”)和亚洲关系史及国际关系史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但是“自国史”的研究者往往对于邻国的历史缺少必要的关怀。我们的对话正是为了克服这个问题。

最后,概要地总结一下我的观点。怎样实现历史和解?如何使战略性和解和国民层面的和解趋于稳定?答案是需要在知识层面构建一个共同的平台,即实现“知性和解”。知性层面和解,说到底是和自己的和解,每个国家的政治家、学者,甚至所有国民都在跟本国的历史进行着痛苦的格斗,大家都需要冷静客观地面对本国历史上发生的错误,要有一种在和他者对话的过程当中勇于开拓历史的勇气。现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点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同,中国和日本如何迎接下一个50 年呢?我认为中日双方的学者必须要创造一个可以共有的知识平台,在这个平台上首先实现知性和解。

评论 大泽武司 日本福冈大学教授

首先从时间维度上,刘杰先生的发言做了一个简要的汇总,涉及时间从20 世纪50 年代一直到21 世纪的第一个十年。20 世纪50—70 年代算是一个战略性和解的时代。在这个过程当中有民间的外交,20 世纪60 年代中苏关系恶化以及日中间开展民间贸易。20 世纪70 年代之后中美关系开始恢复,日中邦交也实现了正常化,实现了一个战略性和解。在20 世纪80 年代,正如刘杰先生讲到的那样,情感和解取得了很大进步。日中双方相互理解,在情感层面上也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当然,其背景和中国不断推进改革开放战略以及日本实施政府开发援助(ODA)也有关系。但是,20 世纪80 年代末、20 世纪90 年代以及进入21 世纪之后,双方关系又步入了一个摇摆和摸索的时代,这也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所以,基本上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在过去的30年中日双方就知识层面的和解等有过很多的摸索,但是并没有取得太好的成果。

关于知识层面的和解,刘杰先生也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议。我对20 世纪50 年代抚顺日本战犯改造进行了一些研究。可能很多人知道中国对日本战犯改造的这段历史。20 世纪50 年代在太原和抚顺两个地方建立了战犯管理所,大概有1100名日本战犯接受中方的教育、改造并认罪,最后被释放回国。战犯管理所对战犯进行改造,经过了学习、反省,还有审问、坦白、认罪、伏法等过程,使得战犯们对日本的侵略历史有了非常清醒的认识,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回国之后还成立了相关组织,将自己的一辈子都献身于日中友好和解的运动当中。

这仅是一种具体的方式。对于所谓的知识层面的和解,或者说中方所追求的历史对话,在过去30 年究竟是否通过知识的层面或者说从政治层面得到落实?日中双方进行了共同历史研究,双方学者共同参与这项研究,而且出版了研究成果。但是,就其内容而言,只是双方将自己的理解没有交叉地列举了一下,这样的做法能否推进和解?这是我的疑问。

设置平台加深彼此的理解,是一个尝试。刘杰先生也谈到了面向未来的这种提案,但是说到底中方对日方的期待和日本方面自己正在做出的这些努力是否是一致的?这是需要搞清楚的问题。

战后美国曾经希望日本能够认识到自己在战争当中所犯下的罪行,也进行了这个概念的渗透,对此大家可能比较熟悉。从某种意义上讲,日本人要了解过去的历史,或者说要把它作为历史性的教训。要达到这一目的,只是了解历史是不够的,还要在认知中国是如何认识这段历史的前提之下认罪,要和受害者达成谅解,这才是第一步。以上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会议总结发言(一)

王中忱 清华大学日新书院院长、教授

正如多位老师提到的那样,中日邦交实现正常化以来的50 年,经历了风风雨雨、波折不断,教训也很多。但是,同时我们也要看到一个巨大的历史变化,那就是两国之间人员交流的增加和双方贸易的增长,即使在世界范围内也是非常显著的,这些在土泽教授和汪婉教授的发言中都用了详细的数据加以说明。我较为关心的是文化、文学方面的交流,谨举出这方面的一些例子略做补充。

在文化出版方面,最近20 年间在中国翻译出版的日本书籍数量非常之大。我仅举出几个例子。其中之一是高原明生教授参与的由日本笹川和平财团策划实施的中日民间文化出版的项目——阅读日本书系。在该项目下支持下,从2009 年至2017 年的8 年间,翻译出版了有关日本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图书100 多种,参与该项目的中国出版社有7 家之多,担任译者或选书委员的学者100 人。此外,还有许多类似的丛书,比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先后出版的“日本学术文库”,中华书局出版的“近代日本人中国游记”,都是由在日本的中国学者策划,由大量有留学日本经验的翻译者参与完成的。值得一提的是日本讲谈社出版的“日本历史”和岩波书店出版的“日本历史”,都是十余卷本的丛书,都在中国翻译出版。特别是由日本著名历史学者撰写的由讲谈社出版的“中国的历史”,也是十卷本,在中国翻译出版后成了畅销书,颇受读者欢迎。文学作品的出版就更多了。从《源氏物语》等古典文学作品系列,一直到近代经典作家夏目漱石、川端康成等人的作品,都反复地被翻译再版。当代作家村上春树、东野圭吾等人的作品一直畅销不衰,即使刚刚获芥川奖的作品,也都很快被翻译出版。

如果套用当年“政冷经热”的说法,可以说在“经热”的同时也存在一个“文热”,即文化翻译出版的热潮。如果没有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实现,如果没有这50 周年的人文交流,没有这50 年间大量的中国人到日本留学,没有这50 年间中国几百个大学设立的日语学科,就不会有这种“文热”的状况。所以,这也是这50 年间特别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

但中日关系同时也存在一个难题,为什么“经热”“文热”、人员交流这么多、人和物的交流这样多,仍然会出现“政冷”,出现今天双方政治外交关系面临的严峻僵局?直到最近,日本的执政党和在野党很多大人物竟然众口一词,竞相表示要外交抵制北京冬奥会,完全不考虑中国对东京2021 年奥运会的支持,更不考虑近半个世纪中国与日本从民间到官方共同努力构筑的交流合作的基础,为什么会这样?对此我产生了疑问:这样的一些政治外交上的政策鼓吹和决策行为,真的是基于国民感情的行动,还是说他们的这些动作不断反复,制造了或者说创造了一种国民感情?所谓的民意调查所显示的国民对某一个国家的厌恶感情,常常被拿来作为分析两国国家关系和国民关系的一个指标。但这种调查结果显示的究竟是每一个国民内心自发产生的真实感情,还是被各种各样的因素制造出来的感情?这种社会现象给我们这些做人文学科研究的学者提出一个非常重大的课题。尽管我们这些研究可能不会影响到政治外交的决策,也可能难以像那些简单、粗暴的政治外交逻辑那样获得支持。但是,它能够沟通不同国家国民的心灵,这样的工作还是应该有人去做的。

会议总结发言(二)

李廷江 清华大学日本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年代,经历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新冠疫情,每个人和整个人类都处于对当下的不安和对明天前途不可把握的不安定状态中。

中国处在一个历史上最重要的发展时期。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社会巨变,中国无论从国内社会发展还是从外部的国际环境看,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和机遇。

2022 年9 月29 日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周年纪念日。50 年前,中日两国实现邦交正常化,是20 世纪中国现代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一件大事,是中日关系史上的里程碑,也对世界历史产生了重要影响。今天我们回顾50 年来的历史演变,具有特殊的现实意义。

生活在当下,如何面对时代的变化?作为一名学者、研究者如何将学术与现实相结合?这些都是我们必须面对、必须回答的命题,也是我们的职业使命和社会责任。基于此,在迎来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周年之际,清华大学日本研究中心迄今为止举办了3 期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周年系列讲座。

2021 年9 月17 日,我们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抗日战争研究》主编高士华先生基于历史视角、从历史问题入手,解读了50 年来中日关系中的历史问题的变化、特点与现状,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

12 月13 日,我们举办了系列讲座第2 讲,原文化部副部长刘德有先生和原大使、驻大阪总领事王泰平先生,两位参与推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重要亲历者,以亲身经历回忆了50 年前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政治舞台、中日外交交锋的前台幕后以及社会上的反响。珍贵的历史见证人的回忆语重心长,让我们更感受到中日邦交正常化在中国与东亚、中国与世界局势变化上所具有的重大价值。

12 月18 日,清华大学举办了“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周年——‘永远的邻人’傅高义与东亚”,即本系列讲座的第3 讲。中日美三国各界代表15 人在论坛上发言和讨论,清华大学校长邱勇院士,原日本总理大臣、清华大学日本研究中心最高顾问福田康夫先生,中国前驻日本大使程永华先生,日本东洋大学校长、清华大学日本研究中心顾问福川伸次先生,美国哈佛大学原日本研究中心主任戈登教授、傅高义先生长子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经济政治学院院长斯蒂文·沃格尔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清华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学术顾问张蕴岭等各界代表,从不同角度追思和评价了傅高义先生的研究业绩和在中日关系发展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中国与日本有史以来都是极其重要的邻邦。事实证明,两国关系的走向改变了东亚格局,影响了国际形势的发展。因此,东亚世界和中日关系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国际社会的极大关注。

今天的四位报告人和评论人为我们如何认识50 年来的中日关系、如何看待当今的现实提供了极其重要的视角和富有启迪的见识。今天四位报告人中,中日双方各两位,题目是历史研究和现状分析,评论人也是中日双方各两位,历史研究题目和现实分析题目的研究学者各自对应。

山室信一先生以50 年为周期,分析了两国关系存在的憧憬与不信任的纠结;高原明生先生在对中日关系50 年历史的回顾中强调信赖与协调的重要性;汪婉先生基于历史学家的敏锐,分析了日本在印度太平洋地区的政治地理架构、地缘政治学和经济交流关系,指出日本外交的摇摆不定;刘杰先生就东亚世界和解提出了三个层面的和解。由于时间有限,各位老师都没能充分地展开他们的报告。即便如此,他们的学术观点不仅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为我们今后回顾历史、面对现实,研讨中日关系与世界发展贡献了不可低估的学术知识和精神财产,再次向他们表示衷心的谢意!今天的四位评论人都是学界的著名学者,都是中日关系研究领域大名鼎鼎的专家。正是评论人的精心点评,使我们的研讨会成为一个非常奢侈的学术大餐,增添了今天研讨会的学术价值和互动的意义。

下面我仅就迄今为止的三次系列讲座和今天的研讨简单谈几点体会,有不到之处敬请批评和原谅。

第一,时代潮流、时代认识与时代的选择。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从1840 年的鸦片战争到1868 年的明治维新,再到1911 年的辛亥革命,以及1949 年中国革命胜利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无一不是时代潮流的产物,无一不是当代人对时代潮流认识选择的产物。中日关系也正是在这样大环境的变化中,从对立、协调、战争走向和解。在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周年前夕,我们讨论50 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离不开我们对150 年以至180 年、200 年中日关系历史的学习和认识。

第二,中日关系的世界性、复杂性、多样性和变化性。

何谓世界性?简言之,就是纵观50 年乃至近200 年的中日关系变化,都是在国际形势大势下加以认识和做出选择的。多元性是讲中日关系变化中的内部因素以及各种力量相互作用,也可以同时认识到它具有的复杂性。比如说,从二战前到二战后,每说到日本对华政策,学者和决策当事人都讲中日问题,说到底是日日问题,是不同的日本人对华认识的问题,是日本政客、军人如何认识中国,以及如何选择和中国打交道的日本内部问题。日本对华政策也是日本政府内部不同势力对华认识对冲的结果。

什么是变化性呢?我想指出,上述中日关系中的世界性、复杂性、多元性,都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比如,1958 年北京举办日本工业展览会,中国国内上层内部意见分歧,要不要办,能不能挂日本国旗?最后是开幕时,毛泽东主席亲自出席展览会,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此外,1972 年进行中日邦交正常化谈判,其实中国民众是有反感情绪的,为此中央政府专门发布文件,说明中日邦交的意义和重要性。因此才克服了困难,实现了中日邦交正常化,这是我们迄今为止较少提到的。当今,中日关系由于政治体制的变化和社会的发展,变得更加复杂化了。再比如,这种变化还表现在中曾根康弘首相执政时参拜靖国神社事件中,由于受到中国民众的一致批判和抵制,后来中曾根首相再也没去,他表示要尊重胡耀邦等中国领导人以及中国人民的感情。

然而,小泉执政时期发生了很大变化。对于小泉首相对华认识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比如,小泉首相任期内拜访中国大使馆,小泉首相访华时当天往返参观卢沟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这在日本首脑中是少见的。但是,小泉参拜靖国神社问题就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第三,对于中日邦交正常化意义的再认识。

如前所述,中日邦交正常化是战后中日关系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件大事,在世界史上也是一件大事。首先,如果没有1950 年以后中日民间交流,就没有中日邦交正常化,对此学界和社会是有共识的。人们常说“吃水不忘掘井人”,有日本学者认为,中国对于日本的民间外交,通过民间交流进而建立起来的对日友好关系,是中国对资本主义国家外交中值得肯定的重要的外交成果。对此,我们应该如何进一步加以认识?

其次,中国政府重视恢复中日邦交正常化,表现在接待日本代表团的规模和细节上。如1972年田中角荣首相访华时,中国政府明确规定接待规格不能低于美国总统,而且只能在其之上。

再次,中日关系中还有一些需要认真探讨的课题。比如大平内阁之后日本对中国实施了空前的大规模的政府开发援助(ODA),这对中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究竟产生了怎样的积极和重大作用等等。这些可能都是我们应该加以更深入认识和研究的。

最后,我想和大家分享昨天会议上福田前首相的一句话,以此来结束我的总结发言。福田康夫先生说:中日之间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中日间再也不会发生战争,和平是两国关系的主旋律。

猜你喜欢

邦交正常化中日关系
略論春秋時期的邦交文書
春秋时期楚国邦交研究
春秋时期晋国邦交研究
中日关系的内在动能应大于外部干扰(社评)
用“正常化”战术攻克心灵堡垒
奥巴马任期内美国与古巴关系正常化诱因探析
中日国交正常化の先駆者
战后改造与国家态度:德国的“正常化”之路
中日关系进入 “后摩擦期”?
哥斯达黎加宣布与古巴复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