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日本社会“右倾化”研究及政策启示
2022-05-18翟一达
翟一达
“右倾化”趋势是学界和媒体对日本政治近年发展状况的基本认识,日本政府和日本保守主义势力并不认可该说法。[1]虽然主观评价会受不同立场的影响,但是认为日本趋于右倾化的评价不仅限于与日本有着复杂历史和现实瓜葛的近邻中国和韩国,作为“第三方”的世界其他国家的学者和媒体也做出了类似的判断,①《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经济学家杂志》等都对日本的右倾化进行了报道和评论。参见:New York Times.Japan's Right-Wing Stirrings [OL].https://www.nytimes.com/2014/02/13/opinion/kato-japans-right-wing-stirrings.html;The Economist.Japan's Right Wing Unwelcome Change [OL].https://www.economist.com/asia/2014/08/29/unwelcome-change;Washington Post.With China's Rise,Japan Shifts to the Right[OL].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asia_pacific/with-chinas-rise-japan-shifts-tothe-right/2012/09/20/2d5db3fe-ffe9-11e1-b257-e1c2b3548a4a_story.html?utm_term=.4a572b5416d2.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也论及了日本的右倾化,Joseph Nye.Japan's Nationalist Turn [OL].[2022-01-20].http://joenye.com/post/35653715535.反映出对日本政治右倾化的认识具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战后日本政治的总体趋势是保守化,[2]尤其是1993 年“五五年体制”解体后,革新政党的衰落和保守政党的重组壮大使日本走上了“总体保守化”的道路,这是包括日本学界和我国多数的日本政治研究者的共同观点。日本的右倾化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不安,人们不禁担心这会危及地区的稳定与和平。
现有文献主要集中讨论了日本政治的右倾化,研究对象是日本的政治家和政党,通过对他们的言行和相关政策的解读,得出日本发生了右倾化的结论。与此相对,这些研究很少触及对日本社会中广大民众的政治社会态度的分析,尤其是缺乏基于客观的调查数据等史料所进行的具有说服力的研究。许多关于“日本右倾化”的研究将“右倾化”作为一个政治标签与“帝国主义”“军国主义”相联系、随意使用,那些理所当然地谈论“日本右倾化”的人们,常常忽视了概念本身的不清晰。对于这样一个相对化的概念,学理上界定什么是“右倾化”,并能够以一个客观的标准来衡量所谓“右倾化”的程度与过程充满了挑战。[3]在这一背景下,本文在理论上对“右倾化”概念重新进行了讨论,区分了政治右倾化和社会右倾化,使用历时性的调查数据等历史资料,尝试研究日本社会“右倾化”的问题。
一、日本的政治右倾化与社会右倾化
有关日本右倾化的先行研究通常将日本政治的保守化等同于右倾化,认为日本政治右倾化始于20 世纪80 年代,特别在冷战结束后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在意识形态的光谱上,“右”与“左”相对立,“右”通常指保守主义的立场,强调传统、权威和秩序等。日本的保守政党和革新政党围绕修改宪法、日美安保协定、强化防卫、海外派兵、非核三原则等问题展开了长期的斗争。除了保守主义,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也是日本右倾化的重要特征,一些学者将日本政治右倾化的理论根源概括为“民族保守主义”。[4]因为右倾化是一个较为模糊的概念,学者们对此做了不同的定义。如吕耀东认为,“政治右倾化是在日本总体保守化的发展过程中,日本保守政党将其保守主义执政理念转变为国家意志和政策的行为或过程,同时也是保守政党保守主义执政理念在政策层面上的具体体现”。[5]刘江永认为,政治右倾化是指“日本右翼保守势力及其主张在政界渐占上风并影响政府决策的一种政治倾向”。[6]
以上的定义,都将日本的政治右倾化限定在政界,涉及的对象主要是日本的保守政党及保守主义政治家,政治右倾化是保守政治势力影响国家政治决策过程,将其政治理念转换为国家政策的结果。与这种将日本右倾化局限在政界的狭义的定义方式不同,梁云祥对右倾化的定义,在前者的基础上还加上了“日本民众对此加以迎合或接受的一种社会思潮”。[7]右倾化包含保守主义成分,但并不是所有的保守主义都等同于“右倾化”。针对一些研究将日本的保守化升格为是军国主义复活的主张,梁云祥提醒,在分析日本右倾化问题时,要避免“右倾化”一词使用的泛化趋势,“将日本政治上一切有悖于中国利益的行为统统归咎于右倾化”。特别应注意,“右倾化并非简单等于军国主义化和挑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国际秩序,其中有些内容并没有违反现有国际规则和日本法律,或已经被日本国民所接受”。[8]先行研究概括了日本右倾化的主要内容和表现,如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意识抬头、支持修改和平宪法、否认或美化侵略历史、支持扩军备战等。[9]
一些文献倾向于将日本政治右倾化与社会右倾化等同视之,根据日本政治精英的右倾化言行得出了日本社会也出现了严重的右倾化趋势。张广宇认为日本的右倾化遵循了以下的时间顺序:20世纪80 年代政府开始右倾化,90 年代知识分子开始右倾化,之后日本的广大普通民众也发生了总体的右倾化。[10]日本的右倾化不只是“一小撮”右翼政治家的活动,而是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日本国民的意识出现了整体右倾化的趋势,日本媒体也趋于右倾化。[11]周永生主张“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支持强化国家主义精神,企图通过修改‘和平宪法’打破制约,弥补军事等行为能力的缺陷”。[12]日本的一些学者也赞同日本社会发生了右倾化。[13]关于日本右倾化的现象,本文提出应该区分政治右倾化与社会右倾化,政治右倾化是政治精英们的右倾化(包括政党和政治家的言论与政策),而社会右倾化主要指日本民众整体的政治态度在国家政策的核心问题上是否趋于国家主义、历史修正主义、支持对外军事扩张等。鉴于日本政治精英们的政策观点并不一定等同于日本广大普通民众的政治态度,对二者进行区分是有必要的。政治右倾化与社会右倾化并不是同一个客体,将日本的政治右倾化等同于日本社会多数普通民众政治态度的右倾化需要相关证据的支撑,日本社会整体是否发生了右倾化是一个有待探索的研究问题。
关于日本政治右倾化和社会右倾化的关系,有两种不同的因果机制解释。一种观点认为,日本社会发生了右倾化,广大日本民众倾向于支持右倾化的政策,日本社会总体氛围的右倾化导致了政治精英们的右倾化。代表性学者周永生认为冷战结束后,日本社会右倾化思潮泛滥,他在论述中断定是日本社会的右倾化导致了政治右倾化。“在21 世纪初期,日本国民对修宪支持率最高时接近50%左右,致使日本朝野各党派在2005 年前后纷纷提出本党的修宪方案”。“日本国内‘厌中’情绪严重。日本朝野政党为了迎合这种不健康的民意,争相显示对中国的强硬政策”。[14]时殷弘的研究也预设了政治精英的右倾化是日本整个社会右倾化的后果,“在日本右翼势力愈益壮大、民族情绪和公众舆论右转的背景下,安倍力图顽固推行逆转历史判决、激进修改宪法和对华军事对抗的大政方针”。[15]以上研究将日本政治精英的右倾化作为日本社会整体右倾化的结果的主张,有待实证材料的检验。
另外一部分学者认为日本社会发生了右倾化,但这是政治右倾化的后果,在国家保守主义的政策引导下广大日本民众的政治态度出现了右倾化。田富提出日本的政治保守主义势力通过向国民灌输右翼思想,使日本民众的意识和社会舆论日益右倾化,最终导致了整个社会思潮的右倾化。[16]纪廷许主张日本“社会闭塞”和“思想混沌”,日本保守主义政治精英引导普通民众接受本国历史的无罪主义和重构民族认同、发展大国主义,导致了2012 年以后日本社会加速右倾化。[17]以上两种见解对日本政治右倾化与社会右倾化的因果关系作出了不同的解释,其实二者可能是一个相互影响的互动过程,政府的右倾化政策引导民众向右转,同时在右倾化的社会意识环境下,政治精英和政党为了迎合右倾的民意提出更加保守极端化的政策,造成恶性循环。[18]虽然这两种观点反映的是社会科学研究意义上本质完全不同的因果作用机制,但都共同承认和主张日本社会的右倾化。
目前有关日本社会右倾化的主张,在论证过程中尤其缺乏基于调查数据等历史资料的支撑。在方法论上,研究日本社会是否右倾化需要避免以偏概全和结论先行的弊端,坚持从客观事实出发的调查研究方法,对于日本战后的和平发展以及广大普通日本民众的政治态度是否发生了右倾化应给予客观评价。主张日本社会整体发生了显著右倾化的研究存在以下几方面的问题。第一,论证方式以情绪宣泄为主,缺乏事实证据。一些研究指出日本社会出现了严重的右倾化、和平主义思想已经淡化、日本国民的国家主义意识高涨等。这些结论并非建立在调查数据等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在喊口号式的空泛议论后,突兀地就得出了日本社会右倾化的结论。第二,一些研究将日本保守政治家在选举中获得支持并成功当选视为是日本社会整体右倾化的后果。日本保守政党势力的扩张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主要是日本政治右倾化的表现。民意在政治中的体现需要通过选举制度、政党制度的中介,不同的选举制度对民意的反映程度有所差异。[19]选举中保守政党的扩张与对大党有利的小选区比例代表并立制的选举制度有密切关联,也与在野党分散林立有关。[20]日本的保守政党所获得的民众支持比率并不直接等价于该政党在国会中所占议席的比率。[21]此外,选举中外交和国防问题并不是唯一的政策焦点,选民投票时还会关心各政党在经济发展、社会保障、教育等领域的施政方针。研究发现,选举时各政党和候选人的经济与社会保障政策(如消费税增税、免费教育等)是日本选民主要关心的内容。[22]因此,即使选民投票给自民党,并不意味着认同自民党保守主义的国防和外交政策。第三,还有一些研究通过列举日本右翼组织的极端行为,然后将其阐释为日本社会的整体右倾化,右翼组织的活动只是反映了日本社会中一部分个人或群体所表现出的极端言论或行为,但是据此推广到所有的日本民众,并且得出整个日本社会右倾化的结论是不严谨的。
对日本政治右倾化和社会右倾化之间关系的分析,首先需要客观地分析日本社会整体是否发生了显著的右倾化,即日本社会广大普通民众是否也持有与日本右倾政治精英们同样的政治态度。对该问题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这关系到是否支持将日本政治右倾化的责任归因于政治精英们顺应于民意的结果,让广大普通日本民众为此承担责任。例如,中野晃一就指出,日本政治右倾化不是社会右倾化的结果,而是由政治精英主导的。[23]在接受政治右倾化和社会右倾化互为影响的作用机制下,一些学者主张日本社会尚未发生明显的右倾化,目前日本的右倾化现象主要集中在政界,即政治精英和政党的右倾化,但是日本社会的主流民意与保守派政治家们的主张有相当距离。门洪华提出日本保守主义政治精英“希望通过忘却或修改历史摆脱战败国地位、恢复民族自信的做法并未得到日本民众的广泛支持”。[24]张云认为不应预设日本社会已全面右倾化的结论,应区别对待日本政治家的右倾和日本民众的普遍右倾。[25]对民意的政治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发现,针对某一问题或政策的社会主流态度,并不必然与政治精英们的意见一致,因此,会导致国家政策与民意的偏离。[26]尤其在一个民主多元的社会,存在不同的意见和想法,民众并不总是万众一心地拥护政治精英们的观点。
区分日本政治精英与广大普通民众、区分政治右倾化和社会右倾化两个概念,并检验日本社会是否右倾化的问题,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日本民众的政治态度,以便有效地制定相关政策。歪曲日本社会的真实情况,会导致错判形势,误导国家外交政策的制定,并造成严重的后果。许多日本研究专家都提出应重视日本民众的政策偏好和态度在日本政治中的重要性,发展对日本的公共外交,尽可能争取日本国民的理解和支持。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首先客观地认识一个真实的日本社会。先行研究对日本右倾化的讨论大多停留在抽象层次,缺乏在社会科学研究范畴下对右倾化衡量指标以及日本社会右倾化的历史变化程度的测量,导致了对社会右倾化的研究缺乏实证材料的支撑。在日本政治右倾化加剧的今天,对日本社会广大普通民众的政治态度的实证研究,可以进一步揭示右倾化的日本政治精英们到底是顺应了民意,还是违背了民意,以及目前和未来日本政治精英们操纵民意的可能空间。
虽然学界认为伴随日本的经济和社会转型,日本民众的政治与社会意识趋于保守化,但这要与“右倾化”进行区分。日本社会的右倾化除了有保守主义的倾向外,还包括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的特质,以及对外军事扩张和否定和平主义的意图。因此,本文将日本社会右倾化定义为日本国民中的主流民意对内呈现出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上升和历史修正主义趋势,对外表现出放弃和平主义与支持国家军事扩张的倾向。“主流”的界定在于涉及国家政策的某一观点在国民中获得支持的比例超过其对立主张,即一个社会中相对多数的国民所赞同的政策立场。根据上文对日本社会右倾化概念的理论分析,本研究建立了一个具体操作化的衡量标准,包括4 个方面的核心内容:日本民众的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意识高涨;否认日本的侵略历史;赞成修改宪法和平主义原则;支持自卫队的军事扩张。现有文献中,虽然一些学者主张日本社会整体出现了右倾化,但并未提供充分证据证明日本社会广大民众的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显著上升以及转向支持历史修正主义,对外放弃和平主义与支持国家军事扩张。研究日本社会右倾化问题时,需要理解日本民众的政治社会心理;需要置身日本社会做深入观察和调查研究;需要遵循以事实为基础的原则;尊重事实应优先于情绪宣泄和政治宣传,客观地分析日本社会广大普通民众的政治态度。只有客观地认识日本社会的真实情况,才能保证对外政策制定的科学化与有效性,以达到政策的预期效果。
二、对日本社会右倾化研究的方法
对日本社会“右倾化”的研究,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右倾”是针对什么基准衡量?即针对什么样的标准判定日本社会出现了“右倾”。在意识形态的分布上,“左”和“右”本来就是相对的概念,判断的标准取决于评价者的立足点。[27]实证分析的起点要将“右倾化”的内容具体化和客观化,根据具体的标准来分析“右倾化”是否发生,而不是凭空的主观判定。根据先行研究所确立的对日本“右倾化”问题实证研究的方法论,[28]本文采用依据日本国内民意实际变迁的立场来评价日本社会是否“右倾化”,而非以中国为中心和根据中日关系的好坏来评价日本是否“右倾化”。后者具有更大的主观性和不确定性,甚至存在脱离日本实际政治的风险。其次,谈论当前日本的“右倾化”,是否意味着过去日本没有“右倾”,过去没有右翼组织和人士的活动?如果日本社会发生了显著右倾化的命题成立,“右倾化”的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否追踪刻画出“右倾化”的历史过程?针对这些问题,本文从日本民众政治态度变迁出发,以相关事实为基础,建立多个维度的指标来检验日本社会是否发生了“右倾化”。
鉴于“右倾”问题本身的相对性,“右倾”所偏离的中心并非一个绝对和静止的水平,中心的位置依赖于具体的时空而存在,这就要求引入空间和时间的基准,建立一个相对标准的参照系。具体而言,空间的基准由包括日本在内的世界其他国家共同构成,参照各指标在其他国家的水平,以此确立日本社会在世界范围内是否属于“右倾”。例如,比较日本民众支持对外战争的态度在世界范围内处于何种水平,以此相对地评价日本民众的政治态度是否“右倾”。时间的基准以纵向的时间变化来检验不同时期日本社会的民意,从历史变迁的角度评价当前日本民众的政治态度与数十年前相比是否变得更加“右倾”。通过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确立空间和时间的基准,可以为评价日本社会的“右倾化”提供一个相对的参照系,这个参照系的评价指标具有一定的客观性,根据这些不会随着不同研究者个人态度改变的客观指标,能够更合理地评价日本社会“右倾化”的命题。
对日本政治右倾化的判断,可以依据日本政治精英们的言行、奉行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政党的势力扩张、日本政府的相关政策等事实进行评价,但是对日本民众和整个日本社会是否出现了显著右倾化的研究,无法通过个别极端化的民众和群体的态度做出评价。日本现有人口1.25 亿,为了了解广大普通日本民众的政治态度也不可能对所有的人口进行调查。为了回答日本社会整体是否发生显著右倾化的问题,需要采用社会科学抽样调查的统计方法,借助随机抽样选择具有一般代表性的样本,通过对这些样本的政治态度的分析来推断日本社会整体的情况。采用这样的一种实证研究方法,可以使我们对日本社会是否出现显著右倾化的研究以事实为依据,避免没有任何证据支撑的主观臆测,或是以局部的现象作为对整体情况认知的基础,这些倾向都会导致对日本社会现实的认识偏差。
为此,本研究通过对历史统计资料的搜集和整理,使用在日本全国范围调查获取的数据来分析日本广大民众的政治态度。为最大限度地保证研究的客观性和严谨性,在方法上遵循以下原则。
第一,尽量使用中立调查主体的数据,并保证调查数据来源的多样化和均衡化,以增加研究结论的说服力。调查实施的主体以高校和科研机构等第三方中立机构最为理想,由于学术机构的主要任务是科学研究,其主导的民意调查数据不直接受到政治党派的影响,相对客观。例如,本文采用了由学术机构和专业的调查机构开展的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的日本数据。另外,为了解日本公众的政治态度,日本的主要媒体长期进行着民意调查,有时不同媒体之间的调查结果会有较大差异,这与媒体的意识形态立场有关。通常认为,《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更加倾向于自由主义,而《产经新闻》和《读卖新闻》偏于保守主义。媒体的民意调查数据需要进行相互比照,从中捕捉一般化或共通的内容,这样才具有说服力。本文主要使用政治立场相对中立的日本广播协会(NHK)的调查数据,NHK 是根据日本《广播法》而成立的公共广播机构,法律要求其运营不持特定的党派立场,确保广播内容的真实客观以及言论的自由。①NHK 保持中立只是一般论,NHK作为日本唯一的公营媒体,接受政府财政拨款资助,其与政治的关系复杂微妙,在不同时期也有不同表现。参见,川崎泰資.NHK と政治:蝕まれた公共放送[M].東京:朝日新聞社,1997;飯室勝彦.NHK と政治支配:ジャーナリズムは誰のものか[M].東京:現代書館,2014;永田浩三.NHK と政治権力:番組改変事件当事者の証言[M].東京:岩波書店,2014.本文在使用NHK 调查数据以外,还辅助采用和比较不同政治立场的媒体的调查数据,注意数据来源的多样化,以期最大限度地客观反映日本社会的真实情况。
第二,对于某一具体项目的调查,使用同一调查主体采取同一调查方式获得的历年调查数据。例如,《读卖新闻》2005 年对日本民众的历史观做了全国性调查,同时NHK 于2000 年也对这一主题进行了调查。由于调查实施主体的不同,本文并未将二者之间的差异视作是日本民众政治态度的变迁结果。另外,NHK 对日本民众如何看待修改宪法的问题,分别进行了访谈调查和电话调查,由于不是统一的调查方式,不能对两种数据进行混合从而推断结论。
第三,使用历时纵向的历史调查数据,分析日本民众政治态度的长期变化趋势。为了研究日本民众的态度变迁,在历史数据的选择上考虑使用经历了长期时段的调查资料。例如,世界价值观调查对国家主义态度的测量从1981 年开始至2019 年,经历了7 次调查;NHK 针对日本民众的民族主义,自1973 年至2018 年共进行了10 次调查;内阁府调查室对自卫队的态度调查从1991 年到2015 年,经历了9 次调查。这样的历时调查数据能较好地反映日本国民政治态度的变迁过程,为回答日本社会整体是否出现显著右倾化的问题提供事实依据。
第四,在国别资料可利用的前提下,比较日本与其他国家的数据,以期展现日本公众的政治态度在世界范围内处于何种相对位置。例如,一些学者主张由于政府右倾化的政策,日本民众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近年来膨胀。通过分析和比较日本民众和世界其他国家的国民在这些指标上的态度差异,可以客观地评价日本社会右倾化的主张是否成立。
本文以随机概率抽样取得的日本全国调查统计数据等历史资料为事实依据,根据前文对日本社会右倾化的定义和衡量标准(主流民意对内呈现出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上升和历史修正主义,对外表现出放弃和平主义与支持国家军事扩张的倾向),将从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对战争的历史认识、对修改宪法和平主义原则的态度,以及对自卫队军事扩张的态度等4 个方面,分析日本社会整体是否发生了显著的右倾化。
三、日本社会右倾化的实证分析
(一)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
日本的政治家们鼓动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被认为是日本政治右倾化的重要体现。中曾根康弘提出要实现“战后政治总决算”,恢复日本人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气魄,走出战后的阴影,实现日本政治经济大国的理想。石原慎太郎等人出版了《日本可以说“不”》,高扬日本的民族主义。小泽一郎出版了《日本改造计划》,主张日本要成为“正常国家”,与欧洲和美国构成世界三极中的一极。安倍晋三提出要建立一个“美丽的国家”,培养和唤起日本民众对国家的自豪感。先行研究将这些政治家们的言论视为煽动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是政治右倾化的体现。
在日本社会层面是否也受到了政治右倾化的影响,广大普通民众表现出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高涨的现象?民族主义并不简单等同于“右倾化”,[29]如果将尊重民族文化和传统、在国际体育赛事中表现出来的“爱国心”、对国旗与国歌的尊重视作是日本社会右倾化的标志,不免对“右倾化”的概念作了泛化使用,其弊端在于世界上普遍存在这些行为的绝大多数的国家都将被视作右倾化。本研究对民族主义的测量使用了强调本民族的优越感和本国中心主义的概念成分,这与右倾化问题的讨论密切相关。关于民族主义,NHK于1973 年至2018 年对日本全国16 岁以上的民众进行了共10 次调查,调查项目包括询问被访者对“日本是世界一流的国家”“日本人具有优秀的素质”和“日本有很多值得其他国家学习的地方”3 个问题的态度。[30]如图1 所示,关于“日本是世界一流的国家”的项目,日本民众的认可度在50%左右徘徊,1983 年达到最高值56.8%的水平后一路下滑,1998 年至2008 年间降到了40%以下。虽然2008 年以后有所回升,但是仍然未超过1983 年的水平。日本民众对“日本人具有优秀的素质”的评价,从1983 年至2013 年的30年间形成了一个U 形分布,1998 年达到最低水平的51%,之后逐渐缓慢上升,2013 年达到67.5%,2018 年下降至64.8%,这一水平和20 世纪70 年代后期大致持平。赞同“日本有很多值得其他国家学习的地方”的日本民众常年保持在70%的水平以上,1998 年达到了峰值80.2%,2010 年后的水平与20 世纪80 年代后期至90 年代初期相当。以上关于民族主义历史变迁趋势的分析表明,没有证据证明日本社会中的民族主义经历了显著的上升。
图1 日本民众的民族主义倾向
国家主义通常是指树立国家的权威、国家至上的观念,强调个体对于国家的无条件服从。关于国家主义,世界价值观调查(WVS)从1981 年至2019 年在日本共进行了7 次调查,询问被访者是否以国家至上,当发生战争时愿意为国参加战争。调查结果显示,日本民众愿意为国家而战的比例长期处于10%~20%之间,2000 年之后基本稳定在15%左右。对比世界价值观调查在世界其他国家的数据,可以反映出日本民众的国家主义的相对水平。根据WVS 的跨国数据比较,愿意为国家而参战的民众比例,中国超过了70%,韩国超过了60%。与此相对,日本的比例只有15.2%,处于57个参与调查的国家中的最低水平。[31]此外,2010 年WVS 的日本调查还进一步询问了日本民众对个人与国家关系的认识,可以反映国家主义在日本社会中是否泛滥。其中有一个项目询问公众对“即使国家错了,作为日本国民也应该支持国家”的态度,回答中表达赞同态度的只有17.1%,[32]这反映出无条件支持国家的民众只是少数。
以上调查数据所呈现的事实表明,与日本政治精英们鼓动极端民族主义的风潮相对,一味以国家优先、盲目地服从国家的思想在日本民众中并不占主导,日本民众并未陷入所谓的“狂热的国家主义”之中。日本的政治右倾化对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煽动并未在广大普通日本民众中产生显著效果。通过与世界其他国家的比较可以发现,认为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在日本普通民众中膨胀是没有事实根据的。
(二)对战争的历史认识
日本的政治右倾化还体现在政治精英们否认侵略历史,重新建构了另一套所谓日本的对外战争是抵抗西方殖民者、解放亚洲的话语体系。原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鼓吹日本的对外战争有功论,是对亚洲的“解放战争”。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2013 年众议院预算委员会答辩时说,东京审判是依据战胜国的立场对日本裁定的罪名;在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中安倍又声称,“侵略”的定义在学术界和国际上还没有定论,取决于从不同国家的立场如何看待这个问题。[33]以上言论都被中国学者和媒体视为意图否认侵略历史。其实,除了安倍之外,质疑日本对外侵略战争的还有原文部科学大臣岛村宣伸、原文部科学大臣相藤尾正行、原法务大臣永野茂门、原环境厅长官樱井新等。[34]安倍政府时期的内阁成员也相继发表否认历史的言论,如原文部科学大臣下村博文否认日本军强征慰安妇,原防卫大臣稻田朋美否认南京大屠杀和反对东京审判。其实,日本政界中一直存在一股强劲的势力否认日本的对外侵略战争,美化侵略历史。日本国会内成立的“终战50 周年国会议员联盟”宣称:“不能忘记日本自存自卫与亚洲和平而献出宝贵生命的200 多万战殁者。”另一议员联盟“正确传授历史国会议员联盟”反对国会通过“不战决议”,声称决议将“给先人的努力和名誉抹黑,使我们永远被扣上残暴无道民族的帽子”。以自民党议员为主成立的“光明日本国会议员联盟”表示,“决不赞成把我国罪恶地视为侵略国家的自虐的历史认识和卑躬屈膝的谢罪外交”,[35]这些日本政治精英们的言行都反映了他们否认侵略历史的企图。
对侵略战争的历史认识问题一直是日本与中国和韩国之间纠葛的主要原因,在论及日本政治右倾化对广大普通民众的影响时,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是,现在的多数日本民众并未亲身经历过战争,学校教育中对战争的介绍又很模糊,导致了民众对20 世纪日本发动的对外战争的认识不充分,对战时日本犯下的罪行认识不够。[36]在这一背景下,否认或美化日本侵略战争的“自由主义历史观”以及右倾化的政治精英们的历史认识都对日本普通民众产生着影响,广大日本民众是否也接受了政治家们否认侵略历史的主张是判断日本社会整体出现显著右倾化的重要衡量标准。
NHK 从1982 年至2000 年在全国对民众的战争历史认识进行了调查,其中一个项目是“日本对中国的战争是否是侵略战争”。日本民众中认为是侵略战争的比例,1982 年是51%,1987 年是48%,2000 年是51%。否认战争侵略性质的比例1982 年为22%,1987 年是25%,2000 年是15%。[37]图2 展示了2000 年的详细调查结果,呈现了日本民众对该问题的基本态度。51%的受访者赞同日本对中国的战争是侵略战争,远远超过了15%的持否认态度的人数。如果进一步将受访者根据是否经历了战争进行分类,如图2 所示,战争经历并不是一个主要的影响因素。即使那些战后出生没有战争经历的日本民众仍然认同日本对中国发动了侵略战争。虽然二战后经济高速增长时期,日本民众对战争体验经历了“风化”的过程,但是从20 世纪70、80 年代开始,“战争的侵略性质和加害性已经为多数国民明白地认识到了”。[38]本文的实证分析也表明,在历史认识问题上日本民众的主流政治态度并未否认侵略战争,这是日本社会对历史认识的基本态度。
图2 日本民众对战争的历史认识
作为对2000 年NHK 调查结果的补充,本文还使用了2005 年《读卖新闻》和2015 年《每日新闻》两家媒体对同一主题所做的调查数据,做进一步的分析。因为是不同主体实施的调查,纵向时间变化趋势的比较没有意义,但是调查结果本身可以互相佐证,反映出日本民众对历史认识的基本态度。《读卖新闻》2005 年对日本的战争责任进行了民意调查,68.1%的日本民众认为20 世纪日本对中国的战争是侵略战争,否认侵略的民众比例是10.1%。《每日新闻》2015 年举行的“战后70 年”特别民意调查表明,47%的民众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是“错误的战争”。其中对“错误”的理解,56%的民众回答是日本的对外侵略战争。虽然《读卖新闻》和《每日新闻》是日本两个意识形态立场不同的媒体,但是二者的民意调查结果都共同反映了日本社会主流民意在历史认识问题上的基本态度,即大多数日本民众并未否认侵略历史的事实。
此外,由前安倍政府组织的“21 世纪构想恳谈会”的政策咨询会议,在战后70 年安倍首相的谈话发表之前,向日本政府提交了报告书。恳谈会的成员由学者、媒体、企业等代表组成,虽然都是由首相官邸选任,并且多名成员持浓厚的保守主义政治立场,但在最后的报告书中仍明确记载了日本20 世纪发动了对中国的侵略战争。报告书用脚注说明了恳谈会成员中对“侵略”一词的使用存在分歧,有的委员持有不同意见。事后作为恳谈会代理召集人的原国际大学校长北冈伸一在接受《每日新闻》访谈时披露了细节:16 位委员中除了2 人存有异议,其余14 人都赞成日本对中国进行了侵略的表述,报告书采纳了多数人的意见。[39]由安倍政府自己挑选的政策咨询会议成员,却做出了与保守主义政治家们意图否认侵略战争愿望相反的政策建议。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日本社会对战争侵略性质的基本认识。
以上事实反映出,日本国内兴起的修改教科书、美化历史的运动或政治精英们否认侵略历史的政治右倾化言论,并没有改变或根本影响广大日本普通民众对待历史问题的看法。日本民众的主流政治态度并未否认对华的侵略战争性质,事实证据并不支持日本社会整体出现了显著右倾化的主张。
(三)对修改宪法和平主义原则的态度
先行研究认为,日本保守主义政治家推动对宪法的修改是试图突破日本政治的基本框架,是日本政治右倾化的重要体现。安念润司提出20 世纪90年代以后日本国内修宪势力扩张的主要原因是冷战结束后为应对地区冲突日本保持军事力量的必要性的意识增强以及1993 年“五五年体制”的崩溃和长期护宪势力的社会党弱化。[40]日本政治中的保守势力推动对宪法的修改体现在:1999 年日本国会将修改宪法正式提上议事日程,分别于2000 年和2007 年在日本国会参众两院设立了宪法调查会和宪法审查会。2005 年11 月自民党在纪念成立50 周年大会上提出的“新宪法草案”试图删除宪法第9 条第2 项关于不保持战力的条款。2012 年9 月安倍晋三竞选自民党总裁时提出了要完成修宪的决心,同年自民党发表了宪法修正草案。2014 年自民党和公民党获得了众议院超过三分之二的议席,2016 年支持修宪的势力在参议院中获得了三分之二以上的议席,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任期间多次表达了修改宪法的意愿。此外,2021 年众议院选举后当选议员中支持修改宪法的人数达到三分之二以上,首相岸田文雄也表示希望尽早实现修宪。[41]
从中立的角度看,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适时修改宪法是世界各国普遍采取的做法。从1945 年至2016 年12 月,美国修改宪法6 次、法国修改宪法27 次(包括1 次新宪法的制定)、德国修改宪法60 次、意大利修改宪法15 次、澳大利亚修改宪法5 次、中国修改宪法9 次(包括3 次新宪法的制定)、韩国修改宪法9 次(包括5 次新宪法的制定)。[42]与此相对,二战后,日本对宪法还未做过修改。
日本保守主义政治精英和政党推动修改宪法的风潮在多大程度上波及和影响了广大普通日本民众对待宪法的态度?日本社会整体是否也倾向于支持修改宪法第9 条?对于这一主题,NHK 以面访调查的方式从1974 年至2017 年进行了4 轮调查,留下了珍贵的历史数据。[43]对这一调查数据的分析可以呈现出日本民众对修宪态度的历史变迁。如图3所示,对于是否有必要修改宪法这一问题,日本民众在20 世纪70 年代和90 年代赞成的比率都只有30%和35%,进入21 世纪后在2002 年时曾一度上升至58%,2017 年日本民众认为有必要修改宪法的比率又回落到43%的水平,认为没有必要修改宪法的民众比率是34%。其次,对不同年龄层的进一步分析可以发现,在各次调查中70 岁以上的民众比较不认可修改宪法。与此相对,除了2017 年的例外,其他3 轮调查中20 岁至39 岁的群体更认可修改宪法的必要性。分析2017 年的调查结果,30 岁至59 岁的群体较为赞同有必要修改宪法。当然从总体的态度分布来看,2017 年支持修改宪法必要性的比率在各年龄层都低于2002 年时的水平。
图3 日本民众认为修改宪法必要性的比率
根据日本民众支持修宪的比例高于反对者的比例就得出日本社会右倾化的结论仍然是不严谨的,支持修宪的态度与支持修改宪法第9 条中的和平主义条款并不是同一概念。虽然2017 年的调查结果表明,日本民众认可有必要修改宪法的比率高于认为没有必要修宪的比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赞成修改宪法的和平主义原则,后者是保守主义政治家们修改宪法的目的。虽然都在谈论修宪,日本民众与政治精英们对于修宪有着不同的目标。NHK 的调查显示,对于支持修改宪法的日本民众,希望通过修改宪法首先推进的制度建设问题依次是:维持健全的财政、国民直接选举首相的制度、推进地方分权、设置宪法裁判所、将众议院和参议院的两院制改为一院制等。[44]调查进一步询问日本民众:“宪法第9 条规定了日本放弃战争、不保持用于战争的军事力量,你认为宪法第9 条对日本的和平与安全发挥了何种作用?”问题结果显示,认为发挥了积极作用的民众比率达到82%。虽然2017 年日本民众认为宪法有修改必要性的比率是43%,但是支持宪法第9 条有修改必要性的比率只有25%,二者相差18 个百分点。57%的民众认为对放弃战争权利的宪法第9 条没有必要修改,82%的民众为当前宪法奉行和平主义的精神而感到自豪。可见,日本民众整体上是认可宪法第9 条的。即使在支持修改宪法第9 条的日本民众中,绝大多数是坚持宪法第9 条第1 项不保留战争权和第2 项不保持进行战争的军事力量的前提下,支持加入有关明确自卫队地位的条款。对于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宪法修改提案(在宪法第9 条中明确记载自卫队),各媒体进行的民意调查结果存在分歧,其中《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的民调结果是反对者多于支持者,而《读卖新闻》与《产经新闻》的调查结果是支持者的比率高于反对者的比率。[45]
此外,与保守主义政治家们热衷修改宪法形成对照,日本民众更多地表现出冷淡的态度。2017 年NHK 的调查询问日本民众,国家的政治首先应解决什么问题。日本民众关心的问题依次是: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政策、经济的景气和就业对策、少子化对策与教育政策、气候变暖与环境政策等。选择政府应首要处理宪法修正的比率只有6.1%,是所有选项中最低的。[46]
以上的实证材料表明,认为日本大多数普通民众支持修改宪法第9 条中的“不保留战争权”“不保持战力”的条款以及改变日本和平国家的主张,是没有事实根据的。在宪法修改问题上,日本社会并未与日本保守主义政治精英亦步亦趋,主流民意仍倾向支持宪法第9 条的和平主义原则。
(四)对自卫队军事扩张的态度
日本政治右倾化的另一个主要标志是政治精英们试图扩张自卫队的力量,发展壮大日本的军事能力。在政治精英们的主导下,日本修改了《防卫合作指针》,强化与美国的军事同盟关系,加强自卫队的军事力量建设,日本自卫队每年与美军进行军事演习,军演规模日趋扩大。[47]日本政府致力于扩充自卫队的军力和增加防务预算,2013 年,安倍内阁重新制定了《防卫大纲》,要求在未来5 年扩充1.8 万名自卫队队员。[48]从那时起,日本的防卫预算每年以0.8%的增长率递增(其中2014 年的增长率为2.2%),至2022 年总预算已达到6.1744 万亿日元,其中计划用于购买大量先进武器装备,增强自卫队的实力。[49]
日本普通民众对扩张自卫队力量的态度,是反映日本社会整体是否出现显著右倾化的主要衡量标准之一。日本内阁府宣传室2018 年对自卫队在日本国民心中的形象进行了调查,89%的民众对自卫队持有良好的印象。内阁府还对自卫队的力量调整问题进行了长时段的调查,图4 展示了从1991年至2018 年日本民众对增强自卫队力量的态度。在2000 年前主张增强自卫队实力的民众比例不到10%,同期支持减弱其力量的比率不低于15%。2000 年之后,二者的关系发生了改变。支持增强自卫队实力的民众比例缓慢上升,在15%上下波动,2010 年后受地区安全形势的影响,这一比例突破了20%的门槛,在最近的2015 年和2018 年的调查中都达到或接近30%的水平。与此相对,主张减弱自卫队力量的比率一路下滑,2018 年下降到只有5%的水平。虽然日本民众中主张增强自卫队力量的比率不断上升,但是这仍然无法得出日本社会右倾化、广大民众支持对外军事扩张的结论。如图4 所示,从1991 年至2018 年支持自卫队的力量维持不变的比率一直保持在60%的水平,这反映了日本社会在自卫队力量调整问题上的主流意见。
图4 日本民众对自卫队力量调整的态度
NHK 在2017 年对修改宪法的民意调查中询问了日本国民对自卫队的看法,62%的日本民众认为宪法承认目前自卫队的地位,鲜明地不同于保守主义政治家主张的自卫队与宪法冲突的主张。对于自卫队的使命,日本民众希望自卫队今后在以下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根据重要性依次排序是,灾害救援与重建、应对恐怖主义、防卫他国的侵略和攻击、参加联合国的维和活动,然后才是与同盟国共同行动。从实证调查数据可以看出,日本民众对自卫队的定位和期待,不是作为对外扩张的军事工具,更多地是防御性和执行对国内的救灾与反恐任务。
对于保守主义政治势力所推动的日本行使集体自卫权的政府内阁决议,多数日本民众表达了不同的意见。NHK 于2014 年对日本民众的和平观进行了调查,54%的民众对许可日本行使集体自卫权的政府内阁决议不做积极评价。[50]调查还询问民众为了保卫日本的和平应该重视什么内容。53%的民众选择了不依靠武力的外交,26%的民众选择了发展民间的经济和文化交流,只有9%的人认为应该发展以武力为基础的军事能力。以上的实证数据表明,那些认为和平主义在日本社会中消退的主张并没有事实根据,大多数的日本民众并未迷信以军事武力为基础、强权政治主导的国际政治观,和平主义仍是日本社会的主流政治态度。
此外,根据世界价值观调查的数据,日本民众表现出了对战争的极端厌恶。调查中使用了“为了正义的战争”这一名目,询问被访者是否赞成本国政府发动这样的战争。跨国比较的结果是,赞成的比率在巴基斯坦是82.4%,美国72.7%,印度60.1%,澳大利亚52.4%,中国36.1%。[51]与此相对,日本民众支持“正义的”战争的比率只有14.1%,反对的比率是64.1%。日本民众反对战争的态度,与日本战后长期的和平教育有着密切关联。由于政治领导者的独裁以及军部失去控制导致了日本过去惨痛的教训,民众至今仍然铭记于心。[52]我们应该看到和平主义仍是日本社会的主流民意,认为日本民众支持军事扩张的社会右倾化的主张缺乏事实依据。
四、结论与政策启示
针对目前许多研究混淆日本政治精英的右倾化和广大普通民众的政治态度,得出了诸如和平主义意识在日本社会中淡化的结论,本文从区分日本政治右倾化和社会右倾化出发,对日本社会右倾化的概念进行了理论分析,在此基础上建立了衡量日本社会右倾化的具体衡量指标,即日本国民的主流民意对内呈现出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上升和历史修正主义,对外表现出放弃和平主义与支持国家军事扩张的倾向。然后,根据在日本开展的历时性全国民意调查资料,采用多个维度和具有时空基准的参照系,从日本民众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对日本对华战争性质的认知、对修改宪法的态度、对自卫队扩张的态度等方面,分析了日本社会中主流民意的变迁和现状。调查数据等历史资料表明,多数日本民众并未持有极端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意识,承认对华侵略战争的历史,高度评价和平宪法的贡献并对改变宪法中的和平主义条款持保留态度,不支持自卫队的军事扩张。因此,本文的结论是当前日本社会整体发生显著右倾化的主张缺乏证据支撑。未来日本民众政治价值观的变动趋势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有待持续追踪研究。
现阶段日本社会整体上并未发生显著右倾化的原因,可以尝试从以下几方面进行解释:第一,日本战后长期的和平教育奠定了日本民众基本的政治价值观。例如,右翼势力推动的“自由主义史观”和修改历史教科书运动,遭到了历史研究专家的批评,在日本社会中响应者寥寥,“新历史教科书编纂会”编写的美化日本侵略历史的教科书在日本教育机构中的采用率不到1%,大多数学校都拒绝使用该教科书。[53]日本国民的主流民意承认20 世纪日本对华战争是一场侵略战争,①日本的中学历史教育课程存在着系统性的问题,如世界史的教学被大幅压缩或仅限于讲授当代史话题或古代史,“大部分学习自然科学的学生不学习日本史”,学生对历史的理解力受到限制。参见:桃木至朗.日本高中历史教育及其改革:需要改变什么以帮助学生思考历史?[J].历史教学问题,2019(1):21-28。由于日本的历史教育问题,青年一代对日本20 世纪的对外侵略战争性质意识淡薄,从代际更替的角度看,长时期日本国民对历史认识的变化有待进一步研究。并未随着右翼政治家们转向历史修正主义,尊重历史、反对战争、追求和平仍然是日本民众的主流价值取向。第二,战后日本建立的民主体制虽然在“代表性”等方面存在一定缺陷,但是为制衡权力以及保障民众自由表达意见上发挥着重要作用。2014 年安倍政府强行推动解禁集体自卫权和修改《日美防卫合作指针》,事关国家被卷入战争的风险,遭到了日本民众的强烈反对,引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54]社会抗议也是民意的表现形式之一,反映出日本社会对政治右倾化的反对态度。此外,在新闻出版领域,与倾向保守主义立场的《产经新闻》和《读卖新闻》相对,偏向自由主义的《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对自民党政府长期进行批评和监督,民主政治制度为日本社会制衡政治右倾化发挥着一定作用。第三,后物质主义在日本社会中成为主流,民众追求享受和自我实现的价值观,对政治缺乏兴趣,国家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有限,在民众中牺牲自我、支持国家对外战争的意识淡薄。[55]因此,虽然右翼政治家们鼓吹发展日本的军事国防力量,但是却遭到了多数民众的冷眼。
在日本政治右倾化加剧的今天,从区分政治国家与社会出发,重新思考日本政治右倾化与社会右倾化的关系,对于制定相应的对日外交政策具有重要意义。近年来“日本右倾化”表述的泛滥,部分是源于将凡是有违中国心意的日本政策或政治家贴上“右倾化”的标签,[56]动辄就指责日本“帝国主义”“军国主义”。在没有事实根据的前提下,宣扬日本社会发生了严重的右倾化,虽然可以起到批判日本保守政治势力的宣传作用,但是歪曲对研究对象的客观认识,最终将不利于科学的政策制定。鉴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民意都具有动态变化的特征,如前文所述,政治右倾化和社会右倾化相互影响,目前,日本社会整体并未出现显著的右倾化的状态在将来仍然可能会发生变化。日本国内的政治势力会塑造普通民众的政治态度,不排除日本民众“倾听和接受右翼的多方劝说和鼓动,易于按照右翼的意愿去考虑接受日本的国家方向变迁”[57]的可能性。但是,政治社会心理学对民意的研究发现,国际因素也是塑造民意的重要力量。因此,日本的周边国家如何有效地参与到维护和发展日本社会中的和平主义力量和共同抑制政治右倾化,就成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将日本的政治右倾化混同于整个社会的右倾化,不仅使我们无法客观认识大多数普通日本民众的政治态度,也造成政策制定过程中丧失了“讲好中国故事”的机会和赢得日本民众理解的机会,最终不利于遏制日本政治右倾化的负面作用。在2017 年NHK 关于修改宪法的民意调查中有一个项目询问日本民众,对中国的军事力量增强以及海洋活动的扩大在多大程度上感到威胁?其中88%的民众回答意识到中国的威胁。[58]中国一直主张和平发展,致力于维护地区和世界的和平与稳定。但是,普通日本民众却感受到来自中国军事力量增长的威胁,对中国抱有亲近感的日本人持续下降,而持相反态度的人占有相当高的比例,[59]这也是日本保守主义政治精英们乐意看到的结果——为推行政治右倾化政策,需要让普通民众感受到来自外部的威胁,只有这样,修改宪法、扩张自卫队的军事能力才能获得民众支持得以顺利实施。本文的实证研究表明了日本社会并未随政治精英们和保守主义政党趋于右倾化,反而广大日本民众在历史认识问题、修改宪法的和平主义原则、自卫队军事扩张等问题上与政治精英们保持相当大的距离。
在明确这一基本事实的条件下,中国的对日政策制定有两条备选的对立方案:一是,我们对外或对日的一些做法有被解读为“中国威胁论”的可能,会引起日本国内民众的担忧,无意识中与日本保守主义政治势力一道推动日本社会的右倾化。近年来日本民众对政府增强自卫队军力的理解和支持,很大程度是受外部威胁认知的影响。日本政治研究专家指出,日本保守政客极力渲染“中国威胁论”制造外在压力,将民众对国内政治的不满诱导为对中国的不满,从中他们将获得更大的支持基础。[60]如果中国采取自我中心的外交政策,将“配合”日本保守势力宣扬的“中国威胁论”,从而激发日本民众的威胁认知,最终将落入日本政治保守主义势力的圈套。二是,在对外政策制定过程中增强理性与科学化的决策,以事实为依据、换位思考,从公共沟通和社会心理的角度预先研究各种政策可能引起的后果。尤其应区分日本保守政客和广大普通民众,避免对日政策激发日本民众的悲情意识、受压迫的观念和对抗情绪,将民众推向日本保守主义的政治阵营。当前日本社会的和平观正处于重新建构的阶段,一些政治精英们改变专守防卫的方针、提出了“积极和平主义”的观点,将和平的实现与军备的扩张结合起来。民众的政治价值取向对日本政治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力,对日本的政策应考虑社会心理的传播后果,争取日本社会多数民众的支持,最终孤立和遏制日本政治右倾势力,还需要依靠日本民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