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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套装”与“雌雄同体”:“她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中的女性困境与探索

2022-12-01

关键词:姐姐

文 静 张 小 琴

(清华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84)

“她综艺”即以女性为主角、视角,围绕女性生活、工作、情感、社交等话题展开,以试图探讨当下社会中女性的生存状态与心理感受的综艺。[1]如《创造101》《青春有你2》《我家那闺女》《女儿们的恋爱》和《乘风破浪的姐姐》等。不同于以往单纯追求青春靓丽、整齐划一的女团选秀,聚焦“30+”中青年女性的《乘风破浪的姐姐》试图打造一个不被年龄、身份等既有规则限制的全新女团来探索女性更多的可能性。该节目是芒果TV推出的女团成长类综艺,通过呈现“当代30位女性的追梦历程、现实困境和平衡选择,让观众在欣赏过程中反观自己的选择与梦想,找到实现梦想的最好途径,发现实现自身价值的最佳选择。”[2]该节目于2020年6月12日起在芒果TV播出,很快便成为综艺“黑马”,“开播当日芒果超媒股价大涨6.82%,总市值突破千亿元”。[3]时至今日仍引发强烈关注,并持续推出第二季、第三季与一系列衍生综艺节目。在随后的几期节目中,有关选手、导师、嘉宾、服装、舞美、音乐的话题更是频繁登上热搜。姐姐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服装搭配、发型样式,既吸引了大众的目光,成为受众争相模仿的对象,又引领着时代的审美方向。更重要的是,它反映并形塑着大众心理与文化观念,成为流行文化的镜像。但在走红的同时,《乘风破浪的姐姐》豆瓣评分从开播的8.6分下降到了目前(2022年9月9日)的6.7分。那么《乘风破浪的姐姐》究竟有没有实现节目最初宣称的性别议题与社会价值探讨?有没有更好地帮助女性反思与改善她们的处境?本文拟就相关问题展开研究。

一、“权力套装”:模仿男性还是取悦男性?

服饰仿佛具有一种魔力,我们在看电视剧、电影、综艺节目、微信朋友圈,甚至走在大街上,很多时候注意力都在服饰搭配上。现代服饰的兴盛与流行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文化心理现象:一是服饰本身在细枝末节处所蕴含的变革潜力;二是时装与彼时社会的文化、品味、观念、政治、经济、心理等都有着深刻的关联。

对于一场优秀的舞台表演而言,其艺术表演本身、媒介呈现方式、场景造型以及演员本身的服装、化妆、道具等都是经过创作者审慎选择的。其中,能在银幕/舞台上和演员构成整体表意系统的视觉元素莫过于人的“第二层皮肤/社会皮肤”——服装。罗兰·巴特指出:“服饰可以被当作符号来对待,一面是样式、布料、颜色,而另一面是场合、职业、状态、方式,或者我们可以进一步将其简化为一面是服装,另一面是世事。”[4]24服装通过颜色、材质、结构、图案等对演员活动进行干预,以塑造人物,叙事表意。

在《乘风破浪的姐姐》第四期公演舞台秀《女绅士》(Gentlewoman)的表演中,万茜、黄玲、李斯丹妮、金晨、袁咏琳身着剪裁利落,且具有翻领、垫肩等男性气质的西服,再加上阔脚长裤与运动鞋,整体造型率性利落。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红、紫、蓝等艳丽色彩与亮片材质的融入,既打破了传统男士西装的沉闷与呆板,又以相对轻薄柔软的质地在男士西装的硬挺中加入几分女性的柔美。这种兼具男女性气质的西装,有一个专业的称谓——“权力套装”(power suit)。

20世纪80年代剪裁精巧的乔治·阿玛尼(Giorgio Armani)“权力套装”[5]106问世,该设计最大的特点就是打破阴柔与阳刚的界限,引领男女装迈向中性风格。乔治·阿玛尼大胆抛弃了传统强调削肩、丰胸和瘦腰的剪裁设计,注重身材曲线勾勒的女士西装,改裙装为裤装,将传统男式西装的特点融入女装设计,以宽大而圆润的肩垫为显著特色,加上西装式翻领、松身的结构,单调的基本色和阔脚长裤,共同勾勒出率性洒脱的时代新女性形象。[5]106“权力套装”自诞生之初就以其大胆颠覆的设计理念,标榜雌雄同体的产品风格与关心女性权益,强调主体意识的女性主义不谋而合,成为前卫潮流的独立女性标志。

从舞台表演来看,《女绅士》的舞台很好地耦合了“权利套装”所想要传达的“雌雄同体”的女性独立宣言。在烟雾缭绕与逆光中,万茜、黄玲、李斯丹妮、金晨、袁咏琳缓缓登场,不断闪烁的灯光,黑色的剪影,既营造出经历“岁月洗礼”的女性独立、神秘的特征,又呼应着每期开场“姐姐们”一起走向舞台的逆光镜头,塑造着“踏浪而来”“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女性形象。在接下来的表演中,“姐姐们”进一步强化这种感觉,她们迈着帅气的步伐,不断重复演唱:“I'm the one gentlewomen(我就是那个女绅士)”,与此同时,镜头也相应从全景切到个体的近景,在视听双重冲击下不断向观众强化“女绅士”的概念。同样的,一边潇洒向后甩衣服,一边唱着“叫我们gentlewomen”,以及类似抽烟、持枪等耍帅的动作表演。在这个过程中,从衣着、发型、化妆等形式符号,表情、舞蹈动作等身体符号,歌词等语言符号共同建构出一套符合“雌雄莫辨”价值观念的“想象的共同体”[6]6-7。在这场表演中,观众和选手们既感受了女性的性感与独立,也感受到了男性的随性与自在。“权力套装”试图通过服装展演赋予女性权力,但是这种表述又是相当模糊的。首先,“权力套装”通过限制性别表达,以垫肩廓形外套与宽松裤子掩盖女性身材,试图帮助人们将焦点从性别上转移开来;其次,垫肩所赋予的权威感是女性通过模仿男性身体而获得的。一如舞台表演的题目《女绅士》(Gentlewoman),是把女性(Woman)放在男性(Gentleman)的标准中去要求和评判。

值得注意的是,今天我们在《女绅士》的舞台秀中看到的“权力套装”相对于1980年代的“权力套装”已经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女绅士》中的“权力套装”用大面积亮色或亮片材质中和了1980年代主打黑色“权力套装”的严肃感。收窄的阔腿裤,背后的开衩或收腰设计,在兼具气场的同时,又巧妙呈现了女性曼妙的身材。更重要的是,相对于多内搭衬衣、领带的1980年代“权力套装”,在《女绅士》的表演中“姐姐们”身穿的“权力套装”采用的是抹胸加西装的搭配。事实上,这种充满矛盾的搭配不仅在综艺节目,也在当代“大女主”电视剧中较为常见,比如《我的前半生》中穿着包臀针织连衣裙、柔软蝴蝶结衬衫与西装搭配的唐晶(袁泉饰);《都挺好》中选择用丝巾、蕾丝等柔软元素和西装硬挺感的苏明玉(姚晨饰)。这种“杂糅”搭配在用西装表达权力的同时,也努力使用抹胸、突出身体线条的裙子以及较为柔软面料的装饰表现了女性的特征。这种杂糅/混合的男女性气质,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她们试图打破传统的那套依靠伪装成男性来获得同等竞争权力的范式。

具体而言,“杂糅的男女性”气质是如何彰显女性独立的呢?一般是通过不扣扣子、敞开的廓形西装外套与亮色抹胸对胸部轮廓的勾勒与强调这种张力机制在起作用。这为观众提供了关于抹胸套西装展现女性强大与性感关系的解读线索:女人在享受成为性幻想对象快感的同时,也能控制将自己作为想象之对象的各种态度与社会意义(如脱下一半露出肩膀或把自己完整包裹等),以保持她们强大的主体性,而不仅仅是被欣赏的对象。但这是否真正具有如所宣称那样的“反叛”意味?还是女性的一种心理疏导机制与“安慰剂”?而且过度卖弄风情的西装是否还是权力套装?还是传统女式西装的“变种”,这些仍然是值得思考的话题。

约翰·莫雷(JohnT.Molloy)在《为成功而穿衣服的新女性》(NewWomen’sDressforsuccess)一书中将这种使用紫、红等强烈色彩、亮片材质、大胆造型的西服称作“激进女性套装”,因为它象征着积极、进取、进攻型和女性化(aggressive and feminine)。[7]50而且莫雷强调这种识别机制仍然是欲望化的,迎合男性目光的,“女性以为她们穿上这种红色权力套装就会拥有一种权力感与力量感,但其实她们没有意识到,红色是一种非常性感的颜色,它赋予女性吸引和操纵男性的力量。”[7]55强烈的色彩与亮片的材质成为了吸引男性目光的符号,于此同时,抹胸这种性感的女性化单品的加入,或许在塑造自身特性的同时,反过来又成为迎合男性目光的工具,如此就容易落入以彰显主体性为名而献媚的窠臼。但这种悖论就是视觉文化本身所携带的,视觉文化所携带的快感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其中理论反思的部分,观众观看时会不自觉地偏向以娱乐为目的的欣赏。

总的来说,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的服装设计自始至终都伴随着男性与女性气质之间的摇摆、混合、杂糅和对女性主义/身份的思考,展现出一种批判本质主义论的性别认同假设[8]179,并强调一切认同皆属于建构,而且兼容戏耍和变换[9]131。首先,通过男性服装元素的融入努力使女性呈现出刚毅、顽强、力量等所谓的男性气质,以追求减少、忽略男女的生理、性格等方面差异。比如《逆战》中,中性工装风与廓形西装努力隐藏女性柔和特征、强调阳刚之气。其次,通过推崇女性价值观,强调分享、情感、和平、相互依存等女性气质之美,强调不同阶段、不同特征的女性之美。如《得不到的爱情》中强调身材曲线、三围与长腿的短款黑色紧身旗袍,以及在表演中极尽魅惑(强调转音与姿态的妩媚等)多情之能事来彰显女性的诱惑力;《彩虹节拍》用小提花织锦面料与艳丽颜色打造中国潮与二次元的结合,展现了甜美可爱的青春女性形象;《花样年华》的服装造型运用了皮革、蕾丝和束腰的元素,在脱掉黑袍、扔掉手杖后,又显露出性感神秘的成熟女性魅力。再次,女性主义者所推崇的双性同体的人,因为她们认为完全女性化的性别认同很可能会限制女性作为完整人的发展。[10]2如在表演《情人》时,金晨、张含韵、黄玲的身体一半穿着性感的红裙,一半穿着黑色西装跳着交谊舞,而当这两个异性的身体拥抱时,展现出一个可以自立自足,自己给自己抚慰与安全感的个体。让人很容易联想起古希腊神话中雌雄同体的神——赫马佛洛狄忒斯。雌雄同体,男女莫辨,她既有女性的柔美、妩媚、又有男性的刚健、绅士。正如歌词所言:“最姿态美妙的平衡叫做男女不分,出来混要够狠,雌雄莫辨才万能。”最后,将女性气质视为一个可以“戴上或摘下”的“面具”,利用对衣服穿脱来“掌控”男性观众视线的《女绅士》等,以调整主动观看的男性与处于被凝视位置的女性的设定,彰显女性的主体性。[11]637

但《乘风破浪的姐姐》也正是通过这种强化两性差异的服装展演加剧了二元对立——因为从一开始就限定了硬朗的材质属于男性,柔软的面料是具有女性气质的。西服是一种“权力套装”,但是女性是不是可以不再用垫肩套装去模仿男性,而是穿着松散依然可以很有力量感?或者说减少性别差异感,如女性可以去尝试无性别化的风格以及具有更多可能性的服装。

二、“雌雄同体”:性别僭越还是“赛博女性”?

依此逻辑,花木兰称得上是中国古代“雌雄同体”的经典形象,当国家危难之际,她身穿盔甲、披挂上阵,当国家安定之时,她换上女装、回归家庭。花木兰的性别僭越在“家国认同”的叙事范式中被不同时代的文化秩序所赞许。[12]从某种程度上说,《乘风破浪的姐姐》采用了同样的叙事范式,通过形塑某些具有“豁免权”的、“雌雄同体”气质的女性来宣称节目的独立女性标签。事实上,这只是给公众制造的一种幻象。而且获得这种“性别僭越”“豁免权”的只是个别女性,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女性。更重要的是,大众媒体对某些“强势女王”形象的默许或许源于她们本质上对父权社会根本价值观念的认同。

从1990年凭借贤良淑德、温顺善良、勤劳忍耐等传统伦理道德被誉为时代理想女性的刘慧芳(电视剧《渴望》的女主角),到近年来深受大众追捧的身材苗条、面容姣好、智慧超群、事业有成的“大女主”,如《三十而已》(2020)中的顾佳(童谣饰)《延禧攻略》(2018)中的魏璎珞(吴谨言饰)《欢乐颂》(2017)中的安迪(刘涛饰)等,以及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中的张雨绮、宁静等,她们都展现出了性感、强势、主动等“危险”女性的特征,但依然获得了广大受众的喜爱与追捧。女性似乎站在了历史舞台的前沿,男性成为了陪衬,这类“强势女性”的“大火”,表明受众普遍接受女性的独立和强悍了吗?表明女性已经改善了她们的地位吗?

对于在娱乐圈具有一定资历与影响力的张雨绮和宁静而言,大众媒体对于她们宣称野心的宽容,似乎证明了主流社会对“强势女性”的接纳。但事实上,她们就像流行文化中塑造的“外强中干”的“大女主”一样,是不足以对父权社会构成“威胁”的女性,或者是通过不彻底“反抗”以最终维系父权制的女性。张雨绮的外表强势被置换为“表面天然自信、实则傻乎乎/死扛”,宁静则是看似高傲,实则被冠以“纸老虎”“母性”,以及她们看似“反叛”但又都在“正统”价值观范围内的行为,都展现出她们女性气质的“正确性”。表面看起来张雨绮、宁静可以展现出女性的张扬、不屈从某种制度,以及掌控自己命运,不再是为了维持婚姻、遵循伦理道德,苦苦忍耐的传统女性。但事实上,她们在大众媒体中早已被塑造为对婚姻/家庭价值非常重视,符合父权制期待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强势并不等于强大:强大是具有坚定和开阔的内心,而强势只是一种虚张声势。就像是抹胸加西装/夹克的搭配,脱下廓形外套里面是柔顺的女性,强势只是她们虚张声势的外壳。而这种搭配实则成为了她们不得不兼顾多重身份、面对多重压力的真实写照,即强势靓丽的面具下是对女性越来越严苛的要求:既要努力工作、照顾家庭,还要时刻保持青春靓丽。

宁静可以一路高歌猛进,张雨绮从“X”(类似于待定)走到成团,相比之下蓝盈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乘风破浪的姐姐成团之夜》中,蓝盈莹从首秀第一名跌落最后一名,一路走来质疑不断。她被大众媒体塑造为具有“苦相”“刻薄”“有心机”“没有共情能力”和“把野心和欲望写在脸上”等特征的另类女性。而这类没有过多掩饰自己的“攻击性”和欲望的女性,在传统男性主导的社会话语体系里是不被欣赏的——因为太过自主而“不好掌握”。

这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上文提到的以“雌雄同体”来解决女性处于弱势地位的伪命题性。因为雌雄同体是为了攫取女性气质中最好的一部分与某些男性气质结合,以最终更符合男性/父权社会的利益。就像第三次公演《女绅士》的歌词:“你要花钱,我来挣……有些事不用争,谁有本事,谁上阵。”这种话语策略事实上是塑造了一个承担事业、家庭以及形象管理等多重身份与责任的社会期待的完美女性形象。所谓的“雌雄同体”策略最终可能只是为了补充社会上日渐缺少的男性气概,并不能有助于女性解决自身困境。而且当女性没有攫取“正确的”男性和女性特征,就像在节目中彰显出不惧困难、勇于挑战、独立坚强,具有“狼性”/“男性气质”的蓝盈莹,就可能会遭遇父权社会的集体抵制。

如同一些反对“雌雄同体”的女性主义者认为的那样,问题的关键在于“父权制赋予女性特质的低价值,比如情感化、养成性和依赖性,以及它赋予男性特质的高价值,如自信、进取、坚韧、理性或逻辑、抽象和分析思维的能力,以及控制情绪的能力等。”[13]表面上,《乘风破浪的姐姐》探索了女性身上青春、成熟、性感、甜美等所谓的“女性气质”,以及或坚强、刚毅、勇敢等所谓的“男性气质”。实际上,节目组通过设置具有明显性别色彩的服装强化了性别差异,反而加大了对女性的束缚。一方面,塑身、短款、红色、蕾丝、纱裙等具有女性气质的设计元素,让女性更拘谨、局促,以及女性气质服装背后的一套关于女性需要顺从、柔弱、温和、低姿态的思想观念和蕴含着为了穿上适合衣服,女性需要遵循的严苛饮食习惯与运动疗法等;另一方面,男性的廓形服装以及更显随意和宽松的夹克、T恤等,在展现男性权威感或积极向上形象的同时更显其放松自然的体态。所以这里所谓中性或双性服饰的概念并没有达到突破性别二元对立的效果,反而强调了男女二元的界限,加重了女性负担。而且某种程度上,还具有玛丽·安·多恩所谈到的那种:“知识女性被迫以过度卖弄女性风情(feminine flirtation)为男性特质的盗用做出补偿。”[14]669即“雌雄同体”是被调配出来以符合社会期待与利益要求的理想女性形象。

《乘风破浪的姐姐》第8期舞台表演《新物种》在延续上文谈到的极具戏剧张力的“权力西装”与抹胸单品搭配的基础上,对“雌雄同体”的女性主义议题探索更为深远:紧身抹胸、吊带、紧身露脐T恤与宽松夹克的搭配,再配以工装裤、马丁靴这种中性化的单品和来自军装的口袋、搭链、迷彩、皮革等元素的运用,还有皮肤上受伤妆容的打造,以及持枪手势等具有军事训练特征的舞蹈动作,展现了走在抗争道路上的“女战士”形象。如果说“权力套装”通过模仿男装,赋予女性在男性着装惯例中的知名度和认可度,那军装元素则更能凸显女性的权威感与力量感。就像《新物种》的歌词:“我只会更好、更快、更强。”

父权制社会使用有关男女生物学的某些“事实”(染色体、解剖学、激素)作为构建当下性别权力的合法性来源,并让人们相信这种文化建构是“自然”的。[9]如果以这种思维为出发点,那么当女性遮蔽她们的柔弱,甚至脱离自然虚弱的肉体后,是不是就能与男性并驾齐驱,甚至凌驾于多数男性之上?就像《新物种》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创造一种突破二元性别对立的更好、更快、更强的存在。“赛格博”理论先驱唐娜·哈拉维曾提及:“赛格博是后性别世界中的一种生物;它绝不考虑双性征、前伊底帕斯的共生现象、未被让渡的劳动以及对有机整体的其他诱惑,这些诱惑是通过把所有部件的力量最终挪用为一个更高级的统一体来实现的。”[15]317如此,生物意义上的性别对立将不复存在。

被誉为“赛博歌姬”的朱婧汐在个人舞台首秀《解药》中就呈现出对赛博身体的思考。她额前两撮标志性的具有“切割感”的“硬”刘海,以及被银色金属材质覆盖的脖子和指甲等,通过身体与这种硬质材料的亲密接触,展现了创作者对时尚科技身体的认同。而且这种搭配在她之后的个人舞台秀中都得到了延续。在复活赛联赛《魔动闪霸:对手》的表演中,朱婧汐上衣身穿类似于机车服的黑红色皮上衣,裤子依旧是延续之前廓形漆皮裤的造型,再配上充满机械感的舞蹈动作,呈现出一种机器人的质感。成团之夜,她头部与身体通过管子/通道相连接的造型,塑造出具有赛博风格的未来主义女战士形象。这种“硬技术”与“软身体”的组合呈现出一种新的身体可能性:对男女二元性别对立的打破,以及对女性主义的探索。但现实是,朱婧汐在第一轮就遭到淘汰,在之后的复活赛中也没能成功晋级。而且目前赛博格(义体人类等)群体也是弱势的一方。

三、“她综艺”:女性的解放宣言还是资本操控的游戏?

《乘风破浪的姐姐》试图打造一个不被年龄等既有规则限制的全新女团,希望通过多变的女性形象探索女性更多的可能性,由女性自己来定义自己,以展现女性的现实困境和平衡选择。但在这个过程中由于种种束缚,以争取女性权益、从维护女性地位出发的《乘风破浪的姐姐》反过来变成了禁锢女性、加大女性压力的传统力量。社会的普遍约束之下,一个节目无法独自挣脱,甚至挣脱过程也逐渐成为观赏和消费的对象。而挣脱的努力,也从一种对抗的愿望,变成了一种招揽观众的噱头。但其符号价值和整个过程的隐喻,是否唤起了对女性处境的更多思考?我们似乎也不能完全否定。

在“小花”当道,永远有人正年轻的演艺圈,面临妻子、母亲等更多社会角色,年龄、身材、皮肤等更多岁月问题的“30+”女性,越来越被大众忽视。不得不说《乘风破浪的姐姐》再次让大众看到了这群业务能力强,充满着不同个性的成熟女性,并试图对“流量为王”的时代提出反击。但纵观整个综艺,不难发现赛制的设置还是不可避免地偏向资本与流量,谁走谁留受到流量、人气、关注度和资本高度影响。其实我们也不难发现,被淘汰的大多数是人气、知名度较低,形象气质更具有“年龄感”的选手。更重要的是,个性鲜明的姐姐们的棱角被磨平了,大家为了迎合现场音乐投票制的需要、观众与市场的喜爱,争相唱快歌,成团的标准变成了第一期女团经理人杜华女士所宣称的“年轻、漂亮、整齐划一”[16]等和之前青春女团类似的标准。与此同时,节目组试图通过“30+”依旧在舞台上魅力无限的姐姐强调女性不要为年龄而焦虑,最终却导向了这样一种价值观念:“30+”的女性是和18岁的女性一样美或者比18岁的女性更美才是成功的。那么为了达到这样的目标,女性就不得不背上更沉重的枷锁,付出更多的金钱、时间与努力。

制作方努力呈现与倡导的是年轻、白皙、高挑、活力的“正面”审美观,这就使得衰老、肥胖、黝黑、低矮、粗糙等或直白或隐晦地成为需要被“改正”的那一面。那么节目组所谓的无惧年龄、不被定义、勇敢表达自我的宣言和多样化的女性镜像实质上并不能改变当前女性的境遇,甚至仍然是充满偏见的。

首先,这与大众媒介的性质有关,哥伦比亚学派关于有限效果论的经典论述提到,“创造出最强媒介效果的那些条件无一例外地反对变革,一心一意为维护现行的社会及文化结构服务。”“宣传只有为既存态度与价值观提供传播路径,才能取得最佳效果。”[17]28-29换句话说,在以商业为主导的传播体制以及大众媒介碎片化、低龄化、娱乐化性质的传播环境之下,一档综艺节目很难引发彻底的变革,反而对受众各种欲望的唤醒和引导变得较为明显。并让受众觉得成为像“姐姐们”一样温柔、甜美、智慧、能文能武、能力超群,这样永远年轻完美的女性就会获得男性/父权社会的嘉奖与赏识。这样一来,传统的男/女、支配/从属关系不仅没有被消除,反而深层广泛地与社会知识权利相结合,更为隐晦地、互为影响地发挥其在社会生活、文化心理层面的作用。最后,选秀类综艺节目通过不断制造女性气质的神话,如能兼顾家庭与事业且体能充沛的伊能静等,将原本应是女性中年危机的节目内核转移到对女星身材的关注,并进一步将其物化、客体化。但相比于这些独立自主、保养得宜的银幕女性,大多数会老去、会长胖的受众,会因为自己不符合主流媒体鼓励的审美标准而自责,或者强迫自己去改变,从而形成新一轮的女性自我审视与苛求。

如此一来,以解放女性、提高女性地位为出发点的选秀综艺最终却成了规训女性的主力,他们以造福女人的名目,推广所谓女性主流的审美规范涵盖身材、皮肤、服装、动作仪态、声音、情感规范等方面。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们》的综艺中,金莎带秤吃饭、严格控制卡路里的摄入;吴昕表示自己每顿饭都很克制,不敢有丝毫松懈;李斯丹妮、金晨一定会坚持把多余的热量代谢出去。她们严格控制自己的行为:减肥、整形、化妆、护肤、服装搭配等就像紧箍咒一样压抑着大多数的女性,这就使得多元化的女性变得越来越不可能。无论是来自哪个国家、种族、阶层背景的女性,都被认为需要高挑的身材、修长的双腿、紧致白净的皮肤、平坦的腹部以及翘起的臀部和胸部。而且对美食诱惑的抵制被誉为是有自制力的一种体现,并被变相地置换为女性需要遵守的道德标准。就像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指出的那样,现代权力的运作是一种“权力的微观物理学”,这种权力不是采用暴力、酷刑,而是制定规则,“针对身体,对身体的动作、姿态、活动范围、时间做精准的规定”。[18]156-157权力的运作不是依靠外人监控,而是通过“敞视监狱,让被监控的人自觉地进行自我监控。”[18]224-228

“引起焦虑,然后以某种方式释放焦虑,这是大多数神话叙事的惯常策略”[19]102,但《乘风破浪的姐姐》并不以真正解决焦虑为核心,而是试图转移焦虑:节目组先以性别与年龄的话题引出焦虑,接着通过完美/精致的女性镜像——“姐姐们”,告诉广大观众只要通过身材打造与产品消费,你也能打破这种焦虑。

女性受众购买明星推销的产品、服饰,按照明星的习惯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并想以这样简易的方式复制明星,以改变自己的境遇。而选秀类综艺节目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鼓励受众通过解码表演的语言符号和视觉符号等,并享受这个解码的过程,让观众参与明星以及银幕神话的塑造。我们不禁要问,女性真的通过购买服饰就能改变她们的境遇吗?女性可以自由地按照任何她们想象的方式来装扮自己吗?还是说她们的外表其实是被大众文化工业所塑造出来的?事实上,女性即使拥有了自律的身体、得体的服饰、精致的妆容,却很难如愿地获得社会认可或相应的地位。而这份努力也有可能被“贬低”为女性的物质与虚荣。

结 语

《乘风破浪的姐姐》在利用以《三十而已》《流金岁月》《都挺好》《如懿传》《延禧攻略》《欢乐颂》等女性主义题材崛起红利的同时,看到了大众对近来年以《火箭少女101》《青春有你》《创造营2020》等为代表的少女女团选秀节目的些许“疲惫”,并创造性地推出了自带话题与关注度的“30+”女性选秀成团,展现成熟女性的坚韧、独立与魅力。芒果TV副总裁周山在采访中谈到:“制作《乘风破浪的姐姐》的意义在于想要打破单一的少女感审美,正视年龄焦虑、性别议题,突破迎合别人标准的状态。”[20]节目组精准击中社会痛点:年龄焦虑、被限制、被定义、被压抑的女性/大众等议题。

在父系文化体系中,“男性所自喻和认同的并不是女性的性别,而是封建文化为这一性别所规定的职能,比如女儿、妻子、母亲等。”[21]21。《乘风破浪的姐姐》的节目亮点在于突破父权制下的处于从属地位的女性,关注女性的主体意识,让女性更鲜明地被看见、被思考、被探索。节目组一方面,塑造了不同年龄、特质的独立女性形象,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传统媒介叙事对女性的话语想象刻板性、能指空洞性等问题,努力帮助女性克服年龄焦虑与增强自我认同感。另一方面,这些多元的女性本质上都是光鲜亮丽、事业有成的单一模板,所谓的多元主义还伴随着对女性多重要求,以更符合社会对理想女性的期待。而且节目中的人物造型、表演形式仍然深受偶像工业影响与传统女团差异不大,并没有实现节目所宣称的突破。由此,“被看见”的女性再次被划归新的固化/刻板叙事之中,进一步成为男性凝视的对象。

《乘风破浪的姐姐》自开播以来,不断引发受众热议,并成功推出第二季、第三季与衍生节目《披荆斩棘的哥哥》《姐姐的爱乐之程》等。“她综艺”受到市场欢迎,表面看来是女性意识的觉醒,但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之美及其可欲望性,通过取景、打光、运镜、角度、声音被不断强化,满足了市场对观看女性的期待。工业化生产、商业化包装、偶像工业的规范与界定,最终演变成一种有效的暗示,乃至明示传递给节目制作方、嘉宾和观众,并让其在不自觉中将这种需求内在化。由此,“她综艺”的“井喷式增长”,就可能反相成为女性重新落入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文化的“陷阱”。

所以,如果没有充分的警惕,“她综艺”就很容易成为打着女性主义旗帜的“骗局”——以“父”之名的“有限反抗”。要真正发挥女性叙事的优势,就不能一味依赖于明星效应、怀旧情绪、猎奇心理,在远离大众生活、时代需求与“现实”环境进行“悬浮”的话题炒作,而应在选材取题上对现实社会普通女性的生存状态和现实的性别议题予以观照,展现女性面对困难的勇气与探索、在生活工作中的智慧与能力、在人生意义上的精神世界与价值追求。并在形式与内容上不断突破,让女性在更真实生动的创作环境中去打磨、塑造自己,呈现出有深度、有力量的女性形象。更重要的是,摆脱男性中心对女性的规范及女性对这种规范意识的自我内化,以免将之塑造为标准与准则。真正为争取女性权益、关心女性境遇等不断做出探索与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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