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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业中对“北虏”的思考与想象
——以袁黄万历五年会试策答为中心

2022-11-29朱候渝张献忠

关键词:蒙古

朱候渝,张献忠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天津,300191)

袁黄(1533—1606),字坤仪,号了凡,浙江嘉善县人,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其思想宗汇儒道佛三家,长于举业文章,闻名于《了凡四训》与功过格。学术界对于袁黄的研究开始甚早,1998年时尹建华便翻译了酒井忠夫《中国善书研究》第四章对袁黄的介绍部分,成为袁黄研究之滥觞。文章对与袁黄相关的史料以及袁黄的著作有一概括性介绍,为日后研究的深入打下基础。[1]此后,学术界从袁黄的思想、家训、科举经历与举业用书编纂等众多方面对其展开了深入的研究,取得了十分丰硕的成果。①万历五年(1577),袁黄第三次参加会试时因“五策不合式下第”,[1](P215)其中第五策即涉及对隆庆五年(1571)蒙古封贡问题的评价,而此类问题在之后的科举考试中亦有出现。者欲以袁黄万历五年(1577年)会试时第五策的回答为切入点,结合第五策所涉及的隆庆和议问题与晚明十分流行的举业用书,剖析时人在举业文章中对于“北虏”的思考与想象。

一、斗争与妥协中的隆庆和议

以蒙古为代表的“北虏”,一直是明王朝的心腹大患,自土木堡之变后,明朝便处于守势。嘉靖一朝,边患不绝,但朝廷依然拒绝了蒙古的封贡请求。而蒙古单一的游牧经济体系与东亚商贸网络的发展均加速其与明朝通商的脚步。俺答在经过漫长的、或战或和的乞贡后,终在隆庆五年(1571年)达成所愿,被封“顺义王”,明蒙开通互市。而这一过程伴随着激烈的政治斗争,以高拱、张居正、王崇古、张四维、方逢时为代表的支持封贡的小团体,抓住汉那吉来归的机会,得到了皇帝的支持,一举促成封贡。对于隆庆和议的相关研究较为丰富,笔者意图从梳理事件的过程中,窥探其时朝廷对于“北虏”的一般看法与思考,作为进一步认识万历五年会试第五策问答的背景与基础。②

在汉那吉来附之前,俺答对于边境的侵犯从未停止。一方面,由于单一的经济结构,蒙古只能通过掠夺或走私获得其必要的粮食与生活物资。另一方面,俺答亦希望通过武力使得明朝在互市问题上得以让步。而这样的侵扰,对明朝亦是极大的消耗与破坏。据《明通鉴》记载:“(穆宗隆庆四年)丙午,谙达寇大同、宣府,遂及山西,官军拒却之”[3](P2589);“(穆宗隆庆四年)八月,庚戌,谙达及子锡林阿大举入寇,宣大告警。时李春芳虽为首辅,而政自高拱出。一时京师戒严,拱请命侍郎曹邦辅.......边境得无事”[3](P2592);“(穆宗隆庆四年)癸未,谙达犯大同,副总兵钱栋死之”[3](P2593)。可见,仅在隆庆四年(1570年)十月之前,俺答便三次进犯边境,甚至威胁京师安全。造成了大量生命财产的损失,边地居民亦苦不堪言。

隆庆四年(1570年)九月,汉那吉因与俺答的家庭矛盾来归:“冬,十月,癸卯,谙达孙巴噶奈济,求内附,许之。巴噶奈济,谙达第三子替克贝吉子也。幼孤,育于谙达妻伊克哈屯所。既长,娶必济,不相得,复自聘鄂尔多斯女,号三娘子,即谙达外孙女也。谙达见其美,夺之,巴噶奈济忿,率属十余人来归。大同巡抚方逢时告总督王崇古曰:‘机不可失也。’率五百骑往受之。崇古上言:‘巴噶奈济来归,非拥众内附者比,宜给官爵,丰馆饩,饰舆马,以示谙达。谙达急,则令缚送板升诸叛人,不听,即胁诸巴噶奈济牵沮之;又不然,因而抚纳,如汉置属国居乌桓故事,使招其故部徙近塞。谙达老且死,鸿台吉立,则令巴噶奈济还,以众与台吉抗,我按兵助之,此安边之良策也。’奏至,朝议纷然,高拱、张居正力主崇古议。丁未,诏授巴噶奈济为指挥使。”[3](P2594)

可见,汉那吉来归时,在边地久经历练的方逢时与王崇古意见一致,而在王崇古上疏之前曾与张居正有书信往来,张居正亦主张通过汉那吉来归一事促成赵全等叛逆得归、“约以数年骑不入吾塞”的目的。[4]其时把持朝政的高拱力主崇古议,而张四维作为王崇古的外甥,亦在往来书信中支持此议。可见,高拱、张居正、王崇古、张四维、方逢时对于汉那吉来归与俺答封贡的态度看法均高度一致,并保持着密切的书信交流,故而形成了十分稳固的团体,对于隆庆和议的促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己丑,诏封谙达为王。先是巴噶奈济既归,谙达及其妻抚之泣,遣使报谢,誓不犯大同。王崇古上言:‘朝廷许谙达封贡,诸边有数年之安,可乘时修备。设彼背盟,吾以数年蓄养之力从事战守,愈于终岁奔命,自救不暇者矣。’因条上封贡八事:一议封号;一定贡额;一议贡期;一议立互市;一议抚赏之费;一议招赏之例;一审经权;一戒狡饰。经权者,谓‘各镇练兵、设险、积饷之务,仍宜预图。’狡饰者,谓‘防敌人阴怀异志也。’疏入,下廷议。定国公徐文壁、侍郎张四维以下二十二人以为许可;英国公张溶、尚书张守直以下十七人,以为不可许;尚书朱衡等五人言:‘封贡便,互市不便。’独佥都御史李棠极言当许状。兵部悉上众意。会上御经筵,阁臣面请:‘外示羁縻,内修守备。’上然之,乃诏封谙达为顺义王,名所居曰归化城。”[3](P2601)

虽然廷议纷然,反对者亦不在少数,但最终主张封贡派获得了穆宗的支持,在隆庆五年(1571年)正式封贡并于九月开三镇互市。笔者认为,在当时情况下,和议是明朝所能做的较为正确的决定,封贡与互市为明朝换来边境二十余年的和平,但明朝却并未抓住和平的机会。王崇古所议“乘时修备”、“一审经权”等规划并未很好地实施,以致“边防大弛,军饷皆入帅囊”,边地军队不仅没有抓住时机整装备战,反而愈发腐败糜烂。导致隆庆和议的首要目的无法达到,从而似乎成为苟且之计,失去了其深远的战略意义。

而从支持封贡的议论声中,始终可见一鲜明而绝对的价值判断贯穿其中,即与“北虏”边境的战和主动权在我而不在敌。换言之,此次议和不同于宋输岁币的根本区别在于是明朝牢牢掌握是否议和的主动权。所谓“外示羁縻,内修守备”即是此意,议和只不过是一种战术策略,并不是因为无力抵抗,而是为了更好的抵抗。故而,在明朝与蒙古的关系中,便有一种绝对的地位判定:明朝为主,蒙古为从;明朝恩威并重,蒙古虏情多诈。这种判断根植于儒家思想道德体系中,是士人群体对“中国”与“夷狄”认知的延伸,并不能通过一次和议有所改变。即使是对边地与蒙古十分熟悉的王崇古,亦认为汉那吉是“慕义来降”,而其正是抓住此事,给了蒙古臣服、倾慕在华夏文明脚下的机会。在王崇古上疏力排众议,请求与蒙古开市贸易时:“‘北虏’封贡,臣查得先年开巿之议起于逆犯仇鸾媚虏之私,故虏志方骄,而叛盟抢巿之祸立至,今日乞封之议起于老酋老年厌兵悔祸之情及感戴天朝归孙赏赉之恩。”[17]对于蒙古“感恩戴德”形象的想象似可稳定其道德思想中的自我认知,营造了天朝上国的威仪,保住了朝廷的颜面。将军事的失败遗忘在道德与文化的制高点上,而袁黄偏将这种自信击碎。

二、第五策中的庙谟与蒙古

袁黄科举经历曲折,共参加了六次乡试、六次会试。万历五年(1577年)丁丑科会试是袁黄第三次参加会试,虽“本房取首卷”,但终因“五策不合式下第”。可见,所谓科举只重首场之谈有失偏颇。三场考试中首场地位确实稍高,但二三场“无复悖谬”只是最低标准,其作答的优劣亦对考生的录取起着重要作用。[5]据张献忠先生考证,袁黄落第的主要原因便是第五策中对于隆庆和议的批评。其时主考官张四维,不仅是王崇古的外甥,亦是隆庆和议的主要参与者与联络者之一。从第五策的发问中便可见其中的联系与渊源:“问:中国之于夷狄,顺则抚之,逆则威之,此制御常道也。史册所载,未暇枚举。吾独怪夫汉建武、永平之间,势足以鞭答四夷,乃匈奴数寇边、求合市,狡焉叵测,犹冀其通好而许之,何怯也;虏贡裘马,请竽瑟。不之予,予弓矢刀剑,何拙也。虏既和矣,而寇钞不息,和若不足恃矣。然而,郑众不遣,耿秉出屯,虏再折北,而北庭遂空焉。岂其和也,固无妨于战,而和与战之权又在我,而不在彼欤?我国家威德陋视汉代,顷岁虏酋款塞,乞贡市,愿为外臣。廷议争言非便,乃庙谟弘远,推赤心待之。息兵罢警,亦既五六载于兹矣。顾未雨绸缪,国家至计。今贡市抚处之宜,边镇战守之备,果可恃欤?有如黠虏渝约,能一大创之,使不敢窥欤?多士必有抱先忧者,其揣度虏情,筹所以善后之画,有司者欲亟闻之。”[6](P680-681)

将隆庆时期的对蒙政策与汉朝治匈奴之策相类比,突出隆庆和议的正确性,是此类科举策问中常见的开头。而其中“和与战之权在我”是策问的关键,此与当时封贡支持者的言论别无二致,可见此文与张四维的联系。对于主动权的掌握可以掩盖边地战事的被动局面。“北虏”军事上的强大毫无意义,最终只能臣服于大明的恩德之下。此外,策问中“外示羁縻,内修守备”的思想亦与当时和议支持者的想法如出一辙。综上,考生策论应以赞成隆庆和议为基本价值判断,在此基础上提出可行的御夷之策。

袁黄的策论却与执事所期望的答案背道而驰。其开头以策问中所提及的汉事为例,是一般策论的标准作答方法。但首句便点出:“夫汉之建武、永平间,乃光武明帝之盛际也,今非其时矣。”[7](P1046)整篇策论的基调由此确定,如今的国力难与汉朝相提并论,故而汉朝之于匈奴,可谓“和与战之权在我”,而明朝之于“北虏”,只是委曲求全而已。在强调了汉朝的强大之后,袁黄转论隆庆时事,谓:“顷岁许虏酋贡市,明问非廷议而是庙谟。愚谓众人固得其雌,而朝廷所以处之者,亦未尽得其雄也。”[7](P1047)矛头直指支持封贡的高拱、张居正、王崇古团体,亦包括主考官张四维。袁黄认为虽然主张封贡的团体最终得到了庙谟(圣意)支持,但并不意味其决策毫无失误。和议的首个失误便是未继承嘉靖皇帝的决策,所谓:“夫俺答,吉囊之亲弟也。吉囊当世宗时跳梁特甚,嘉靖辛亥曾上书乞封,贡比一卫例,弗许。执事谓廷议非矣,将世庙亦非与?”[7](P1047)三言两语便将反对封贡的代表从可能犯错的群臣上升到先皇世宗,此也正是当时廷议反对隆庆和议的重要原因。此矛盾的标准解释应是嘉靖时的“北虏”气焰嚣张,在践踏边地的同时又妄图互市获利,故而不可饶恕。而隆庆时的蒙古“老酋厌兵”,蒙其孽孙来归,俺答向慕于华夏之盛大又感怀大明之恩德,故而制和之权在我,便可封贡互市。

袁黄却对此不以为然,其认为最佳方案应是:“当把汉那吉之来奔,俺酋西征未返也,使当国者诚有远谟,举祖宗出塞之例,行于二百年不振之余,帅其逋旅,捣其虚巢,则大宁可复,北庭可空。”[7](P1047)可见,袁黄期望通过战争永远瓦解“北虏”,达到“北庭可空”之目的。但袁黄却忽略其可行性,蒙古以部落散居与草原,如何能一举消灭。此外,自土木堡之变后,边地转为守势已百年,短时间内如何军队组建,路线如何规划均是难题。袁黄思想的局限性体现于此,对于边地与战争认识不足,却将“北虏”想象的十分脆弱,虽不承认明朝的国力强盛,但却依然在明朝与蒙古的二元关系中将明朝置于高位。在策论的后文以“庙谟又失算矣”为开头的排比形式,将隆庆和议全面否定。

袁黄在策论中写到:“而庙谟已失算矣,及俺答归而迁黄酋围大同,虏众蜂聚,势实不敌,是时惟有和耳。闻俺答夫妇相谋,欲尽遣南人归南,以易其裔孙,而我所求者止于赵全等十余人焉。板升聚众十余万,皆中国逋逃也。而丘福之子为之寇杀其父,其子有不怨焉者乎?当赵全诸人之献俘也,周蛮已授首矣,今闻其俘伪鼎也,而其三子又为那吉之近侍,能不交构乎?

庙谟又失算矣,虏部落散处,每入寇必纠合于数月之前,故我尖夜辈得探知其期,而为之备。今俺答止兄弟三人,而请封者乃五十三支,其为联属部落无疑也,统属既久,一呼而来,如臂使指,谁能御者使我稍见虏情。当仿女直诸夷事例,受封之后各自贡献,不相统属,既不拂其请封之意,又可抑其假托之权。

而庙谟又失算矣,中国道路之险易,武备之强弱,皆不可明以示虏。况花当之子亲自犯边,则虏酋之入寇,皆熟夷为之勾连明矣,故今日议贡,当仿海南诸国事例,馆留虏使于边,而代输其马币焉,优其犒而不使绁羁的以入京师,外示其休息而实杜其窥伺之心。

而庙谟又失算矣,一事数失,大有隐忧,而执事以五六载息兵罢警为幸,中国难安。忘战必危,愚谓兵不可一日息,而警不可一日罢也。”[7](P1047-1049)

袁黄认为隆庆和议之失主要有:其一,赵全等十余叛人对当时的国家毫无意义,以此便将汉那吉换回实在可惜。其二,不仅封俺答为顺义王,又封其联属部落五十三支,使其成为俺答的统属,以朝廷之权扩大了俺答在蒙古的势力,十分危险。其三,互市与朝贡的过程中,国家情报极易被“北虏”窃取,使其有“窥伺之心”。其四,朝廷似没有居安思危之意,亦没有对边地的战略部署。只是苟且偷安,实在可悲。为了印证其对庙谟的批评,袁黄以万历时的封贡与互市为例,营造出“虏情多诈”且欲壑难填的“民族形象”。

执事又问贡市抚赏之宜,边镇战守之备,而欲使后日不敢窥。愚见今日之踰约者多矣,奚待后日哉,初约进贡五十人,今则增至三百人矣。山西一场初约岁贡马五千匹,今增六千匹,而犹请乞不已。初约杂币互输,而今则纯索精铁。故名为进贡,实觊恩也。名为互市,实剽夺也。名为抚赏,实岁币也。虏以数十万众驻丰州,正值大同塞,而中兵不过万人,又堪战者寡。[7](P1049)

蒙古在封贡与互市中的一味掠夺与踰约,丝毫没有体现明朝在双边关系中的主动,故而袁黄得出“实剽夺也”与“实岁币也”的结论。而现实中蒙古的觊恩与贪婪,亦是导致袁黄对隆庆和议做出如此评价的主要原因。但从上文王崇古等人的奏疏与书信中,可见其支持和议的初衷并不是苟且一时,而是有着远大的整军修备的战略谋划的。政策在实行过程中的走样造成袁黄对庙谟的强烈批判,亦加深了其对于蒙古的想象与偏见。故而基于如此想象提出的御夷之策,必然只是空谈。

揣度虏情而筹今日善后之划,愚按先王井田之法,南北有阡,东西有陌,其广可以驰,其高可以隐。百里之地为浍者九,浍广二寻,深二仞,故曰阡曰陌皆高城也,曰洫曰浍皆深池也。所谓伏至险于大顺之中者,自井田废而胡马始南奔矣,然古人犹有掘堑以拒胡人者,请大同一带仿江南水田之法,行古人沟洫之意。其浅深高下各因水势,纵横曲直各因地势。引渠开沟,大兴水利,层沟叠岸,多树梨枣,乘暇而亟图之,有一岁之和即可尽一岁之力,有一日之和即可修一日之备,外可以固吾圉,而内可以足吾食。故与其募兵不若募农,与其修边城不若修沟洫,故书生至腐之谈,实今日至奇之策也。[7](P1050)

以井田之法蓄水阻挡蒙古来犯,可见其对边地自然环境认识的匮乏。举业不过文章,对于编纂无数科举用书的袁黄来说,一篇气势恢宏的文章可以信手拈来,但其中对于“北虏”的认识却并不全面,尤其是提出的实际性建议往往只是空想。故而即使策问与时政的关系如此之密切,考生的回答亦是一种考试的套路与辞藻的堆砌。加之价值判断必须与庙谟共进退,五道策问多是一种文字游戏,真正对时政有真知灼见者少之又少。

道德上的落后、阴险狡诈、贪得无厌、背信弃义成为士人群体在谈及“北虏”的群体想象与基本话术。不止袁黄,同年参加会试的马象乾,以第五名中第,其第五道策论被选为程文编入会试录,其中亦充满对蒙古相同的想象。不同于袁黄,马象乾的策问开头便对执事与圣朝大加赞扬:“持衡于二者之间,随其叛服而应之,使和与战之权在中国,而不在夷狄,则守其最要矣。是故养吾不用之力,驭彼不测之情,时而和也,则其恩足以怀;时而战也,则其威足以善。此制胜之远猷,御夷之上策也。方令圣天子威德远被,虏酋款塞,愿永作外藩。即虞周之世,奚以加焉?乃执事深忧遐虑,借汉事以策诸生,图所以善后之画,甚盛心也。”[6](P713-714)

马象乾起文便对“使和与战之权在中国,而不在夷狄”的观点表述赞同,并坚信隆庆和议便可谓代表。而蒙古亦是因臣服于“天子威德”而愿封贡。其对于“北虏”的基本态度与袁黄等人并无二致。其认为“虏情叵测,自古则然”,而边地大臣应“羁縻有方”,将蒙古作为野兽,“譬请驯狼槛虎,然或操或纵,务俾悉中机宜”。[6](P714)可见,在马象乾看来,明朝对于蒙古的主动权是毋庸置疑的,而“中国”在道德、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是全面领先的。御夷有术,恩威并施,“北虏”便会如同被驯服的野兽一般,永远顺从与低下。相较于文化和道德的优势,更为实际和紧迫的军事劣势似乎不值一提。士人群体通过道德的目光审视着“他者”,构建着“我者”的自信与威严。在文末提出的御夷之法,亦只不过高、王、张等人的老生常谈,重视“宣大边镇”,注重治内修备而已。[6](P715)但也正是因为其思想与对策均与隆庆和议的促成者相近,故而文章得到了极高的评价。张四维认为:“学子类能道古语,及时事。非乖刺,即迂漫可厌。此策历筹边叙事,且有本末,是留心世务书,取之。”[6](P713)申时行亦认为:“陈诸边利害缓急,历历如指掌。而制驭机宜,卓有远识。用世才也,录之。”[6](P713)综上所述,明代士人群体在举业文章中对于蒙古有着极为相似的基本价值判断,而此种态度作为御夷之策的重要基础,导致其在策问中面对时事与政治只能标新立异的空谈或只是陈词滥调。

而对于“北虏”的思考与想象,又通过晚明大量的科举用书出版传播开来。使之真正成为士人阶层的群体想象,亦成为举业文章中的基本套路与写法。《新镌选释历科程墨二三场艺府群玉》是藏于哈佛燕京图书馆中的一本编于晚明的举业用书,名为焦竑编选,全书分为八卷,主要摘取万历年间二三场撰写较好的程文。文章种类齐全,不论是政事、经济、军事均有涉及。对每一篇文章均划定品级并在页眉处对文章优点进行点评。每篇程文后附有“注释音译”部分,对文章中的典故、政事等加以解释,并对其中编者认为的偏难字注音。此一部分对认识晚明士人群体的一般知识水平和思想状况有重要意义。如其在注释中,对于“肃皇帝”(嘉靖帝)、“永乐成化”等词亦加以解释,注音中对“籍”、“脆”、“侦”等字尚且注音。[8]可见,并不是所有士人均熟读四书五经,对历朝典故了如指掌。其中甚至有对本朝皇帝年号庙号一知半解者。另一方面,亦可见此书对于程文解释之全面、分析之细致。举子若仔细研读,便可轻易掌握二三场作文之法,亦可记诵其中段落,考试时直接誊录。笔者发现,《新镌选释历科程墨二三场艺府群玉》一书中便有两篇程文与“北虏”相关,二文均被定为“绝品”。而两篇文章的整体架构与思路均同袁黄或马象乾的策论无异,而文中对于蒙古的基本态度与想象,亦与二人相同。

万历乙酉(1585年)顺天乡试以马市发问,策答第一句鉴,认为应“缓縻之而急备之”,在充分整军、备战、修边后,便可向蒙古宣示伸缩之机在我,所谓:“款能绝之,能予之,绝之武,予之惠,夫然后款可久也。”[8](卷3,辛卯壬辰科)在御夷之策方面,策中载:“故善驭夷者,以守为经,以战与款为权,以款为守,以守为战,以战复为款,以款复为战守。”[8](卷3,辛卯壬辰科)作者主张通过战、守、和三策便以:“天下有名似和戎,而实可以驭戎者。”[8](卷2,乙酋丙戊科)开头,与隆庆和议支持者“制和之机在我”的核心思想相吻合,认为明蒙关系中,明朝占有绝对的主动。其中对于隆庆和议之起因,亦与王崇古之论相似,主张“俺酋复老厌的不断转换,使得“北虏”清楚认识主动权在我,故对明朝俯首。而对于“北虏”的认识方面,其与上述诸公无甚大异。作者将蒙古比作“娇子”。

所谓:“今日增市,明日增赏,已如例矣。而又求之例外,予之,则又以为例。如奉骄子,有所索,不得则啼,畏其啼,辄予予益数,啼益不止。然则前日之便计,异日之隐忧也。”[8](卷3,辛卯壬辰科)兵”,故而“明天子声灵威略实摄制之”。[8](卷2,乙酋丙戊科)对于蒙古,作者认为“其黠不可忍也”、“其欲不可餍也”。故其提出制夷之策:“而欲以万全制虏,要在虑险于平,晰害于利,规远于近,以款为縻,以守战为驾驭之常,以市为饵,以判隔华戎为控勒之正。”[8](卷2,乙酋丙戊科)可见,封贡与互市只是“驯兽”之饵,“外示羁縻,内修守备”之意明朗,而对于华夷之别作者也格外在意。保持明朝在士人心中高人一等的道德与文化水准,就控制了华夷界限,将蒙古永远置于落后与无知的一方,便是最好的驭夷方略。一种带有几分傲慢的自信弥漫在士人群体对蒙古的想象中,边地远离中华,少受教化,便将两种不同的文化分出高下。

另一篇是万历辛卯(1591年)顺天乡试的议虏之策,该策问直接以“隆庆和议”发问,同万历五年会试有异曲同工之处。此时已万历十九年(1587年),因封贡日久,边防守备大弛,故提出:“嘉靖中诸臣拙于战而巧于款,隆庆以来巧于受款而拙于用款。”[8](卷3,辛卯壬辰科)可见其并不反对封贡、互市,而是同袁黄一样,愤慨于隆庆和议中内修守备的战略未能很好的实施。

作者提出:“虏既稽首称藩臣,我抚而受之,其事顺,其体尊。而岁所省输将之费以数万,数岁生息塞下生灵以百万,岂不谓巧?然其而议,固曰可以图战,可以图守。今图之二十年,而战守一无可恃。”[8](卷3,辛卯壬辰科)

二十年时间,守备却“一无可恃”,使得明朝在对蒙关系中丧失了主动,此便触及到隆庆和议最为关键的核心所在。故而作者提出:“夫款者,边士之大利大害也。智者用之以縻虏,而愚者用之以媚虏。智者用之以修备,而愚者用之以弛备。”[8](卷3,辛卯壬辰科)可见,如何用好互市与封贡这两大武器,便是获得双边关系主动权的关键所在。其后作者便以汉唐之事为

一方面突出了蒙古“嗜利盖其天性”,另一方面将作者思想中明蒙二者的地位清晰展现。在作者思想体系中,华夏如同“父亲”,通过战、守、和之术教育“娇子”,改掉其贪婪之天性,成为恭顺的侍奉“父亲”左右的孩子。

可见,以袁黄为代表的明代士子,在举业文章中谈及“北虏”均有一标准的思考与写作体系,其策论终究难以跳脱此路径。而这套标准体系形成的基础之一便是对蒙古的认识。在此方面,明代士人群体出奇一致,均将蒙古想象成一个狡黠、善变、嗜利、无餍并且道德低下,仰慕与明天子恩德的“他者”形象。而此种对于“北虏”的想象,不仅十分符合其所接受的教育与儒家思想体系下的世界观,也可以掩饰王朝在北方边地的失败与无能,维持着士人群体与整个朝廷的颜面。

结语

晚明,商业与消费异常发达,社会暗含着变迁的机缘。③万历五年(1577年)会试中袁黄的策答恰恰如同一扇窗户,时政、民族和思想在一篇策答中激荡碰撞,其中不难见晚明思想之活跃与突破,亦可领略社会之开放。在国家组织的科举考试中,剑锋直指庙谟;在举业用书编纂中,尽删四书朱注。但在变迁的波澜里,亦有岿然不动者。

涉及明蒙问题的策论拥有相同的行文思路与话术,而如此第三场的五道策问便几乎失去其意义。士子多通过揣摩举业用书撰成一篇策论,绮丽言语的背后,是其思想内核的相似与空洞。而此现象的根源,是明代士人群体以儒家思想为基础建构的对“北虏”的群体想象。而对于蒙古的思考与认识又通过丰富的举业用书传播开来,④使得这种群体想象更加稳固地盘踞于士人观念中,直至晚清尚根未发生本改变。

注释:

①思想方面,有何孝荣.论袁黄与佛教[J].史学集刊,2017(4).陈时龙.论袁黄的劝善思想[J]道德与文明,2016年第4期;陈新专.略论明代士绅的个体道德培育——以袁黄为例[J].长沙大学学报,2017(3);王卫平.袁黄劝善思想与明清江南地区的慈善事业[J].安徽史学,2006(5);此类型研究非常丰富,在此不一一列举。家训方面,有曾礼军.简论袁黄《了凡四训》劝善思想的宗教影响[J].嘉兴学院学报,2012(4);陈延斌.论袁黄的家训教化与功过格修养法[J].武陵学刊,2016(5);等等。科举方面,陈水云、黎晓莲.涵泳性灵:袁黄八股文批评之主体论[J].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6).张献忠.袁黄与科举考试用书的编纂——兼谈明代科举考试的两个问题[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张献忠.阳明心学、佛学对明中后期科举考试的影响——以袁黄所纂举业用书为中心的考察[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

②关于隆庆和议研究,赵世瑜.时代交替视野下的明代“北虏”问题[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晓克.“隆庆和议”新论[J].内蒙古社会科学,2011(6);唐玉萍.张居正、高拱在“隆庆和议”中的作用对比[J].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5).葛钢.隆庆和议与大同马市[J].沧桑,2009(6);永井匠.隆庆和议与右翼蒙古的汉人[J].蒙古学信息,2004(2);李冰、田澍.民族关系中的偶然和必然——以明蒙隆庆和议为例[J].求索,2013(4).

③对于社会变迁问题,可参见万明.万明社会变迁问题与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④关于明代商业出版的繁荣情况,可参见张献忠《从精英文化到大众传播——明代商业出版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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