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的诗情与哲思
2022-11-28骆锦芳
李 桐, 骆锦芳
(云南师范大学, 云南 昆明 650500)
赫尔曼·黑塞是德国著名的诗人、作家,被誉为“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名骑士”, 于1946年获得诺贝尔奖。在浓郁的宗教氛围中成长起来的赫尔曼·黑塞对印度文化了解颇深,对中国的哲学也多有涉猎,这对他日后的小说创作打下了重要的基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妻子分居、父亲逝世、小儿子病重,内外夹攻的灾难使黑塞濒于精神崩溃”[1]。现实与精神的双重打击使黑塞尝试能否通过建立一种新道德意识来疗愈战争带给人类的精神苦痛,来对极端对立的事物进行考察,因而创作了《悉达多》。
1 小说文体的抒情表达
1.1 文本创作融合多种文体
《悉达多》小说情节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出身贵族的婆罗门之子离家找寻自我,入世流转尝尽世间俗事,在爱与自然中探寻得道。《悉达多》不仅有精彩绝伦的故事情节,文字语言更具诗意和美学价值,小说中这种诗意的呈现借助了大量的抒情语体。语言作为不同文体的表达符号,在不同的文本之间体现出不同的差异。一般而言,诗歌缘情而言志,相较于其他类别文本而言更具含蓄性、精炼性、跳跃性和抒情性。散文更强调与现实的关系,注重抒发情感。小说注重语言的连贯性和明确指向性,能够更好地塑造人物展开情节。而黑塞作品中的文本类别,却并不刻板遵循这些规律性特征。
他将小说、诗歌与散文紧密地融合在创作中,充分地将各种文体写作方式的独特性和优越性展现出来。小说叙述中充满着诗的象征性与抒情性,让抒情的语言恰到好处地融入在宏大的叙事结构中。小说文本饱含了黑塞浓郁的抒情气息,字里行间透露着他充沛的情感、大量的自我独白,以及与他人的对话,就像一篇篇优美又耐人寻味的抒情诗,融情感与小说叙事为一体,既表达了人物最细微的感受,又使读者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例如在与好友果文达离家修道的路途中,悉达多对好友道:“我忍受着焦渴啊,果文达,在这条漫长的沙门之路上,我的焦渴未有丝毫缓解。我一直渴求,只是一直充满疑问。年复一年,我请教婆罗门,年复一年,我请教神圣的经典《吠陀》,年复一年,我请教虔诚的沙门们。哦,果文达,没准儿我去向犀鸟或者黑猩猩求教,也同样有益,也同样聪明,也同样见效吧。”[2]21紧接着,主人公悉达多又发出了呼告般的哲理感悟:“哦,果文达,我耗费来这么多时间,现在仍没完没了地继续耗费着,结果学到的只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学!因此我相信,实际上并不存在咱们所谓的‘修行’这回事儿。……所以,我开始相信:这种知识的死敌正是求知的欲望,正是修行。”[2]22情感强烈的抒情语言被黑塞运用在小说的创作中,充沛的感情在这种语言与文体的间隙中得到充分的展现。
1.2 同一意象的反复描写
在小说的文本叙述中,黑塞多次描写河流,河水也是主人公悟道的重要地点和人生导师。贵族身份时期,悉达多眼里的河流只是父亲每天完成沐浴的地方。离家苦修的沙门时期,他认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表象,都是欺骗,水、天、阳光、群山在他眼里都是无意义的外在自然物,只是他借以达到内心真我的外在客观物。觉醒时期,他重新感受身体与外界的联系,环视四周,忽觉世界是充满魔力美妙的,他在走向自我的途中重新认知了世界,即世界并不是无意义的表象,一切的意义和本质就在事物的内部。此时的河水流动,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美丽又富有生机的。结束尘世生活的他再次来到河边,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奔腾的河水,注视着那清澈见底的碧绿,注视着它描绘出神秘画面的水晶般的线条”[2]104。他深情地爱着这条河,“他多么爱这条河啊,它使他心旷神怡,他多么感激它啊!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讲:爱这条河吧!留在它身边吧!向他学习吧!哦,是的,他愿意向它学习,他愿意倾听它的声音”[2]105。从最开始对河水的知晓、漠视,再到后来的重视、珍视,在不同故事情节的叙述中,悉达多向自然深处走去,对自然的情感描写和对哲理的开悟由黑塞用抒情般的语言与高超的叙述技巧向读者缓缓展开。黑塞运用散文般的语言将激切的情感表达融入到小说的铺陈渲染中,表面上看,这些文字似乎破坏了小说叙述的故事情节,其实并不然,一段段散文般的独白削弱了小说情节中的矛盾与冲突,使情感的喷薄与哲理的体悟起承转合,恰到好处。
2 情感描写的层次与升华
小说在开篇之初用他人的视角简明精要地勾勒出主人公悉达多的智慧形象,但是他人眼中的爱与肯定,以及出身惯性下生长出来的自我并不能使他获得精神的满足与灵魂的安宁。出身贵族、聪明伶俐的他毫不犹豫地抛下现有的社会身份毅然离家,他的内心无比地恐惧与焦灼,他的渴望与苦恼,他对祭祀、神灵及自我的思考使他产生出强烈的寻找自我的欲望。黑塞对人类的心灵与情感进行了深刻的挖掘,站立在读者面前的不是人物自身的个性,而是他所体现的人类情感:“爱、恨、同情、厌恶、冷漠等是人类共同的情感表现,表达普遍的情感或快感,显然比叙述一个故事更具可靠性。”[3]小说人物、情节、环境,以主人公探索自我的历程展开,但在找寻自我的路途中,人类情感的发展、激化与翻腾也是其着重表现的一部分。在黑塞的笔下,亲情、友情、爱情都是悉达多通往真正自我的必经之路,是尘世间的情感本身赋予了悉达多精神的富足。
2.1 亲情的刻画
悉达多在看到眼神坚定的沙门后决定跟随他们的脚步,做一名禁欲苦修的沙门。他向父亲祈求离家修行,父子之间沉默地对抗。婆罗门父亲爱惜自己的孩子,不舍得他去做一名风餐露宿的沙门,但是,悉达多举止坚定,眼神注视远方,这让严词拒绝的父亲惴惴不安,彻夜未眠,他太爱悉达多了,对悉达多的爱使他无法答应他离开的请求。只一晚,悉达多的父亲便妥协了,轻柔地爱抚他的儿子并对他说:“要是你在森林里找到了永恒的幸福,就回来传授给我。要是你找到的只是失望,就回来在跟我们一起敬奉神灵。去吧,去吻别你母亲,告诉她你的去向。”[2]13父亲对悉达多的爱使他说服自己放儿子离去。悉达多也同样爱着父亲,面对父亲的反对他没有直接一走了之或者与父亲争吵来达到出走的目的,他只是沉默地跪在父亲的门前,用虔诚安静的方式祈求得到父亲的允许。亲人之爱与追寻信仰的选择也不是站在对立面的,他慎重地对待父母的爱,珍而重之地带着亲人对他的爱踏上找寻精神归宿的路。
2.2 友情的刻画
小说借主人公好友果文达的视角向读者展示了悉达多的优秀品质。在黑塞的笔下,果文达正面而又热烈地爱着他的好朋友悉达多,爱他的言行举止,爱他的高尚品行,他要一直追随悉达多,做他的朋友,与他形影不离。是悉达多优秀的品质让果文达敬佩他爱他,这种友情之爱促使他足够信任悉达多,进而追随他一起离家面对一无所知的未来。他们一起离家修行,一起参禅悟道,一起向佛陀乔达摩求道解惑。听完乔达摩讲经后,羞涩的果文达皈依佛陀请求佛陀收他为弟子,但是,悉达多并不愿皈依于乔达摩的门下,这就意味着,果文达无法继续追随悉达多。是爱让果文达追随悉达多,也是爱让果文达停止追随,因为真正的友情不是盲目依从,是相互扶持、共同进步。果文达带着对悉达多的爱与他一起上路找寻到他所折服的至高真理,换言之,是友情推动了果文达找到至高信仰的步伐。悉达多面对多年如影随形的好友即将离开他而去追求佛陀的脚步时,并没有露出鄙夷或是轻慢之情,而是真诚、毫无讽刺地为自己的朋友果文达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高兴,并且祝愿他找到解脱。作者运用大量笔墨书写果文达对悉达多的友情之爱,看似是单向的不对等的,实则不然。两人分开后,独自上路的悉达多在与人交往时,他真切地感慨,自言自语地说他遇到的所有的人都像他的好友果文达,充满着爱与友善。他将好友的品行当作他面对世界的一个度量标准,作者用侧面描写呼应了悉达多对好友同等深情的爱。
2.3 欲望的刻画
贵族青年时期,悉达多面对唾手可得的世间种种视而不见,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表象,进入森林经受了严寒酷日风云变幻的肉身考验。与佛陀乔达摩交谈完顿悟觉醒后的他选择离开森林,他不愿再用尘世的苦难来做他思考和生活的出发点,他不愿通过杀戮和肢解自己来获得自我的秘密。他积极入世,去再次深切地体会人世间的种种感官及思想的拉扯。他认真地做生意与人打交道,将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情欲,并以他的情人卡玛拉为师,在与卡玛拉的交往中,他态度虔诚而又谦卑地向她请教爱的艺术。他们相互学习,相互欣赏,相互忠告,卡玛拉对他的理解甚至超过果文达,他们之间更加相像。这种基于情欲的情感在小说中也被加以充分肯定。
悉达多对儿子的爱有一部分也来源于他的欲望。素未谋面的至亲儿子从富裕的生长条件中来到如此清贫单调的环境中,遇到父亲的喜悦慢慢被现实生活的清贫打败,他无法忍受辛苦的劳作与父亲无限的包容,最终打碎船夫的钱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父亲。悉达多用爱浇灌儿子,忍受爱的烦恼与忧虑,耐心等待儿子接受并回报自己的爱。他因为爱他的儿子而受苦、痴迷,他慢慢意识到他对儿子这种盲目的爱源于天性,也是人性的一种,也是一种欲望,他的行为就是他自己满足人性欲望的表现。他终于意识到,这种爱不仅束缚了他自身,更束缚了儿子。儿子逃走后,悉达多仍然关切着儿子,时刻担忧儿子的处境,看到渡河的人带着孩子,他控制不住地思念他的小悉达多。最终,他在河边听着老船夫一次又一次的开解后,回想着生命中的事件之河,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终于将自我融入世间万物的整体之中,将自己的全部感官与精神与万物的流波同频共振,将万千声音的共鸣凝结成一体,一切的一切共通起来,这就是圆满完美。经历多种世事与痛苦的轮回后,他终于以爱为引,以河为师,悟道成佛。
表面上看,是对自我的不断追问与思索使主人公最后参悟成佛,但黑塞在小说的文本描写中用积极正面的散文式叙述将主人公与他人的交往中的亲情、友情、爱情合理地分布在小说各个环节中。每一种爱都触发一次与内心自我的交流,让不同情感的流动推进了小说情节的发展与对自我的不断剖析,同时,小说情节的铺设又为主人公情感表达提供了空间,这正是黑塞式语言叙述的高明之处。
3 哲学思辨与生命的诗化
小说《悉达多》充满着黑塞式的诗意美感,人物对话优美流畅,自然环境的书写诗意朦胧,每个人物背后都带有强烈的象征性,让文字中流露出的诗意美感与耐人寻味的哲思相得益彰。彼时创作《悉达多》的黑塞刚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冲击与创伤,他将对外部力量的斗争转向自我内心深处思考。他尝试挖掘内心深处真正的信仰,思考人生的真谛,祈求找到一种超越宗教与地域的终极哲学。
3.1 觉醒时期
与得道高僧乔达摩交谈完后,他的面庞铭刻在悉达多的记忆里,他对自己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谁像他这样顾盼,这样微笑,这样坐着,这样行走。我希望自己也能这样顾盼和微笑,这样端坐和行走,如此自由自在,如此端庄可敬,如此深沉,如此坦荡,如此单纯又神秘莫测。”[2]39乔达摩佛陀自由地顾盼、微笑、端坐、行走,他是自由自在的,是挣脱内心自我与外界纷扰的。佛陀的境界已经达到肉体和精神生命的自由,而悉达多尚未修行到此境界,因而他在佛陀面前不得不垂下眼帘。佛陀用他的修行和体悟得到了真正的自由,但是,悉达多并没有盲目跟随他,因为他认为这种自由不是可以传授的知识,他需要自己经历才有可能获得自由。佛陀乔达摩无上的光辉让悉达多更深刻地审问自我,发现自我,在自己的身上与外界的接触中找到自由。黑塞通过悉达多自言自语式的叙述,自然流畅地引申出主人公对自身的哲理思考,言语优美凝练,每一个行为动作都有深意,都是佛陀光辉的具象,寥寥数语就顺理成章地引出之后的情节与感悟。
与乔达摩对话完后,他好似找到了自由之路,他思考着自身与周围环境相接触所产生的感受,他意识到只有认识事物的根由,才能放射出内在的光彩。他发现,他所追求的答案只能从他自身寻找。他想从老师那里学得自我的意义与本质,他要摆脱自我,但他又惧怕自我。他情愿分割和剥离自我,以便在内心深处找到内核,找到神性,找到终极意义。他现在是一个正在觉醒着走向自我的人。世间万物不再是无意义的纷扰,不再受到婆罗门的轻视。他在感受事物本身,而不是通过对事物预测的含义而轻视现象世界。从此之后,他将只专注于自身,专注于觉醒后的悉达多本身。他不再轻视自然万物的生息,不再只拘泥于寻找内心的自由。他感受万物,并沉醉于感受万物的感受中,但他又理智地认识到,万物只是表象,它们能够被思想穿透和消解。但如今,他不用执着于追寻现象背后的本质,只单纯地敞开心灵,充分地感知世间万物。
3.2 悟道成佛时期
悉达多入世流转尝尽了权势、财富、情欲的滋味,他清醒而又认真地感受生活,但是长久的尘世享乐生活仍慢慢侵蚀了他,他的感官、认知变得不再敏锐。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回望入世后的纸醉金迷的生活,发觉自己身上的善良美好已经消失殆尽,过去的生活变得毫无价值。这令他惊慌失措,他又一次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已经拥有的一切,抛弃情人、财富、权势。他再一次来到河边,虚心地和船夫一起学习河水的智慧,他不断地感悟、学习,从“没有什么过去,没有什么将来;一切都是现实,一切都有本质和现时存在”,[2]111到“他脸上绽放着睿智的快乐,心中不再有不合时宜的愿望,他懂得了圆满完美,乐于顺应事变的河流,乐于顺应生活的潮流,满怀着同情,满怀着喜悦,热衷于流淌,隶属于统一”[2]140。找寻儿子的途中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遇到儿子后的种种欢欣与痛苦,尝到了真切爱人的痛苦,在这种痛苦与悲哀中他不再那么自负,平视生活,他看到了普通人身上的生机勃勃、坚不可摧的精神。悉达多人物的刻画与黑塞现实生活中的境遇紧密相连,“无论是悉达多还是黑塞,其实他们都已经超越了文化的局限,所指向的是通过自我的真实性来认识生命本身”[4]。小说的外在结构运用大量非叙事元素的抒情诗般的激烈独白,表达了悉达多内心最细微的感受,渲染了小说的感情色彩,其内在结构又在不断展开对自我本体意义的追问与思考,内外结构上的相互融合使小说文本的可读性大大增强,并在语言文字之上生发出诗的意境与哲理意味。
4 结语
赫尔曼·黑塞将完善的人类情感看作自我完满修行中重要的一环,他借由悉达多表现人类情感,并且通过挖掘其丰富的自我终极奥秘,寄寓其深沉的哲学思考,《悉达多》是他将对人生的思考与文本的创新相融合的一部自传式作品。赫尔曼·黑塞在语言与情感之上表达了对人性的热爱和敬畏,将对自我与生命的深刻洞察深植于优美灵动的文字之间,向世人呈现了一曲爱与美的哲学交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