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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雎》主旨解读的“即”与“离”

2022-11-27王思尧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22期
关键词:关雎古典文学主旨

王思尧

(黑龙江省科技资源共享服务中心,黑龙江哈尔滨 150023)

作为《诗经》之始的《关雎》,自其诞生以来,对其主旨的诠释和解读可谓光怪陆离、聚讼纷纭。其原因当然是复杂的,有文本诞生久远、史料缺乏、文本自身含蕴歧义的原因,也有训诂、考据、文献文物等方法层面的原因, 但深层次原因是不同时代的意识形态、文学理念、审美特质的迥异。诚如徐炼先生所言:“仅依靠逻辑方法上的无误是无法消弭《诗经》合法解读多元并存的现象的。 事实上,方法论问题在历来解释思想中总是被置于服从的、 实用的工具理性层面上, 真正的解释动机只会本能地来自各种时代的自我表现冲动。 ”但是,当我们面对《关雎》这样的古代文学作品行使现代人的解释权和话语权时, 必须把握好彰显解释的“主体性”“现代性”与遵循文本之间的距离与维度,也就是说,必须恪守“若即若离”的基本解读原则。

1 “离”:《关雎》主旨的历史主调

一般意义上说, 一篇文学作品大致只能有一个“诗人始意”,对于《关雎》之成为《关雎》,《诗三百》之成为《诗经》 的漫长而复杂历史过程中可能存在的“诗人始意”的演变,今天我们已无从知晓。我们所能看到的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关雎》文本。 从理论或应然的层面上说,在《关雎》主旨的诸多迥异见解中,只能有一个符合或接近“诗人始意”,其他只是对《关雎》文本有意或无意、或轻或重的误读和游离,是时代意识形态支配下对当代解释权和话语权的滥用,其基本特征和表现是对《关雎》文本和“诗人始意”的“离”。套用现代美国批评家奎勒·柯齐的话说,关于《关雎》的评论,“十之八九是胡说八道”。这里我们不妨对两千多年《关雎》阐释史中颇具代表性的几种关于《关雎》主旨的观点做一番简单的考察。

1.1 “以色喻于礼”的早期儒家的道德解读

上博简《诗论》所记“《关雎》以色喻于礼”“反纳于礼”的观点,是早期儒家对其主旨的最早解读。 此观点认为,君子对窈窕淑女的爱慕、追求以符合礼的琴瑟之悦、钟鼓之乐的方式表达出来,虽出于“好色”之情而最终“反纳于礼”, 体现了弘扬礼的主旨,即“以色喻于礼”。 从马王堆帛书《五行》篇、《荀子》《史记》等典籍中可以找到相应的佐证。这一观点体现了早期儒家弘扬礼义、情礼统一的价值取向,但是孔子(或子夏)不对《关雎》的背景和本义进行探究,而是以道德感悟的方式任意引申发挥,当然与《关雎》“诗人始意”大大地“离”了。

1.2 从《毛诗序》到《诗经原始》的经学附会

从《毛诗序》到朱熹的《诗集传》、姚际恒的《诗经通论》、方玉润的《诗经原始》,都是沿着“后妃之德也”这一路径,以儒家的诗教立场对《关雎》之旨的附会和演绎。 因为无论是毛氏的“后妃”[1],朱熹的“太姒”[2],还是姚际恒、方玉润的“美世子娶初婚”“咏初婚”[3],我们不仅从《关雎》文本上找不到丝毫的相关信息, 也没有任何直接有力的文献或考古的证据予以佐证。至于齐、韩、鲁三家的“刺”诗说则更不可信。汉以后对《关雎》主旨的阐释虽不乏新说,但基本上不脱经学窠臼。 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这代表了传统诗经学从先秦至明的发展轨迹和特征, 即《诗三百》的经化过程。尽管传统诗经学经历了由先秦的注重应用、汉学的注重训诂、宋学的注重义理到清学的注重考据的不同阶段,但一以贯之的是把它视为“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经典,在这一背景之下的《关雎》主旨解读不可能摆脱经学的阴影而回归到文学语境中。

一般认为,从清代开始,对《诗经》的解读才开始从经学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转向文学的阐释。 这或许是一种让人欣喜的转变,但是一方面,我们仍然不能回避《诗经》单个文本诞生时的属性及《诗经》整体文本产生的背景、动机、目的等至关重要的问题,即《诗经》单个文本和整体文本的文学属性的程度;另一方面,我们也面临着《诗经》研究狭隘化的风险。 就《关雎》而言,恰恰在回归到文学语境后,由于文学或非文学的原因, 我们却不得不面对对其主旨解读得更为莫衷一是的局面,《关雎》 也不得不承受更多对其“即”或“离”的解读之负重。

2 纷争:《关雎》主旨的现代阐释

今人关于《关雎》莫衷一是的解读多受庸俗社会学、现代西方文艺思潮及闻一多文化人类学的影响。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可概括为“民间恋歌说”“贵族恋歌说”(此二说不单单说的主旨, 但归属和性质必然决定或限制着对主旨的阐释)和“生殖崇拜说”三种。

2.1 烙有特殊年代印记的“民间恋歌说”

所谓“民间恋歌说”,即认为《关雎》的主人公是普通农村青年男女或劳动人民, 这一说法与所谓的《诗经》“民歌总集”说一脉相承,有着明显的时代印记,是强调文学“人民性”价值的鲜明体现。 这也是1949年后相当长时期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特质和基调。 蓝菊荪先生在其1958年出版的《诗经国风今译》中提出“这是歌颂农村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结合的贺婚歌”,后来其在《〈关雎〉译注经过》中进一步补证说:“君子一词在《诗经》上……也有作为劳动人民的敬称。 ”这里的论证显然过于主观但又颇费心机,其动机无疑是迎合着彼时的时代要求。 因而,在20世纪80年代后,这一说法基本被学界所摒弃。 蓝先生用心良苦, 绝大多数人对此说的嗤之以鼻其实都可能是出于偏见, 我们可能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但是,一个基本的事实我们也必须承认:《关雎》中有不可否认的民歌因子。

2.2 虽甚嚣尘上却未必让人确信的“贵族恋歌说”

所谓“贵族恋歌说”,即《关雎》所描写的主人公不是普通的青年男女,而是贵族青年男女,因而这是一首贵族恋歌。 此说在21 世纪之初成为主流,以陈子展为代表。 主要理由和依据是:君子、淑女应是贵族的通称;钟鼓、琴瑟等器物非贵族所未有;荇菜为祭祀之物,也非普通百姓所采摘;雎鸠作为猛禽乃权威之象征。这一说法虽不乏一些文献证据,但仍难免有过于主观臆断之嫌。 如所谓“君子”是贵族或有一定社会地位之人的称谓, 我们很容易举出反证,“君子于役”中之“君子”无疑应为普通百姓;器物所属及荇菜所用之据似嫌失之武断, 也有违基本的艺术创作规律,如果文学家、艺术家所描写的所有事物都必须是其拥有、掌握或亲眼见识过的,那就从根本上否定艺术创作的可能性,也否定了“想象”作为基本的艺术能力存在的必要; 雎鸠系权威象征之论则更显牵强。同时,此说同样有受到庸俗社会学下阶级成分论简单化影响之嫌。 其受到一致的追捧也不排除出于极左思想下对古代文学研究和批评状况不满之心理因素。

2.3 颇为时髦却实难让人相信的“生殖崇拜说”

此说的核心观点“雎鸠象征男子,鱼象征女子,食鱼是娶妻的隐语”[4], 可能与原始人类的生殖崇拜有关。 与此相关的更为富于想象力的观点认为“钟鼓” 是男女生殖器官之隐喻。 这一观点近年颇为受宠,应视为从文化学、民俗学、人类学角度解读先秦文学而得出的经典结论之一。其实,其直接的启示和影响应该来源于闻一多先生倡导的对先秦文学的文化人类学阐释, 而其理论基础应该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 生殖崇拜确是很多民族原初艺术样式的重要主题和表现形式, 反映了原初民族在当时生产力条件下对人口繁殖的重视, 是一种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化现象。很多民族的原初舞蹈中多有对性具、交媾的形象、 动作演绎, 我国汉代画像石中也确有以“鸟衔鱼”隐语生殖繁衍的形象。 这一观点虽不乏一些文献学、民俗学材料作为佐证,但是仍难免有“断章取义”“借题发挥”之嫌,一者《关雎》文本中没有直接的“鱼”的信息,“鸟衔鱼”的所谓的生殖崇拜的隐喻无从落到实处,由“在河之洲”而联想到“鱼”的存在甚而臆想出“鸟衔鱼”的画面,似乎是“把没有写进去的东西读出来了”;二者《关雎》文本中“寤寐思服”“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等诗句表明,其所表达演绎的情感具有明显的深刻而丰富的精神内涵, 它与生殖崇拜的隐喻又是如何协调的呢? 我们并不否认原始人类生殖崇拜观念在一些艺术形式直至现代艺术形式中的遗存和隐曲表现, 也自有其艺术价值和审美意义,但是如此解读,总让人有“泛性化”的感觉。

通过上述考察不难发现: 各种自认为言之凿凿的观点,都有经不起推敲和值得推敲之处,都存在着对《关雎》文本之意或远或近“离”的状况。也许,那句话真的是颠扑不破的:任何一种理论上的概括,都是以无视或忽略某一部分事实为前提的。

3 “若即若离”:《关雎》主旨的解读维度

那么,符合“诗人始意”的《关雎》主旨是什么,怎样的解读才算“若即若离”?这里,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一者,指出成说的问题并不负着一定给出结论的义务; 二者文学的本质特性规定了它意蕴的丰富性、多意义性和不确定性,也是文学独特存在的价值和魅力,所谓“一千个读者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这也是接受美学理论特别强调区分“文学文本”与“文学作品”的意义所在。 换言之,不同时代对《关雎》主旨的解读会有所不同,也自有其独特的时代价值和审美价值。“因为我们回不到《诗经》创作的年代,也无法揣测创作者的意图,任何一种解读都是主观的解读,都是当代的解读。 ”[5]因此,对文学作品特别是古典文学作品意蕴或主旨的解读,应秉持“若即若离”的原则:所谓“若即”,就是接近、遵循、忠实于文学文本;而所谓“若离”,指不拘泥于或偏执于文本的某一或单一文学要素。 实际上就是既要 “进得去”,也要“出得来”。

在文学阐释的层面,从“若即若离”这一原则出发,有两段话对于我们解读《关雎》或《诗经》是颇有启示的。 一是,1922年钱玄同在给顾颉刚的一封信中说:“《诗经》只是一部最古的总集,与《文选》《花间集》《太平乐府》等书性质全同,与什么‘圣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这书的编纂,和孔老头儿也全不相干,不过是他老人家曾经读过它罢了。 ”[6]虽然有人指摘钱先生这一观点缺少论证和论据, 但我们觉得他那种简单(不是简单化)的思维方式可能更容易接近真理。 进而,对古典文学作品的误读,是不是因为没有把握好这样一个尺度: 既不能过低估计古人的艺术思维水平,也不能过高估计古人的艺术思维水平。在解读古代文学作品时, 万万不可用今人过于复杂的思维来揣度古人的用意。 二是,余冠英先生在其《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中关于《关雎》的主旨写过这样一段话:“这首诗写男恋女之情。 大意是:河边一个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了一个男子的思慕。那‘左右采之’的窈窕形象使他寤寐不忘,而‘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便成为他寤寐求其实现的愿望。 ”余先生的上述观点在从文本出发和不给主人公确定阶级属性这两点上,值得我们格外重视。基于此,对《关雎》主旨的解读,应当从以下三个维度展开更具有合理性。

3.1 文学解读和文化学阐释应从《关雎》的文学文本出发

在文学层面的解读上,近年来对于《关雎》的形象、 意象、 意蕴和艺术表现等的认识呈现多元的局面。 其中“即”或“离”的情况非常普遍。 我们认为,不管在哪一时代,不管基于何种理论或批评方法,对文学作品尤其是古典文学作品主旨的解读, 必须坚持从文学文本出发,忠实于文学文本,以文本提供的主要文学内涵、要素为依归。 很多时候,为了迎合某一时代背景的特殊需要, 或者为了适应某种理论或方法运用的周全,难免对文学文本“削足适履”或“断章取义”,这种无视或脱离文本基本内涵、要素的解读,是无法接近作品主旨的应有之义的。

在文化学的阐释上,同样需要遵循这一准则。任何一种文化学的解读, 都应建立在对文学文本所蕴含的文化要素或符号的考察、解析的基础上。这些文化要素或符号一定是在文学文本中客观存在的,是构成文学叙事、文学意象、文学结构的重要元素或符号,而不是“臆想”出来的。不能为了刻意于“文化”解读而“无中生有”或“无限发挥”出所谓的文化要素或符号。在《关雎》主旨解读上,所谓的“生殖崇拜说”中“鸟衔鱼”的文化符号很大程度上是“臆想”出来的。在前些年“泛文化”理论盛行的背景下,诸多古典文学作品的文化学解读, 存在着抓住一点不计其余的现象,往往是从民俗学、考古学、人类学的某一线索出发,捕捉到作品中某一所谓文化要素或符号,无限放大甚至强加于人,洋洋洒洒说开去,这种“即”已远远超出所谓“拘泥”的程度了,其落脚点自然难免离“题”万里。

3.2 训诂学、考据学、文献学探究应以诗的整体性艺术存在为指归

古代文学尤其是先秦文学研究中,重视训诂学、考据学、文献学的研究是必须的,相应的基本能力和研究方法也是从事古典文学研究的基本功, 离开这一基础也谈不到古代文学研究。 但是重视并不等于过分拘泥于字、词的训诂、考据,它必须以阐释诗歌的总体意蕴和艺术风貌为根本目的。要避免训诂学、考据学、 文献学的研究无视或者忽略作品文本整体艺术存在的基本事实,围绕着某一“字词”或“意象”大发“考据癖”而“走火入魔”或“钻牛角尖”,这是古典文学研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问题。同时,诗歌作为一个整体的艺术存在,是通过意象、形象等诗歌因素综合表现其内在意蕴和情感的。 如果仅仅从某一字词的训诂、考据任意说开去,而不是从整个文本的全部文学要素去综合考量,所做出的任何解读,都可能是对诗歌文本的“肢解”,更不会接近“诗人始意”。

3.3 把握古典文献还原解读与现代阐释之间的恰当距离

还原解读和现代阐释是古典文学研究的题中之义和重要两极,两者之间也必然存在某种张力,而后者的任何努力或尝试都存在着对前者的 “误读”或“强加于人”的危险。在这一问题上,不存在孰轻孰重的问题, 也就是不应当狭隘地理解所谓的“古为今用”, 认为古典文学研究的根本目的在于现实需要。所谓还原解读实际上是对“诗人始意” 的考察和探究, 确是古典文学研究的重要价值取向。 这样的解读,应基于当时的历史、文化、社会等时代背景,侧重于对文本文献、作者思想和创作的基本风貌、文本原意、创作背景的研究,力求做出符合或接近于“诗人始意”的解读。同时,我们也应该以现代人的认识观、价值观和审美观对古典文学作品进行现代阐释,发掘古典文本中于我、于今有用的东西,行使现代人应有的文学解释的话语权。当然,这样的现代阐释必须遵循尊重文学艺术独特性及忠实于文学文本的前提和原则。基于不同研究目的和研究方法,还原解读或现代阐释可能会指于一端,也可能两者兼顾,但不管怎样的解读, 如何协调或把握二者的恰当距离确需慎重考量。 有时,二者的边界似乎又未必泾渭分明。譬如有学者认为,《关雎》并不是贺婚诗歌,而是作为歌颂夫妻和谐相处、婚姻幸福的颂歌,在天子诸侯和贵族宴饮场合上进行演唱的。[7]作者的用意显然是一种解读还原,但何尝又不是一种现代阐释。

4 结语

透过《关雎》主旨阐释史的考察可以看到,在古典文学作品的解读上, 历代批评者基于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或理论方法,往往做出千姿百态、众说纷纭的解读。其中,“即”或“离”构成基本面貌。因而,为了尽可能做出符合文学文本的主旨解读, 我们应把握好三个维度:一是在文学和文化学论域内,从《关雎》的文学文本出发加以阐释;二是在训诂学、考据学、文献学论域内, 以诗的整体性艺术存在为指归予以探究;三是在古典文学研究中,把握还原解读与现代阐释之间的恰当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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