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欧阳修思隐诗中的归隐构想
2022-11-27吴昌林蔡逍遥
吴昌林,蔡逍遥
□淮河文化论坛 主持人:吴海涛教授
论欧阳修思隐诗中的归隐构想
吴昌林,蔡逍遥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西 南昌 330000)
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其后也真正退隐。实际上,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发现,在这之前,他归隐的愿望早已萌发,并为此作了充足的准备,展开了许多构想。他期待着在完成他的政治理想之后,在他一生中最爱的颍州(今安徽阜阳)与知己和文章为伴,开始自由、平静而充实的隐居生活。
欧阳修;归隐;思隐诗;构想
宋人颇好隐逸之风,当时文人自称居士成为时尚,居士即居家(暂不在官)的士人[1]10。欧阳修《六一居士传》中提到自称居士的缘由:“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欧阳修更号六一居士是在熙宁三年,当时他已经64岁了[2]450,在此之前他已多次上书乞归,更号之举直接地透露出了其即将归隐的消息。但是他选择归隐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有一段很长的酝酿期的,他早在44岁时就与好友梅圣俞相约买田归隐,在归隐前他的不少诗中也自然地流露出隐逸情怀,可称之为思隐诗。值得注意的是,其隐逸思想不只是停留在情致格调上,而是体现为真切具体的归隐构想。
前人对欧阳修的隐逸情怀及相关诗文也有所关注,如:付航的硕士论文《欧阳修归隐情结研究》、陈湘琳的《居士不可见也:欧阳修的隐身情结》、祝福的《由“思颍诗”浅析欧阳修思隐情结》以及赵红卫的《欧阳修在青州的归隐心态探究》等,这些文章主要关注的都是欧阳修归隐情结或心态,只是切入点不同,或分时间阶段分析[3]1-104,或专注于研究欧阳修隐逸思想的某一特点[4]259-261,或从诗歌内容引入[5]61-65,或从地域入手[6]13-16,丰富了欧阳修隐逸思想研究的层次。而欧阳修归隐前的思隐诗内容也十分丰富,较为清晰地展现了他的隐逸思想,前人尚未对此进行完整发掘。本文将以欧阳修之归隐构想为线索,对欧阳修归隐前的思隐诗进行分析,以期能对欧阳修诗歌及其隐逸思想的相关研究有所裨益。
一、归隐构想实现的前提:得报君恩
所谓报君恩,即是报答君王对臣子的知遇之恩。自开科考以来,入仕做官便是天下士子的理想,欧阳修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及第,次年任西京(今河南洛阳)留守推官,正式开始了他的仕宦生涯[2]34-37。对欧阳修来说,君恩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他也多次在诗中表达了他的感激:“诸县岂登少公事,一家饱暖荷君恩”(《书王元之画像侧》)[7]785,“再生君父恩,知报犬马性”(《述怀》)[7]1169,报君恩于他来说不是一句歌功颂德的空口号,而是要付诸实际行动的:“我亦谏垣新忝命,君恩未报发先华”(《答王内翰范舍人》)[7]1349。报君恩有时候也可以看作是欧阳修本人实现政治理想和抱负的代名词,“国恩未报惭禄厚,世事多虞嗟力薄”(《赠沈博士歌》)[7]1420,在遭遇挫折时,诗人看似因为君恩未报而惆怅不已,实际上,他也是在为自己个人的事业未竟、抱负难成而感叹。所以于欧阳修来说,报君恩既是臣对君之知遇之恩的报答,这种报恩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他个人政治理想和抱负的完成过程。
然而,欧阳修的这种报君恩的政治理想与他的归隐愿望是相冲突的。这种矛盾心理也在其诗中有所体现:“田家惟听夏鸡声,夜夜垄头耕晓月。可怜此乐独吾知,眷恋君恩今白发”(《鹎鵊词》)[7]1688,实际上,这种仕与隐的矛盾也困扰着其他的宋代文人。一方面,儒家“学而优则仕”的思想让宋代士人追逐着入仕为官的梦想,一旦为官意味着可以拥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可以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并且宋代官员俸禄尤为丰渥,这无疑又增加了入仕的吸引力。另一方面,一旦为官,便要为君王效忠,受上司管辖,这样一来便有了拘束。另外,官场最可怕的当属政治斗争带来的危险。所以,安全、闲适和自由的隐士便成了他们艳羡的对象。然而,为官者选择归隐后,便不能再像为官时那样在官场施展自己的抱负。
在仕与隐的矛盾纠缠中,欧阳修有着清晰鲜明的选择,他决定先完成政治理想,即完成报君恩的任务后再归隐,这有许多诗句为证:“便欲乞身去,君恩厚须偿”(《镇阳读书》)[7]738,“何时粗报君恩了,去逐冥冥物外鸿”(《球场看山》)[7]1840,“君恩未知报,进退奚为可”(《思二亭送光禄谢寺丞归滁阳》)[7]941。可以看出,报君恩始终是诗人无法忘却的一个重要目标,它在诗中已然成为一个阻碍自由的枷锁,诗人在一次次的纠结中痛苦而又无奈地确立了它在自己人生中的重要地位:所有关于归隐的构想都应当以君恩得报为前提。在儒家思想影响下,欧阳修一生都在践行他在《答西京王相公书》中提到的“思以致君而及天下”的宏愿[8]980,他敢于直谏,致力于寻求改革之法,虽几经贬谪,但仍在坚守“以民为重”的理念。但是,君恩得报本身没有固定的衡量标准,它是欧阳修心中期待的一种理想状态,是他一直在追逐着的目标,要想达到是非常困难的,欧阳修也因此生出感慨:“惟惭未报君恩了,昨日卢公衣锦还”(《春晴书事》)[7]1854。
欧阳修选择以得报君恩为前提无疑是有一定的现实考虑的:当时的士人在为官后,乞归不是一件轻而易举能成功的事,但等到年老时,这一愿望是不难达成的。这只是一个会随时间而化解的外部阻碍,更重要的是,选择先报君恩也是欧阳修这类以致君泽民为终极理想的士大夫群体的必然选择。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追逐个人自由为主的归隐理想有多强烈,终究都是要被暂时搁置的。只要欧阳修仍存有报君恩之志气,归隐这件事就只能以构想的形式存在于他的精神世界中。
二、归隐构想的承载之地:颍州
宋代隐士选择的归隐之地多分布在苏、浙、沪、皖、闽等南方地区,这固然与宋王朝疆土范围有关,但更重要的是文化氛围的影响。在宋代,这些地区都是文化教育较为发达之地[1]25。此外,隐士的隐居地还有一个几乎是必备的环境要素:山水。隐士的情性是在山水之间被陶冶的,山水也通过这些文人隐士的反复吟咏而成为一个个令人魂牵梦绕的文化符号。从自然地理的角度来看,隐士多隐于山谷和丘陵地,所以中国古籍上提起隐士的时候,常用“山林隐逸”和“岩穴上士”这两个成语,所以隐士与山的联系似乎更为密切,在宋代,隐士多隐于武夷山、青城山和庐山等名山之间[9]52-69。
但欧阳修并未将名山构想为自己的归隐之所,即使他也曾在《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中盛赞庐山之美景,并以一句:“便欲绝世遗纷厖,羡君买田筑室老其下”[7]1112表明自己对友人归隐庐山的艳羡。但实际上,欧阳修早为自己计划好了一个绝佳的归处——颍州,在其许多诗中可以窥见他对此地的特殊感情。
(一)风淳水美的忘忧乐土
北宋时期颍州属京西北路,治所为汝阴郡,下辖汝阴、万寿、颍上、沈丘四县,辖区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阜阳市及河南的沈丘县。北宋时的颍州,地理位置非常优越,明代刘节所编《正德颍州志》据引历代文章综合描述其形胜:“襟带长淮,控扼陈蔡;东连三吴,南引荆汝;梁宋吴楚之冲,齐鲁汴洛之道;淮海内屏,东南枢辖。”[10]9-10皇祐元年 (1049)欧阳修以眼病为由自请至颍州为守[2]220,在知颍期间,留下了不少吟咏颍州风景的佳作,颍州之美也在其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颍州水路贯通地势开阔,所以欧阳修诗中称赞最多的是颍州之水,尤其是颍州西湖。欧阳修笔下的颍州西湖景色绝佳,颇具意境,如:
平湖十顷碧琉璃,四面清阴乍合时。(《初至颍州西湖种瑞莲黄杨寄淮南转运吕度支发运许主客》)[7]953
波光柳色碧溟濛,曲渚斜桥画舸通。(《西湖泛舟呈运使学士张掞》)[7]966
萍匝汀洲鱼自跃,日长栏槛燕交飞。(《初夏西湖》)[7]1923
欧阳修对颍州西湖可谓是情有独钟,归隐后还作了《采桑子》组词13首来描绘其美景。除了吟咏西湖,欧阳修也注意到了颍州的其它水上风景,如《三桥诗》中简短精妙的五言绝句:“朱栏明绿水”“水阔鹭双起”“轻舟转孤屿”[7]968,让人感受到如画般清丽的水乡风致。作为水乡的颍州,物产也相当丰富,欧阳修诗中也多次提到,如:“焦陂八月新酒熟,秋水鱼肥鲙如玉。”“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再至汝阴》三绝)[7]1793
颍州之魅力,不仅在于其风景悦人心性,更是因为其民风淳朴,欧阳修在《思颍诗后序》中称颂道:“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10]11此外,颍州浓厚的文化氛围也是吸引欧阳修的另一重要因素。当时的颍州有许多世家大族聚居,故而该地教育水平和人口素质都较高。在颍州期间,生性爱交友的欧阳修与文人交游留下了许多美好回忆,在颍州期间,与他交往的文人雅士有吕公著、魏广、王回、刘敞、焦千之等人,他们经常聚集在聚星堂、会老堂,争相赋诗,对酒当歌,对文学创作和政治改革进行探讨[11]86-92。加之知颍期间,因颍州相对来说管辖范围较小,所以他的政务相对来说轻简,因此欧阳修在颍州度过了一段闲适、舒畅的生活。
欧阳修在颍州所见的水乡风景、所感受到的民风淳朴和文化气息,加之其在颍州愉悦的生活体验,都让颍州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欧阳修自身经历的坎坷复杂,这种印象逐渐演变成了更为特殊的情感。
(二)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
自皇祐元年(1049)欧阳修移知颍州为守后,便与颍州结下了不解之缘,离开颍州后,欧阳修一直对颍州念念不忘,写了许多诗篇思念它。在这些诗中,频频被提及的颍州已经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地名了,它被欧阳修赋予了丰富的情感内涵。
欧阳修共作有思念颍州的诗30首,由他本人分两次专门整理而成,称“思颖诗”。治平四年(1067)闰三月欧阳修将第一次离颍后所写的13首思颍诗刻石立于州署,撰写了《思颍诗后序》。熙宁三年(1070)九月他将亳州及青州任上创作的 17首思颍诗编辑成 《续思颍诗》。[12]7在这30首“思颍”诗中,欧阳修表达的情感层次十分丰富,他不是简单地“思颍”,而是借“思颍”来“思隐”,这些诗中普遍地书写了他的归隐心绪。除了《谒庙马上有感》(“旌旆晓悠悠,行惊岁已遒。霜云依日薄,野水带冰流。富庶齐三服,山川禹九州。自怜思颍意,无异旅人愁”)[7]1846这首诗中看不出归隐意愿之外,其他的29首均表露出明显的归隐愿望。如:
终当卷簟携枕去,筑室买田清颍尾。(《有赠余以端》)[7]1552-1553
终当自驾柴车去,独结茅庐颍水西。(《下直》)[7]1727
君思天地不违物,归去行歌颍水旁。(《青州书事》)[7]1854
谁言颍水似潇湘,一笑相逢乐未央。岁晚君尤耐霜雪,兴阑吾欲返耕桑。(《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7]1874
可见,在欧阳修心中,颍州已经不只是一个他曾待过的为官之地了,他赋予了它新的内涵。首先,他把它看作一片如桃花源般的净土,渴望把它作为自己人生最后的归处,并且这种想法是非常坚定的。他的这种坚定性亦有诗可以佐证,他在《西湖戏作示同游者》这首诗中曾将颍州西湖与扬州瘦西湖作比较:“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宁复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7]964动情地突出和歌颂了颍州西湖之美。这并不是他唯一一次在诗中把颍州之美景与别处之景相比较,他在亳州时所作的《戏书示黎教授》也有类似的对比,他在诗中先是对亳州之景物赞叹不已:“古郡谁云亳陋邦,我来仍值岁丰穰。乌衔枣实园林熟,蜂采桧花村落香。世治人方安垅亩,兴阑吾欲反耕桑。”但在夸赞亳州后,他很快就联想到颍州,他最终是这样作结的:“若无颍水肥鱼蟹,终老仙乡作醉乡。”[7]1806在欧阳修看来,亳州之景物风俗固然是好,但他早有颍州这个心仪的归隐之地了。
另外,颍州除了被欧阳修坚定地选为理想的归隐地外,还被他作为精神上的家园来思念。欧阳修籍称庐陵,实为吉州永丰人,出生在其父亲任官的绵州。后丧父,十岁时又随母亲往随州投靠叔父,过着贫苦的生活[2]3-20。祖籍地于他来说近乎是陌生的,根据其现存诗文来看,绵州与随州在他的记忆中也没有留下太多美好的回忆,因此,欧阳修的确没有一个可供其怀念的故乡。于是他所钟爱的颍州便有时承担了故乡的角色。作为欧阳修归隐之地的颍州,实际上已经在他的反复思念中,在他表明归隐意愿时,已经被他寄托了类似于“家乡”的一部分情感。但是这种情感大部分时候是被隐藏的,没有直接道出。直到诗人终于上书乞归成功后,难掩喜悦之情,在《再至汝阴三绝》中道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朱轮昔愧无遗爱,白首重来似故乡。颍人莫怪归来晚,新向君前乞得身。水味甘于大明井,鱼肥恰似新开湖。十四五年劳梦寐,此时才得少踟蹰。”[7]1793在诗中,欧阳修仿佛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如数家珍地回忆着故乡的风物,而颍人也像他的同乡亲友一般盼望着他的归来。因为欧阳修在颍州期间,不仅结交了许多文人好友,更是励精图治,做了许多造福百姓的好事。据《正德颍州志》记载欧阳修在知颍期间:“因灾伤奏免黄河夫万余人,筑陂堰以通西湖,引湖水以灌溉民田,建书院以教民之子弟,由是,颍人始大兴于学。”[10]154,所以欧阳修颇受颍人爱戴。因此,颍州之于欧阳修来说,并非只是一个他单方面选择的风景绝佳的归隐之处,他与这片土地已经有了双向的情感互动,这正是故乡对人们的意义,所以作为欧阳修“心之归处”的颍州实际上已成为了欧阳修心中的“故乡”。
颍州对欧阳修来说,无疑是特别的。初见时,它风淳水美的环境抚慰了他疲惫的心灵和带病的躯体。离开后,它不仅成为了欧阳修表达归隐情结的符号,更是承担了故乡的角色,成为欧阳修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承载着他对归隐生活的无限构想,成为他心灵世界的一个温暖港湾。
三、归隐构想的内容呈现:意象与真实
欧阳修在他的思隐诗歌中,不仅设置了他的归隐前提,还选好了一个绝佳的归隐地,更在诗中具体地构想了自己归隐后的生活内容,具体可分为躬耕行歌、陪伴亲友和著书立说三个部分。
(一)躬耕行歌
躬耕是古代隐士常见的生活方式,古代隐士受到绝欲节欲的生活哲学影响[9]43,又因为需要树立名声,故而不肯折节去从事其他能够改善生活的职业。所以许多隐士选择躬耕田亩为生,如《高士传·许由传》就提到名隐士许由曾“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13]13。大家所熟知的陶渊明也曾躬耕于南山下,后代文人由于崇拜这些隐士的高洁和文才,便逐渐效仿他们的行为,这也是文人的一种高雅趣味。久而久之,躬耕这种前代隐士用来谋生的行为便逐渐成为诗文中的重要意象,被文人用来表现自己的隐逸情志,并非人人都真实地进行了这种艰苦的劳作。
欧阳修的思隐诗中多次提到归耕,如:“未知犬马报,安得遂归耕”(《感兴五首》)[7]1260,这里的归耕不过是以“耕”代替“隐”,只是表明自己的归隐心绪。但实际上,欧阳修的诗句中还对自己归耕的行为作了具体的描述,比如引导友人想象自己耕作的画面:“三年解组来归日,吾已先耕颍水头”(《送道州张职方》)[7]1789、“明年今日如寻我,颍水东西问老农”(《寄答王仲仪太尉素》)[7]1875。他在归隐后甚至还在诗中提到向老叟请教耕作的事:“曾看元臣调鼎鼐,却寻田叟问耕耘。”[7]1918可见,躬耕已成为他归隐构想中的一部分。但欧阳修后来又在诗中写道:“老年虽不堪东作,犹得酣歌咏太平”(《奉答子履学士见寄之作》)[7]1873。他年老后的身体的确不适宜耕作,但实际上,他也不需要像其他隐士一样以此谋生。欧阳修作为入仕的宋代文人,且官至参知政事,必然是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的,他在诗中也多次提到买田、置地和筑屋之事,所以并不需要亲自承受劳作之苦来维持生活。
另外,欧阳修隐逸诗中还常出现行歌一词,如:“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游琅琊山》)[7]775。行歌同样是隐士的标志性行为之一,它主要展现的是隐士的疏狂特质。但是与躬耕相比,它的自我标榜属性则更强烈一些,因为它不具备必须性,与生存无关。故而它更不可能会真实地发生在欧阳修归隐后的生活中。
因此,躬耕行歌作为典型的隐士行为,或许这类行为在其他隐士那里曾经真实地出现过,但在欧阳修思隐诗中,无论它们被展现得有多具体,都不是他所构想的真实归隐生活的一部分,而只是欧阳修用来表现隐逸情怀的意象,它们实质上承载的是欧阳修对自由的向往。
(二)陪伴亲友
欧阳修一生几经贬谪,辗转各地为官,与至亲好友总是聚少离多。所以他渴望归隐后能够停留下来,与他们一起享受平淡闲适的生活。
在欧阳修的思隐诗中,最常出现的人是梅圣俞。梅欧二人是著名的诗坛知己,天圣九年(1031),刚中进士的欧阳修来到洛阳担任西京留守推官,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大他5岁的梅尧臣,后来欧阳修在诗中满怀深情地回忆起这次相遇:“龙门翠郁郁,伊水清潺潺。逢君伊水畔,一见已开颜。不暇谒大尹,相携步香山”(《书怀感事寄梅圣俞》)[7]359。二人虽不在一地,却时常作诗互赠,或调笑戏谑,或分享悲喜,或互诉衷肠。然而对于两个情深至笃的朋友来说,无法同在一处、促膝而谈实在是令人难过的,欧阳修曾作诗表达过这种感情:“翁居南方我北走,世路离合安可期。汴渠千艘日上下,来及水门犹未知。五年不见劳梦寐,三日始往何其迟”(《答圣俞》)[7]1265。为避免二人分隔两地的思念之苦,欧阳修建议梅尧臣在颍州买田,并共同归隐:“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寄圣俞》)[7]1082。欧阳修真挚地希望能与这位好友在颍州终老,因此把他纳入了自己的归隐构想之中。
除好友外,在欧阳修的构想下,亲人的陪伴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也盼望着能同亲人一同归隐,其中对他最重要的家人便是他的母亲郑氏及他的妻子薛氏。欧阳修四岁丧父,其母郑氏守寡抚孤,画荻教子,抚养他长大成才[2]16。他的妻子薛氏是薛奎之女,是他的第三任妻子,他的发妻胥氏“生子未逾月,以疾卒,享年十有七”[2]52。此后,欧阳修续娶杨氏,但杨氏“归之十月,以疾卒,年十有八”[2]68。欧阳修的前两位妻子均因疾早逝,故薛氏虽非发妻,却是陪伴他人生最长的人,与其一起共患难同荣辱。所以,生母及妻子薛氏在欧阳修心中都有很重的分量。
在《班班林间鸠寄内》这首长诗中,欧阳修真挚地表现了要与母亲和妻子共同归隐的愿望。这是他写给妻子薛氏的一首长诗,在诗中,他先是表达了对薛氏的爱意:“班班林间鸠,谷谷命其匹。迨天之未雨,与汝勿相失。”感激妻子随他四处漂泊,同甘共苦的恩情:“跬步子所同,沦弃甘共没。”怀念他们过去的美好回忆:“山花与野草,我醉子鸣瑟。”可见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同时诗中又提到年迈的母亲又旧疾复发,他却不能侍奉膝下,这也成为让欧阳修焦灼的原因之一,他迫切地想要和家人一起归隐。故而在诗末,欧阳修这样向妻子许诺:“子能甘藜藿,我易解簪绂。嵩峰三十六,苍翠争耸出。安得携子去,耕桑老蓬荜。”[7]733但这一愿望迫于现实暂时不能实现。
在欧阳修的归隐构想中,友情与亲情是缺一不可的,他迫切地希望归隐后,能够与自己的挚爱亲朋为伴,以期能够对之前人生中的这部分缺憾进行弥补。
(三)读书编集
欧阳修归隐构想中的另一个重要内容便是读书和整理诗集。欧阳修酷爱读书,哪怕年老后也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在《读书》一诗中,他这样自述:“吾生本寒儒,老尚把书卷。眼力虽已疲,心意殊未倦。”他发自内心地爱读书,并认为从书中可以获得天下最大的快乐:“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指出勤于读书对人来说有许多好处:“乃知读书勤,其乐固无限。少而干禄利,老用忘忧患。”所以他想把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下去,因此把它纳入了自己的归隐构想之中:“买书载舟归,筑室颍水岸。”[7]1682
除了读书之外,欧阳修也一直非常重视和喜爱诗文创作。他曾提到:“读书事文章,本以代耕织,学成颇自喜,禄厚愈多责”(《感兴五首》)[7]1260,他最初读书作文本来是为了谋生,但作诗文的成就最终也让他感到快乐。于欧阳修而言,读书作文绝不仅是他用来考取功名开启仕途的工具,而是他投入了诸多热情和时间去浇灌的一个爱好。故而进士及第后,他不仅没有因为政务而懈怠诗文创作,其文学创作热情反而更加高涨了。天圣九年(1031),他作为幕官进入了钱氏文人集团,开始了大规模的文学创作,他在这类交游唱和中不断地切磋诗文技艺,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其后又向梅尧臣学习诗歌创作[14]32-36。为了满足自己的文学追求,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学习。因此,在他的计划里,不仅要以读书为乐,更是要继续践行他的平生追求:“平生颇论述,铨次加点窜。庶几垂后世,不默死刍豢”(《读书》)[7]1682。这也是欧阳修作为文人的责任感,他想要整理修改平生创作,著书立说,以传后世。
结语
欧阳修的归隐构想并不是漫无目的、天马行空的幻想,而是他人生中一个真切且重要的实际计划。他为了实现这一计划,妥当地调和了他的政治理想与归隐之间的矛盾,更是精心地为自己选好了一个如桃花源般的归隐之所——颍州,并在此买田、置地、筑屋。另外,他也具体地构想了归隐后的生活自由状态,他要陪伴最重要的人,做自己最钟爱之事。在他的构想里,归隐后的生活没有了尘世喧嚣,没有了官场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有的只是一个自由而闲适的理想世界,在这个构想出的世界里,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张扬个性,随心所欲地生活。所以,他的归隐构想不仅是他人生追求的一个重要部分,承载着他对自由的期待,更是他疗愈自我的精神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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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Ouyang Xiu’s Conception of Seclusion in Siyin Poems
WU Chang-lin, CAI Xiao-yao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East China Jiaotong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00, Jiangxi)
Ouyang Xiu styled himself as Liu Yi Lay Buddhist in his later years, and then he really lived in seclusion. In effect, we can see from his poems that his desire to live in seclusion germinated very early, and he made sufficient preparations for it, and developed many conceptions. After realizing his political ideals, he looked forward to starting a free, peaceful and fulfilling seclusion life in Yingzhou, the favorite city of his life, with confidants and articles as company.
Ouyang Xiu; seclusion; Siyin Poems; conception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2.04.01
I207.22
A
2096-9333(2022)04-0001-06
2022-04-23
江西省社科规划项目“文学地理学视域下盛唐丝绸之路诗歌研究(20WX10)”;江西省2021年度研究生创新专项资金项目“探新疆诗歌美景,助旅游经济腾飞(YC2021S427)”;安徽省高校协同创新项目“‘淮河文化论坛’特色栏目可持续发展与集成传播研究”(GXXT-2020-039)。
吴昌林(1964- ),男,江苏南京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唐宋文学;蔡逍遥(1996- ),女,江西宜春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