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伯格曼和中国
2022-11-26卡尔米切姆陈雨晴
卡尔·米切姆,撰;陈雨晴,译
(1.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2.亚利桑那州立大学 东亚系,亚利桑那 坦佩 85281)
美国技术哲学家阿尔伯特·伯格曼(又译作“鲍尔格曼”“波哥曼”)从未到过中国,他只在作品中数次提及中国。美国在伯格曼的哲学体系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其家乡蒙大拿州密苏拉市。美国主要技术哲学家中,讨论度最低、作品被译成中文数量最少的,伯格曼是其中之一。伯格曼独特的技术哲学思想值得引起中国学者更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他对技术物质文化弊病的诊断以及为此开出的药方,对于当今的中国社会同样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
1937年,伯格曼出生于德国弗莱堡。在德国接受了基础教育后,他前往美国学习德国文学,于1960年在伊利诺伊大学取得硕士学位,之后返回慕尼黑大学并于1967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1970年,伯格曼开始在蒙大拿大学任职,自2015年至今,任该大学荣誉教授。
一、物(things)与装置(devices)的特征
伯格曼1984年的著作《技术与当代生活特征》在技术哲学研究以至更广泛的文化研究领域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1]此书一经出版,孟庆时就慧眼识珠,将伯格曼的思想介绍给了中国读者。(1)参见孟庆时:《介绍美国技术哲学家鲍尔格曼》,《哲学译丛》1987年第4期。吴国盛《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收录了三个章节,其中前两部分介绍了伯格曼对当代物质文化诊治方案的两个核心概念:一个被他称为“装置范式”(device paradigm),另一个则是被“装置范式”这一技术形式所消解的“焦点物及实践”(focal things and practices)。
在伯格曼看来,哲学意义上的物与焦点实践相伴相生,构成了一切富于美感、令人满足的文化的基础。正如他写道:“物,在此处我想表达的意义上,与它的语境(context),也就是它的世界,是分不开的;与我们与该物及其世界的交流,即参与(engagement),也是分不开的。”[1]41我们可以拿音乐和美食这两个例子来说明。演唱和创作音乐需要人们亲身参与,人的身体在演奏过程中发生变化。同时,表演者内部以及表演者与现场观众之间的互动也推动了群体性关系的建立。制作与享用美味佳肴亦是如此,李安1994年的电影《饮食男女》便是伯格曼笔下的“餐桌文化”在中国语境下的生动体现。
这是一个数字复制音乐与工业加工速食泛滥的时代。这些东西在成为实用的商品(commodities)的同时,也失去了其原有的为日常生活带来实质性(substance)和焦点(focus)的能力。音乐成了可以随意播放的背景,其本身却常常被忽略;零食点心的存在也让人们可以随时满足口腹之欲。那种由劳动与付出所带来的深度愉悦已消失殆尽。物质文化谱写的诗篇正逐渐褪去光环,随之一同丧失的还有其滋养生命与社会的能力。
伯格曼指出,以电子媒介和加工食物为典型的装置范式的关键特征在于将一件商品与其生产活动分离。这种分离在卸除使用者负担的同时,也隐藏了装置的机械部分。人们使用一件物品时,无需知晓它是怎样被生产出来的,这种浅薄的满足感取代了亲自动手的乐趣。我们可以比较用毛笔创作书法和用电脑打字这两个过程,用毛笔在纸上写字需要技巧,且整个过程一目了然,我们可以直接观察其产生过程。用电脑打字则不需要太多技巧,至于这些字符是如何在电脑内部生成,又如何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的,打字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变得隐蔽起来,也不再需要我们全身心地参与和投入。生活更加容易了,但缺少了感官的参与,丧失了很多美感与实在性。比起一份电子打印文档,一卷书法作品显然能带来更多的审美享受。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的:“一切坚不可摧的都烟消云散了。”
《技术与当代生活特征》区分了技术与科学(第一部分),描述了现代技术设备的深层结构及其文化、经济、政治含义(第二部分),并探究了改革的可能性(第三部分)。科学的发展遵循着伯格曼所谓的“必然解释”(apodeicticexplanation),但科学无法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哪些东西才是重要的,无法为我们的生活提供导向。科学解释是以伯格曼所谓的“指示解释”(deicticexplanation)为前提的。没有指示解释来唤起人们对重要事物的关注,就不会有科学解释。现代技术也以其特有的方式指引着我们的生活,伯格曼将其称之为范式影响(paradeicticinfluence)。由范式影响塑造的行为模式往往会成为一切活动的模板,伯格曼的阐释主要是围绕技术对文化的影响的范式解释展开的。
有人批评伯格曼持有一种本质主义(essentialist)或独立存在(substantive) 的技术观,忽略了技术的社会属性。这种看法是不准确的,伯格曼并非认为技术的本质不可改变,也不认为技术表现出的特征是偶然性的、容易为社会力量所操纵的。作为《技术与当代生活特征》这一书名的中心词,“特征”是一种介于实体和偶性之间的现象。人的本质(nature)是由其成长环境中的各种因素塑造的。人们学习说某种语言,中文或是英文,这两种语言分别有各自的特征。“特征”不像“本质”那样稳固,但也不是完全偶然性的。我们可以说,特征是“第二本质”,或者说是一种稳定模式(范式)。这一模式是在与家庭、社群和周围环境(这些事物也分别具有各自的特征)的互动过程中获得的。特征可以被改变,但过程艰难,需要付出努力。人们能学会说母语以外的其他语言,但这么做需要自我认知(认识到我的母语不是通用语)、决心和自律,只靠在脑子里想想便习得一门新的语言是不可能的。
现代技术也是如此。它可以被改变,但需要我们付出努力。伯格曼给出的“范式解释”(paradeicticexplanation)指明其中的关键一步便是要认清现实、直面问题。这一“范式解释”同时也作为一种“指示话语”(deicticdiscourse),帮助我们辨认在这个技术时代,哪些东西才是重要的。
装置范式的范式特征在于,其总是将产品与其生产过程、商品与其产生机制分离。让我们再一次对比用毛笔甚至是用铅笔写字与用电脑打字这两种活动。当我们用笔写字时,在纸上写字这一过程和写出来的字是紧密相关的,除非采用抽象分析,否则无法将这二者割裂开来。对于毛笔或铅笔的制作过程人们可能并不了解,但这一过程并不难想象。相比之下,使用计算机进行文字处理时,人们对文字是如何显示在电脑屏幕上以及计算机内部的运转情况一无所知,电子文档也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即便是计算机科学家与工程师,也只能通过数学公式和算法来分析计算机的工作原理,无法从经验层面对此作出充分解释。那些生产日常用品的机械或手段被隐藏起来,世界的运转方式也不再清晰可见。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二、文化哲学
为什么现代技术要受到批判,并且就像伯格曼所说的,需要改革?伯格曼认为,多维度的失序构成了这个现代技术统治的世界的核心。从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对工人的剥削、工作满足感的丧失、文化的倒退,到环境污染、气候变化、政治动荡,再加上日益突出的先进人工智能的失控带来的风险,这一切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我们对装置范式控制力的全盘接受,对日渐依赖的、被隐藏起来的机械失去了感知能力。我们似乎没有系统地、有选择地发展和使用技术的能力,我们很容易被刚上市的产品或最新的文化潮流俘获,但其吸引力转瞬即逝,随即又被更新的事物所取代。我们的文化缺少牢固的根基,我们需要想办法重新贴近现实。
要明确一点,伯格曼并不反对所有技术,甚至不反对所有的现代技术。然而,同文化批评家、哲学家伊凡·伊里奇一样,伯格曼认为,在相当多的情况下,技术会产生适得其反的作用。也就是说,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对人类有益,但随着被过度使用而产生了同预期相反的结果,削弱了它原本带来的积极影响。先进的食物生产技术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农业技术大幅度减少了饥饿人口,但在美国等一些国家,工业生产和加工食物已成为导致肥胖的元凶。伯格曼不是一位反技术主义者,他反对的是全盘接受、不试图改革以装置范式为主导模式的技术成果的这一做法。尽管伯格曼的哲学体系无法充当改革的思想纲领,但它指引我们认清这一亟待改革的处境,为我们吹响了行动的号角。
《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2]是伯格曼关于技术哲学的第二部著作,该书以一种更通俗的方式阐释了《技术与当代生活特征》中的哲学观点。将伯格曼的思想介绍给中国读者后,孟庆时在蒙大拿跟随伯格曼学习了一年。2013年,孟庆时翻译了《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商务印书馆,2013),这也是伯格曼著作唯一的中文译本。
在《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中,伯格曼将病态的社会性“多动症”(socialhyperactivity)归结为焦点物及实践的缺失。生活在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超现实中,“丰富多彩的社会文化追求、有条不紊的日常生活都被按下了暂停键。”[2]14也是在这本书中,伯格曼首次提到了中国。尽管美国和欧洲仍然是伯格曼讨论的重点,但就像他指出的,中国及其他国家在“大张旗鼓地利用(并享受)技术及其成果”的同时,早晚也将“面临技术危机”。[2]81
三、中国学界关于伯格曼的讨论
在孟庆时发表那篇介绍伯格曼的文章与译著《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的这26年间,只有一本专著(2)参见傅畅梅:《伯格曼技术哲学思想探究》,东北大学出版社, 2014年。和十余篇文章针对伯格曼哲学思想的某些方面进行了探讨。这样看来,平均每年不到一篇。这些文章中,有三篇关于伯格曼技术思想的概括性介绍,(3)参见舒红跃:《伯格曼的技术哲学及其启示》,《自然辩证法研究》2004年第5期;倪钢:《波哥曼(Albert Borgmann)技术哲学思想初探》,《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贾丽丽、谷娟:《伯格曼技术哲学核心思想探析》,《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六篇对“焦点物”“装置”这两个概念进行了重点分析,(4)参见陈凡、傅畅梅:《“装置范式论”研究纲领的内在逻辑演进》,《自然辩证法研究》2007年第6期;邱慧:《焦点物与实践——鲍尔格曼对海德格尔的继承与发展》,《哲学动态》2009年第4期;翟源静、刘兵:《从鲍尔格曼的“焦点物”理论看新疆坎儿井角色的转变》,《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0年第6期;张春峰:《鲍尔格曼的技术实践思想研究》,《自然辩证法研究》2010年第3期;顾世春、文成伟:《物的沦丧与拯救——鲍尔格曼设备范式与焦点物思想探析》,《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顾世春、文成伟、王爽:《鲍尔格曼焦点实践思想生成的理论进路》,《自然辩证法研究》2011年第11期。两篇探讨了《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中的一些观点。(5)参见傅畅梅:《伯格曼的后现代现实主义理论试解读》,《沈阳航空工业学院学报》2007年第6期; 漆捷、成素梅:《伯格曼的兼容实在论评析》,《自然辩证法研究》2011年第1期。在孟庆时的译著问世后的七年里,关于伯格曼的讨论成倍增长。其中有四篇对“物”和“装置”进行了进一步的探讨,(6)参见王伯鲁、魏擎宇:《伯格曼聚焦物与装置范式关系解析》,《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董晓菊、邱慧:《焦点技术观是本质主义技术观吗?》,《自然辩证法通讯》2015年第6期;王荦思:《论信息技术装置的“聚焦物”创造——基于生态学的自然用户界面设计》,《自然辩证法通讯》2019年第10期;王小伟:《“酷玩”的技术哲学》,《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一篇重点解读《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7)参见李波、李伦:《技术信息超现实问题的伦理反思——基于伯格曼的技术哲学和信息哲学》,《自然辩证法研究》2017年第2期。1987年以来,中国学界针对伯格曼哲学思想的教育意义、(8)参见杨绪辉、李艺、沈书生:《伯格曼技术哲学在现代教育技术研究中的启示》,《现代教育技术》2015年第10期;张务农:《论“在场的参与”作为在线教学的伦理尺度——基于对伯格曼现象学技术哲学立场的审视》,《中国远程教育》2018年第2期。伯格曼与海德格尔和现象学的关系问题,(9)参见舒红跃:《现象学技术哲学及其发展趋势》,《自然辩证法研究》2008年第1期;顾世春、文成伟:《鲍尔格曼和海德格尔技术思想的分岔口》,《自然辩证法研究》2013年第1期。以及伯格曼的信息哲学理论,(10)参见李波、李伦:《对待信息的伦理态度:从视觉文化到触觉文化》,《云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也发表了相应的看法。有关伯格曼的最新研究成果来自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谭泰成,他对伯格曼技术哲学的政治与伦理向度的阐释,为伯格曼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11)参见谭泰成:《伯格曼技术哲学的政治与伦理向度》,《自然辩证法研究》2021年第5期。
伯格曼的第三本技术哲学著作《贴近现实:千年之交的信息本质》引起了关于信息理论的反思。这是伯格曼著作里中国出现次数最多的一本,伯格曼还在其中表达了对汉语这门独特语言的欣赏。他写道,“在文字起源与发展的历程中,语素文字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直至公元前3000年,近东至少存在五六个这样的文字书写系统。以汉字为代表的这类书面表达完善而美观,但也给人们造成了很大的记忆负担。”[3]44遗憾的是,伯格曼没有考虑到,尽管拼音文字被当作一种“装置”,汉字在一些情况下却可以表现出“焦点实践”的特征。
伯格曼与海德格尔之间的关系问题错综复杂,关于这一话题的讨论可以参考伯格曼撰写的海德格尔研究综述,(12)参见BORGMANN A, MITCHAM C.The question of Heidegger and technology: A critical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 Philosophy today, 1987(2)。以及收录在由布莱克威尔出版的《海德格尔研究指南》中题为《技术》的一篇文章。伯格曼在这篇文章中指出,“要明确海德格尔对技术本质的探寻不是所谓的、现如今受到批判的本质主义。人们之所以反对本质主义,在于其用一种独断、僵化的思维来看待实际上不断变化的、多样的事物。海德格尔显然不反对现实世界随时间而发生根本性变化 ……可以肯定的是,海德格尔不同意文化现象具有多面性、缺乏一个确定特征的论断。除此之外,他还反对反本质主义者所持有的一种观点,即文化现象所表现出来的特征是由社会构建的。”[4]421在这篇文章中,伯格曼还发表了一番关于装置范式的精彩论述。
伯格曼另一重要著作《真实的美国伦理:为祖国担当》尚未引起中国学界的关注。对于美利坚合众国及其辉煌灿烂又问题重重的历史,伯格曼向来洞若观火,这一点在这部与众不同的著作中再次体现得淋漓尽致。书中有一处谈及美国历史上存在的歧视华裔现象,伯格曼质问道:“有没有一套稳固的行为准则和价值观,可供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遵循?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多元的国家之一吗?纽约的一位女清洁工一年挣2万美元,而坐在由她打扫的办公室里的企业家每年能挣2000万美元。清洁工讲中文,企业家说英文;清洁工有四个孩子,企业家只有一个孩子;清洁工尊崇孔子,企业家则是圣公会教徒。这两个地位悬殊的人之间又隔着许许多多根据收入水平和成就高低被划分到不同阶层的人,他们来自不同的种族,信仰不同的宗教,说着各自的语言——这些人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5]4伯格曼尝试指出美国在技术方面应承担的责任,也意识到了美国与其他国家存在着显著差异,但他仍认为美国应当履行这一职责,“尽我们最大的能力来惠及尽可能多的(国家),让世界更美好。”[5]129在伯格曼看来,这些国家也包括俄罗斯和中国。
伯格曼认为,想让世界变得更美好,首先要从哲学的层面对这个中美两国坚定不移、共同参与建设着的技术世界进行深刻反思。正是在这一启发下,我们将伯格曼的这篇作品译成中文。
四、翻译小记
这篇译文原是中国人民大学2020年春季学期一门技术哲学研讨课的期末作业。我们在课上阅读并讨论了伯格曼的作品,还同在蒙大拿州密苏拉市家中的伯格曼进行了一次远程会面。李尉博、吕凯玥、汤杉杉、王亮家、王茜、王訚、王致远、张佳康、张钊铭九位同学共同完成了这篇文章的翻译,我在人大的同事、伯格曼研究专家王小伟教授对同学们的翻译进行了校对和修改。谭泰成同学帮我完成了中国学界关于伯格曼的研究现状,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东亚系博士研究生陈雨晴同学对译文进行了最后的完善,并且将我的这篇导读译成了中文。
伯格曼的这篇文章原是一本论文集的序言,原文的标题“Material Rules”包含两重含义:一指物质文化背景下物质的内部规则(rule),二指物质对于当前社会环境的统治与支配(rule)。前一个“rule”是名词,对应汉语中的“规则”;后一个“rule”是动词,意思是“支配”。因此,我们将标题译为“物质的规则及其支配性”。在伯格曼看来,物质文化是技术的同义词,应当被看作一切人类行为活动的背景(context)。这一背景就像是剧场里的舞台,无形而又深刻地影响着演员对角色的演绎。在一个被布置成飞机舱的舞台上,一个演员多半是不会表演“在树林中散步”的情节的。伯格曼进一步指出,即便将所有道具撤下,舞台还是会对人的行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ICT将消费者的选择权和自主权最大化,但它对我们生活的控制力丝毫没有减弱。在这个ICT主导的世界,强大的供应链体系让人们随时随地想吃就吃,超重问题也就不可避免地支配了我们的生活。为了体现出“rule”这个词的多重含义,保留原文具有的美式文化的反讽特征,我们在征得伯格曼本人同意后,对原文作了一些必要的增删和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