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铁凝小说创作中女性意识的演变
2022-11-25余米慧
余米慧
(英国华威大学 现代语言和文化学院,英国考文垂 CV4 8UW)
作为当代文坛杰出的作家,铁凝及其有关女性题材的创作是学术界长期的热点话题。铁凝以独到的文学视角透析宏大时代背景下的女性群像,并把对女性生存境况的关注上升为对人性的审视与思考。铁凝小说中的女性意识表述在其创作生涯中呈现逐渐凸显与深入的过程。关注这一过程,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铁凝作为女性作家如何将创作视野外展,完成对女性题材创作的剖析、自省和重构。
1 女性意识初显——无意识的女性性别写作
铁凝创作早期被文学界称为“香雪时期”,诸多评论家将铁凝归于“荷花淀派”一派,认为其与孙犁一脉相承。这一观点最早出现于1980年《小路伸向果园》的编者前言。铁凝早期小说中唯美式的青年女性形象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明净纯美的自然笔调也传达出近乎纯粹的审美追求。这一时期的铁凝高中毕业后选择下乡,在张岳村接触到许多年轻的乡村女孩,她们善良、纯朴,与她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与这些女孩共同生活的过程中,铁凝得以从自己少女的视角出发,塑造了很多年轻女性形象,如《夜路》中的荣巧、《小酸枣》中的小酸枣、《盼》中的蕾蕾、《哦,香雪》中的香雪等。明丽、纯情的少女群像开启了铁凝的文学征途,也使“本真”成为铁凝的人生和创作追求。少女原型的纯净特质和作家本身洋溢的青春激情使这一时期的铁凝作品无形中具有了恒久而纯粹的动人力量。其似乎是不出于特定目的或倾向性地描写刻画女性的生活和情感,笔下的大多数女性形象并没有表现出刻意的性别意识,两性的对抗或和谐关系也几乎没有明显的书写。
《哦,香雪》刻画了一群纯真无邪的山村姑娘形象,其中,香雪极具典型特征。她纯洁善良,勤恳淳朴,渴望摆脱贫困,向往文化知识,对大山之外的广阔世界怀揣憧憬。从首都来的火车会在台儿沟做一分钟的停留,姑娘们早早地等候在车站,领略新奇的事物与见闻。文静羞涩的香雪对城市学生的皮书包和塑料铅笔盒充满好奇,时常探听北京的大学收不收台儿沟人;而泼辣热情的凤娇在和乘务员的接触中情窦初开。香雪鼓起勇气上车,用一篮子鸡蛋换回渴慕已久的磁铁铅笔盒,却没能赶在发车前下车。她步行三十里回家,路上想着终有一天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火车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终于离家越来越近时听到姐妹们的呼唤:“哦,香雪! ”铁凝倾注深情地对山村少女的纯情书写,使这部作品“从头到尾都是诗”[1]。针对农村题材的女性形象刻画,铁凝聚焦于体现其独特的自然性,针对都市少女的形象,铁凝则侧重于突出其自由性。《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作者塑造了一个不迁就、不迎合、个性独立、勇敢热情的城市女孩安然——新时期文学中一个富于童贞美和时代色彩的难忘形象[2]。生活阅历的缺乏或许使铁凝这一时期的创作有所局限,王蒙在1985年的文章中指出了铁凝的“单纯”,铁凝擅长表现香雪式的对善与美的追求,但当面临更加深刻、复杂的题材时,她的文学处理方式势必会显得幼稚[3]。诚然,铁凝“香雪时期”的作品中并不是完全没有女性意识的表现,但大多是一种不自觉的无意识写作。如《灶火的故事》中,小蜂这一形象的种种表现已包含了女性的身体意识和生命意识。小说中灶火背着小蜂过河时,因为感到小蜂胸脯紧挤着他的身体而不自然;还有一处灶火看见小蜂和李林洗澡的描写,小蜂发现趴在堤岸上的是灶火时,只说幸好不是别人,在她离开独立团时还和灶火提起了此事。铁凝坦承《灶火的故事》对她而言的初探意味,是其作品首次出现“犯规”的意向,对主人公一辈子生活在“原则”里提出了质疑[4]。然而不论是《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还是《灶火的故事》,铁凝早期创作还仅是透过她自身少女的眼睛进行观察,对女性的关注还停留在真实记载或无意识书写的层面。
2 女性意识建构——“三垛一门” 的多视角女性书写
20世纪80年代思潮碰撞时期,铁凝的目光转向过往的时代。“三垛”系列超越时代语境,以农村日常事务为隐喻直抵农民意识的文化腹地,呈现出极具张力的文化隐喻和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同时值得注意的是,铁凝此时已从写出《哦,香雪》的单纯少女中蜕变,展现出女性作家特有的魅力和更广阔的文学观,以更加大胆、深入的创作实践,探索女性题材写作的宏阔视野。从铁凝这一阶段的代表作品“三垛一门”中,我们得以窥见铁凝作品女性意识的凸显与创作理念的日趋成熟。
1986年《麦秸垛》发表,铁凝的写作风格由此走向沉厚。铁凝“三垛”系列从初创到完结历时10年,记录了下乡时期、抗日战争和商品经济时代乡村女性身上所发生的种种故事。当时的一些文学作品将农村女性描述为已具备自我解放要求且灵魂充满痛苦的形象。对此,铁凝并不认同。其认为是部分作家过于超前地将自身思想推及农村女性,擅自对这一群体做出预判,实际上“乡村女性是有一些变化,但更多的妇女仍处在浑然不觉的自我状态”[5]。铁凝作品中,农村女性的“麻木”或许蕴藏着乡村女性的传统道德,甚至是中国女性的大智慧。譬如《麦秸垛》中的大芝娘,她身上的封建遗留和精神闪光相互交织,仅用愚昧对其进行概括则显得偏执、片面。铁凝决定把她当作农村女性的缩影时,一度感到这一形象“其实是一个圣母”。铁凝通过极具代表性的女性形象刻画,多角度展示了具有慈母意味的劳动女性复杂的生存状况和人生境遇,揭露了传统文化给女性精神带来的重担和伤害,以及广大女性在传统母性负压下生命意识的残缺,传达出对自然健康母性和积极女性意识的呼唤。大芝娘没有姓氏和名字,因生下女儿大芝而得名。在遭丈夫遗弃后,她不顾离婚的事实进城找到丈夫,就是为了生个孩子。大芝的出生一度让她那颗孤寂的心得到安慰,然而大芝的不幸惨死使其又陷入痛苦与孤独。她又将自己的母爱全心全意地奉献给了孤儿五星和遭人唾弃的知青沈小凤。不难看出,这位充满爱与力量的伟大母亲绝非完满幸福,其背后隐藏着千百年来封建专制下酿成中国女性悲剧的历史残骸。她和无数被扭曲的女性一样,在封建伦理观的长期浸染和男权文化的重重帷幔下,将母性作为自我价值与精神支柱,把人生价值困守在生育层面,无从拥有真正的自我。如此“母性”和“妻性”终将带来宿命式的悲剧。另一“圣母型”女性的典范——《青草垛》中的大模糊婶,亦复如是,她因对生理特征的议论和消遣而得名,和大芝娘一样没有自己的名字。大模糊婶坚持给冯一早缺失的母爱滋养,用一生时间传递出包容一切苦难的母性。麦秸垛、青草垛在原野上丰满挺立,象征女性生命力的悸动,铁凝对传统母性情怀中坚毅隐忍、宽厚包容、慈悲仁爱等特性给予肯定,也回望着沉重的母性枷锁带给女性的生命负担,表达了对超越传统母性的企盼与追求。
铁凝将女性视作一个钱币的两面,美好、动人、闪亮的一面可借由文学放大,但那些不同于理想化预期的、让人不愉快的部分也应完整表达出来。那些关于女性最真实的本真,往往有可能更加打动人。1988年铁凝完成《玫瑰门》,极具探索性和先锋性地勾画出女性原欲的躁动和生命本真的释放,为囿于男权文化的女性写作拉开了闸门。该作从女性躯体自赏和精神自省的抒发,到审丑、审美的二重交响中所呈示的人性拷问都标志着铁凝写作中女性意识的凸显。铁凝深知女性的身体复苏和意识觉醒在现代社会的革命意义,它不仅自觉呈示出与男权传统相抗的坚定态度,且呼告着女性个体和群体价值的重新设定。在女性的身体写作中,写身体并不以意象描摹为目的,而是用身体向宏大的理性写作模式发起进攻,实现正统与边缘、隐匿与暴露、沿袭与革新等各种矛盾界锋的突破[6]。铁凝通过描绘女性躯体来彰显女性的自我立场和生命意识,旗帜鲜明地宣告对传统男性社会禁锢和压迫女性生存空间的一种反叛。《玫瑰门》中,铁凝经由女童苏眉的眼睛,展示了竹西沐浴时饱满健美、闪耀生命质感的成年女性身体,让蒙昧的幼童收获了对女性躯体美启蒙性的认知;在苏眉12 岁即将成长为少女的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里,她庄严地体会到自己肉体的觉醒和青春初潮所带来的悸动。铁凝在表达对女性身体与自然生命的热情礼赞时,更蕴含对右侧所圈:美好的原生女性身体“往往成为她遭到压制的原因和场所。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被压制了。”[7]铁凝从潜层意味上实现对“女人如花”这一传统话语的瓦解与抗衡,将司猗纹比喻为“妩媚而狰狞的罂粟花”,描绘她历经了三代人生活走向衰老的躯体;同时女性那些并不美好,甚至丑陋、畸形的部分也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铁凝透过姑爸摧残至死的躯体、司猗频被烫烂的胸口揭开被人为扭曲的女性欲望和被肆意践踏的女性命运。“玫瑰门”不仅象征女性命运之门、欲望之门,更代表人性之门。铁凝的笔触远未止步于对女性情感与身体欲念的表达,更多的是切入女性立场与历史视阈,记述时代兴衰、社会人生,甚至现代化进程[8],因女性迥异的生命经验而生发出的不同记忆与剖析得以一一展开。铁凝以空前的胆识与力道叩开了这扇曾经紧闭的玫瑰门,深入女性生命世界最隐蔽的角落,其创作中的女性意识进入了自觉鲜明的阶段。
3 女性意识成熟——《大浴女》和《笨花》的回归与超越
随着西方女性主义的传入与商业经济利益的催化,20世纪90年代女性文学写作一度出现一味追逐躯体表现和欲望纾解的倾向,“欲望化写作”大热。女性身体的生理特性被放大作为公开卖点,被贴上诱惑力与禁忌感的标签以夺人眼球。在此浪潮中,女性身体和欲望的书写流于浅薄,其所蕴含的女性生存的理性追问逐渐褪色,转而沾染符号化、功用性、情色性等特征,演变成满足男性凝视、迎合消费的商品化文学意象。如何展现女性的自我解放并确定其主体性,铁凝给出自己的思考。
铁凝以2000年《大浴女》为代表的作品,不迷恋或夸大身体的诱惑,展现出女性作家的成熟厚重和节制理性。她通过对多位女性的身体和情爱描写,以隐喻性的开放文本传达出拒绝男性庇护的反抗立场和沉静决绝的审视姿态,挖掘出两性情爱中的种种压力和所包含的复杂的社会内容,窥破了男权历史的虚伪表征和爱情婚姻的永恒迷思。小说中,章妩与丈夫被下放到农场劳动,她为了从唐医生手中拿到一张留城的病假条,与之发生了婚外性关系。回城后她无法压制心灵的空虚,又和唐医生多次幽会。女儿尹小荃的死成了章妩对家庭永远的内疚,她做出各种徒劳的努力,甚至多次整容试图消灭从前的自己,想重新获取丈夫的爱和原谅。方兢在与尹小跳的婚外恋中觅得爱情,感到自己“做回了一个男人”,但随着自我欲望的膨胀,他开始四处猎艳,走向情感欺骗和道德沦丧。尹小跳在经历深刻伤害后彻底看透了方兢——他遭受过文革迫害,作为知识分子抑郁不得志,而当他从苦难阴影中走出之后,其本能阴暗面被唤醒,继而一发不可收拾,向全社会、全人类、全体男性和全体女性疯狂讨要。女性批评家戴锦华指出,铁凝小说和同时期作家作品最大差别就在于,其中几乎看不到对强健男子汉的渴求或是对孱弱现代男性的失望与怨憎,甚至没有刻意强调两性之间的角力和争逐[9]。铁凝摆脱了纯粹的狭隘的女性视角,用一种超性别主义的写作姿态合理规避了女性写作的自闭自恋误区,祛除对女性生存的遮蔽和扭曲,下潜至自然和人性的深度。铁凝的文学作品中,爱情与婚姻不仅是男女两性的联结,更蕴藏了人格精神的摩擦与试炼。她通过对传统观念中的婚姻和爱情的冲击,窥破男女两性在文明意识的艰难成长过程中无可避免的裂变和阵痛,洞察文明进程中人被异化、脱离“自然”的生存映像,进而对人生理想的充实和修正发出呼吁。正如她对灵感来源——塞尚油画《大浴女》的阐释中所说,她意图找到创作中独属自己的新“人”。作为女性社会意识和性别意识高度统一的作家,铁凝的作品一方面体现时代主流关注,同时又坚定地对“以人为本”的个性自由思想保有期许。其在面对女性题材时,规避单一的性别视角,从双向的凝视或者站在第三性立场的观望,把握真实的女性生存境况。这一特征在《笨花》中得到了深刻体现。
2006年出版的《笨花》就女性文学中的“女性”和“民族”双重身份进行深刻注解,显示了作家在新世纪重返现代性的努力。《笨花》融汇了宏大与琐屑,兼具乡土题材与革命历史题材,在宏大历史叙事的边缘,勾画了三组女性的生存图景。铁凝的女性身份,使她自然而然地对女性的情感和命运投射关注。《笨花》 流露出女性审美的表现与温馨优雅的品质,但并不过多地依赖性别特点,高大伟岸、聪慧勇敢的正义男子汉形象也同样存在,二者融汇在结实、简朴、准确和温润的叙述里。铁凝在创作中尽力超越个体悲欢,淡化了女性文学的感性认知方式,以超越性别的姿态书写社会历史,探得女性与男性、社会与民族之间更为紧密的联系。铁凝由《笨花》的双重表达和追求从现代性的边缘步入中心,从单向的女性意识向崭新的时代精神和宏大话语回归,继而寻得文学实践层面更高的历史起点和更成熟的理性构建。
4 结语
铁凝创作中鲜明的女性意识与深层次的性别思考,在中国新时期女性写作中占据重要地位。初入文坛时期,铁凝一定程度受革命文学、伤痕文学影响,但其作品通过满溢的生活气息与细腻的人性刻画呈现出作家个人特点,“香雪”“安然” 以纯净之美唤醒时代精神向往;在此之中,诸多少女形象的塑造呈现出若隐若现的女性意识。铁凝创作转换期时,顺应寻根文化潮流,吸收西方审丑思想展开文化探寻,融入主流的同时在乡村生活与女性生命中寻求精神资源,并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展开书写,女性意识愈加鲜明。质朴厚重的“三垛”借由“地母”类型象征发起关于母性的时代追问。伴随着20世纪90年代大众消费文化的兴起,铁凝平稳而有力地把握住了自身的文学创作轨迹,其创作取向与时代主流同步又保有个人坚守,并最终回归人性思考,上升至超越性别写作的层面,男女两性在其笔下共同作为“人”的个体,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之下叩问生存可能和灵魂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