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剩”与“耗费”
——巴塔耶、鲍德里亚与齐泽克
2022-11-25石立元
石立元
关于“过剩”的问题,巴塔耶、鲍德里亚、齐泽克三位思想家有着不同的理解和态度,但在关于“系统中必然永远存在着过剩”,过剩是体系之界限的观点上达成了一致。在巴塔耶的思想中,他更强调系统总体能量的过剩,并主张通过馈赠、挥霍、摧毁等非生产性耗费的方式处理过剩使系统保持稳定和平衡。而在鲍德里亚和齐泽克的理论体系中,过剩既有量的层面,也有质的层面。在他们看来,资本主义体系如同莫比乌斯带,它在加速走向极端的同时产生了自身的反面,即与自身异质地存在并反对自身,这种过剩不是仅仅通过耗费就能解决的。但对他们来说,过剩所具有的不可化约性和极端破坏力未必是件坏事。
一、巴塔耶的普遍经济学:“过剩”与“耗费”
法国思想家乔治·巴塔耶1933年发表的《耗费的概念》提出了非生产性“耗费”的观点,并在1949 年出版的《被诅咒的部分》中正式提出了“普遍经济学”的概念,进一步说明了体系中过剩与耗费的问题。巴塔耶将自身提出的普遍经济学与传统的经济理论区分开来,他试图从普遍经济学的视角出发来解释过剩的永恒必然存在以及将其耗费的必要性。
在巴塔耶看来,普遍经济学与传统有限经济学的区别首先在于视角不同。传统的经济学理论往往局限于从有限的、特殊的、个体的视角看待问题,而普遍经济学是从普遍的、整体的视角看待问题。“从特殊观点出发,问题首先由于资源不足而被提出。如果我们从普遍观点出发,问题则首先在于资源过剩。”〔1〕因此,普遍经济学注重耗费而甚于生产,通过不断的损失和浪费来解除自身的限制,延续自身。而传统经济学追求的是生产而非耗费,它看到的是匮乏和不足,因此,要不断地生产,追求积累和增长,保存和获取。巴塔耶认为,传统经济学的观点是一种幻想,整个宇宙和世界体系不可能只有能量的持续增长而不损失,它必然会遇到增长的极限离我们而去。“我们生活的世界注定要损失,甚至社会延续本身只有以不断增长的巨大非生产性耗费为代价才能成为可能。”〔2〕能量的损失是不可避免的,非生产性耗费才是维持整个体系平稳运行的重要因素。
巴塔耶普遍经济学的建构基础是假设“过剩永远存在”,〔3〕“不存在普遍意义上的增长,而仅有各种形式下对能量的奢侈挥霍”。〔4〕在巴塔耶看来,能量的最初来源是太阳,“太阳能是生命蓬勃发展的本源。我们财富的来源与本质都是在太阳辐射中被给予的,后者不计补偿地施予能量——财富”。〔5〕太阳的照射就是能量的溢出和耗费,它单向地赋予地球和万物,地球上的万物吸收其能量维持自身的存在和生长。但万物的增长也有其限度,能量一旦超出它所需要的部分,过剩的部分就必须被消耗掉,否则会导致灾难暴发和系统崩溃。在自然界中,耗费的方式有三种:吃、死亡和性生殖。在人类世界中,面对失去增长空间的压力,人们借助劳动和技术扩大生产空间,但它产生的结果是吸收了一部分过剩,却产生了更多的过剩。巴塔耶强调的是非生产性耗费,它的目的不是增长,而是纯粹的浪费,是追求物的无用而非有用,比如游戏、赌博、竞赛、节日狂欢、珠宝、宗教献祭、艺术、诗歌……这些对他来说都是纯粹的耗费方式。在非生产性耗费中,那被馈赠或浪费的过剩就脱离了现实生活中的有用性,成为“被诅咒的部分”,具有了神圣的价值,如献祭中的牺牲者。
巴塔耶的耗费思想来源于莫斯在《礼物》中提到的“夸富宴”形式。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在婚丧嫁娶等重要的日子或节日里举行夸富宴,它是个体或群体之间交往的重要方式。首先这是一种馈赠的形式,人们在宴会上故意馈赠大量财富,彰显自身的地位。莫斯强调它的互惠性和义务性,接受赠礼的一方具有还礼的义务,且要求回赠等同价值的礼物维持住自身的荣誉以及对赠礼人的尊重。除了馈赠,夸富宴还存在一种竞争形式,人们故意摧毁和浪费财富来挑战和羞辱对手,使对方难以还礼,从而赢得声誉,比如割奴隶喉咙、屠杀狗群、烧毁村庄、将铜块砸碎甚至扔入大海等挥霍方式。在莫斯那里,夸富宴中的馈赠和挥霍是为了获得名誉、权力、地位。巴塔耶看到的是夸富宴中的非生产性耗费现象,从而作为证明其普遍经济学的事实基础,并以此来反对古典经济学把物物交换作为最初的交换形式。在他看来,夸富宴中的奢侈、馈赠和浪费遵循的是损失、耗费的原则,而非保存、积累、增长的传统经济学原则。
对巴塔耶来说,耗费是非生产性的减法,而不是生产性的加法。他强调的是“一种无节制能量耗费的运动”。“接受耗费意味着接受人类经验的整体:无用、浪费、非理性和负面。”〔6〕只有这种耗费才能与无限的宇宙能量联系起来。在他看来,耗费的非生产性原则在消耗社会(前资本主义社会)占主导地位。虽然阿兹克特人的技术文明很发达,但这些发明往往体现在非生产性耗费上,“耗费在他们思想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生产在我们思想中的地位。他们关心献祭,就像我们关心工作一样。”〔7〕在他们眼中,太阳本身也是献祭的表现,荣耀与献祭和牺牲相关,因此,被献祭的牺牲者,即使战俘,也因献祭而脱离了世俗具有了神圣性。在过去,拥有财富的统治者、首领或商人等阶级具有进行非生产性社会耗费的义务,如建造浮华的纪念碑、教堂,在大型祭祀、节日宴会中馈赠与浪费。“人们把价值赋予非生产性的光荣,而今天,人们却用生产来衡量价值:能量的获得凌驾于耗费之上。”〔8〕在商品经济社会,一切以生产和增长为目的,逃避甚至拒绝非生产性社会耗费的义务。“只有当稳定性得以保证,不会被巨大的损失危害时,财富才会服从非生产性耗费的体制。”〔9〕因此,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一方面,义务性的非生产性耗费是在不损失个人利益的前提下进行的;另一方面,炫耀性的非生产性耗费往往局限于个人,而非社会层面。
巴塔耶对耗费过剩持积极乐观的态度,他认为通过馈赠、奢侈、牺牲、浪费等非生产性耗费可以解决系统总体能量过剩和结构过剩的问题。前现代社会的战争、金字塔、大教堂、纪念碑、宗教祭祀,现代社会的游戏、赌博、狂欢节等都属于耗费的范畴。在他看来,美国的马歇尔计划就是处理结构过剩的耗费方式,美国有必要通过无条件的、非生产性的耗费方式支援其他国家缓解自身增长的压力及由此产生的威胁。但他没有看到的是,资本主义对普遍经济学的利用,他们将耗费纳入自身的生产逻辑进行再生产,再次累积和增长,加速走向极限。鲍德里亚和齐泽克看到了这一点,并指出了那不能被耗费的被诅咒的部分所具有的破坏性力量。
二、鲍德里亚的致命策略:消费、浪费与透明的“恶”
在鲍德里亚早期的思想中,消费社会的形成与资本主义的生产过剩危机有着密切的关联。消费主义刺激消费,解决了资本主义的生产过剩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消费成为公民的义务,主体的消费“变成一种日常义务,一种类似于间接赋税的、通常无意识的强制性的指令,一种对经济秩序束缚的不自觉的参与”。〔10〕消费在此成为一种生产力,既解决剩余问题,又为再生产提供动力。但资本主义并不满足于利用消费解决生产过剩危机,还要用消费服务于其增殖,它要生产得更多,促进更快的增长,实现剩余价值最大化的目的。
消费社会的浪费也不是巴塔耶意义上的耗费,它“不再具备它在原始节日与交换礼物的宗教节日里所具备的集体的、象征性的而且起决定作用的意义……它的功能就在于通过大众消费振兴经济”,〔11〕浪费不是通过损失来获取荣耀或保证体系的平衡,而是以经济增长为目的。消费者只有把商品浪费掉,才能继续更多地消费,资本家才能进行更多的生产。鲍德里亚说,“消费社会需要商品存在,但却更确切地说,需要摧毁它们……破坏仍然是唯一代替生产的根本办法”,〔12〕“破坏注定要成为后工业社会决定性的功能之一”。〔13〕消费社会遇到了它的增长极限,需要破坏和浪费来拯救,“它是一种堕落的政治经济体制中绝望的、生死攸关的解决办法”。〔14〕当消费和浪费从属于生产的逻辑,便达不到巴塔耶意义上的纯粹耗费,它不能真正地解决过剩问题,却产生了更多的过剩。在消费社会中,个体是通过“多一点”的占有而非丧失来证明自身的优越,他无法做到真正的损失。在这里,过剩并没有因消费或浪费而消失,它只是发生了转移,商品的过剩从资本家那里转移到了消费主体那里,货币从消费者那里转移到了资本家那里成为再次进入生产、流通和增殖的资本。
在鲍德里亚后期的思想中,存在两种过剩。一种是指过度的饱和,它成为无法被消耗尽的惰性客体。鲍德里亚说,现在“我们不再处于增长之中,我们处于过剩增长之中。我们的社会建立在增殖之上,它的持续增长,已经脱离了本来的各种目的……它因为过分发达、功能过剩、无所不及,带来了各种系统的奇妙的过度饱和,带来一种失控”。〔15〕在他看来,现代资本主义疯狂生产的后果是过度的饱和,“这种饱和,远远超出巴塔耶所说的过剩”。〔16〕它无法通过耗费的方式被消除,因而对系统来说是致命的。在这个网络社会,信息就处于过度饱和的状态,同一信息的重复、真假消息的混合、大量的信息冲击着个体,但我们无法消化所有的信息,不会因信息量的增加而产生更多的知识,而是被过度、虚假、无用、同质的信息所牵绊,变得疲惫。鲍德里亚说:“某处存有主体无法占用的‘多余物’,主体相信他能够通过挥霍、通过积累来加以清除,最终却在关联的道路上不断设置障碍。在第一阶段,人们借助客体进行交流;然而,不断的增殖阻碍了这一交流。”〔17〕资本主义所幻想的是借助增长的客体填补匮乏、满足需求,实现增殖,却遭遇了现实的界限:那阻碍其继续加速运转和增长的过剩客体,它既无法交换,也无法耗费,更无法实现增殖。“结果是,系统束缚于这一界限,束缚于这一不可能交换的障碍。”〔18〕资本主义的疯狂扩张必然会发展为一种灾难,造成失序、混乱、堕怠、臃肿,最后瓦解、消失。
另一种过剩是指资本主义系统内在产生的与自身异质的部分,鲍德里亚将其称为“恶”。恶不是道德意义上与善对立的恶,“恶更多的是一种形式,而不是一种价值”。〔19〕它是一种否定、反抗、对立的形式。鲍德里亚说:“当达到一定的饱和度时,这些系统会自动地发挥逆反与变质的功能,走向自行毁灭。它们的透明性,同样带来了威胁,而水晶是会展开报复的。”〔20〕恶是资本疯狂扩张的结果,它变得透明可见、公开展示自身、并吞噬整个系统,这是恶的致命策略。比如,现代社会出现的核灾难、资源和生态危机、病毒瘟疫、种族主义等问题,这些都是资本主义所造成却又无法耗费的过剩。恶对资本主义系统来说是一种威胁,所以往往被掩盖、打压、驱逐。但恶是无法消除的,就像任何生物都必须与寄生虫、细菌共存一样,它就是它的反面,一旦这些“恶”被清除,系统自身也不再存在了。系统自身的运行以生产这些无法消除的恶为代价,就如资本主义的运行以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以剥夺第三世界的资源为基础,资本主义的增殖必然会产生生态危机、第三世界的饥饿和贫穷等过剩的问题。
与巴塔耶主张牺牲这“被诅咒的部分”相反,鲍德里亚主张我们应该捍卫“恶”,站在恶的一边,发挥它的力量。他说:“在我们的社会里,问题是我们不再能够为恶说话,我们不再能够在牺牲意义上利用被诅咒的部分……我更倾向于坚持认为,被诅咒的部分对于恶和反常是至关重要的。”〔21〕这种“恶”是致命的,“它是系统吞噬自身——通过不可逆性,造成事情的整体逆转。致命——因此也是幸运——是系统对自身的幻觉。在此意义上,致命是使世界得以完善这一事业的对立面”。〔22〕我们只有借助“恶”这种异质的力量才能看到资本的逻辑,看到由资本造成的危机和苦难,看到资本自身的局限。而不是像人道主义站在善的一边同情所有的困难,却服从资本的逻辑。
与驱逐恶的策略相反,现代资本主义戴着善的面具试图用尊重差异的方式将过剩纳入自身的体系,弱化它的威胁,使之可以操控。鲍德里亚认为这种方法也注定是失败的,因为“我们无法良性地运用差异。为我们揭示了这一点的,不仅是种族主义,还有各种反种族主义、人道主义在宣扬差异、保护差异上的各种努力。……而这之后的事实不过是,任何基于差异的伦理和政治都无法提供解决方案”。〔23〕一方面,当资本主义打着包容他者、尊重差异的口号时,却在彰显着自身的优越性;另一方面,真正的“恶”不会被资本主义的伪善所欺骗,它无视资本主义抛出的橄榄枝,就如同巴特尔比,拒绝合作,它“是一种无逻辑的否决,它抗拒政治理性,包含了不接受合并、不受任何模式束缚、不服从辩证策略的要求”。〔24〕“恶”坚持自身的独特与独立。因为接受对方的赠礼,就意味着接受了对方的权力。鲍德里亚说资本主义“具有化解一切对立的能力”,〔25〕作为一种体制暴力垄断了所有的暴力,“垄断了对任何异常、任何否定的根除,对死亡本身的根除,以及对存在于全面和解中的虚拟暴力……中的真实暴力的根除”。〔26〕因此,无论是接受尊重差异的意识形态,还是用直接的暴力反抗,结果只会是被招安或消除。而恶这种拒绝赠礼的姿态是一种可以抵制资本主义体制暴力的新型暴力,它是一种象征性复仇,比那些直接暴力的复仇更有力量,资本主义无法将其驱逐。
三、齐泽克的莫比乌斯带:慈善与增殖的悖论
齐泽克在其著作中经常使用“过剩”这一概念,在不同的文本语境中具有不同的含义。但“过剩”产生的理论前提是非全逻辑,即不存在完满无缺的普遍体系,总是存在象征界无法完全符号化的剩余,总是存在被普遍化排除的例外。系统总是多了一点或少了一点东西,而正是那一点在其自身之内又在其之外的、无法完全捕捉的“对象a”构成了这个体系的本质,具有颠覆整个体系的力量。正如齐泽克对资本主义的分析:“资本主义没有‘正常的’、均衡的发展状态:它的‘均衡’状态是持续的生产剩余。”〔27〕资本主义本身就是一个不平衡的结构,它与自身的剩余共存,危机是它得以不断生存和发展的条件,但也存在一种不可化约的剩余而导致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瓦解。
首先,过剩指资本主义在无限的全球扩张和增长中走到了它的极限,渐渐失去再生产的空间,为此,资本主义开始在慈善和公益事业上来耗费过度的积累,使其能够再次进入生产和流通的循环,缓解自身的危机。德国哲学家斯劳特戴克认为,这是巴塔耶意义上的非生产性耗费方式,资本主义通过这一自身的反面实现对自身缺陷的克服。这是“对无休止的财富积累的最高自我否定姿态,要求资本家将财富花费在价格、市场流通之外的东西之上:公共事业、艺术、科学、健康,等等。这个最高的自我否定姿态,帮助资本家从无休止的扩张生产、为了赚更多钱而赚钱的恶性循环之中解放出来。当资本家将积累的财富捐给社会事业的时候,资本家亲手否定了自己作为纯粹资本之人格化及再生产运动的角色:他的生命因此获得了意义,不再只以扩张再生产作为自身的目标”。〔28〕我们看到斯劳特戴克对慈善资本主义的肯定和赞扬,然而,齐泽克却冷静地揭穿了慈善资本主义的真正面目:一方面,慈善资本主义与巴塔耶那里的耗费仍然存在着区别,它依旧服务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和再生产,为了延迟资本主义的危机,建立新的平衡。慈善资本主义只是证明了一个事实,即资本主义确实在面临着困境,使其不得不这么做。“今天的资本主义无法独立再生产自己。它需要非牟利的、经济之外的慈善来维持社会再生产的循环。”〔29〕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就是产生生态危机、饥饿、贫困等问题的罪魁祸首,但它却试图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罪行,并获得更好的声誉,也解决了自身的过剩危机。因此,无论慈善资本主义是真心,还是假意,它都不值得被赞扬。
齐泽克认为,慈善资本主义就是一个莫比乌斯带,它表明了资本主义自身的悖论:它生产剩余,又化解剩余。“同一种结构—产生威胁的东西本身就是解药—在今天的意识形态景观中随处可见。”〔30〕资本家常常将自己设定为整个社会和世界的救世主,哪里有灾难,哪里就有他们的人道主义援助。但用齐泽克的话说,“当我们遭到债务取消或一个消灭危险流行病的大型人道主义计划这类激发人类同情心的新闻狂轰滥炸时,只要稍微倾斜明信片,就可以看到自由派共产主义者的负面形象在当中所起的作用”。〔31〕只要我们稍微斜视一下,就可以看到,灾难本身就是他们造成的,应该说,有资本无限扩张和增殖的地方,就有灾难、贫困和剥削。当资本家承担起为教育、医疗、艺术等公共事业服务的责任时,掩盖了他卑鄙、残忍、冷酷地剥削工人,夺取资源、竞争的一面。正如“今天的自由派共产主义者其中一只手向他者施予来自另一只手的财富”。〔32〕在齐泽克看来,慈善资本主义只不过是用人道主义来抵消其对他者进行经济剥削的罪恶,只是以此回避最关键的问题,即“发达国家在造成落后国家悲惨境况里所扮演的共谋角色和责任”。〔33〕资本主义戴着人道主义的面具,把根源于自身的危机、贫困化解为一个个需要他们拯救的苦难者,假装这些苦难的产生与他们无关。
其次,过剩意指被资本主义排除的例外,它被资本主义当作主人能指,成为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外化和转移,承担着资本主义体系所有危机的问题根源。齐泽克说:“前资本主义对非平衡的调节,比如说夸富宴,耗费,除去象征意义上的彰显个人名誉,它是一种通过耗费来消除剩余,调节剩余的方式,基于这一背景,我们应该能够理解拉康所谓的主人(话语)的逻辑:它的角色就是要引介出一种平衡,调节剩余。”〔34〕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具有这一调停非平衡功能的超我被悬置了,它找不到为其非平衡负责的主人。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义将被其排除在外的特殊存在命名为主人能指,它承担着系统非平衡的原因,成为被消除的过剩来平衡体系。在齐泽克看来,这种做法的问题在于资本主义幻想着拥有一个不存在任何异化、对抗的平衡而完满的资本主义体系,认为导致结构不平衡的原因是存在某种过剩,一旦消除它就能保证自身体系的平衡和完满。就这样,他们“借助于主人的角色,社会结构内在的对抗转变为权力之间的关系,转变成为一个在我们和他们之间争夺主导权的斗争”。〔35〕把自身的内在矛盾归咎于外来入侵的结果,而没有认识到资本主义自身内在结构的不平衡。
最后,过剩是一种驱力意义上的“神的暴力”,它是资本主义无法化约的过剩。神的暴力具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巴特尔比式的“我宁愿不”的暴力,拒绝合作。一种是没有任何目的和意义的绝对暴力。齐泽克指出,这种暴力与恐怖主义、纳粹主义等暴力不同,后者或是带有自身的利益和目的,或是把自身当作大他者的工具,为了其信仰的神而服务。因此,这些无能、反常的主观暴力不会对系统的客观暴力产生真正的威胁,只会强化它的力量。而神的暴力“是纯粹驱力、不死性的一种表达,它打击着受律法制约的‘赤裸生命’。对本雅明来说,革命要获得胜利所不可或缺的那一种‘神学’维度正是(死亡)驱力的过剩维度、是其‘过量性’的维度”。〔36〕这是绝对地被诅咒的部分,它超出了生命和律法,是大他者无能的象征。“神的暴力和我们人类之无能暴力的直接表现之间的终极差异在于,神的暴力远非表达神的全能,而是上帝(大他者)自身无能的象征。在盲目地直接表现于神的暴力之间,唯一改变了的就是无能之场所。”〔37〕神的暴力作为系统的过剩,它的存在自身就证明了系统的不完满。“它只是世界不正义的象征、道德上‘动荡不安’的世界的象征。然而,这并不表示神的暴力拥有一个意义:它毋宁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符号。”〔38〕神的暴力就如同鲍德里亚所说的“恶”,它的存在只是证明资本主义逻辑的不完满性。
四、结语
我们看到,在巴塔耶、鲍德里亚和齐泽克的理论体系里,系统本身就是非平衡的结构,存在着它无法化约的过剩部分。对巴塔耶来说,过剩作为被诅咒的部分被耗费具有一种绝对积极的意义。而在齐泽克和鲍德里亚那里,无法被体系耗费的“过剩”同样具有一种积极的力量,二者之间存在着很多的相似性。原始社会、前工业社会、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都面临着“过剩”,也在不断更换策略应对这一问题。在面对和处理系统结构性匮乏或过剩的不平衡问题上,我们看到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优越性和实践的可行性,先富带动后富实现共同富裕、南水北调、西气东输、西部大开发、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精准扶贫等一系列工程和措施有效而真实地解决了过剩与匮乏的问题,是处理不平衡问题的典范。我们清楚,不存在完美的系统结构,也不存在一劳永逸地保持系统平衡的方式,最重要的是能够因时而动,因地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时刻保持对自然、社会、政治、经济等各个系统的观察、判断、预测和调节,才能维系其平衡并趋于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