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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转羊(短篇小说)

2013-11-15蒙古族

草原 2013年10期
关键词:巴塔敖包塔拉

□天 热(蒙古族)

巴林草原的八月,本该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时节。可近几年的巴林草原,被持续的干旱折磨得早已弱不禁风了,不要说风吹草低才能见牛羊了,就是风不吹,草原上的田鼠也能历历在目。那些个被俗称为草原警察的田鼠,后腿直立,笔挺地站着,前腿垂在胸前,双目炯炯,警觉地四下巡视,但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头一低,像是敬礼,然后“倏”地不见了。巴塔时常愁苦地望着日渐干枯的草原,心里乱七八糟地发堵,他不明白,自己天天盼雨祈雨,可这雨为什么偏偏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这天,天还不亮,巴塔就爬出了蒙古包,他惦念着天上的雨。昨天晚上天气预报说蒙古高原大面积降雨,在电视屏幕上,巴塔看到自家所在的区域被粗重的绳子般的线条严严实实地圈上,顿时心花怒发,因为这表明:这里要下大雨!巴塔渴望下雨,这里的人们谁不渴望下雨?但巴塔的渴望更是变本加厉!巴塔站在蒙古包前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那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天,天灰蒙蒙的,似有云,又似无云,巴塔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难道今天又是没雨?不,有雨,今天肯定有雨——

巴塔吓了一跳,好在这声音既亲切又熟悉,还说有雨,更胜似天籁之音。

巴塔收回仰视的目光,循声望去,见老婆其其格正从蒙古包前的牛粪垛里钻出来,一条手臂挽住一筐牛粪,另一条手臂高高扬起,向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微明的天光下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有着红润丰盈的双颊和饱满光洁的前额,合体的装扮衬出苗条的身材。

巴塔舒心地笑了!原以为老婆贪睡,没想到她比自己起得还早,这个鬼精灵!

你咋知道今天肯定有雨呢?巴塔边说边接过牛粪筐,把老婆迎进了蒙古包里。

今天的牛粪潮乎乎的,肯定有雨!其其格说着抓起一块牛粪递到巴塔手里。草原上的牛粪不臭,倒有草原牧草的芳香。巴塔顺手摸摸其其格递过来的牛粪,果然潮乎乎的有些酥软,多年的草原生活经验告诉他,这的确是下雨的前兆!你今天起得这么早?他问。

今天是啥日子,能不早起吗?我要做好多准备,挎回好多牛粪,烧煮好多好多奶茶呢!

巴塔知道,对巴林草原而言,今天同以往的任何一天没什么不同,可对自己和家人而言,今天的确非同寻常,因为这一天他家要举行隆重的剪发宴。巴林草原有一个风俗习惯,那就是出嫁后的姑娘,如果生了孩子,男孩长到三岁,女孩长到四岁时,必须到舅父家剪掉胎发。因为剪发仪式复杂,剪发后还要举行一场家宴,所以,巴林草原的人们又把这剪胎发仪式称作剪发宴。

到巴塔家举行剪发宴的是巴塔的妹妹道日娜三岁的儿子巴特尔。

道日娜居住在镇里,是镇里蒙古中学的教员,道日娜的丈夫在镇政府工作,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巴特尔是道日娜的头胎儿子,按规矩,这剪胎发仪式必须在舅父家举行,而巴塔是道日娜唯一的亲哥哥,当然一定要在巴塔家举行了。日子是寺里的喇嘛测定的。阴历七月二十六,阳历八月二十八。道日娜第一时间把儿子举行剪发宴的日子告诉了哥嫂,巴塔和其其格早早地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其其格说,这个剪发宴一定要办得体体面面。巴塔知道,这个体面不光是给妹妹道日娜的,更是给自己和家人的。自己的两个孩子在妹妹家借读,得到妹妹一家的悉心关照,现在外甥的剪发宴岂能办得清汤寡水?凭着以往的声望和人气,为外甥办个庄重祥和、热闹喜气的剪发宴,巴塔是有信心的,因为他巴塔没少出头露面为邻里乡亲办实事。只可惜——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儿,巴塔和其其格不会有什么好担心的,可现如今,巴塔和其其格有了心照不宣的顾虑,为此他们越发的盼雨,因为只有雨,才能还他们一个清白,从而彻底挽回草原人最珍视的面子和荣誉。其其格开始点火熬茶,巴塔往锅里注水。其其格说,多备一些干柴吧,也许要连阴天的。巴塔说,那样再好不过了,咱们宁愿烧湿柴。其其格拍拍巴塔的头,她知道丈夫在想什么。话虽这么说,巴塔还是多备了好些干柴,并把蒙古包前前后后凡是怕淋的东西,全都收拾到储藏间里。

草原上淡淡的晨雾开始消退,空中涌动着暗灰的云,远山被云罩住了半个头。太阳隐藏在云影里跳出了地平线,它的光芒给云的四周镶上了闪亮的金边。

巴塔一脸虔诚地望着天,一手扶在胸前,他在祈盼,祈盼天上的云越积越厚,厚到能滴下水来!

巴塔的目光移到半空中,再移到地面,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巨型风车们,高高大大的一长溜,张扬着三角形的大翅子,张牙舞爪地摇来摆去,搅得周围的空气一刻都不得安生,这就是风力发电机,是在造福人类呢。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它们,巴塔的心里总是发堵。其其格喊巴塔吃早饭,巴塔心神不宁的样子让其其格心疼,但她什么也没说。巴塔见其其格气定神闲的样子,心情也放松了好多。他帮其其格把熬好的一大锅奶茶淘到一个大缸里,这样,客人来了,可以随时热着喝。其其格开始用腾出来的大锅煮手把肉,并着手准备奶食品。巴塔见蒙古包里的活自己插不上手,就出去放牛和放羊。他把牛和羊赶到离自家最近的一块草牧场,草牧场里的草尽管稀疏、弱小,但总还是有的,虽然旱得黄了尖,仍掩不住生命的绿。闲下来的巴塔又开始看天。天,仍旧灰蒙蒙的,云层似乎不是很厚,只是混混沌沌地遮掩了蓝天和太阳,摸不清哪块云彩有雨,有雨的云彩离自己究竟有多远。要是今天能下一场透雨的话,我巴塔一定要祭拜长生天!巴塔不止一次地这样自言自语。巴塔看天看累了,又开始四下里寻着看人,看有没有人朝自家的蒙古包走来,这是巴塔今天最关心的另一件事儿。

外甥来家举行剪发宴是一件大喜事儿,按常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乃至整个独贵龙的人都会前来贺喜,有没有礼品倒无所谓,主要是图个热闹吉利,喝喝茶,吃吃酒,叙叙旧,交流交流感情。可巴塔拿不准乡邻们是否会来,如果不来,那他这个做舅舅的实在对不住外甥,外甥的剪发宴怎么可以冷冷清清?果真如此,以他巴塔的脾气禀性,他会同邻里乡亲彻底绝交,甚至弃草原而去!

巴塔的担心事出有因,这得从今年五月十三日祭敖包说起。

巴塔居住的独贵龙(村,也叫自然营子)处于巴林草原正中,汉名叫敖包底,顾名思义,这个自然村坐落在敖包山下,所属的草原叫葛根塔拉。巴林草原的敖包极多,且由来已久。有像王爷们祭的大敖包,由官家政府参与祭拜,但更多的是独贵龙或嘎查所拥有的敖包。这些敖包往往简单,只是用石块、泥土、柳条等堆砌而成,似一个塔形建筑。建敖包时,首先设一圆坛,然后在圆坛上环叠三层石台,基础宽广厚实,往上渐小渐尖,中间竖起一柱高杆,杆端安有铁矛一柄,矛锋四刃,各指四方。其下承一铁盘,盘上缀有用枣骝公马黑鬃做的垂缨,这就是敖包的顶饰,叫苏勒德神物。苏勒德周围,多用柳条、树枝装饰。敖包的东西和正北,各竖三根木杆,杆顶分别刻有日、月、云图形,用彩带与苏勒德相连,带上挂着哈达、旗幡等——这就是巴林草原普通的敖包!这样的敖包一般都属于某个村落,由全体村民管理,通常情况下,一家管理一年,说是管理一年,其实也就是在五月十三日那天由他家出羊祭祀,平时也不需打点,就是敖包的装饰,也大多是牧民们自发汇集,会手艺的,干点手艺活,不会手艺的,往敖包添几块石头,放些柳条树枝等。今年,轮到巴塔家出羊祭祀敖包。

巴塔家在独贵龙算不上富裕大户,但也不是贫困户,全家七口人:额吉、阿爸、巴塔、其其格、一双儿女,还有一位读大学的弟弟。额吉和阿爸几年前就去风电公司看大门,吃住由风电公司管着,每月有上千元的收入。一双儿女在镇里读书,只有巴塔和其其格在巴林草原放牧,他们有羊六十多只、牛三十多头、马两匹、草牧场三千多亩。这样的家庭经济状况在当地只能算中等靠下水平,这还必须是赶上一个好年景。草原的好年景就是风调雨顺,这样一来,牛、马、羊才会有好膘情,秋后才能卖个好价钱。可这几年邪门了,不要说什么风调雨顺,只要下雨就行了。牧民们说,只要下雨,下冰雹也行,刮大风也行!可是近三年,巴林草原已经没下过一场透雨了!偶尔蜻蜓点水似地淋几下,也只是湿湿地皮而已。

巴林草原的草发黄了,树也开始打蔫,牛羊吃不饱,四处乱跑,因为膘情不好,各种疫病时有发生。这时,巴林草原的人们最祈盼的就是下场透雨,人们的心情就如这草原一样饥渴、一样焦灼、一样不安、一样烦躁……好在人们还有盼头——大旱旱不过五月十三,这是草原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之谈。五月十三是啥日子?是当地人祭敖包的日子。这天,人们要穿上新衣服,骑上好马,从四面八方向敖包进发,也有人早在头天晚上就赶到敖包山底住下。祭客们来到敖包山前,要从西南方向登上敖包山,由西向东绕着敖包顺转一圈,再来到敖包正前方香案前叩拜,然后将带来的石块等加在敖包上,用五色哈达、彩旗、禄马等将敖包妆扮一新,让它从沉睡中醒来,在敖包前的祭案上,摆上全羊、鲜奶、奶酪、黄油、圣饼、白酒、盐、茶等。今年的巴林草原仍旧干旱少雨,牧民们把风调雨顺的希望寄托在巴塔身上,因为今年的敖包由他家主祭。巴塔一家比往年更加盼雨,只要有一点儿风起云涌,巴塔和其其格都会为之欣喜,可入春以来,巴林草原确切地说是葛根塔拉草原滴雨未下。眼瞅着五月十三就要到了,巴塔的心隐隐地激动起来,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感应,渴念的火苗伴着些微的不安滋生出玄乎乎的感觉,让他有些恍惚又有些兴奋。为了确保祭祀的万无一失,巴塔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他选中了家里个头最大的两个羯子作为祭羊,又让妻子其其格备齐最好的奶食,还到镇上的专卖店里买回了妆扮敖包的一切饰品。五月十三的前一天,巴塔和几个村民相约着来到敖包前。几个人先是虔诚的跪拜,然后小心翼翼地清扫、装扮,让略显陈旧和疲惫的敖包焕然一新,以求既能把沉睡一年的神灵唤醒,又别惊扰得罪了神灵。

天色渐明,远山仍在沉睡,最亮的星在颜色由深渐浅的天幕上昃斜着,静静地俯视着大地,淡淡的月光洒在敖包山顶,把敖包前跪着的人影拖在地上,一动不动。请来的喇嘛开始念经,他们双目微闭,双唇蠕动,一连串的祈祷之声如清亮洁净的乐音,在轻微的震颤中飞扬轻舞,穿透了薄薄的晨雾。一阵吟诵过后,喇嘛们点燃了放有柏叶的香火,顿时,鼓钹大作,号管齐鸣,法铃声声,香烟袅袅。喇嘛大喊:敬神——巴塔立刻一跃而起,伙同几个壮汉将在自家宰杀并煮熟的两只全羊恭恭敬敬地放在敖包前的香案上,喇嘛又喊道:拜——拜——于是,众人匍匐在地向着敖包三拜九叩——此时的太阳已跃出了地平线,给敖包山镀了一层闪亮的金。

令巴塔至今仍历历在目又恍如梦中的是,就在人们的跪拜将要完毕时,晴朗的天空突然响起一个炸雷,这山崩地裂般的轰鸣来得太突然了,以致那些祭拜敖包的牧民们个个惊恐万状,面面相觑,而后跌坐在地上,歪斜着身子仰脸看天——一碧如洗的天空,瞬间黑云翻墨,平平静静的草原顿时狂风四起!电闪、雷鸣、风吼……雨,真的来了,乘云驾雾的雨,淋在敖包山硬硬的土地上,淋在目瞪口呆的众人头上、脸上、身上,摸摸湿湿的真的是雨,巴塔掐一把自己的腿,疼得跳起来。众人这时也都回过神来,于是,敖包前一片欢呼雀跃。巴塔双手合十跪伏在地,对着苍天高喊:我巴塔祭来了雨!我巴塔祭来了雨!几个响头磕下去,嘴里不停地叨念,长生天啊,下吧!下吧!让巴林草原喝个够吧!就在人们为这场雨的意外到来感到欣喜若狂时,又一个意外降临了:盘旋轰鸣于敖包山上空的雷突然滚向了天边,一阵旋风过后,雨骤然停了,露出湛蓝的天!可敖包山的外围却依旧雷鸣电闪,人们分明看到那远在天边的雨竟像瀑布般飞流直泻!可敖包山在内的葛根塔拉草原的雨只下了个地皮湿!但毕竟是下雨了!敖包底的村民开始感到遗憾,但想想,这雨只要来了,就会接着来,所以,又觉得很欣慰。巴塔有些恍惚更有些兴奋。恍惚是因为事发突然,让他觉得似真而幻,兴奋是因为他巴塔心诚才祭下雨来,雨虽然只是下了一点点,但总是有雨,去年哈斯家主祭竟没有掉下一滴雨来!祭祀完毕,巴塔把全羊分割成一块块,保证每家能分到一块,这是习俗,也是情面,同村的人都向巴塔表示敬意,说今年的巴林草原有救了,今天就是一个好兆头啊!

巴塔是下午回到家里的。其其格急于知道敖包山上发生的事情,说自己大清早就见敖包山上电闪雷鸣,一定下了很大的雨吧。巴塔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眉梢眼角带着笑意,因为下了雨,自己祭祀有功,说起话来就底气十足、慷慨激昂,不但详细地讲述了祭敖包的整个经过,还绘声绘色地描摹了那来去飘忽的奇异的雨,末了有些遗憾地说,可惜这雨没下大!其其格说,总有下大的时候,今天是个好兆头啊!按着当地的习俗,祭敖包是男人的事儿,女人只能为祭敖包作准备,却不能上山祭祀,甚至不能接近敖包山。巴塔家祭祀前,其其格默默地准备各种祭祀用品,包括那两只羊,也是她杀的、煮的,再托人捎给巴塔,但其其格的心早已随着巴塔到了敖包山上。这时,远在几十里开外的额吉打来电话,询问葛根塔拉草原下了多大的雨。其其格回答,雨是下了,但只是地皮湿,这雨还不够草原上的蚂蚱喝呢。巴塔不高兴地瞪了一眼其其格说,你瞎说啥呢。赶紧接过电话,对额吉说,今天是咱家主祭,祭拜大礼还没结束时就下起了雨,好灵啊,额吉,这说明咱家好有福气。额吉在那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可这边下得好大呀!好大呀!巴塔想说,下得再大,也是咱家祭敖包祭来的,可额吉那边已关掉了手机。

晚上圈羊,巴塔竟意外地发现自己指定用来祭敖包的两只羊仍在欢蹦乱跳,不由得大吃一惊,仔细清查见少了两只个头和形体与这两只几乎不相上下但比这两只更年轻的羯子,忙问其其格怎么回事儿。其其格叹息着说,你不知道咱用来祭祀的那两只羊在祭祀的前两天突然什么也不吃,只是不停地转圈子,兽医说这两只羊脑里生了虫儿,如果不开颅取出,只能饿死,想想这羊,何苦要受这份罪,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饿死,倒不如用它们来祭敖包,既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超脱呢!可怜的羊,总算没白活一场啊!何况被替换下来的那两只羊活得多欢实啊!巴塔耐心地听着,心想也是,这羊是得了病,病因是羊脑子里生了个虫,得了这种病的羊,光是一圈一圈地转。嘴下就是草原,可就是吃不着草,只是转呀转呀的。人们根据这个症状,就把它叫做转转羊。好在刚得,仍旧膘肥体壮,何况那虫儿只在羊的脑子里,污染不了肉,否则其其格也不会宰杀它们来祭敖包的,这就是它们的命吧!

第二天,又出现了类似五月十三那天的一幕:眼瞅着乌云翻滚大雨将至,可一阵旋风过后,只零星地飘落一些雨点,勉强淋了个地皮湿,而葛根塔拉以外的周边地区,竟然又下了一场透雨。第三天,又出现了同样的事儿。村里开始有了传言,说巴塔家祭敖包心不诚,杀了得了“转窝疯”的羊当祭品,老天发怒了,所以,下雨总是先在他们这里转转,就转到别处去了。起初,巴塔并不知道这些传言和议论,只是觉得村里人对他没有以前那么亲热了,甚至有些闪闪躲躲,趁自己稍不留神,竟还指指点点,这让巴塔一头雾水,并隐隐地感到焦灼和不安。直到有一天,额吉打电话询问有关祭祀羊的事,巴塔才恍然大悟。可巴塔能说什么?后悔没有叮嘱其其格,可又怎么能怨她呢?要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形也会这样做的,何况这样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错啊,老天为什么就不开恩呢?不开恩也就罢了,为什么又要如此的捉弄人呢?村民们把这来去飘忽的雨跟“转窝疯”羊扯在一起,我巴塔岂不成了罪人了?其其格的心里更不好受:自己没做错什么,可结果呢却让男人背了黑锅,假如巴塔把她绑了,在村里公开用皮鞭抽自己一顿,她其其格也会心甘情愿的,只要能在巴林草原换回他们的好名声,要她去死都行啊!可巴塔不可能那样去做,只是他比以前沉默了,像个心事重重的人,除了默默地做事,就是默默地看天。可是雨在巴林草原的葛根塔拉就像跟人做游戏一样,本来要下雨的,或已经洒下了雨点,可偏偏一阵旋风过后,四周雨瀑飞泻,惟独葛根塔拉多则地皮湿,少则仅落几个雨点。无奈之下,巴塔曾悄悄地去敖包前忏悔过,还把羊群里两只头羊杀了去祭祀敖包,并请了召庙的喇嘛念了经。可老天仍旧不睁眼、不开恩,雨还是含而不下,或下也是怪怪的。巴林草原的葛根塔拉已经看不到草原夏天的样子,草,又弱又小,顶着细细的黄尖在微风中抖动,野花没有怒放就已干枯了花苞,甚至很少听到昆虫的鸣叫,因为持续的干旱早已令很多昆虫绝迹,烈日的暴晒更是火烧火燎地炙烤着草原。敖包底的村民害怕了,惊慌了。因为,尽管连续几年的干旱少雨早已使草原的形象大不如前,可毕竟没有旱成今年这个样子,何况周围的草原接连不断地下雨,老天似乎单单撇下了葛根塔拉不管,任其自生自灭!村民们敬畏老天,不敢说什么,却可以把对巴塔的不满发泄出来,由默默地怨恨背地里指指点点到公开的抱怨和指责,这令巴塔一家苦不堪言。为此,老额吉还专门从外地请了十几个喇嘛去敖包安排,可奇迹一直没有发生。

妹妹道日娜的儿子要举行剪发宴,巴塔心里没底。道日娜也犹豫过,她在镇里听说了村民们对哥哥一家的怨愤,怕儿子举行剪发宴时村里人不来捧场,以致冷冷清清,一家人尴尬不说,对儿子毕力格来说也是个不够吉利的开头。巴塔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如果村民们因为祭敖包用了“转窝疯”羊的事迁怒于他,外甥举行剪发宴时都不来捧场,他巴塔会颜面尽失的,他将无法立足于葛根塔拉草原,他只有离开。可外甥巴特尔已经三岁了,按习俗这胎发必须得剪,而且必须在舅舅家举行剪发宴。如果自己因为祭敖包的事不敢招外甥来家举行剪发宴,岂不恰恰证明了村民的传闻很真实。葛根塔拉草原的怪雨与他巴塔用 “转窝疯”羊祭敖包有关!他不想当个弱者,他不能背这个黑锅。于是,巴塔和其其格把外甥举行剪发宴的消息高调地告知了全村的每一个人。

举行剪发宴的日子终于到了,巴塔和其其格还是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心,乡亲们不会因为祭敖包的事而不来吧?

巴塔站在蒙古包前仰脸看天,崭新的质地很好的蒙古袍穿在着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上,一张肤色赤红的脸,宽宽的额头,卧蚕眉下的一双亮眼宛如两眼深潭。天上有云,由淡渐浓,由薄到厚。太阳被罩在云层里了!巴塔的心敞亮起来,他赶紧俯下身去抚摸那蒙古包前有些干枯的草,似乎有些潮气,再跑到牛粪垛跟前,嗅到一股浓浓的草原牧草发酵后才特有的清香,巴塔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蒙古包右前方的大榆树下,见地上的蚂蚁正成群结队地往洞穴里奔,“唧——”的一声,有燕子擦着树梢斜斜地飞过……这一切都表明:今天有雨!嘀嘀——嘀嘀——来了两辆丰田越野汽车。

巴塔和其其格忙迎出去,他们知道第一批参加外甥剪发宴的客人来了。

第一个下车的瘦高个是国营风电公司总经理谭永鳞工程师,紧跟着下车的矮胖中年人是私企公司的老板——来巴林草原开矿的庄天成庄经理,一同下车的还有巴塔的额吉和阿爸,也就是今日举行剪发宴的巴特尔的姥姥和姥爷。巴塔和其其格用蒙古人的迎宾礼节把二位贵宾迎进了蒙古包里。额吉进了蒙古包,四周扫视了一下,脸上显出不安的神情,再瞅瞅儿子和儿媳,从交会的目光中,彼此都有了心照不宣的意思。巴塔知道,谭工程师、庄经理之所以前来祝贺,并非出于心甘情愿,而是冲着他巴塔而来,甚至可以说是冲着巴林草原的葛根塔拉——敖包底而来!在最近几年里,每当村里出现比较隆重的场面,谭经理和庄经理总是会来,他们不但带来了最好的祝愿,更带来了丰厚的礼品。巴塔知道,这巴林草原埋着金子,谭经理和庄经理他们是来淘金子的。

巴林草原好大好大,葛根塔拉只是巴林草原中的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草原却养育着敖包底的几百户牧民。

在巴塔记忆里,葛根塔拉是恬静而丰腴的。当柔和的风吹皱碧绿的草原,牧草娇嫩细长的茎叶间,藏着五颜六色的花的笑脸:蓝莹莹的马兰花、粉嘟嘟的喇叭花、笑眯眯的猫眼睛花、亮闪闪的金雀花、黄灿灿的野菊花……千姿百态的昆虫在花丛中翩跳低吟,各种各样的鸟在低空中旋舞鸣啭。时常有鹰背负蓝天,静止不动般展开双翼定格在空中,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草原,搜寻着猎物……夜幕降临时,草原收敛了姹紫嫣红,释放出浓浓的花香、草香。不时地有细雨飘落,雨线密密的、斜斜的,一下就是三两天,牛马羊们一边悠闲地在草原上漫步,一边尽情地享受着茎叶丰满的牧草,几乎是吃得汁水四溅,那时的草原多美!那时的牲畜多肥!

直到有一天,来了个谭工程师,代表东北一家风电公司来这里洽谈组建大型风电场的事,这里的一切开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变。

巴林草原虽大,但也有边际,它的四周全是山,燕山山脉与大兴安岭山脉在这里汇合,巴塔所住的敖包底所在的葛根塔拉草原正好处于这个合围处的尾端。风,从巴林草原周边汇集起来,一齐涌向葛根塔拉,所以,整个巴林草原数这里的风最大,持续的时间也最长。谭工程师说,经过风力测试,在葛根塔拉建风电场再理想不过了,这可是巴林草原上的一块宝地。巴塔和村民不明白谭工程师所说的风电场是怎么回事儿。谭工程师拿出一张图片,让巴塔和村民看,巴塔看后说,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玩的风车吗?大家说对了,还真的像风车呢!谭工程师鼓起腮帮子面露微笑,和颜悦色地说,其实就是风车,不过大了些,我们要把这些风车安在葛根塔拉草原上,让它发电。牧民们有些恍惚有些担心:这草原上栽下一根根大杆子,大杆子上晃着大翅子,会不会影响放牧呢?谭经理说不会,五十米到百十米才栽一个杆子,而且一个杆子只占几平米的草场,这被占的草场公司会给补偿的。每占一个地方补偿五百,占谁家就补给谁。牧民们一听不影响放牧,占屁大的草场还有五百元的补偿就痛快地答应了,高高兴兴地在谭经理他们早已写好的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然而,令巴塔和村民们意想不到的问题来了。施工一开始,那些轰轰隆隆的汽车满载着装备在草原上乱窜,把好端端的草原碾轧的到处都是伤痕。这巴林草原是典型的沙漠型草原,地表仅有十几公分的肤土,再往下就是挖不到底的沙子。汽车碾过,沙子裸露在外,风一吹整个葛根塔拉草原到处是大小不等的沙坑。巴塔率领村民们提出抗议。施工单位不予理睬。在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里,巴塔率领着葛根塔拉百十户牧民骑马扣留了一辆拉风车的大汽车和汽车里的人,谭经理和上边的人才出面谈判。组建风电场的步伐依旧,只是巴塔代表葛根塔拉的牧民与风电公司又达成一份协议,每户牧民再补偿两千元,算是对辗轧草场的补偿。与此同时,巴塔还与风电公司达成一个秘密协议:就是巴塔保证不带头闹事,一旦出事巴塔协助解决,公司则安排巴塔的父母做临时工到风电公司上班,而巴塔每月可得到二百元的咨询费。这个协议虽然只有巴塔和风电公司知道,巴塔却还是时常感到不安,好像背着乡亲们有了此秘密就约等于当了汉奸,总觉得有些见不得人。事实上巴塔丝毫也没牺牲大家的利益,他是在力争乡亲们的补偿款已成定局之后,才被风电公司经理招去,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签下了那份秘密协议。可每当夜深人静,巴塔辗转难眠时,都会陷入深深的懊悔!

谭经理的到来,已使葛根塔拉草原失去了以往的平静,谁知紧跟着又来了一位庄经理,使得葛根塔越发的不得安宁。据说,这矮胖的庄经理是谭工程师介绍来的,他们是大学同学。起因是在组建风电场的施工中,谭工程师竟意外地发现,这葛根塔拉不仅风力资源用之不竭,铅锌矿资源更是取之不尽。牧民们原以为葛根塔拉的地下全是沙子,可就在葛根塔拉草原的某个地方,六米深的沙子下竟是竖硬的铅锌矿石!于是诞生了一个庄经理-——他注册了一个大公司,名叫“铅庄公司”,成了市里招商引资的重点企业,据说还是省里的重点项目呢——这些,巴塔和村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当上百台挖掘机和装载机轰鸣着闯进葛根塔拉草原,开始剥土层、推沙子,似乎无所不能时,敖包底的人愤怒了,他们不明白,这原本属于自己的草原,外人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妄自动手了?巴塔又站了出来,率领敖包底的村民去讨公道。结果令巴塔和村民们大失所望,一个“无理取闹”的帽子不偏不倚地扣在了他们头上。因为铅庄公司挖掘的地方没有分摊到户,所有权和使用权都属于嘎查(村)。原来,十几年前落实双权一制时,因为这里全部是沙地,几乎寸草不生,还要有偿使用,所以尽管属敖包底独贵龙所有,可敖包底的牧民谁也不要它。这地方虽然沙化不长草,上边却要按面积收取草牧场有偿使用费,敖包底的牧民不要这块地,这块地又得交钱,无奈之下,嘎查(村)替敖包底的牧民交了这笔钱,并把这块沙地的证件办在了嘎查。所以,铅庄公司只跟嘎查谈,你敖包底根本无权过问。至于洽谈的价格巴塔和村民们一概不知,据说,好大的一笔钱呢。理是可以找出来的,但是巴塔依然代表敖包底的人提出抗议,嘎查所拥有的只是草牧场证,这草牧场底下的东西证上没写,应该属于我们敖包底的人。前来谈判的人是上边派出的官员,他解释说,草牧场底下是矿产资源,法律规定,矿产资源属于国家的。巴塔说,这可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官员说,那就让法律来说话吧。巴塔自知理亏,又不肯服输,于是提出,这埋在地下的矿我们不管,但你们走的路是葛根塔拉的吧,你们喝的水是葛根塔拉的吧,这路你们不要走了,你们从天而降吧,这里的水你们也不要喝了,用矿泉水吧!谈判的人勃然大怒,斥责巴塔不讲道理,甚至与上边沟通要抓巴塔,巴塔听后,马上组织了一个马队,扬言要去北京告状。这年头,上访可是大事,何况是去北京,还要骑马去,又是民族问题。最后谭工程师出面调停。

巴塔原想与铅庄公司和上边一干到底,但谭工程师出面他就没有了底气,倒不是怕谭工程师,也没什么把柄在谭工程师手里,只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协议,宛如一条响尾蛇,时不时地吐出信子让巴塔心里发毛、发虚。经过谈判,巴塔和敖包底的牧民们做出了让步,由铅庄公司出钱,给敖包底的牧民打了一眼深井供人畜饮水,并为每户安装一套卫星接收器,每户再给两千元补偿款,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可近几年的施工让敖包底的人苦不堪言。首先是那些剥下来的沙子堆成小山似的沙堆散落在草原上,毫无遮挡地裸露着松散而慵懒,经风一吹,旋舞的沙尘便带着啸音四处弥漫,风起处,人畜寸步难行。沙堆的周边地区很快被沙土覆盖,甚至整个葛根塔拉草原也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沙衣。牧民们开始担心,这样长此以往的话他们的草原终将被沙土吞没。与其眼瞅着曾经郁郁葱葱的草原日见萧条,倒不如趁早别它而去另做打算。于是,一些有了一点活钱的牧民心也活了,他们把自己的草牧场抵给铅庄公司,换取了花花绿绿的票子或外出打工或投奔城镇定居。这也是巴塔最深的忧虑,因为如此一来,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葛根塔拉草原都将属于铅庄公司,那时的草原不但会千疮百孔,还会成为一片沙海。还有那轰轰隆隆的炮声,沙土被剥后,葛根塔拉就一直炮声不断,巨大的声浪搅起冲天的烟尘,彻底打破了草原的清爽与宁静,牧民的牛、马、羊会突然受惊,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四散奔逃!更令巴塔和牧民不安的是,从此以后,巴林草原的雨水开始稀少,尤其是葛根塔拉,已是连续几年没下过一场透雨了!

一想起这些,巴塔的心口就犯堵。所以,他表面上热情地接待谭经理和庄经理,可实际上并不欢迎他们。要不是碍于情面,还想给他们点儿脸色看看,因为在巴塔的意识里,这葛根塔拉是被他们糟踏了,就说那怪雨吧,肯定与他们来草原瞎折腾有关,可乡亲们却把这归罪于他的转转羊而迁怒于他,以往祭敖包,尤其是几年前,哪家不是杀些老弱病残的羊呢?可哪一年不是风调雨顺呢,眼瞅着草原旱得像着了火,巴塔理解乡亲们的心情,巴塔也急呀,否则,他就不会又杀了两个羊羯子第二次祭祀,可结果呢?

蒙古包里越来越暗,天,似乎黑了下来。巴塔站在蒙古包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有些潮湿的空气,赤红的脸膛神情贪婪,似乎很久很久不曾这样畅快过了!天上的云越来越厚了,已经压到了敖包山顶,太阳的光已被吞噬的无影无踪了,地面上潮乎乎的牧草正在矜持而欢快地舞蹈,远处传来轰轰的炮声,是铅庄公司正在施工,沙土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黄乎乎的荡过来,只隐约地闻到了一点土腥味,也不像往日那么干燥。一场大雨将至——巴塔的心歌唱起来!这时,敖包底的村民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奔巴塔家而来,不少人还带着雨具,这叫巴塔简直欣喜若狂了!他飞也似地迎上前去,外甥的剪发宴不愁没人捧场了,十点整,随着汽车喇叭欢快的鸣声,人们从蒙古包里跑了出来,他们知道今天的主角来了。

道日娜和巴特尔是打出租车来的,一同回来的还有巴塔和其其格的一双儿女。巴特尔双目炯炯、虎头虎脑,穿着天蓝色镶金边的蒙古袍、油黑锃亮的带扣小牛皮靴,腰系宽宽的金黄色牛皮带,俨然一副蒙古武士模样。巴塔和其其格的一双儿女早已跑到奶奶跟前和奶奶亲热,人们热热闹闹地把道日娜母子迎进了蒙古包。

去发宴即将开始时,巴塔借故走出了蒙古包,说是找点东西。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找,只是出去看看天。让巴塔兴奋不已的是开始下雨了,虽说是小雨,可淅淅沥沥的蛮像那么回事儿。巴塔抑制住自己急于向乡亲们宣告这一好消息的冲动,潜意识中既怕被人看出这雨对巴塔是何等重要,这雨完全可以证明他巴塔祭敖包有功,从而还他一个清白的名声,又希望众人由此幡然悔悟,实在不该错怪了他巴塔。所以,巴塔喊出自己的儿子,说帮忙拿点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拿,只是提醒儿子说,下雨了,把这个好消息大声地告诉你奶奶。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蒙古包,儿子朝奶奶大声嚷嚷:奶奶!下雨了!下雨了!众人一愣”刷”地站起身,潮水般地涌了出去。果然,细雨濛濛下得正欢,像给敖包底的人注射了兴奋剂,个个欢呼雀跃起来。巴塔张开双臂,对着天空高喊:下吧!下吧!让小巴特尔给敖包底带来好运吧!

举行剪发宴的这一天舅舅是最风光的。巴塔坐在上首,威严而又体面。道日娜把小巴特尔领到舅舅巴塔面前,她先敬给哥哥——巴塔两杯新酿的奶酒,巴塔一一双手接住一饮而尽。道日娜又把一蓝一红两块新缎料捧到巴塔面前,巴塔接后交给了妻子其其格。其其格递过来一碗奶酒,巴塔伸出右手无名指,从碗里蘸了点儿奶酒,抹在小巴特尔的前额上。其其格递上剪刀,巴塔双手接过,从小巴特尔小脑瓜的右半边头发开始,顺时针剪下了第一绺头发,并把剪下的头发放在白缎包袱里。按着当地的习俗舅父剪完这第一剪,这剪发宴就有了一个完美的开头,接下来就该让今天来的最尊贵的客人剪第二剪,以后就是你剪一下、他剪一下、我剪一下,凡来的所有男宾都要到巴特尔的头上剪一下,哪怕只是象征性地剪下一根头发。今天最尊贵的客人是谁呢?这得由巴特尔的舅父巴塔决定。巴塔扫视了一下蒙古包里的人,见除了谭工程师和庄经理,都是敖包底的人,再就是自己的亲戚,按常理,这第二剪应该交给远方的客人,这也是当地的习俗。可巴塔总觉得这谭工程师和庄经理对葛根塔拉草原而言,不能算是尊贵的客人,尽管他们给了葛根塔拉草原人一些钱,而他们获取的远远的胜过这些钱,何况他们的到来不但使草原变了样,就连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一些牧民也变得让他无法理解。又想到乡邻们因为他祭敖包用了“转窝疯”羊的事对他心生怨情,也想趁此机会巧妙化解。于是,巴塔把剪刀递给了敖包底年龄最长、威望最高的老者,这老者不但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而且还目光如炬气定神娴,尤其是他有十个子女生活在敖包底,现已繁衍成四五十户,约占全村的四分之一。巴塔想,要是这个家族对自己没成见,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自己就不用背这口黑锅了。老者对巴塔此时递过剪刀颇感意外,却毫不推辞,一边微笑着接过,一边瞟了一眼谭工程师和庄经理,见二人面露尴尬,不自然地笑笑,竟带头鼓起掌来。这以后,就没了规矩,谁抢到剪刀就剪上一下,不一会儿,巴特尔的头就快成了不毛之地,最后一剪要留给他的姥爷,突然有人们同时在喊,下雨了!下大雨了!众人争先恐后地跑出去,只见空中雨线如帘,落地成溪,众人欢呼着跑回来,开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时,一个炸雷擎天托地般响起,震得蒙古包晃了几晃,众人正惊愕间,耳边又响起啸叫的风声,眨眼间蒙古包里亮了起来——是太阳使它亮了起来!众人丢下碗筷、杯盘、手把肉,纷纷走出蒙古包,他们失望而伤神地看到,这雨仍像前几次一样,弃他们的葛根塔拉草原而去,而葛根塔拉的四周,仍是雷声密布、电光闪闪、大雨倾盆,巴塔呆了,傻了,他愣愣地立在蒙古包前,大脑一片空白,待巴塔回过神来,来他家捧场的乡亲们都走光了。空空荡荡的蒙古包里冷冷清清,杯盘狼藉,老额吉一边叹息一边抹泪,其其格神情黯然,手足无措地立在门边。妹妹道日娜紧紧地抱着有些惊慌的小巴特尔。这时,一个后生走了过来,他同情地拍拍巴塔的肩,安慰他说,其实村民们不该怪你,要怪就怪那些矗立在葛根塔拉草原上的大风车,那么多风车那么多大翅膀子,能不改变风向把雨扇跑吗?巴塔被后生的话震动了,原来如此——怎么能怪我那祭祀的羊呢?怎么能怪我不诚心呢?巴塔的眼前顿时晃动起无数的大风车,张牙舞爪地转呀转的,巴塔大喊一声,冲进蒙古包,从侧壁上取下自己的马刀,跃回到蒙古包前一阵狂舞,眼前的风车消失了,可远处的风车仍在远处招摇,巴塔啸叫着跃上马背,用刀柄磕着马的臀部,枣红马一声长嘶,扬鬃奋蹄,驮着巴塔风驰电掣般向远处的风车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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