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子春》中的母亲形象看芥川龙之介的恋母情结
2022-11-24张媛媛
张媛媛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日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 510420)
日本近代文学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1892—1927)创作了大量历史小说。该类小说多取材于中日两国的典籍,如日本的《今昔物语集》和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等,借古喻今,深受好评。于1920年7月发表在儿童文学杂志《赤鸟》上的《杜子春》,既是其历史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又是其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品。该小说取材于唐代传奇故事《杜子春传》,在原典的基础上做了许多改动,其中最大的变动是删去了原典中的妻子,增加了母亲这一角色。对于注重写作技巧的芥川龙之介而言,这一改动意义深远。
该文基于精神分析理论,以个人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为切入点,结合芥川自身的创伤记忆和时代背景,通过文本解读分析芥川作品中母亲形象塑造的深意,开阔芥川文学研究的新视野。
1 中西文化视域中的恋母情结
1.1 中西文化中的无意识与恋母情结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将人的精神意识分为意识、前意识、无意识3 个层面,其中无意识,是指在通常情况下根本无从进入人类意识层面的精神内容,如深深压抑在人类内心深处却未曾为人所察觉的欲望和恐惧等。以情结为切入点,弗洛伊德首先提出,个体早期童年生活中的创伤性经验成为人类的情结,从而形成个体无意识。个体无意识包含认同、升华、创伤等诸多心理现象,它的思想核心是俄狄浦斯情结。在此基础上,荣格把无意识进一步区分为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无意识的表层或多或少是个人性的;我称之为个人无意识,但个人无意识有赖于更深的一个层次;这个层次既非源自个人经验,也非个人后天习得,而是与生俱来的。我把这个更深的层次称为集体无意识。”[1]荣格认为情结源于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比童年的创伤性经验更加渊深得多,人在出生时便印有集体无意识的符号,它是某一种族所有成员代代相传的无数类似心理意象的组成。
考察男性的成长过程,其中引人注目的是恋母情结。在西方,基于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命中注定杀父娶母的故事,弗洛伊德提出俄狄浦斯情结,认为在潜意识中男孩拥有恋母惧父的本能倾向。但在日本家庭中,由于父母不会在孩子面前有露骨的身体接触和直白的爱意表达,日本社会中的男孩不会产生弑父娶母的心理。基于此,日本精神分析之父古泽平作认为,俄狄浦斯情结并不适用于日本社会。依据佛典中释迦时代阿阇世王的故事,他向弗洛伊德提出了阿阇世情结理论,该理论为其弟子小此木啓吾所继承和发扬光大,在日本社会引起巨大反响。如神话学家吉田谆彦认为,天照大神是日本人理想的母亲形象,日本人自古以来在内心中无意识地构建了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理想的母亲形象,从而构建日本独特的文化[2]。这与西方社会中超我所象征的可怕父亲形象(不原谅孩子的错误并加以严惩)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河合隼雄更是将日本社会定义为母性社会。概言之,欧美社会的俄狄浦斯情结基于父性原理,日本社会的阿阇世情结则基于母性原理,阿阇世情结可谓日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
荣格分析了艺术家的创作心理并指出,“具有创造性的作品来源于无意识的深处”,“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一个更高级意义上的‘人’——他是一个‘集体人’——他携带并塑造着人类的无意识和心理生活。”[3]即艺术创作是一种无意识的自发活动,经典的文学作品既反映作者的个人无意识,也描绘出集体无意识。
1.2 芥川龙之介的恋母情结
根据小此木啓吾对阿阇世情结的再阐释,可以将阿阇世与母亲的母子体验总结为3 个心理阶段:和理想化母亲的一体感、一体感幻灭后的怨恨、母子和解[4]。东西方的精神分析学都认为,人生来在无意识中存在理想化的母亲形象。“从一开始,母亲就对男人有一种决定性的象征意义,也许这就是男人要把母亲理想化这一强烈趋向的原因。”当理想化的母亲与现实中的母亲形象相矛盾,心中的理想母亲形象幻灭,芥川对母亲产生怨念,而后因为家庭生活的稳定和生母的去世,母性认识也发生改变。这种心理变化也体现在芥川不同阶段作品中的母亲形象的转变上。
俄狄浦斯情结是围绕弑父娶母的情结,阿阇世情结则是关于更本质性的问题(自己出生的由来、生命的根源)的情结。出身问题,一直是芥川的一个心结。芥川龙之介原名新原龙之介,1892年3月1日出生于东京,是送奶工人新原敏三与福子的长子。其生母在他出生7 个月(一说9 个月)后突然发狂,直到去世一直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于是芥川被送至舅父芥川道章家当养子,生母去世后他被生父废去其长子继承权并销去户籍,正式成为芥川家的养子,更姓为芥川。对于生母,正如其在自传性小说《点鬼簿》中所述,“我母亲是个疯子。我在我母亲那里,从未感受过母亲般的慈爱”[5]。芥川自杀的原因,也许还有他对遗传的恐惧,在自杀前给朋友小穴隆一的信中他写道:“我也与所有的青年一样,有过种种梦想。可时至今日看来,也许我毕竟是疯子所生的儿子。我现在对自己不必说,对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嫌恶。”被生父抛弃,生母精神失常,这种身世的阴影笼罩了他的一生。对于养父母的感情,在给小穴隆一的信中写道:“我是个养子。在养父母家里,从未说过任性的话,做过任性的事。(与其说是没说过、没做过,倒不如说是没法说、没法做更合适)我甚至有点儿后悔,我自己对养父母怀着一种近似于孝顺的感情。但是,我之所以这样,从我自己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6]养父母家家教严格,令他从小学会隐忍。他的第一段恋情由于遭到养父母家的极力反对,不得已以失败告终。这样的经历给芥川龙之介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在其作品中也有所体现。接下来将结合原文具体分析芥川龙之介作品中的母亲形象。
1.3 《杜子春》中的母亲形象
《杜子春》讲的是洛阳城一个名叫杜子春的年轻人,家财荡尽,无以度日,碰到峨眉山仙人铁冠子,在其指引下三次得到满满一车的黄金却又挥霍一空,最后看破人情世故,想跟着铁冠子修仙。铁冠子将他带到峨眉山,在去面见西王母前告诫他会有魔障来骗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出声,否则就成不了仙。经历了神将威胁、鬼怪作祟、天地异变几番考验,他始终谨记铁冠子的告诫,没有出声。阎王爷和鬼卒将他带到森罗殿对他百般用刑,杜子春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最后鬼卒们将其化为牲畜的父母带到森罗殿前,“杜子春一见之下,早已顾不得惊讶。那两畜生,身为丑陋的瘦马,面目确似死去的父母,那是做梦也都忘不了的”。尽管鬼卒给父母用刑来逼迫他开口,但他仍未作答。
杜子春拼命想着铁冠子的吩咐,紧闭双眼。这当口,耳边传来一丝声音,轻得若有若无。“别担心!我们怎么着都不要紧,只要你能享福,比什么都强。不管阎王爷说什么,你不想说,千万别出声! ”不错,那确是母亲的声音,令人不胜思念。杜子春不禁睁开眼。一匹牝马倒在地上,已精疲力竭,痴痴地深深瞧着他的脸,那神情好不悲伤。母亲遭了这样的罪,还能体谅儿子,对鬼卒的鞭笞,没露出一点怨恨的意思。世上的常人,见你当了大财主,便来阿谀奉承,一旦落魄,就不屑一顾。相比之下,母亲这份志气,何等可钦!她的志气,多么坚强!杜子春忘了老人的嘱咐,跌跌撞撞奔到跟前,两手抱住垂死的马头,唰唰落下泪来,叫了一声:“娘!”[7]
因为最终开了口,铁冠子成仙失败,仙人送给他泰山脚下的茅屋和田地,让他归隐田园了。芥川版将原版中妻子受刑换成父母受刑,将见到孩子被摔忍不住出声换成听到母亲说话忍不住出声。为何会将妻子这一角色换成父母,而且是已经变成牲畜“马”的父母?
正如《日本古典博物事典动物篇》所总结的,日本古籍中所提到的马,都是作为农业生产、交通运输和军事等活动的主要动力。据《古事记》《日本书纪》记载,日本从神代就有马,神马作为神的座驾用来向神社供献或者作为神的侍从具有超能力。古代日本还将赛马、流镝马作为神事,根据马的举动来占卜农作或战事的凶吉,《今昔物语集》《宇治拾遗物语》《宇津保物语》等古籍中出现了马救人的故事[8]。由此可见,马具有忠诚、正直、英勇善战、惩恶扬善的正面形象。《杜子春》中的母亲,最在意的是儿子是否能幸福,对于自己受刑毫无怨言,她意志坚定而伟大,具有奉献精神,属于“慈母”“圣母”的形象。这一点与阿阇世王故事中的母亲相似,阿阇世王的母亲最终原谅了儿子对自己的任性无礼,并悉心照顾他。听到母亲感人话语的杜子春抱着母亲的马头放声痛哭,此处只描写了和母亲的互动,并没有关于父亲的描述,是因为母亲这一身份的特殊意义。
2 个体无意识:母亲形象与个人创伤
2.1 创伤的无意识化与“母亲形象”题材选择
“创伤”一词,本意为外部力量给人身体施加的物理性伤害,现在在心理学上指心理和精神上所受到的伤害。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导论》中将“创伤”定义为,“如果在很短的时期内,某个经验使心灵受到极其高度的刺激,致其不能用正常的方法去适应,从而使其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纷扰,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9]他认为,由环境影响造成的激烈因素是导致创伤的重要因素之一,如面对死亡、遭遇遗弃等。弗洛伊德还指出,我们的神经症或人格上的不健全,是重复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童年创伤所造成的。如前所述,“个体无意识” 由情结组成,“情结”是由个体早期童年生活中的创伤性经验造成的。俄狄浦斯情结是人类创伤的原型,俄狄浦斯冲突是人的必经阶段。它不一定只在童年时期出现,由于个体差异和环境因素在其他阶段也可能会出现。出身问题、母爱的缺失、父亲的不在场等创伤性体验强化了芥川无意识中的恋母情结。人们的社会心理所表现出的羞愧、自卑、自我憎恨和自我的迷茫都是创伤记忆变成无意识之后的表现。
创伤会产生恐惧、不安、怯懦的心理,芥川的一生贯穿着绝望和不安,在芥川身上体现为不安、自杀倾向、厌世主义、怀疑主义、孤独意识。《点鬼簿》中提到他对生父并没有感情,小时候父亲给他买饮料和水果,是为了将他领回去。“一边给我吃冰激凌,一边露骨地劝我逃回家来。父亲说这话时,真是巧言令色之极。”扫墓时回顾对家人的感情,他写道,“我并不喜欢扫墓。倘如能够忘却,我宁愿忘掉我的父母和姐姐。”这篇小说通过再现与至亲的回忆,探讨人生的幸和不幸。生母死后小姨母嫁给他的生父做续弦,从未出阁的大姨母富纪则帮着舅妈一起抚养他长大。虽然两个养母对芥川照顾有加,但是在过程中因爱生恨互相伤害的事也在所难免,他的初恋因为遭到养父母和大姨母的阻挠而告吹。芥川曾对作家佐藤春夫说过,“造成我一生不幸的,就是××。说来她还是我唯一的恩人呢”。这里的××,指的便是大姨母。从来没有获得过生母的爱,养母给予的爱也是占有性的,“我当然不想死,然而活着也很痛苦。别人也许会笑我:‘有父母、有妻子还有子女,竟要自杀,真是个傻瓜。’而如果我只是一个人,也许我不会自杀”。由此可见,导致芥川自杀的原因之一,是出身、家庭给他带来的创伤。
弗洛伊德在《文明与不满》中将研究重心从个体心理创伤转移到了文化创伤。他认为文明具有死亡本能和深度创伤,现代文明发展进程中充斥着欲望和死亡本能的对立,人们掌握了征服自然乃至毁灭人类的技术用以满足自身滋长的欲望,而这恰恰使人类倍感不安与恐惧。芥川在《给一个老友的信》中写道:“我之所以要自杀,仅因有种隐约的不安,对我的未来隐约有种不安。”这里的不安,有家庭这一内因,也有当时日本社会这一外因。《杜子春》发表的1920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为了获取利益也参与了战争。当时的日本,一方面资本主义经济高速发展;另一方面物价高涨,出现不少社会运动和暴动,整个社会都笼罩着一种恐慌与不安。
《杜子春》中将人们对金钱的崇拜展现得淋漓尽致,每当他得到大笔钱财,在宅院里宴请宾客,门庭若市,而当他钱财散尽,再也无人同他往来,食不果腹时也无人接济。杜子春对人性感到失望,想逃离社会,逃离所处的世界,因此想要修仙。最终被母爱感化,放弃修仙,想回归正常的生活。作为奖励,铁冠子让他过上了世外桃源的生活。资本主义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得芥川对社会感到不安,这种压抑的情感变成了无意识,继而通过升华被转移到了创作上。《杜子春》这一结局的设计也体现了创伤的无意识化。弗洛伊德认为,创伤会导致无意识的强迫性重复,创作者更容易在幻想的层面去重演过去的负性经历,因此这种强迫性重复也会在作品中呈现。自我的无意识愿望决定了小说创作的题材,弗洛伊德认为创作者内心的俄狄浦斯情结会影响其创作题材的选择,芥川作品中母亲形象的塑造是芥川被压抑的情感的宣泄,是无意识创伤的变形表达。
2.2 “内在孩子”与母亲原型
不少西方心理学家都对“内在孩子”做出了不同的诠释。荣格在1940年出版的《儿童原型心理学》中首次提到“内在孩子”,将其看作儿童原型。儿童原型有正面和负面,朝哪一面发展,取决于母亲原型。母亲原型也有两面,一面是温柔、保护孩子的母亲,另一面是扼杀、毁灭孩子的母亲,母亲原型构成了母亲情结的基础。内在孩子来自儿童式的不安全感,每个孩子都会理想化父母,不断表现自己,来博取父母的关注。当父母关系发生问题波及孩子时,孩子会认为是自己不够好,内心产生羞愧感,同时自我感开始受伤。弗洛伊德认为,羞愧涉及意识和无意识冲突以及对本能的压抑。《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这一作品明显地体现了芥川的童年创伤性经历给他造成的羞愧感以及克服羞愧所做的补偿。
《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 由6 个小故事组成,其中涉及母亲的内容集中在第二个故事《牛奶》。主人公信辅生下来没喝过母乳,并且“对自己只知道瓶装牛奶从未吃过妈妈的奶而感到难堪。这是他的一个秘密。这是绝对不能向任何人说起的终生秘密”。缺乏母爱、没有喝过母乳让他产生了一种劣等感,甚至嫉妒起会吃母乳的孩子。他还认为自己胆小和身体虚弱也是喝牛奶长大的缘故。他害怕被伙伴们知道这个秘密,“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喝牛奶所导致的话,那么只要自己稍微示弱,那么他的朋友们就一定会戳穿自己的秘密。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接受朋友们的挑战”。“无论是在回向院爬银杏树,还是和伙伴中的一个打架,那种恐惧和怯懦都时时向他袭来。可是他每次都勇敢地战胜了恐惧和怯懦。这些行为虽说都是因为迷信的缘故,但对他来说确实是斯巴达式的训练。”这种“迷信”其实就是信辅克服自卑的办法。
芥川的生母在他出生7 个月后发狂,他是喝牛奶长大的,这个信辅极有可能是芥川的化身,他在小说中表达了因为没喝过母乳和身体瘦弱所带来的羞愧和自卑感。羞愧表现为两种形式:补偿和崩垮。补偿是克服羞愧的有效机制,通过努力克服缺点,提高自己的能力,得到大家的关注和认可,来掩饰内在的羞愧。信辅一开始是害怕秘密被发现而假装强大,在这个过程中,能力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人即使在成年以后,“内在孩子”仍然期待被满足,在潜意识中将这种期待投射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当中。弗洛伊德认为,作家写作的心理动机是因为作家心理上存在某种缺失或者心理压抑,所以需要通过写作这一行为,在虚拟的艺术世界中寻求心理的缺失和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满足。“内在孩子”影响我们的行为模式,芥川龙之介通过写作来提升自尊和自我价值。
综上所述,一方面,芥川龙之介的恋母情结,源于他童年的创伤性经验,即母爱的缺乏、对母性的渴求等。他在作品中对母亲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创伤的无意识化。另一方面,童年的创伤记忆成为他创作的原动力,芥川在无意识中选择了《杜子春》这个文本进行改编,通过杜子春这个人物来解决自己的问题,治愈自己的内心。
3 集体无意识:母亲形象与日本近代国家建构
荣格认为,意识是由集体无意识产生,“我们所说的集体无意识,指的是某种经由遗传力量塑造而成的特定的心理特质,而意识便是由此产生”。集体无意识以一种不明确的记忆形式积淀在人的大脑组织结构之中,在一定条件下能被唤醒、激活。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中积淀着的原始意象是艺术创作源泉。集体无意识是一个种族经过历史长期的积淀而形成的心理结构,《杜子春》 中具有母性光辉及自我牺牲精神的母亲形象,反映了当时日本努力建构“慈母”这一身份的心理结构。
“在大正民主思潮等影响下,明治时代的立身出世主义已渐渐淡化,但其影响还残留在日本人的家庭生活以及教育风气中。尤其是当时的社会普遍要求母亲们要有能够为孩子的出人头地和家庭的繁荣而自我牺牲的觉悟。这样一来,杜子春最后对母亲的那一声呼唤,以及其后对于平凡生活的发言便可以理解为是冲破了立身出世主义的桎梏,表达了对母子之情的肯定。”[10]在日本近代国民建构的过程中,母亲承担着培养下一代国民的责任,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1890年天皇颁布《教育敕语》,其内容以培养忠臣孝子为出发点,以扶翼天皇,为军国主义扩张作铺垫。政府推行以培养“良妻贤母”为目标的女子教育政策,即女子可以通过培养军国男儿的方式服务国家。
刊登《杜子春》的儿童杂志《赤鸟》,其读者是被寄予希望能承担起建设国家重担的为国家献身的儿童,因此刊登了不少刻画慈母形象的故事。一战后,日本政府意识到要在女子教育中灌输国家观念,以便服务国家。而随着日本近代国民国家的建立,日本母亲的角色从“良妻贤母”转变为“军国之母”。“以培养‘良妻贤母’为核心的女子教育,实际上起到了向女性大众不断渗透军国思想的关键作用,进而为‘军国之母’ 的产生奠定了必要的思想基础。”[11]《杜子春》中,阎王见杜子春看到父母受刑仍不作声,他高声喊道:“你这个逆子!竟然眼见父母受罪,还只顾自己!”最后,杜子春成仙失败,铁冠子对他说:“我当时想,如果你真不作声,我会立即取你性命。”这里体现了对孝道的坚决奉行及“慈母”形象的权威性。芥川在创作的过程中,或许并非有意识地要体现这一点,至少在集体无意识的影响下,在作品中体现了“良妻贤母”和“国家家族观念”。《杜子春》中加入“慈母”这一形象,不仅是因为不幸的身世激发他对母爱的渴望,也反映了当时日本社会的心理结构。
如前所述,芥川在自杀前自述对于未来有一种不安,不安产生的原因有家庭这一内因,也有当时日本社会状况这一外因。一战的爆发及“军国之母”身份的建构,引发芥川对日本军国主义扩张的担忧。基于弗洛伊德将创伤的研究转向集体的文化创伤的研究,美国学者杰弗里·C·亚历山大提出“文化创伤”的概念。《杜子春》中的母亲形象不仅体现了芥川个人的创伤,也体现了日本民族的文化创伤。
同时,《杜子春》这一文本的创作和阅读的过程,也是治疗创伤的过程。“这种积极重现记忆的过程能够让作家宣泄心底的不良情绪,减轻创伤的破坏性,为帮助作家走出创伤提供了的途径,这对于读者也是相同的。”[12]通过文学的隐喻作用,触发读者去思考内心隐含的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促进创伤的修复。作家通过写作的方式再现创伤,把关于创伤的记忆吸收到正常的记忆之中,能起到治疗的目的。文学作品作为记忆的载体,体现了作家对记忆的重构与再现,这种具有积极建构意义的过程为帮助创伤个体或集体走出创伤提供了有效的途径。
4 结语
通过梳理芥川龙之介的经历和作品中的母亲形象,我们可以发现芥川文学中体现了他的一种东方式恋母情结,在《杜子春》的改写中加入母亲这一形象,也是因为这种恋母情结。而恋母情结的产生,一方面,源于个人无意识,即童年的创伤性记忆给他带来的羞愧感,又企图通过文学创作的形式来克服羞愧感;另一方面,源于集体无意识,即因建构日本近代国家需要应运而生的“慈母”形象的建立。《杜子春》 中的母亲形象体现了芥川龙之介的个人创伤与日本民族的文化创伤,同时通过叙事来帮助自己和读者治愈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