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治愈的失败”:“觉醒”女性死亡结局的必然性
——以《觉醒》中的埃德娜和《秀拉》中的秀拉为例
2022-11-23阿呷烘扎
阿呷烘扎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065)
一、引言
“创伤”一词来自希腊语,指人身体受到外力造成的物理伤害,而后创伤从物理创伤被拓展为精神创伤。1980年美国精神分析协会(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正式把后创伤压力紊乱(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纳为精神创伤[1]。随着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宗教矛盾、殖民伤害等给人类带来巨大创伤,创伤理论又被应用于战争、自然灾害、儿童虐待、性侵等事件之中。关注受害者对此类事件的反应,相应地又产生了创伤文学,使文学文本成为创伤的见证。依据卡茹斯的定义,创伤指“在突然的,或灾难性的事件面前,一种压倒性的经验,对这些事的反应通常是延迟的,以幻觉和其他侵入的现象而重复出现的无法控制的表现”[2]5。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界定了创伤的三大特征:虚拟性,滞后性和反复性[3]。创伤发生的即时性阻止了主体当时对创伤的理解,但创伤事件撕裂了主体的意识保护屏幕,潜藏在主体无意识之中,潜伏期后才会以噩梦、闪回、行为和感知的重复等侵入性回忆的形式返回来追逐幸存者,使幸存者产生麻木、焦虑、压抑等强烈情绪,迫使幸存者不断重演过去,重复遭遇创伤,形成双重讲述,造成自我的混乱和断裂。那么如何治愈创伤呢?赫尔曼在《创伤和复原》中提出治愈创伤的三个阶段:一、在生活环境中建立安全感;二、直面过去并哀悼过去;三、与世界和他人建立联系,积极寻求新的理想目标[1]。然而,把“与社会和他人建立联系”作为治愈创伤的必备条件,给女性创伤的治愈造成了巨大的难题。女性童年所受创伤,在成年之后的社会中继续发生,“正面过去”结清因果后开始追寻新的自我的女性,在现实社会中依然无容身之处,其生存空间被社会压缩,更无法与社会建立联系,此时女性创伤的治愈便成了无解的难题。
本文借对肖邦《觉醒》中的白人女性埃德娜[4]和莫里森《秀拉》中的黑人女性秀拉[5]的创伤记忆进行分析,试图阐释出不同境况下的受创伤女性遭受的同样的治愈难题。在父权社会中,女性作为“不完整的男性”[6]105而存在,女性身份由男性定义成二元化存在,不是“屋子里的天使”,必是“阁楼里的疯女人”[7]99,多数女性受困在家庭领域内,被迫做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甚至把社会对自己的定义内化,扼杀了真正的自我。而男性则被允许对他的“第二自我”——他的妻子——进行言语、精神甚至是身体压迫。这种家庭模式不可避免地对下一代造成两种创伤的记忆图式:父亲压迫和母亲承受。这两种记忆图式渐渐渗入孩子们的意识之中,刻下伤痕,尤其对于女孩子来讲,会造成无法摆脱的创伤。
埃德娜和秀拉,一位是社会中层的白人女性,一位是社会底层的黑人女性。两人所处的时间、空间、阶级、人种等都全然不同,但两者都是经历了“觉醒”的女性。她们在童年时期遭受创伤,“觉醒”后开始自愈之路,最终却都以突然的死亡结尾,其间的联系和因果值得深探。
二、重复的冲动
创伤的即时性使埃德娜和秀拉在经受创伤时未能理解,父亲的压迫图式和母亲的承受图式是整个社会结构中的常态,童年时期有形或无形的压迫侵入“她们”的意识屏幕,形成深刻的创伤,把她们强行困在童年的两种创伤图式之中,在她们之后的人生中不断重复。重复可通过闪回、噩梦、幻想、感知和行为等形式进行,凯如斯在采访中提到:“重复是对还未经历的事件不可抑制的重复。”创伤常常改头换面出现在人的梦境和行为之中,命令似地安排将来还未发生的事以重复过去的形式发生[8]。因此创伤的无时性便显露出来,使她们的时空和过往图式的时空相重合,在现实之中重现过往。在焦虑、质疑、愤怒、压抑等强烈情绪之中,她们成了创伤图式的重复演绎者,而原始的创伤通过重复不断被加强。
(一)服从的埃德娜
作为一个地道的美国少女,埃德娜的童年扎根于美国肯塔基州蓝草悠悠的种植园中。她们一家人属于典型的老南方保守父权家庭,父亲是一个典型的男性沙文主义者,要求自己对家庭的绝对权威。作为曾经的南方联盟军队的一名上校,在整个“南方”都已经被埋葬后,他依然保留着他的头衔和坚持着一身军人派头,热衷于讲述自己的辉煌过去,把女儿们的所有才华归结于自身的天赋。他热衷于赌马和喝烈酒,却又是一名“虔诚”的长老会教徒,他把自己的“虔诚”强压在每个家庭成员之上,自己“每个礼拜天都会虔诚地祈祷,求上帝宽恕他一周以来的罪孽”[4]86,却在周一又继续他的罪孽。他的形象汇聚形成一片乌云般的压迫性图式,压在埃德娜的意识之中,让成年后的埃德娜在想到他念祷词那副阴沉的模样时还是会不寒而栗[4]35,并且开始在现实生活中不自主地重演。父亲的压迫性记忆图式在埃德娜的现实生活中换种形式不断得到重演,“夫权”的压迫代替了“父权”的压迫。埃德娜从被父亲压迫转为被丈夫压迫,莱昂斯——埃德娜的丈夫——替代了她父亲的位置对她继续进行男权的压迫,把她当作自己的附属、自己的“贵重物品”[4]21。当莱昂斯晚上十一点多打完桌球兴高采烈地回来,吵醒熟睡的埃德娜,想要一股脑把所有闲话都倒给埃德娜听时,埃德娜因为困得不行,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两句作回应。于是莱昂斯便觉得非常扫兴,因为他觉得妻子应该承接他的情绪。于是他非要说熟睡中的孩子正发高烧难受得很,摇醒妻子要她去照顾,然后开始倒苦水,说自己整日辛苦养家但妻子却粗心大意不称职,于是埃德娜便睡意全无,在外垂泪彻夜坐到天亮。正如文中所暗示,“她早就见惯了刚才那种情形”[4]25,说明在他们的婚姻当中,莱昂斯在精神上对埃德娜的此类压迫是家常便饭。童年父亲压迫的图式在埃德娜的现实生活中继续上演,埃德娜通过行为上的重复陷于过往的创伤之中,其间的时空被压缩,体现出创伤的无时性。
然而父亲的压迫图式并非女性唯一的压迫性创伤,更为致命的创伤在于母亲的承受图式。女性对于男性压迫的默默容忍、对自我的压抑和牺牲,把自我交由社会塑造,这种承受图式重创了埃德娜的意识系统,并根植于她的无意识之中,如同幽灵一般充斥在她的自我中,强迫她不断重复承受图式。埃德娜记忆碎片中的母亲图式依据文本来看,应当是一个在丈夫的拳头和责骂中唯唯诺诺的妻子,一个受压迫的被围困在家的母亲,正如十九世纪中叶旧南方的大多数母亲。她们必须是屋子里的天使,否则就是阁楼上的疯子,生命的所有价值在于照顾孩子、照料家务、抚慰丈夫。母亲默默承受的图式在埃德娜的记忆碎片作用之下,也在她的人生中不断重复。埃德娜婚姻的前部分和她的母亲几乎是贴合的,同样的对丈夫的依从和不质疑,同样的对自我的忽视。她不自觉地向母亲的图式——所有母亲的图式——靠拢,重复这些承受的图式。男性可以在外部世界和家庭领域内随意穿梭,而女人的脚却被困在家庭之中。埃德娜上一代、这一代的女性们都默认了这种生活区域的划分,甘愿被困在家中。埃德娜的工作、生活领域、生命都属于家庭,而家庭属于丈夫。埃德娜每周二都要会客,“结婚六年来,庞德烈夫人始终一丝不苟地履行这项义务”,因为莱昂斯认为“我们想要往高处走,要想跟上趟儿,就必须遵守社交礼仪”[4]70,她的友谊交际的起点和终点都以他的利益为主。总之,埃德娜的人生不断在重复记忆之中母亲的承受图式,她不必有自我,只需要照料好家庭,让自己的友谊为丈夫的生意添金助力,对于丈夫对自己的指责,她也“从不觉得那有什么关系”,“会习惯性地服从他的意志,但那不是因为他的意志有多么不可违抗,而是因为服从就像走路、移动、坐立那样自然”[4]50,承受的记忆图式已经深入到她的骨髓,成为她的本能,甚至成为她不得不重演的行为。
(二)依赖的秀拉
如果对于埃德娜而言,父亲的形象是过度侵入的存在,那对秀拉而言,父亲的形象是永远的缺席带来的更加深刻的侵入。秀拉说“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都抛下了他们的孩子。”[5]66整个文本中父亲/丈夫都是缺席的状态:波依波依抛弃了伊娃;汉娜的丈夫以死亡的形式也速速缺席;裘德抛弃了奈尔。被男性抛弃的创伤图式最终也在秀拉的现实中得以重复。秀拉被阿贾克斯抛弃的情节与整个故事情节是明显脱节的,基本不符合人物性格和故事逻辑。秀拉在文本中的整体形象是一个心中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女巫一般的形象,对于一切社会不公平之处都存有强烈的恨意,对于男性的自私和女性的愚蠢都十分厌恶,甚至想要把“整个镇子烧掉一半”[5]43。可这样一个人物,竟突然成为了被自己贬称为“蜘蛛”的女人中的一员,突然陷入爱情并且迅速被抛弃,这令人很难理解。但一旦我们意识到这是创伤的记忆图式在作怪,甚至可能是秀拉无意识中强行让自己在行为上重演这一场创伤,那么一切又仿佛合乎情理。秀拉对阿贾克斯薄薄的一层迷恋背后,是隐藏在她无意识里的被男性抛弃的创伤记忆图式。秀拉在迷失之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沉迷的过程,甚至在自己坠落的过程中还会联想到汉娜的笑,暗示秀拉的迷失自我或许并非外部规律造成的偶然,而是秀拉自己无意识中的欲望所催动的某种自发式的重复,是创伤记忆图式在幸存者生活中的强制重演,尤其体现了伤口之深。
同埃德娜一样,让秀拉真正被重创的不是男性的压迫图式,真正深入她灵魂的创伤源于女性,源于母亲的承受图式。在《秀拉》中,女性“必须是圣洁无暇的圣女,否则就是备受唾弃的妓女”[9]156,但备受唾弃的妓女也无法脱离弗洛伊德口中的女性对男性阴茎的妒羡[6]187。被父权社会的抛弃,反而使“她们”在经受了如此多苦难之后,在物质和精神上都越加重度依赖崇拜男人,母亲们变形的承受图式对秀拉造成更深刻的创伤记忆图式。“匹斯家的女人钟情于除了波依波依之外的所有男人。”[5]23伊娃被波依波依抛弃,但仍然无比偏袒男性,无比专注于对他们的爱,甚至经常教育新婚妻子们如何照顾、侍奉好自己的男人。“离了男人关注简直没法活的汉娜”摇曳着带男人走进“地下室里”和“食品间里”。即使伊娃、汉娜甚至奈尔都是独自生活的,但她们的孤独必须是男人赐予的,绝不能是自己选择的,必须要由男性来抛弃她们,她们才能获得独自生活养育孩子的苦难的自由。仿佛婚姻只能是女人的坟墓,是女人的葬礼,必须通过这一场死亡,女人才能不被诟病地闭着眼活在这个社会。秀拉不可避免地在她的生活中重复了这副依赖男性的承受图式。“伊娃的蛮横乖戾和汉娜的自我放纵在她身上融为一体。”[5]57她自然而然地跟随她记忆里她们的图式对男性具有不可抑制的向往和依赖,尤其重复了对“性”的依赖。“柠檬黄的华达呢”——“奶油色裤子中央只有一条缝线的地方后面蜷曲着的那个谜”[5]25便是贯穿她的成长过程中的意象之一。埃德娜也通过对男性的物质依赖来外化自己对记忆图式的重复。男人们给汉娜带来“肯塔基扁豆”和“鱼”[5]31,而汉娜则和他们在“地下室”“食品间”“卧室”里进行爱情活动。秀拉显然也重复了汉娜的行为。阿贾克斯第一次上门时,“用胳膊夹着两夸克牛奶”,像那些男人们一样,而秀拉“作为汉娜的女儿”[5]58,也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把阿贾克斯带入“餐具室”。就像她的“母亲们”惨遭男人抛弃依然无比崇拜依赖男人,秀拉在控诉着男人的自私自利时,非但没有远离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性关系反而比起其他女性更为频繁紧密,外化出女性对男性阳具的“天生的”羡慕,她对男性的渴望是她们的渴望的重复。
三、尝试自愈创伤
范德考克提出,创伤治疗不仅要提供对话和倾听者,还要帮助幸存者形成自身内部的对话,要使幸存者重建对自身身体和精神的所有权[10]。她们尝试选择自愈,大胆直面过往的创伤,找到了创伤的真正因果对应,尝试对创伤性事件进行反省和批判,纠正创伤记忆图式之中的错误行为,通过反叛、追寻自我、独立等行为颠覆创伤记忆,形成新的连续的自我结构。
(一)“叛逆”的埃德娜
埃德娜在重复记忆中的压迫和承受图式时,也不断尝试挣脱,尝试通过自己的改变来纠正她所看到的他们和她们的错误。
对于男性压迫的记忆图式,埃德娜选择了停止重复,选择了否认和对抗。她不再习惯性地服从莱昂斯的意志,“坚定的意志在她胸中熊熊燃烧,顽强而不可动摇”[4]50,在莱昂斯对她进行精神压迫时,她通过沉默、冷漠、愤怒等方式不断反击他。最为标志性的对整个社会的对抗是她踩结婚戒指的一幕,她“摘下结婚戒指摔在地毯上,见它静静躺在地上,她又用鞋跟去踩,想把它踩碎。但她那双靴子细细的鞋跟根本没在上面留下一道凹痕、一丝痕迹,那只亮闪闪的小圆环依然完美无缺,她顿时激动万分,从桌上抄起一只玻璃花瓶一把扔向壁炉瓷砖”[4]70。她已经清楚地看到婚姻带来的整个社会对她赤裸裸的压迫,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是整个社会,一个她难以撼动的体系,所以她把婚姻踩在地上,想要违抗,尝试停止重复压迫。对于女性承受的创伤记忆图式,埃德娜也决定停止重复承受,她意识到了“过去对她毫无意义,没留下任何可供借鉴的经验”[4]65。她开始割裂过去、脱离过去。她看到她记忆中这些女人的懦弱,意识到这些没有自我的女人的可悲,于是她又尝试挣脱这些图式,尝试以反抗社会、追寻自我来拯救自己。她停止在家庭领域之中忽视和埋葬自我,开始对自我的追求。她的友谊开始属于自我而不是莱昂斯,她毫无理由地停止了周二的晚宴。比恩维尔街有史以来最不受欢迎的叛逆女人——瑞兹小姐被众人嫌弃排斥,然而埃德娜却因他们的排斥反而更想见到瑞兹小姐。她的反叛精神逐步加强,终于她来到瑞兹脏乱狭小的顶层屋子里,从瑞兹那里获取真正的友谊和艺术的力量,在音乐的感动之中愈加渴望追求自我,尝试锻炼自己的翅膀,在“传统和偏见的平原之上翱翔”[4]103。埃德娜开始给自己铸造一双结实的翅膀,她开始走出被婚姻绑住的吞噬着她的家,搬进了一个自己的“鸽子屋”里,开始通过绘画和售卖作品参与到公共世界之中,为自己提供经济支柱。总之,她在追求独立,追求自我的空间,进而找到真实的自我。
(二)“邪恶”的秀拉
秀拉采取的自愈方式更为反叛尖锐,她让自己对男人的依赖止步于物质层面,在表面的物质依赖之下,是她追求精神上的自我独立。她离开“底部”,去离家“太远”的“纳什维尔、底特律、新奥尔良、纽约、费城、麦肯和圣地亚哥”,“抓住一切机会和男人睡觉”[5]56,和其他永远等候着一个男人回心转意的女人们不一样,她和男人们“只是试上一次就把他们一脚踢开,连一个能让他们咽下这口气的借口都没有”[5]54。她只是需要这些男人的身体来催化自己的力量,把自己泡进绝望的孤独之中,在“性爱中体会自己持久的力量和无限的能量”,在寂静的中心“遇见自己、迎接自己,与自己共赴无与伦比的和谐”[5]57。离开10年后,秀拉带着“把镇子和所有东西都撕成两半”的决心回来,曾经粗鲁生硬的戾气转变为更沉重庞大的恨意,宣称“半个村子的人都该死,而另一半都得了慢性病”[5]44,“这个国家的每个黑种女人在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等死罢了”[5]66。她把创伤记忆图式和现实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现实里的“她们”也不过就是记忆图式中的“她们”的重复,所以她在尝试脱离,挣脱记忆图式里的“她们”,那群幽灵。她深知婚姻是女性的死亡,绝不想成为像“她们”一样的等待扮演被害者的狭隘的蜘蛛,所以坚决不踏入婚姻的坟墓。而对于女人们对她的责备,她也一一反击,绝情揭开她们遮丑的面纱。在伊娃责备她自私:“可没哪个女人游手好闲地到处逛,还没有男人”[5]43;奈尔也奉劝:“你是个女人,还是个黑种女人,你不能像个男人一样行事,不能摆出一幅独立的架势走来走去”[5]66时,这些女人的观念通过重复的力量加压在她身上,但秀拉立刻揭露她们正是自己口中所贬斥的一个人生活的女人,毫不留情地点评“她们像树桩一样等死,而我,我像一株红杉那样倒下”,“我的孤独是我自己的,而你的孤独却是别人的,由别人制造后送给你的一种二手的孤独”[5]67。如果说埃德娜是和社会离了婚,那么秀拉就是把社会劈成两半,而她就陷入了中间的缝隙之中。秀拉像埃德娜一样看到了这些女人的视觉盲区,她甚至更加尖锐、更加透彻地抓住了创伤记忆中的症结,看清男性的压迫和女性的承受模式两者间的关系,决计挣脱这层记忆,真正治愈自己的创伤,而不是像她们一样活着等待死亡。
四、必然的死亡结局
传统的创伤治愈方法表明,幸存者需要通过向倾听者讲述,把自己的内在记忆化为外在现实[11],需要把潜意识里的创伤外化,使自己正视创伤事件,同时必须和外在社会产生联系,与他人建立关系,只有这样,幸存者才能愈合创伤。这种治愈方法存在一个前提:创伤的发生已经结束,也就是创伤只存在于过去,而现在与过去已经不同。但是埃德娜和秀拉的创伤不仅在童年之时被印刻,压迫图式和承受图式仍然存在于“现在”的生活之中,随处可见,现实社会仍然不断向她们印刻着创伤。显然,此时的埃德娜和秀拉,无人可讲述自己的创伤,也无法和持续伤害着自己的社会建立密切关系,她们和社会之间无法建立的联系始终是致命的。赫尔曼等创伤理论家都强调创伤不能独自面对,只有“在关系中”才有康复的可能,创伤的复原首先以恢复幸存者的权利和建立新关系为基础[11]。而现实世界对她们权利的忽略,让企图自愈的她们完全失去了被治愈的可能性。相反,她们越是尝试自愈,现实社会和其中的他者就越不断压缩她们的生存空间,让她们既无法麻木重复活在创伤的阴影之中,又无法为新的自我找到寓居之所。
(一)游向永恒的埃德娜
埃德娜在尝试挣脱创伤记忆图式,改变自己来参与现实世界时,现实世界却不断压缩她的生存空间,把她推向记忆世界。埃德娜追求自我的行为对于莱昂斯以及那一整个社会来讲,并非好事,反而是一个需要被矫正的错误。在埃德娜或沉默或蛮横的反抗中,莱昂斯“彻底懵了,大惊失色”,觉得埃德娜一定是“病”了,“不再是她自己”[4]76,于是他去拜访家庭医生曼德利特,描述埃德娜的症状,说“她脑子里好像有个什么概念,认为女人具有某种永恒的概念”,认为这就是埃德娜的症结所在。而对于这种“病症”,曼德利特医生也是经验老道地提问:“最近她有没有和那种所谓的‘知识女性’来往——就是那些心高气傲的女人?”[4]86显然,他对于女人的这种病症并非第一次见,并且可能已经成功把她们“治愈”了,于是他建议莱昂斯先给埃德娜一些时间,让一时迷了心窍的埃德娜打开心结,而自己和莱昂斯则以埃德娜不会察觉的形式来观察、治疗她的“病情”。在悄悄谋划“治疗”埃德娜时,埃德娜在现实中的生存空间已经被无形的男性们压缩。他们逼近她,尝试纠正她一丝一毫的不对劲。她的自我在他们的目光监视之下,又如何生存?除了男性,现实之中除了瑞兹之外的女性显然也在压迫埃德娜的自我。阿黛尔是完美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天使,她“宠爱孩子,崇拜丈夫,把抹杀自我当作神圣的殊荣,希望自己能长出慷慨无私的天使之翼”[4]26。阿黛尔在自己分娩时“捧着埃德娜的脸,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想想孩子们,埃德娜。哦,想想孩子们!别忘了他们!’”[4]133,这一句话成了追剿着埃德娜幽灵的化身。阿黛尔的存在作为女性典范对于母亲们的承受图式不断强调。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完美,一直给不完美的埃德娜增加无比的压力。她缺席的自我也尝试把埃德娜萌发之中的自我拽入虚无。而在埃德娜死亡之际,阿黛尔的低语仍然在她的耳畔回荡,如同一个致命的创伤冲刷着她的自我,在内心深处谋杀了她的自我。显然,女性的压迫比男性的压迫更为致命,她们进入到埃德娜的灵魂深处搜索扼杀埃德娜的自我,让她的自我毫无存在空间。埃德娜尝试挣脱创伤记忆,追求自我,真正得到治愈,可是这个社会必然容不下这样一个妻子和母亲,没有位置留给这种女性,所以她反而与现实生活愈加脱离,无法在经验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现实世界中的男性和女性此时联合起来扼杀她的自我。
(二)被宣判死亡的秀拉
十八世纪的白人男权社会没有容下一个追求独立的埃德娜,十九世纪的黑人男性社会更是无法容忍这样“邪恶”的一个秀拉。在秀拉同埃德娜一样尝试挣脱过去的创伤记忆,在现实之中纠正“她们”的错误,追求自我的时候,梅德林的每个人都团结起来形成一个共同体,而秀拉成了他者,企图谋杀她的自我。“底部”的人们竟因为对她的厌恶而统一团结了起来[5]15。她被形容成无比恶毒的女巫:“芬雷先生”在前廊上嘬鸡骨头时一抬眼看到秀拉,一块骨头卡在喉咙里,当场断气;秀拉和夏德拉克被形容成“一对恶魔”,戴西光是因为看到他们两人互相示意的动作之后仿佛亲眼看到传说中的女巫和撒旦交媾的恶毒场景一般,“一只眼睛破天荒地长了麦粒肿”[4]55。对她的憎恶竟然使“底部”的妻子更爱出轨的丈夫,失职的母亲更负责地照顾孩子,自称没当过黑奴的黑人更加同情南方出生的黑人,抱怨的儿媳妇更加任劳任怨地刷洗老太太的痰盂。他们对她的恨如此统一、如此强烈,竟形成一股神奇力量使他们在愤恨之中往美德前进,由此可见秀拉不死不行,因为“底部”已经绝对没有她的生存之地了。她可以逃离梅德林,逃向外面的世界吗?不,那些大城市在秀拉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大的梅德林”[5]47,是同样应该被撕碎烧掉的东西。整个世界都只是一个大的“底部”,她无处可去,这个社会也都恨透了她,绝不给她留一点生存空间。于是一场毫无预兆的、突然的、无名的病宣告了秀拉的死亡,代替这个社会,代替“底部”的所有人来惩罚这个“巫女”的邪恶行为,她死于社会的判决和惩罚。
五、结语
“创伤不只是对过去图式的重演,更是一场求生的戏剧,如何生存下来尤为重要。”[1]280受到父亲的压迫图式和母亲的承受图式创伤的女性,一种以阿黛尔、伊娃和奈尔为代表,甘愿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重复这两种创伤图式,在麻木之中同社会建立关系。她们的创伤不必得到治愈,永远都被压迫在潜伏期,还未得以发作就通过服从的方式被抒发,隐在她们生命之中,成为她们的“慢性病”。另一种就是埃德娜和秀拉这些“叛逆者”,她们直面过去的创伤,找到创伤的症结所在,把创伤从潜意识中挖出来摆在生活之中,勇敢通过反抗实施自愈,但在一个仍然无法获得自己的权利,仍然伤害着她们的社会中,她们也永远无法真正和社会建立关系,只能是独自一人的战斗,而她的战斗必然引起其他所有男性和女性的群起而攻之,失去自己的生存空间,最终只能被抹杀。威尔伯恩提到越南战后的PTSD患者说:“创伤的碎片卡在他们的意识之中,然而他们所居住的群体却拒绝证实造成创伤的历史”,指责美国社会在治疗创伤时侧面强调患者个体对创伤的处理,却因政治敏感而刻意忽略“战争”本身才是创伤形成的根本原因[12]。显然,在女性创伤的问题上,也有把创伤个性化而采取治愈手段的倾向,希望让她们通过讲述来治愈自己的创伤,但却不可避免地忽略了这种治愈只能建立在她们的权利已经被认可了的基础上。在一个全新平等的环境下,她们才有可能面对过去,治愈过去的创伤。如若现在社会仍然是过去社会结构的重复,创伤也在现实中不断重复,女性的创伤将永远无法治愈,而采取自愈的女性也终将被社会的缝隙吞下。因此受到父权社会创伤的女性,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创伤并且尝试治愈,那么社会和女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便铺就了她们必然的结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