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与审美影响下的清代李诗批评
2022-11-23沈曙东
沈曙东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诗学理论自唐宋以来,经司空图、严羽、胡应麟等人的不懈努力,以审美为中心的本体建构不断完善。作为对国家衰亡有深刻体验的遗民诗论家,无论是虞山派的钱谦益、冯班、吴乔,还是清初三大儒的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对于文学和现实社会的关系都有着沉痛的反省。他们试图端正儒家诗教之轨,对司空图等人的诗歌审美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然遭到了以王士祯为首的“神韵”派的强烈还击。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格调”派,则在诗教与审美之间进行了较之遗民诗论家更为理性的判断。后之继者,如袁枚、赵翼、翁方纲、李调元等,皆为余响。至龚自珍,则为诗界革命之先声,后之论题已为中西之融合。兹以王夫之、王士祯、沈德潜为例,对诗教与审美影响下的清代李诗批评作一粗浅勾勒,乞请方家指正焉。
一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世称船山先生,是明末清初与黄宗羲(1610—1695)、顾炎武(1613—1682)齐名的文学家、史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是一位坚强的民族斗士。著述丰富,后人所辑《船山遗书》收七十种,涵经史子集四部,仅诗评类著作就有《古诗评选》六卷、《唐诗评选》四卷、《明诗评选》八卷、《诗译》一卷、《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一卷、《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一卷、《南窗漫记》一卷等。
对于李白诗歌,王夫之首先赞叹了其本色美。李白《金陵酒肆留别》云:“白门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使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唐诗评选》卷一评曰:“供奉一味本色。”[1]911按,这里的“供奉”指的是李白,李白曾为翰林待诏。李白《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云:“东风已绿瀛洲草,紫殿红楼觉春好。池南柳色半青青,紫烟袅娜拂绮城。垂丝百尺挂雕楹,上有好鸟相和鸣,间关早得春风情。春风卷入碧云去,千门万户皆春声。是时君王在镐京,五云垂辉耀紫清。仗出金宫随日转,天回玉辇绕花行。始向蓬莱看舞鹤,还过茝石听新莺。新莺飞绕上林苑,愿入箫韶杂凤笙。”王夫之评曰:“两层重叙,供奉于是亦且入时,亏他以光响合成一片,到头本色。自非天才,固不当效此。”[1]911又李白《太原早秋》云:“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度河秋。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其评曰:“两折诗以平叙,故不损。李、杜五言近体,其格局随风会而降者,往往多有。供奉于此体似不着意,乃有入高、岑一派诗,既以备古今众制,亦若曰:非我不能为之也。此自是才人一累,若曹孟德之噉冶葛,示无畏以欺人。其本色诗则自在景云、神龙之上,非天宝诸公可至。能拣者当自知之。”[1]1014-1015
在王夫之看来,李白诗歌或直抒胸臆,或含蓄隽永:“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之,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极满,或即发矢,或迟审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2]824无党同伐异,无画疆墨守,“继以李、杜代兴,杯酒论文,雅称同调,而李不袭杜,杜不谋李”[2]832。情景交融,相合无间,意迎之以景,景融之于意,初不相离,唯意所适。诗文俱有主宾:“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2]819-820又云:“艺苑品题有‘大家’之目,自论诗者推崇李、杜始。李、杜允此令名者,抑良有故。齐、梁以来,自命为作者,皆有蹊径,有阶级;意不逮辞,气不充体,于事理情志全无干涉,依样相仍,就中而组织之,如廛居栉比,三间五架,门庑厨厕,仅取容身,茅茨金碧,华俭小异,而大体实同,拙匠窭人倣造,即不相远:此谓小家。李、杜则内极才情,外周物理,言必有意,意必繇衷;或雕或率,或丽或清,或放或敛,兼该驰骋,唯意所适,而神气随御以行,如未央、建章,千门万户,玲珑轩豁,无所窒碍:此谓大家。”[3]843-844
王夫之论诗重意,和他的诗有“四情”说密不可分。《姜斋诗话·诗译》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尽矣。辨汉、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读二百篇者必此也。‘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无所窒。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4]808他不囿于传播与接收,而是从诗歌鉴赏与创作的角度对孔子提出的四个“可以”进行了创造性解读。“诗之泳游以体情,可以兴矣;褒刺以立义,可以观矣;出其情以相示,可以群矣;含其情而不尽于言,可以怨矣。”[5]915优秀的诗篇,“四情”皆备,融为一体,其情感具有普遍性意义,能让不同时空的读者产生共鸣。“古之为诗者,原立于博通四达之途,以一性一情周人伦物理之变而得其妙,是故学焉而所益者无涯也。小子何莫学夫诗也?”[5]915诗之“四情”,基本起点是“兴”与“观”。无“兴”不“观”,就很难进入创作的过程,“群”和“怨”也就无从谈起。《俟解》言“兴”曰:“有豪杰而不圣贤者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能兴即谓之豪杰。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拖沓委顺当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志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圣人以诗教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6]81-82《诗广传》卷四言“观”曰:“易有变,春秋有时,诗有际。善言诗者,言其际也。寒暑之际,风以候之。治乱之际,诗以占之。极寒且燠、而暄风相迎,盛暑且淸、而肃风相报。迎之也必以几,报之也必以反。知几知反,可与观化矣。”[7]127-128“几者”,清嘉庆刊本《周易正义》卷八系辞下释之为“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8]184。这样,“兴”与“观”就转化为主体之意与客体之景如何艺术融合的问题了。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初不相离,唯意所适”了。
而“唯意所适”与学古承古是否矛盾呢?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云:“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王夫之评曰:“浮云蔽日,长安不见,借晋明帝语影出浮云,以悲江左无人,中原沦陷。‘使人愁’三字总结幽径古丘之感,与崔颢黄鹤楼落句语同意别。宋人不解此,乃以疵其不及颢作。觌面不识而强加长短,何有哉!太白诗是通首混收,颢诗是扣尾掉收;太白诗自十九首来,颢诗则纯为唐音矣。”[1]1085这里通过对比,充分肯定了李诗学古,强调了继承古诗传统的重要性。李白《上三峡》云:“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复三暮,不觉髩成丝!”王评曰:“落卸皆神。袁淑所云‘须捉着,不尔便飞’者,非供奉不足以当之。真三百篇,真十九首,固非历下、琅琊所知,况竟陵哉!”[1]954在王夫之看来,李白诗歌可谓集大成:“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而始叶于度。歌行,鲍、庾初制,至李太白而后极其致。盖创作犹鱼之初漾于洲渚,继起者乃泳游自恣,情舒而鳞鬐始展也。”[2]836
学古承古的核心不在形式,而在以神理相取,“神理凑合时,自然恰得”[2]823。神理是情与景、主体与客体神合的妙谛。李白《拟古西北有高楼》云:“高楼入青天,下有白玉堂。明月看欲堕,当窗悬清光。遥夜一美人,罗衣霑秋霜。含情弄柔瑟,弹作陌上桑。弦声何激烈,风卷绕飞梁。行人皆踯躅,栖鸟去回翔。但写妾意苦,莫辞此曲伤。愿逢同心者,飞作紫鸳鸯。”王评曰:“十全古诗,一无颣迹。‘明月看欲堕’二句,从‘高楼’‘玉堂’生出,虽转势趋下,而相承不更作意。少陵从中生语,便有拖带。杜得古韵,李得古神。神、韵之分,亦李、杜之品次也。”[1]951
正因李白得古诗之神,王夫之对其进行了极高的评价:“艳诗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废。顾皆浏览而达其定情,非沈迷不反,以身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叶罗裙一色裁’,‘昨夜风开露井桃’,皆艳极而有所止。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2]840-841何为雅奏呢?“摄兴观群怨于一炉锤,为风雅之合调。”[1]1019其旨归还是落到了儒家诗教。王夫之经历了明末社会动乱,饱尝了王朝灭亡之痛。在痛定思痛之后,重返儒家学说中去寻找理论的依据,是可以理解的。
二
王士祯(1634—1711),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人称王渔洋,山东新城人。作为一名政客,王士祯仕途一路通达,官至刑部尚书,政绩颇为不俗。同时,他又是清初诗坛的一代正宗,不仅好与名士交游,更是笔耕不辍、著述等身,其诗学理论可谓影响了一代诗歌之创作。
作为康熙时期最具影响力的诗人和诗论家,王士祯倡“神韵”说,并对李白及其诗歌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曾在《戏傚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六首》中直言“青莲才笔九州横”[9]369,也曾赞叹李白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仙才”[10]876,更推许称“唐诗人首推李杜”[11]379,“恨不侧身其间,为执鞭弭之役”[11]51。在品评他人诗作时,王士祯也常用李白做比,言他人之作与李白之作同是神品、绝唱。
王士祯如此钦慕李白,当和其隐逸之志密切相关。他曾有“回首礼白云,何时谢尘累”之叹[9]270,亦有“予兄弟少无宦情,同抱箕颍之志,居常相语,以十年毕婚宦,则耦耕醴泉山中,践青山黄发之约”之志[12]1566,极欲将自我安顿于自然山水之中。王士祯曾专为时任太平府推官的许双峒重建太白楼一事赋诗一首,其文云:“常怀牛渚西江夜,回首开元去不留。天上已归宫锦客,人间何处谪仙楼。使君登眺能怀古,江阁风烟廻散愁。遥忆蛾眉亭上月,何时鲸背醉高秋。”[9]318既感叹李白的仙人之姿,更将其视为自己隐逸理想的标尺。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13]678,曾与孔巢父、裴政、张叔明、韩准、陶沔等人会于竹溪之间,人称“竹溪六逸”。王士祯《望徂徕山怀古二首》云:“应有云霞侣,幽居远世情。钓竿想巢父,酒态忆长庚。”[9]481
王士祯的隐逸之志在审美趣味上自然地转化成了“清远”的山水情怀。《池北偶谈》云:“汾阳孔文谷云:‘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总其妙在神韵矣。’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14]430“清远”不仅是王士祯的诗美理想,也是其“神韵”说的真谛所在。在王士祯眼中,李白正是其“清远”诗美理想的实践者。如论及徐祯卿“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时,王士祯谓“非太白不能作,千古绝调也”[14]443。徐祯卿被称为“吴中诗冠”,其诗以“清远”见长。此处借李白评徐诗,又未尝不是以徐诗论李白之诗,言其早得“清远”之旨。
“清远”蕴于文辞之外,悠然无迹,是为化境。《渔洋诗话》云:“戴叔伦云:‘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司空表圣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神出古异,澹不可收’,‘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明漪见底,奇花初胎’,‘晴雪满杯,隔溪渔舟’。刘蛻文冢铭云:‘气如蛟宫之水。’严羽云:‘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姚宽西谿丛语载古琴铭云:‘山高谿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迹,唯石嶣峣。’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流水花开。’王少伯诗云:‘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15]4811《渔阳文集》卷一云:“严沧浪论诗云:‘盛唐主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象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司空表圣论诗亦云:‘味在咸酸之外。’”[12]1534王士祯论诗家化境时即以李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之句为例:等闲望月,帘内帘外,孤月孤人,妙绝超然。又《带经堂诗话》云:“或问‘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答曰:太白诗:‘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高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11]70在王士祯的诗论中,以画比诗并非只此一处,然而被称为画中逸品的,也就只有李白这首《夜泊牛渚怀古》了。此篇写景只是画意而不雕琢物象,望月怀古更是情调渺远,叹“高咏”之“不可闻”,却不说破道尽,全凭心领神会,不涉理路,不落言诠,文辞之外,又全是怀抱,正是空音镜像,妙归微言。王士祯以李白诗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是最恰当不过了。
“神韵”说虽“专以冲和淡远为主,不以雄鸷奥博为宗”,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士祯完全反对诗歌中的雄浑狂豪之气。《蚕尾文》记王士祯与人论画,其人曰:“凡为画者,始贵能入,继贵能出,耍以沉着痛快为极致。……见以为古澹闲远,而中实沉着痛快,此非流俗所能知也。”王士祯听闻此言,道:“子之论画至矣。虽然,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越词。”[11]87在《蚕尾续文》中,王士祯也曾将雄浑与神韵同列而论:“自昔称诗者,尚雄浑则鲜风调,擅神韵则乏豪健,二者交讥。唯今太宰说岩先生之诗,能去其二短,而兼其两长。”[11]161在以“神韵”为标准选定的《唐贤三昧集》中,他也选录了王维的《陇头歌》等一改闲适冲淡而气势宏肆的作品,甚至还有李颀、高适等人的豪健之作。可见,在王士祯看来,清远古澹中可以有沉着痛快之气,雄浑的基调中也可以有悠远之神韵,二者并不互斥。正因如此,在评论李白诗歌时,王士祯没有忽视李白的豪放洒脱之风。论五言,谓李白诗歌“气体高妙”[11]110;论七言,《七言诗凡例》云:“开元、大历诸作者,七言始盛。王右丞、李东川暨高、岑四家,篇什尤多。李太白驰骋笔力,自成一家。大抵嘉州之奇陗,供奉之豪放,更为刱获。”[10]448论歌行,赞李白诗歌“似《庄子》”[11]41,如“飞仙语”[11]42。在评论他人的作品时,王士祯也以李白为风尚,如《跋所安集》云:“《所安遗集》一卷,元长沙进士陈泰志同著。歌行驰骋笔力,有太白之风。”[10]697又《徐阁学诗集序》云:“皆闳肆辩博,江西诗一卷,尤票姚跌宕,近似太白。”[10]719种种论述,都意在赞叹李白诗歌的疏狂洒脱、气势轩昂、雄豪闳肆以及精神灵魂的逍遥自由,而这皆因王士祯深深体悟到了李白诗歌“气格”与“神韵”的和谐相生。
王士祯一生心怀江海之情,羡慕闲适自在的隐居生活,将肆意潇洒的谪仙李白视为前辈知音,既慕其诗之冲澹清远,亦赞其诗之痛快疏狂。
体裁方面,李白古体诗历来备受关注,如明人高棅在《唐诗品汇》中即按体选诗,“大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方外、异人等诗为旁流”[16]17,将李白之五言古诗和七言古诗皆列为“正宗”。清人王士祯亦是如此,对李白古体诗十分尊慕,并视李白为七言古诗之“大家”。
《七言诗凡例》云:“开元、大历诸作者,七言始盛。王右丞、李东川暨高、岑四家,篇什尤多。李太白驰骋笔力,自成一家。大抵嘉洲之奇陗,供奉之豪放,更为刱获。今钞盛唐五家之作为一卷,王龙标、崔司勋间取一二附之。诗至杜工部,集古今之大成,百代而下无异词,七言大篇,尤为前所未有,后所不逮,盖万古元气之奥,至杜而始发之。今别于盛唐诸家钞杜诗一卷。”[10]448由此,王士祯至少将盛唐诗人分出了四个层次:杜甫为七古之最,次李白、岑参,次王维、李颀、高适,次王昌龄、崔颢。类似的分法也见于《带经堂诗话》,其文云:“七言古诗,诸公一调。唯杜甫横绝古今,同时大匠,无敢抗行。李白、岑参二家,别出机杼,语羞雷同,亦称奇特。”[11]41
而在后之《跋唐诗品汇》中,王士祯的观点发生了一些变化,视李白、杜甫同为七古“大家”:“宋元论唐诗,不甚分初盛中晚,故《三体》《鼓吹》等集,率详中晚而略初盛,揽之愦愦。杨仲弘《唐音》始稍区别,有正音,有余响,然犹未畅其说,间有舛谬。迨高廷礼《品汇》出,而所谓正始正音、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皆井然矣。独七言古诗以李太白为正宗;杜子美为大家,王摩诘、高达夫、李东川为名家,稍误;是三家者皆当为正宗,李、杜均之为大家,岑嘉州而下为名家,则确然不可易矣。圣人复起,不易吾言。”[10]894
为何会有如此变化呢?《七言诗凡例》列杜甫七言古诗为盛唐诗人之最的理由是其七言大篇“前所未有”,此乃就其新变而言。王士祯逐渐认识到李白古体诗“有古调有唐调,要须分别观之”,其七言古诗有不同于汉魏古诗的新特质。《带经堂诗话》云:“(七古换韵法)起于陈隋,初唐四杰辈沿之,盛唐王右丞、高常侍、李东川尚然,李杜始大变其格。”[11]831当然,“有唐调”的内涵是丰富的,这里仅以韵律管窥之。正是由于这些“前所未有”之新变,王士祯才最终将李白推上了和杜甫并驾齐驱的七言古诗“大家”之地位。
七言古诗之外,李白的古体诗还包括有五言古诗。王士祯又是如何评价李白五言古诗的地位呢?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先要考察一下王士祯对李白五言古诗的基本认识。《带经堂诗话》云:“唐五言诗,开元、天宝间大匠同时并出。……高适质朴,不免笨伯。杜甫沉郁,多出变调。李白、韦应物超然复古。”[11]41这里指出了李白五言古诗复古的特点。又《五言诗凡例》云:“唐五言古诗凡数变,约而举之:夺魏晋之风骨,变梁陈之俳优,陈伯玉之功最大,曲江公继之,太白又继之,《感遇》《古风》诸篇,可追嗣宗《咏怀》、景阳《杂诗》。贞元元和间,韦苏州古淡,柳柳州峻洁,二公于唐音之中,超然复古,非可以风会论者。今辄取五家之作,附于汉魏六代作者之后。李诗篇目浩繁,廑取《古风》,未遑悉录,然四唐古诗源流,可略睹焉。”[10]447这段材料进一步指出了李白《古风》诸篇与阮籍《咏怀》、张协《杂诗》之间的渊源关系,表明李白五言古诗是对魏晋古风的卓然继承。
因此,从复古的角度,王士祯表达了自己对李白五言古诗地位的看法。《带经堂集》云:“夫古诗难言也。诗三百篇中‘何日不鼓瑟’、‘谁谓雀无角’、‘老马反为驹’之类,始为五言权舆;至苏、李,《十九诗》,体制大备;自后作者日众,惟曹子建、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数公,最为挺出;江左以降,渊明独为近古,康乐以下其变也;唐则陈拾遗、李翰林、韦左司、柳柳州独称复古,少陵以下又其变也。盛唐诸公五言之妙,多本阮籍、郭璞、陶潜、谢灵运、谢朓、江淹、何逊;边塞之作则出鲍照、吴筠也。唐人于六朝,率揽其菁华,汰其芜蔓,可为学古者之法。”[10]322由此可知,王士祯对李白的五言古诗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其尽揽六朝诗歌之精华,堪为学古者之典范。是故《古诗选》凡五言诗十七卷,自六朝以下,唐代惟取李白等五人,以为复汉魏之风尚。
言其复古的同时,王士祯还指出了李白五言古诗的另外一个特点。《带经堂诗话》云:“五言短古诗,昔人谓贵词简味长,不可明白说尽。”[11]43以极少的文字来表达极丰富的内蕴,这无疑是非常困难的。“五言最难于浑成故也。要皆有一倡三叹之意乃佳”[10]838,更“著议论不得、用才气驰骋不得”[10]835,故王士祯选李白五言诗多取山水感怀之作,由眼前之景象而生无尽之思绪,言辞浅易而意蕴无穷。《画溪西堂诗序》云:“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10]733这里肯定的是李白五言古诗之冲淡清远。
与五言古诗相比,七言古诗在艺术审美方面则全然不同,更多地体现了其雄浑豪健的一面。“五言(古诗)以蕴藉为主,若七言则发扬蹈厉,无所不可”,“须波澜壮阔、顿挫激昂,大开大合”,而李白七言古诗正是如此,“驰骋豪放”,“别出机杼”。《带经堂诗话》云:“七言歌行(按,王士祯将七言歌行看作七言古诗),至子美、子瞻二公,无以加矣。而子美同时,又有李供奉、岑嘉州之刱辟经奇;子瞻同时,又有黄太史之奇特。正如太华之有少华,太室之有少室。”[11]41又记王士祯曾以画喻诗云:“画家谓戚文秀画清济灌河图,中有一笔,超腾回折逾五丈,通贯于波浪之间。予谓文家亦有此诀,唯司马子长之史、韩退之、苏子瞻之文,杜、李、韩、苏之歌行大篇足以当之。”[11]43王士祯曾将李白七言歌行比作《庄子》之文,而这与沈德潜不谋而合。《唐诗别裁集》评李白七言歌行云:“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可及。”[17]183可见,王士祯对李白七言古诗之汪洋恣肆与瑰丽诡谲是极为赞赏的。
在王士祯看来,李白五言古诗冲淡清远而重在复古,堪为学古者之典范;其七言古诗雄浑豪健而不乏新变,实为盛唐之“大家”。
三
沈德潜(1673—1769),字碻士,江南长洲人,清代著名诗论家。他论诗尊唐,尤推李白为大家,认为李白“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18]187。在他看来,李白有着极高的人格修养,故其诗歌能于“缘情绮靡中不忘讽意,寄兴独远”[17]337,借古讽今,怨而不怒。
《归愚文钞》卷十四云:“求工于诗,而无关轻重,则其诗可以不作。惟夫笃于性情,高乎学识,而后写其中之所欲言,于以厚人伦、明得失、昭法戒,若一言出而实可措诸家国天下之间,则其言不虚立。”[19]1515在这个根本原则的指导下,沈德潜十分注重挖掘李白诗歌中反映社会现实和体现政教功利价值的内容。李白《远别离》云:“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13]157诗中流露出了对政治危机的觉察和对唐王朝前途命运的担忧,这种讽谏意味正符合传统儒家诗教精神,故沈德潜评曰:“太白失位之人,虽言何补,故托吊古以致讽焉。”[17]183李白《上留田行》云:“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交让之木本同形,东枝憔悴西枝荣。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孤竹、延陵,让国扬名。高风缅邈,颓波激清。尺布之谣,塞耳不能听。”[13]195沈德潜评曰:“太白每借古题以讽时事,其有感于永王璘之死而为是言与?”[17]183又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云:“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13]986沈德潜评曰:“三山二水可见,而长安不见,为浮云蔽也。有忧谗畏讥意。”[17]446作为儒家诗学的忠实维护者,沈德潜亦深谙孔门“温柔敦厚”之诗教传统,其《施觉庵考功诗序》云:“诗之为道也,以微言通讽谕,大要援此譬彼,优游婉顺,无放情竭论,而人徘徊自得于意言之余,‘三百’以来代有升降,旨则一也。”[19]1314讽谏之意要平和委婉地去表达,即“讽刺之词,直诘易尽,婉道无穷”[18]190。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13]352沈德潜评曰:“不言朝家之黩武,而言胡虏之未平,立言温厚。”[17]48其评李白《拟古十二首》其十二“词微旨远,怨而不怒”[17]47、《长相思二首》其二“怨而不怒”[17]186皆此类也,正如《重订唐诗别裁集序》所言,作诗应“先审宗旨,继论体裁,继论音节,继论神韵,而一归于中正和平”[17]4。
在怨而不怒的前提下,沈德潜高度评价了李白诗歌的艺术审美价值,称赞其五言“妙于神行”[18]207,七言“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涛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17]183,五律“逸气凌云,天然秀丽,随举一联,知非老杜诗,非王摩诘、孟襄阳诗也”[17]337,五绝“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澹,并入化机。而三家中,太白近乐府,右丞、苏州近古诗,又各擅胜场也”[18]20,七绝“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入神远,太白有焉”[18]21。吟咏之间,他还读出了李白诗歌语言的纵横自如:“高、岑、王、李颀四家,每段顿挫处,略作对偶,于局势散漫中,求整饬也。李、杜风雨分飞,鱼龙百变,读者又爽然自失。”[18]209沈德潜认为李诗多“奇格”,《乌栖曲》“末句为乐难久也,缀一单句,格奇”[17]185,《夜泊牛渚怀古》“不用对偶,一气旋折,律诗中有此一格”[17]343,《越中怀古》“三句说盛,一句说衰,其格独创”,《上皇西巡南京歌》“二句‘上皇’,三句‘少帝’而以末句总收,格法有别”[17]654,《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首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之格调乃“太白从心化出”[17]200,《塞下曲六首·其一》前两联“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17]284“从前未具此格”[17]338。
逸气纵横之同时,沈德潜还盛赞李白诗歌之“仙气”。李白《对酒忆贺监二首序》云:“太子宾客贺公知章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13]1085在《答湖州迪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中,李白自称“青莲居士谪仙人”[13]876。李阳冰《草堂集序》云:“不读非圣之书,耻为郑卫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辞,凡所著述,言多讽兴。”[13]1445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亦云:“故为诗格高旨远,若在天上外物,神仙汇集,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13]1470在《唐诗别裁集》中,沈德潜多次以“谪仙”“仙才”及“仙气”来形容李白及其诗歌。“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面目。”[17]18评《鸣皋歌送岑征君》云:“纵横驰骋,又复变化其体,是为仙才。”[17]17评《蜀道难》云:“太白所以为仙才也。”[17]185评《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云:“应制诗有此,非仙才不能。”[17]184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云:“先写庐山形胜,后言寻幽不如学仙,与卢敖同游太清,此素愿也。笔下殊游仙气。”[17]198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云:“太白山水诗亦带仙气。”[17]51既是“谪仙人”,是贬落凡间的仙子,那就一定是超越世俗凡人的。《赠汪伦》有言:“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13]646沈德潜论曰:“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17]656这些评价充分赞许了李白诗歌的仙气韵味,“此殆天授,非人力可及”,“如无太白本领,不易追逐”[17]191。李白的“仙气”是与生俱来的,后人无法效仿,唯有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