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审美与时代诉求的强力结合:论冰心的文学翻译
2022-11-23熊辉
熊 辉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冰心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集诗人、散文家和文学活动家为一身的“世纪老人”,其创作成就业已成为学界研究的重要内容,而其作为翻译家的身份“也许还鲜为人知”。事实上,冰心从20世纪30年代早期开始涉足翻译至80年代后期,一共翻译了8个国家的19位作家之作品,涉及到诗歌(含散文诗、诗剧)、小说、民间文学和书信等众多文体,为中国文坛引入了丰富的文学作品。本文从考察冰心具体的翻译作品出发,重点探讨了冰心的翻译选材、翻译主张、民族情感和时代语境对其翻译的制约,阐明她的文学翻译是个人审美与时代诉求的强力结合,进而证明她在中国当代翻译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
一
冰心与文学翻译的因缘肇始于20世纪20年代初,1920年9月刊于《燕大季刊》的《译书之我见》一文,可被视为其文学翻译历程的开端。1925年10月,冰心在撰写论文时将中国古诗翻译成英文诗,即她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提交的硕士毕业论文《李易安(宋代李清照)女士词的翻译和编辑》中,翻译了25首李清照的词作,虽属汉诗英译的范畴,但却是目前所能考证的冰心最早的文学翻译作品。冰心的翻译成就主要以外国文学的汉译为主,接下来本文将以时间为序分三个阶段梳理冰心的翻译历程。
20世纪30年代是冰心文学翻译的第一个重要时期,她主要根据个人审美偏好和时代引发的个人情感表达诉求进行翻译选材。冰心最早的外诗中译作品是1930年4月18日在《益世报》上发表的黎巴嫩诗人纪伯伦(Kahlil Gibran)《先知》(ThePropher)中的散文诗,散诗集《先知》1923年出版时,是诗人用英文创作的,这给冰心的翻译扫除了语言障碍。她从1930年4月18日起,将《先知》中的诗篇翻译后在天津《益世报》的文学副刊上连载,后因刊物的停办导致她在1931年夏天才完成全部诗集的翻译。1931年9月,冰心翻译的散文诗集《先知》在上海新月书店出版,共收录了28首散文诗,通过东方智者亚墨斯达法(Almustafa)的临别赠言来讨论人世间的生死苦乐和普遍性的美与爱,并提出了“神性的人”是个人修养和磨练的最终目标,要达到这个目标则必须听从爱的召唤并坚持美的追求。1927年冬天,冰心在美国朋友家读到了纪伯伦的《先知》,“那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她“觉得这本书实在有翻译的价值”[1]676,遂将之翻译成中文。冰心之所以会选译《先知》,与她平素主张爱的哲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纪伯伦的作品契合了冰心个人的文学主张。除翻译了这部译诗集之外,20世纪30年代冰心翻译的外国作品还有美国诗人威尔士(Nym Wales)的诗歌《古老的北京》(OldPeking)。这首诗在1936年2月24日翻译完毕,后发表在梁实秋主持的《自由评论》上。《古老的北京》刻画出日本全面侵华逼近前北京的萧条与破败,与风格清新自然和主张爱的哲学的冰心创作存在不小的差异。也正因为如此,才表明在国难当头之际,冰心借助诗歌翻译来表达对民族新生的渴望及对日本侵略者的愤慨,折射出时代情感在诗人个体生命体验中激起的涟漪。
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是冰心文学翻译的鼎盛期,该时期的翻译作品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民族情怀。冰心主要翻译了印度作家的诗歌、散文、小说和诗剧等作品,掀起了继五四之后中国翻译印度文学的又一个热潮。作为一个充满童趣和柔情的女性作家,冰心对“小读者”的爱也体现在文学翻译活动中。她率先翻译了印度作家穆·拉·安纳德(M.R.Anand)的12篇童话故事,1955年1月结集为《印度童话集》并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这些童话收入《冰心译文集》时改称为印度民间故事并重新命名为《石榴女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国内主流的创作方向是对反帝反封建主义斗争的刻写以及对新生活的歌颂,文学翻译同样如此。比如冰心翻译安纳德的童话作品看似儿童读物,但实际上仍然没有离开时代对文学主题的规定,因为安氏的作品主要“描写印度人民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压迫下的痛苦生活,他是一个反帝、反封建、反战争的作家,印度和平运动的健将”[2]686。冰心还翻译了印度诗人安利塔·波利坦的《许愿的夜晚》《我写歌》和《一封信》,这3首诗于1956年12月发表在《译文》杂志上。她翻译的印度诗人萨洛季妮·奈都的《萨·奈都诗选》于1957年8月发表在《译文》杂志上,后收入《冰心译文集》时有11首译作。除了以上列举的印度作家之外,冰心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还翻译了4位加纳诗人的作品,分别是以色列·卡甫·侯的《无题》、波斯曼·拉伊亚的《科门达山》、约瑟夫·加代的《哈曼坦》和玛提·马奎的《我们村里的生活》等。冰心把4位诗人的译作以《加纳诗选》为题,发表在1962年12月出版的《世界文学》上,应该说这是中国翻译文学史上翻译、发表加纳文学乃至非洲文学最集中的一次。冰心翻译的欧美作家的作品有如下3首(篇):美国诗人杜波依斯的《加纳在召唤》(《世界文学》,1963年9月),阿尔巴尼亚作家拉齐·帕拉希米的小说《巡逻》(《世界文学》,1963年11月),北美印地安民间故事《渔夫和北风》(《儿童文学丛刊》,1964年第3期)。冰心在这一时期还翻译了邻邦国家的作品:一是翻译了3位朝鲜诗人的作品,即元镇宽的《夜车的汽笛》、朴散云的《寄清溪川》和郑文乡的《你虽然静立着》,这三首译诗发表在《世界文学》1964年的1-2月合刊上;二是翻译了3位尼泊尔诗人的作品,即西狄·恰赫兰的《临歧》和克达尔·曼·维雅蒂特的《礼拜》(《世界文学》,1964年4月),马亨德拉的则是诗集《马亨德拉诗抄》,1965年5月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综上所述,冰心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共计翻译了印度、加纳、朝鲜、尼泊尔、阿尔巴尼亚和美国的16位作家的作品,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7年间中外文学交流和文学翻译活动中不可多得的翻译家。
冰心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作品的译介达到了她文学翻译生涯的顶峰。泰戈尔是冰心十分青睐的东方诗人,她早年的小诗创作就受到了郑振铎翻译的泰诗的启发,因此她对泰戈尔的翻译主要是基于个人审美性的选择,但也受到了时代语境的影响。泰戈尔的大部分诗歌是用孟加拉文创作的,但也有少量作品是用英文创作的,比如《吉檀迦利》这部散文诗集。冰心将这部英文散文诗集翻译成中文,于1955年4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共计收录了103首短诗。这些作品主要表达了诗人对祖国的热爱、对妇女的同情及对儿童的喜爱,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冰心当时的爱国情怀、女性作家身份及创作理念。三年之后的1958年5月,冰心把自己翻译的泰戈尔诗歌作品精选为《泰戈尔诗选》,同样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除序诗之外收录了130首短诗。对于这部译诗选集而言,冰心其实是有所偏重的,那就是她主要“编入了许多泰戈尔的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的诗”[3]282,对20世纪50年代前后主张在国际上和平共处的中国而言,这部诗集无疑是最好的“宣传品”。冰心在诗歌之外还翻译了泰戈尔的诗剧《齐德拉》和《暗室之王》,两部作品于1959年8月在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冰心还翻译了泰戈尔的小说作品,《译文》杂志1956年9期发表了她翻译的《喀布尔人》《弃绝》和《素芭》3篇短篇;《世界文学》1959年第6期发表了她翻译的《吉莉芭拉》和《深夜》2篇短篇,后加上《流失的金钱》共6篇结集为《流失的金钱》,于1961年4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冰心还翻译了泰戈尔著名的散文诗集《园丁集》,于1961年4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译诗集收入了85首诗歌。1962年4月,《世界文学》杂志刊发了冰心翻译泰戈尔的书信集《孟加拉风光》,后收入《冰心译文集》时又翻译了泰戈尔的英文序言。加上1988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冰心所译泰戈尔《回忆录(附我的童年)》,她一共翻译出版了7部泰戈尔的作品,足以显出她在中国泰戈尔翻译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20世纪80年代是冰心翻译的最后阶段,她在年迈之后为中国的文学和翻译事业作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该时期冰心翻译的作品主要包括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沙与沫》,这首长诗的主体部分刊发于1981年第2期的《外国文学季刊》。纪氏以自然景物“沙”与“沫”寓意人在世界上如同沙之微小,且万事如同泡沫般无常与虚幻,仍然是关于生命和人生思考的哲理诗篇。1981年8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冰心翻译的马耳他时任总统安东·布蒂吉格的诗集《燃灯者》,收入了58首诗作,这部译作成为中国现当代翻译史上唯一的马耳他文学译作,在推进国际文化交流和友好合作的同时,开辟了新鲜的文学翻译领地。正如上文所提及,冰心该时期还翻译了泰戈尔的《回忆录(附我的童年)》。泰戈尔在开篇中说他所写的回忆录不单是对过往生活的记录,也不只是“忠实地把正在发生的事情摹了下来”[4]3,而带有较强的文学色彩。这表明泰戈尔的回忆录具有文学创作的成分,具有较强的可读性和文学性特征,不只是过往生活的镜像反映,为中国作家回忆录的书写提供了较好的范式。
通过以上梳理我们可以看出,冰心的文学翻译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取得了突出成就。冰心的译文能够在忠实原文内容的同时保持语言的明白晓畅,其鲜明的翻译特色不仅彰显出本人的文学审美趣味,而且也让译作较好地融入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园地。
二
冰心的文学翻译在不同阶段具有不同的选材标准。她早期多根据自我的审美偏好来选择翻译原本,后来则主要受时代风尚的影响,翻译有爱国热情及友好国家的作品,表明“赞助人”系统对冰心文学翻译活动产生了“规定性”影响。
冰心早期多根据个人的审美偏好来选择并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其超于世俗名利的翻译出发点和动机决定了译作的质量和译文内容的文学性品格。比如冰心对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和印度诗人泰戈尔诗作的翻译缘于原作契合了她对美的体悟,那“充满了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让她觉得有翻译的价值和必要,而且这种源自兴趣的翻译让她忘却了翻译的辛苦而“只得到一种美的享受”[5]672。冰心多年以后曾坦言,她所翻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她所喜爱的,比如“我最喜欢泰尔戈的散文诗《吉檀迦利》,这本诗和《先知》有异曲同工之妙,充满了诗情画意”[6]1。但是,任何文学翻译活动作为社会上层建筑的构成部分,都不可能独立于一定的文化语境而存在。冰心的文学翻译选材在充分考虑自我兴趣爱好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制于强大的“赞助人”系统。美国学者安德烈·勒非弗尔认为,赞助人“可以是个人,比如麦迪琪、麦西那斯或路易斯十六;也可以是群体,比如宗教组织、政治党派、社会阶层、皇家朝臣、出版机构或媒体”[7]15。正是这些赞助人决定了译者的翻译选材、翻译改写和翻译传播接受,冰心的文学翻译同样会受到这些“赞助人”的影响和制约,比如她对泰戈尔的翻译是“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约”,受到了出版机构的邀约而不完全是出于自“我”的兴趣爱好。冰心有时为了完成“交给的任务”[8]2也不得不从英文中转译作品。比如冰心对尼泊尔时任国王马亨德拉的《马亨德拉诗抄》的翻译,就是根据英译本翻译的;对马耳他时任总统安东·布蒂吉格散文诗《燃灯者》的翻译,依据的也是英译本。为什么冰心会一再违背自己不主张转译的翻译选材原则呢?冰心一说是“上头”交给的任务,一说是“有关方面”的安排,其实也就证明了她的文学翻译活动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必然会受到诸多社会因素的牵制。更多的时候,译者的翻译活动是在兴趣爱好和赞助人之间的纠缠中展开的,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翻译动因,译者的责任感和求真务实的翻译作风才是决定译作质量的关键因素。
冰心后来的翻译选材具有鲜明的情感取向,从她选材的国别和主题均可见出其翻译的意识形态特征,表达了“共名”①时代中国社会的情感诉求。在冰心所翻译的8个国家的19位作家的作品中,只有3篇来自西方国家,其余的均来自亚非拉国家②。冰心之所以会翻译大量亚非国家的作品,其实还是中国社会的实际需要,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些作品“充满着强烈的爱国主义和愤怒反抗的呼吼,因为他们都受过或还受着西方帝国主义者的压迫,也正是如此,而特别得到解放前的我的理解和同情”[8]675。这段话表明冰心受着亚非诗人作品情感的感染而有了翻译的动力,不过促使她走上翻译亚非国家作品的另一个原因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亚非国家因为万隆会议的召开而空前团结起来,客观上强化了中国与这些国家的文学交流。对于第二个原因,冰心在1956年重版纪伯伦的《先知》时也有所提及:“在划时代的万隆会议召开以后,同受过殖民主义剥削压迫的亚非国家的亿万人民,在民族独立的旗帜下,空前地团结了。”[9]676冰心曾多次表明她不敢轻易翻译外国的诗歌作品,她所谓的外国作品实际上更多地指的是西方国家的诗歌,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译笔难以抵达西方诗人心灵的深处,“但是,对于亚、非诗人的诗,我就爱看,而且敢译,只要那些诗是诗人自己用英文写的”[8]674。很显然,冰心在这里传达出一种非常明显的国家情感立场,那就是中国人的情感与西方国家相隔而与亚非相通。
冰心翻译得最多的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作品,除了因为泰氏本人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结之外,也与他对中国特殊的情感密不可分。泰戈尔多次在不同场合表达了对中国友好的声音:早在1881年,泰戈尔便创作了《死亡的贸易》来谴责东印度公司向中国倾销鸦片,毒害中国人民的罪行;1916年在日本公开发表演讲,谴责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山东的侵略行为;1937年屡次发表公开信和诗篇,谴责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行径,站在中国人民的立场上支持正义的反抗斗争[10]683。泰戈尔的这些行为赢得了中国人民的尊重,翻译介绍其作品自然成为冰心的首选。即便是那3篇译自西方国家的作品也烙上了意识形态的印迹和国家的情感色彩,比如冰心翻译的美国诗人杜波依斯的《加纳在召唤》,该诗充满了对美国白人社会的强烈控诉,号召黑人和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觉醒吧,觉醒吧,啊,沉睡的世界/尊礼太阳”。冰心翻译这位美国诗人作品的原因除了作品本身蕴含抗争精神之外,与杜波依斯是一位被压迫的黑人作家身份有关。也与他在1959年和1962年两度访华有关。他的话“黑色大陆可以从中国得到最多的友谊和同情”[11]553拉近了中国与非洲国家的距离,成为1955年万隆会议之后亚非国家团结互助的具体例证。冰心翻译的另一位美国作家威尔士的《古老的北京》,叙述的是在日本全面侵华逼近前北京呈现出萧条死寂的景象。诗人多次采用“北京死了,死了”的诗行来引领全诗情感脉络的走向,倾述了一位中国人面对日本入侵时的内心情感。梁实秋先生评价说:“日本的军人恣肆,浪人横行,我们任人宰割,一个诗人能无动于衷?冰心也忍耐不住了,她译了一首《古老的北京》给我,发表在《自由评论》上。那虽是一首翻译作品,但是清楚地表现了她自己的情绪。”[12]冰心所有的翻译作品岂止只是表达了她自己的情绪,更多地是代表中国人民发出的沉重呼声。冰心翻译的第三位西方作家是来自欧洲阿尔巴尼亚的诗人帕拉希米,他曾到访过中国,而且他身居的国家先遭遇了土耳其、后遭受了德国法西斯的侵略,与中国同属被压迫民族的地位。冰心选译的小说《巡逻》正好反映的是德国法西斯入侵阿尔巴尼亚的故事,容易引起同样遭受日本法西斯侵略的中国人民产生共鸣。有学者在评价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中国的文学翻译为什么偏重亚非拉作品时说:“因为都是受压迫受剥削的民族,我国对亚非拉各国民族所遭受的苦难深表同情,对他们的独立斗争给予支持,对于他们建设国家的热情给予赞扬,这些感情都反映在文学翻译的选材和译介过程中。”[13]156冰心的文学翻译大都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完成的,其译作在具备个人独到审美特质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染乎世情”,成为那个时代翻译文学的构成部分。
冰心的翻译在选材上除了具有一定的国家立场之外,也与国内的时代语境密不可分。冰心翻译泰戈尔《吉檀迦利》的时期,中国正好是一个民族激情高涨且“劳工神圣”的年代,政治抒情诗成为国内诗歌创作的主导,诗人多抒发对新社会、国家和人民的热爱之情。在一元化审美和政治意识空前浓厚的语境下,此种文学诉求势必要求翻译文学同样具备“颂歌”的品格,而冰心翻译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正好应和了该时期中国的文学发展需求,因为这些诗歌多是抒发诗人对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祖国、爱和平爱劳动的人民、雄伟美丽的山川等的热爱和赞美之情,显示出诗人对祖国未来的美好构想。这一时期,中国的作家必须与人民融为一体,成为大众中的一员,冰心认为泰戈尔就是这样的诗人,他“是属于印度人民的,印度人民的生活是他创作的源泉。他如鱼得水地生活在热爱韵律和诗歌的人民中间,他用人民自己生动朴素的语言,精炼成最清新最流丽的诗歌,来唱出印度广大人民的悲哀与快乐,失意与希望,怀疑与信仰。因此他的诗在印度是‘家弦户诵’,他永远生活在广大人民的口中”[14]680。由此可以看出,泰戈尔被冰心描述成当时中国理想的作家形象,其具有民族主义情结的诗作也被看作是当时理想的赞歌,反映出冰心对泰戈尔作品的翻译具有浓厚的时代特点。冰心20世纪50年代对印度作家安纳德童话作品的翻译同样也是因为这位印度作家的作品“描写印度人民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压迫下的痛苦生活”[2]686,这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遭遇极其相似,成为中国劳动人民控诉旧社会的有力武器。因此,外国作品主题的合时代性成为冰心译介的关键原因。
文学翻译因为表达了译者的情感或译语国某个时代的情感诉求而体现出创作的功能,同时也在异质文化语境中赢得了生存空间。冰心的文学翻译在秉承文学性的同时,也给中国读者带来了期待中的精神食粮,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有机构成部分。
三
冰心在长达半个世纪的翻译活动中不仅体认到了译者应该具有严谨的态度,而且积累了丰富的翻译经验,其关于翻译的见解是当代中国翻译思想的重要元素。
冰心主张翻译应该直接面对原文而不能通过其它译本进行转译。她在《冰心译文集》的序言中说,其所翻译的泰戈尔诗歌“都是作者用英文写的,而不是经过别人翻译成英语的,这样我才有把握了解作者的愿意,从而译起来在‘信’字上,我自己可以负责任,我从来不敢重译”[6]1。冰心翻译的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散文诗是用英文创作的,并非纪氏阿拉伯语文本的英译本;她翻译的印度作家安纳德的童话《石榴公主》也是用英文创作的,而且她又到访过印度,对原作的故事背景较为了解,翻译起来可谓得心应手。文学作品的翻译难免会因为译者独到的理解或翻译出版的需要而具有几分“创作”的姿色,如果我们根据第三国语译本转译的话就会二度背离原作者意图和原文意义。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冰心认为译者唯有直接面对原文才能真正“把握了解作者的愿意”,最大限度地为国内读者呈现原作的风貌,摆脱五四前后泰戈尔翻译热潮在选材上难以遵从孟加拉语文本的不足。五四前后,泰戈尔在中国的译介多是根据英文译诗转译的,英文译诗已经失去了原文的音韵节奏,而翻译成汉语诗歌后,很多人又不注重译文形式而按照新诗形式来对应翻译,导致译诗与泰戈尔原诗在形式和音韵节奏上存在较大差异,难怪创造社的郑伯奇认为其时泰诗译本是“恶劣译本”:“太戈尔诗的中国译本,本没有好的,又都是由英文间接译来的,更与原文相左,遑论音节之妙。”[15]因此,冰心的泰戈尔翻译在中国翻译文学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它实现了泰诗中译选材的原初性。当然,冰心翻译选材的严谨作风也给她的翻译活动带来了局限,那就是她所认为的“我翻译的文学作品很少”,因为她不主张转译而要求原作必须是英文写成的,否则她“总担心重译出来的东西,不能忠实于原作”[5]673。
冰心常常以国内读者的接受能力为潜在的翻译标准,认为文学翻译应该顾及读者的阅读能力和阅读期待,是关于翻译文学接受问题的最早论述之一。根据接受美学的观点,大部分作家是针对其隐含读者进行创作的,“接受是作品自身的构成部分,每部文学作品的构成都出于对其潜在可能的读者的意识,都包含着它所写给的人的形象”,并且“作品的每一种姿态里都含蓄地暗示着它所期待的那种接受者”[16]105。翻译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种创作,而且翻译作品的针对性更强,译者的翻译活动更是按其隐含读者的接受情况展开的。“译者为了充分实现其翻译的价值,使译作在本土文化语境中得到认同,他在翻译的选择和翻译过程中就必须关注隐含读者的文化渴求和期待视野。”[17]3早在20世纪20年代,冰心就撰文呼吁翻译西书的时候应该以读者的理解为原则,译文语言既要通俗易懂又不能出现外国文字:“既然翻译出来了,最好能使它通俗……译本上行间字里,一夹着外国字,那意思便不连贯,不明了,实在是打断了阅者的兴头和锐气;或者因为一两个字贻误全篇,便抛书不看了。”[18]除翻译作品的文字要考虑读者之外,译文的表达也应该“图阅者的方便”,不能因为过于依赖外国文法而造成译文语气颠倒并疏离读者。她在翻译印度童话时,“为了便于中国儿童的阅读,我把较长的名字,略加删节;有关于印度的典故,也加上简短的注释;在文字方面,根据中国的口语的形式,也略为上下挪动”[2]686,这样做的直接目的就是要让中国读者更容易接受外来作品。冰心是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上讨论译作接受问题的先行者,她在译文语言和表达方面的形式自觉意识有助于提升文学翻译的质量。
冰心指出诗歌因为具有很强的音乐性而难以用他国文字加以再现,这也成为她所谓“译诗难”的症结所在。冰心虽为诗人却惧怕翻译外国诗歌,她的译作多是散文或散文诗,遇上迫不得已的“要求”才翻译诗歌作品。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冰心意识到诗歌是音乐性很强的文体,一经用他国语言加以翻译便失去了韵致。中国现当代诗歌翻译史上关于译诗难的认识较为普遍,但能够从诗歌外在节奏和韵律的角度对此加以言说显示出冰心对译诗形式的倚重。冰心回忆她在美国留学期间对英语诗喜爱有加,常被其抑扬顿挫的铿锵音节所迷醉,但当她将这些诗歌翻译成汉语后,原作的节奏便荡然无存。在冰心看来,译诗难保原作音乐性的弊端不仅体现在外诗中译方面,中诗外译也同样逃不过语言差异带来的“是非恩怨”。冰心早年在美国作硕士毕业论文时翻译李清照的诗词就遇到了这样的难题:“英语翻译要保持中文中易安词的韵或节拍是不可能的。这些成分在翻译中只有割爱,就像当时吟诵这些词的伴乐在朗诵时也只好舍去。”[19]660-661诗歌的形式内容很难用另一种语言等值地翻译到异质的文化语境中,冰心找到了人们一直以来所喟叹的“译诗难”的关键之处,那就是在音韵形式上,因为发音、声调和文化的差异,两种语言很难实现对等的翻译。依照翻译语言学理论,诗歌翻译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到语言和技巧层面上,认为翻译是用一种语言材料去等值替换另一种语言材料。但实际上,这种完全的“替换”对形式性极强的诗歌翻译来说是难以实现的:“形式感是可以把握的,如果从字、词、句、段、篇的组合来考察的话;但假如涉及声音、节奏、象征等等,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诗的音乐效果是无从翻译的。音乐性愈好,一首诗愈难翻译。”[20]385译语(汉语)与源语(英语)之间的差异,使诗歌形式的误译成了译者永远难以逾越的必然性结果。美国学者伯顿·拉夫尔(Burton Raffel)从语言差异出发,认为原诗的形式“无法在新的语言中再现”[21]215-216,其实阐发的也就是冰心所谓“不敢译诗”的旨趣所在。
以上关于冰心翻译成就、翻译选材以及翻译思想的论述触及了相关内容之一斑,况且冰心译作的影响、冰心翻译与创作的关系等也是值得研究的重要话题,故而其丰富的文学翻译成就和翻译思想有待学界作进一步探讨。
注释:
① “20世纪中国的各个历史时期,都有一些概念来涵盖时代的主题。……这些重大而统一的时代主题深刻地涵盖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走向,同时也是对知识分子思考和探索问题的思索。”(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4页。)
② 冰心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涉足翻译到80年代,一共翻译了8个国家19位作家的作品,具体情况如下:黎巴嫩1位诗人:纪伯伦的散文诗集《先知》、短诗集《沙与沫》。印度4位作家:泰戈尔的散文诗集《吉檀迦利》《园丁集》,诗选集《泰戈尔诗选》,小说6篇(《喀布尔人》《弃绝》《素芭》《吉莉芭拉》《深夜》和《流失的金钱》),诗剧《齐德拉》《暗室之王》,书信集《孟加拉风光》;安纳德的民间故事集《石榴女王》;波利坦的诗歌3首(《许愿的夜晚》《我写歌》和《一封信》);奈都的诗歌集《萨洛季妮·奈都诗选》。加纳4位诗人:以色列·卡甫·侯的诗歌《无题》;波斯曼·拉伊亚的诗歌《科门达山》;约瑟夫·加代的诗歌《哈曼坦》;玛提·马奎的诗歌《我们村里的生活》。美国2位诗人加上民间故事:杜波依斯的诗歌《加纳在召唤》;威尔士的诗歌《古老的北京》和北美印地安民间故事《渔夫和北风》。阿尔巴尼亚1位作家:帕拉希米的小说《巡逻》。朝鲜3位诗人:朴散云的诗歌《寄清溪川》,郑文乡的诗歌《你虽然静立着》,元镇宽的诗歌《夜车的汽笛》。尼泊尔3位诗人:恰赫兰的诗歌《临歧》;维雅蒂特的诗歌《礼拜》;马亨德拉的诗集《马亨德拉诗抄》。马耳他1位诗人:布蒂吉格的诗歌集《燃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