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主义”观照下古典神魔小说的动漫化传承发展
—— 以《封神演义》动漫演绎为例
2022-11-23徐金龙刘建华
徐金龙 刘建华
出于对“向后看”视角在神话学占据主导地位的反思以及回应文化产业和电子媒介技术对传统神话产生的重大影响,为构建“朝向当下”的神话学,促进神话学的发展,以“神话资源创造性转化”为主题的“神话主义”研究在近些年产生了积极的反响,但也存在着亟待补充、完善之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神话资源现代转化路径的研究。
神魔小说①“神魔小说”一词最早源于鲁迅,“当时的思想,是极模糊的,在小说中所写的邪正,并非儒和佛,或道和佛,或是儒释道和白莲教,单不过是含胡的彼此之争,我就总括起来给他们一个名目,叫做神魔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236页。是中国古代神话的重要结晶,承载着先人的原始想象和历史记忆,也是当下进行神话资源创造性转化的资源宝库。而动漫化传承发展不仅有利于将传统神话资源“活起来”,让中国神话通过动漫传媒走进大众、迈向世界,也是神话主义探讨神话在当代社会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所不可忽视的领域。《封神演义》作为我国古典神魔小说的代表作,近些年在动漫领域频频被改编再创作,在取得不俗成绩的同时也存在令人惋惜之处。在神话主义观照之下如何利用动漫传媒对古典神魔小说进行资源转化,重新激活人们对神话的认同感,实现其动漫化的传承发展,值得深入探究。
一、《封神演义》的源流及其成书过程
《封神演义》,俗称《封神榜》,明代隆庆至万历年间成书,全书共二十卷一百回,目前可以看到的最早版本藏于日本内阁文库。该书以纣王荒淫无道、姜子牙助周反商为线索,贯以道教内部阐、截两教各挺一方的对立,最终以殷商灭亡、姜子牙封神结局。纵观全书,从历史真实存在的武王、纣王、姜太公,到神话中的伏羲、女娲、神农、黄帝,再到宗教中的哪吒、杨戬等等,其人物、内容复杂斑驳,但从伐纣、封神的线索来看,主要有两大源流:一是殷周鼎革、武王伐纣的史实,一是玄天上帝收魔故事。
(一)武王伐纣史实的变异
殷周鼎革伊始,甲骨文和金铭文就已经有了相关的零星记载,在我国现存最早的古代文献资料《易经》《尚书》《诗经》等著述中也已相对完整,并出现了对其评论,关于武王伐纣最早的神异因数也可追溯至此。①如《尚书·武成》载“唯尔有神,尚克相予”,清梁章钜就认为此为《封神演义》的源头,见[清]梁章钜撰,吴蒙校点:《浪迹丛谈 续谈 三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1页。其后诸子百家从不同的观点与立场对这一史实反复论述,同时出于阐述自家思想的目的,对武王伐纣一事添加了许多奇闻逸事,如墨子在“天志”“明鬼”的思想下对武王伐纣的怪异化解读:
昔者殷王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上诟天侮鬼,下殃傲天下之万民,播弃黎老,贼诛孩子,楚毒无罪,刳剃孕妇。庶旧鳏寡,号啕无告也。故于此乎天乃使武王至明罚焉。……故昔者殷王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有勇力之人费中、恶来、崇侯虎,指寡杀人,人民之众亿兆,侯盈阙泽陵,然不能以此圉鬼神之诛。此吾所谓鬼神之罚,可为富贵众强、勇力强武、坚甲利兵者,此也。②吴毓江:《墨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36—337页。
当时诸子百家的不同解读方式和叙述内容就已隐含了对武王伐纣史实的改编与利用,这些都成为了封神故事的滥觞。其中影响最大的便是儒家王道仁政、圣王治世式解读,被后世文人奉为圭臬,至汉司马迁的《史记》、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以儒家思想为基调的武王伐纣基本确立。然而怪异之说并没有消失,反而被史家所采用,成为言之凿凿的历史叙事,《史记》的《殷本纪》《周本纪》《齐太公世家》中丰富的历史情节多来源于此。此后历朝历代文人在延续这一叙述模式的同时也不乏对这一事件和相关人物的述评,但都不脱离儒家道德化的叙事语境。此外,在以儒学为基调的前提下出现了许多怪力乱神内容,使得武王伐纣逐渐传说化、神异化。如:
武王伐纣,晨举脂烛。过隧斩岸,过水折舟,过谷发梁,过山焚莱,示民无返志也。至于有戎之隧,大风折旆,散宜生谏曰:“此其妖欤?”武王曰:“非也!天落兵也。”风霁而乘以大雨,水平地而啬,散宜生谏曰:“此其妖欤?”武王曰:“非也!天洒兵也。”卜而龟熸,散宜生又谏曰:“此其妖欤?”武王曰:“不利以祷祠,以击众,是熸之已。”故武王顺天地、犯三妖,而禽纣于牧野,其所独见者精也。③刘向:《说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606页。
武王伐纣,雪深丈余,五车二马,行无辙迹,诣营求谒。武王怪而问焉,太公对曰:“此必五方之神,来受事耳。”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既而克殷,风调雨顺。④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822页。
史实中,武王伐纣真正的战争时间非常短,仅集中在牧野之战一昼夜的时间就已决定胜负,在后世的不断传说化、神异化之下,武王伐纣逐渐发生流变,从史实成为了故事,伐纣战争也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坚战。
(二)玄帝收魔故事的流传
玄帝,全称玄天上帝,又称真武大帝、北帝等,是道教中掌管北方的重要神灵。其信仰源于古代的星辰崇拜,经历了由星辰崇拜、动物神到道教人格神的复杂演化过程。在宋代,玄武信仰进入了兴盛期,玄武神地位也随之提高,明朝时达到鼎盛。①李亦辉:《〈封神演义〉考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91—195页。虽然早在先秦两汉对武王伐纣的叙述中就有了“封神”的萌芽,但将“封神”作为整个武王伐纣的核心则是借鉴了玄帝收魔故事。鲁迅对此早有论述:“《史记》《封禅书》云,‘八神将,太公以来作之。’《六韬》《金匮》中亦间记太公神术;妲己为狐精,则见于唐李瀚《蒙求》注,是商周神异之谈,由来旧矣。然‘封神’亦明代巷语,见《真武传》,不必定本于《尚书》。”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74页。
玄帝收魔故事是玄帝神话传说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最早产生于《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太上说紫微神兵护国消魔经》等唐宋道家经书。在早期的道家经书中,玄帝受元始天尊之命下界“斩收妖魔”,收魔之后被封为“永镇北方”之神,但这些神话传说中都没有言明玄帝收魔的具体时间,多为“龙汉元年七月十五日”③张宇初编:《道藏》第1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12页。“时开皇甲申,数极百六”④张宇初编:《道藏》第11册,第427页。等虚构年份。
到了元代武当山道士编纂的《玄天上帝启圣录》和《武当福地总真集》,玄帝收魔故事则确定发生在殷纣时期,并与殷商鼎革、武王灭周有了诸多关联:
[玉清演法]按《元洞玉历记》云:至五帝世,当上天龙汉二劫,下世洪水方息,人民始耕。殷纣主世,淫心失道,矫侮上天。生民方足衣食,心无正道,日造罪愆,恶毒自横。致六天魔王引诸鬼众,伤害众生,毒气盘结,上冲太空。是时元始天尊与诸天上帝,说法于玉清圣境八景天宫,天门震闢,下见恶气,弥塞天光。于是妙行真人叩诚求请,愿救群黎。天尊告曰:“汝之恳请,不亦善乎,非勇果材,安能制断。惟北方位天奥之区,其方有神,名号真武,玄天之性,以正摧邪,降伏妖魔,归于正道。”妙行真人上白天尊曰:“缘何得此威神,下降凡世,收除魔鬼,救度群生,免遭横死,日有所益。伏愿大慈,允臣所请。”于是天尊命玉皇上帝降诏紫微,阳以周武伐纣,平治社稷;阴以玄帝收魔,间分人鬼。⑤张宇初编:《道藏》第19册,第575页。
商纣主世,残害酷虐。六天魔众,各现形迹,妖祥迭起,人鬼不分,盘结恶毒,伤害黎庶。时元始上帝说法于八景天宫上元之殿,黑毒血光秽杂之气上冲天门。妙行真人叩请威光亲行收除。上帝宣昊天帝尊正天历数乃敕天一之神,降生西土姬姓之国,名发,为周武王,使平治天下。⑥同上,第660页。
与此同时,随着玄帝信仰的盛行和戏曲、小说的发展,玄帝收魔故事被戏曲、小说所吸收改编,并通过它们而广为流传。以戏曲为例,元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明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猛烈哪吒三变化》中都有一个玄天上帝主管的驱魔机构——驱邪院,二郎神和哪吒皆是其干将。明中后期的小说《北游记》(全名《北方真武祖师玄天上帝出身志传》)更是全面叙述了玄天上帝从修行到受命再到收魔的全过程。玄帝收魔故事广为流传,对《封神演义》以姜子牙为核心的人物形象体系、以功成封神为结局的整体故事框架、以儒家政治伦理为根本的整体文化特征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了《封神演义》的源流之一。
(三)《封神演义》的成书过程
作为典型的积累成型小说,《封神演义》经历了漫长的成书过程:从殷商鼎革伊始,武王伐纣故事就在不断的流传与演绎之中。但对《封神演义》成书有着直接影响的当属宋元话本《武王伐纣平话》和明余邵鱼的历史小说《春秋五霸七雄列国志》。
《武王伐纣平话》,撰者不可考,现存元至治年间建安虞氏刊本,全书分上中下三卷,共三万多字。赵景深曾将《武王伐纣平话》与《封神演义》逐一对比,认为:“《封神演义》从开头直到第三十回,除哪吒出世的第十二、三、四回外,几乎完全根据《平话》来扩大改编。从第三十一回起,便放开手写去,完全弃掉《平话》,专写神怪的部分了;中间只把《烹费仲》和《伯夷叔齐谏武王》插在里面,这两小节算是《平话》里所有的。作者直写到第八十七回孟津会师,方才想到《平话》上还有材料不曾用进去,这才再用《平话》里的材料。加敲骨破孕妇、千里眼与顺风耳、火烧邬文化等。”①赵景深:《中国小说丛考》,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第99页。除为《封神演义》提供了重要底本以外,《武王伐纣平话》的另一贡献在于突破了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尽管宋元之前在对武王伐纣的叙事中怪异的成分越来越多,逐渐朝着神异化的方向发展,但终归没有脱离儒家道德化的讲述语境,其围绕的核心是王道仁政,讲述的目的是以求圣王治世。而《武王伐纣平话》不仅在主角上将传统的武王、纣王、姜太公替换为一虚构的角色——太子殷交,更是在书中极尽描写怪力乱神之事,将人物与情节彻底神异化。
明余邵鱼的《春秋五霸七雄列国志》(以下简称《列国志》)则大为不同。《列国志》中有关武王伐纣之事主要是在第一卷之中,大概也三万多字,现存最早的为万历三十四年(1606)重刊本。曾良在将两者进行对比之后认为:“《志传》虽然源于《平话》,但并非简单地重复,而是在《平话》基础上有明显提高,思想和艺术都超过了《平话》。”②曾良:《〈列国志传〉与〈武王伐纣平话〉》,《明清小说研究》,1997年第1期。这主要体现在《列国志》在内容上去除了许多怪诞之事,更加符合历史的记载。但《列国志》依然承袭了《平话》对武王伐纣的基本叙事架构,即先讲述纣王暴虐,后讲述武王伐纣以及殷交这一角色。其中也有不少诸如苏妲己被魅、西伯得雷震子等神异内容。这也使得《列国志》被普遍认为是《武王伐纣平话》与《封神演义》之间的过渡性作品。
总的来说,《封神演义》大概三分之一的内容来自《武王伐纣平话》和《列国志》。但其中依然有大量的内容为两者皆无,且主要是描写神怪、斩将封神的内容。因此,有学者认为《封神演义》在最终成书之前还经历了从词话本到刊本的过程,这一过程集中在明代前中期,其编者主要是当时未留下姓名的“说词人”,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武王伐纣的内容逐渐丰富。③李亦辉:《〈封神演义〉考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258—277页。总之,《封神演义》的成书经历了漫长且复杂的过程,从早期史实的不断变异,到《武王伐纣平话》的出现,再到《列国志》和词话本,《封神演义》才最终形成。但也正是这样一个世代积累、不断演化的过程赋予了《封神演义》独特的文化魅力。
二、《封神演义》的文化魅力
鲁迅先生曾评论《封神演义》道:“书之开篇诗有云,‘商周演义古今传’似乎在于演史,而侈谈神怪,什九虚造,实不过假商周之争,自写幻想,较《水浒》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逊其雄肆,故迄今未有以鼎足视之者也。”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74页。但《封神演义》之所以能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占据一席之地,成为神魔小说的代表作之一,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其“自写幻想”中所蕴含的文化魅力,历久弥新。
(一)不羁的人物设定
林辰认为《封神演义》有三奇:“一奇是创造了一批躯体奇形的,有奇异功能的人物;二奇是‘发明’了一批奇异的武器;三奇则是设计了一套适合于赛法宝、比法术的战斗战法。”②林辰:《神怪小说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09—310页。其核心正是其中复杂的人物设定。以道家神谱为底本的《封神演义》,在传统道家神灵的基础上添加了许多佛教、儒家甚至民间信仰的神灵,将他们融合进“封神”的架构中,并一反原有的设定:佛门中“三世佛”之一的燃灯古佛在书中却是阐教仙人,女娲也与传统的慈爱形象大为不同,民间信仰的众多动物则化身上仙,与儒、佛、道平起平坐。在这种不羁的人物设定之中,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人物、法术、法宝轮番上阵,逐步推进小说叙述,这还不包括取材于上古神兽的众多坐骑。这样大规模、无所顾忌的人物设定在中国小说史上无疑是一朵奇葩,赋予了其独特的吸引力。
(二)多重的主旨解读
殷周鼎革、武王伐纣的史实为《封神演义》提供了基本架构和线索,但在其千年的形成过程中却逐渐跳出了历史的束缚,成为了一部杂糅各个时代不同社会文化、神话传说与宗教信仰的神魔小说。在多样文化长时间的浸润之下,《封神演义》本身就已蕴含了多重主旨,神魔的外衣下不同读者在不同时期都会解读出不同的主旨内容。民国时期的张冥飞就尖锐地批评武王伐纣背后是统一天下的野心,而一众神仙则是做皇帝者的走狗,③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89—490页。这无疑是在反讽当时的乱世。而当下这个个体主义盛行、思想多元的时代,我们更加看重的是其中的反叛和个体奋斗精神,这也是为什么“生而为魔”却“逆天而行斗到底”的哪吒在有着三百多位神灵的封神榜中脱颖而出,独得大众的喜爱。
(三)思辨的人性与神性
在常识中,中国的神应是纯洁、至高无上的存在,只有西方的神灵才具备如人一般的喜怒哀乐,更何况商周战争在历史叙事中多是善与恶、正与邪的对立,但在《封神演义》中却不是这样。突出的表现就是本应是惩恶扬善的“封神榜”中充斥着大量的反派人员,奸臣、佞臣纷纷成神,连纣王都能被封为掌管人间婚嫁事宜的“天喜星”。而按书中描写,纣王还算合格,只因在女娲庙题了一首淫诗,女娲大怒:“殷受无道昏君,不想修身立德以保天下,今反不畏上天,吟诗亵我,甚是可恶!我想成汤伐桀而王天下,享国六百余年,气数已尽。若不与他个报应,不见我的灵怪。”④许仲琳:《封神演义》,长沙:岳麓书社,2018年,第4页。殷商的覆灭则应归咎于女娲安排之下妲己的祸国,神性与人性在书中不再是非分明,充满着可供思辨的哲理性。
(四)曲折的故事情节
《封神演义》全书一百回,将最初史料中寥寥数语的武王伐纣扩充至七十万字,从纣王进香女娲宫到最后姜子牙封神,书中的每一环节都充满了想象力,环环相扣,也相当曲折,如妲己进宫及被狐妖所杀;纣王将姬昌骗至宫内将要诛杀,却又将其放走,姬昌酒后失言又被囚禁;哪吒的出世、抽龙筋、莲花化身更是引人入胜,成为了其中的经典情节;更不用说之后武王伐纣的三十六路,胡适曾称赞“《封神》中的三十六路,一路未完,一路已起……其章法之波澜起伏,实胜于《西游记》。”①胡适:《胡适学术文集·中国文学史》,姜义华编,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202页。就连其中或集中或穿插描绘纣王的暴虐、昏庸、可笑的情节也相当细致,充分表现出了每位人物的性格。
总而言之,由于《封神演义》的多元思想和复杂的形成过程,使得“它‘事无可稽,情有可信’,既不受现实逻辑制约,而可自由驰骋,随意结撰,极人类想象力之幻;又可以借想象以征服自然力,于荒诞无稽之中寓‘制天命而用之’之意,集艺术幻想和科技幻想于一体,高扬人类主体精神,成为封建时代的神话艺术”。②刘上生:《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史》,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31页。《封神演义》充满了非凡的文化魅力,而正因这种文化魅力,其在现当代才能不断地作为影视蓝本出现在荧幕中。
三、《封神演义》动漫化实践
在《封神演义》成书之后,相对于昂贵的纸本,更多人是通过说唱、戏曲、评书等改编形式才获知其种种离奇的情节,宫廷中更是出现了专供内廷的明杂剧《哪吒三变》和清宫大戏《封神天榜》。可以看出,《封神演义》在成书以后即被各种艺术形式所利用,进入20世纪,在延续传统的改编方式以外,以漫画③本文中的漫画概念包括连环画在内。、动画片、动漫电影为主的动漫化成为了新兴但影响巨大的改编方向:对象上,从最初对某一情节或某一人物的部分改编,到将《封神演义》整体改编;内容上,从简单的照搬原著故事到创造性的重构;手段上,从黑白到彩色再到现在的全新的电子技术。
(一)漫画
据统计,建国后至改革开放前仅有两部与《封神演义》相关漫画:一是1957年著名国画大师程十发绘制的《哪吒闹海》,另一部是1958年出版的成套《封神演义》。20世纪八九十年代漫画创作迎来了高峰:这一时期有十余家出版社争相出版关于《封神演义》的连环画,还出现了精美的16K大尺寸彩色《哪吒闹海》。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漫画最为畅销,出现了供不应求的情况:新华书店系统的大量订单只能满足三分之一。1981年出版的《飞虎反关》《土行孙》和次年出版的《哪吒闹东海》销量都在五十万册以上。于1982—1983两年间出版的相关封神故事系列发行量也都在十五万册以上。人民美术出版社于1982—1985年间发行的《封神演义》共十五册,各册发行量都在四十到五十万之间。此外,中国戏剧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少年儿童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浙江出版社、河北人民出版社等各大出版社都有大量与《封神演义》相关的连环画、漫画出版,并取得相当不错的销量。九十年代中后期,《封神演义》漫画借“收藏热”又重新销量大增,但此后漫画出版大不如前。④温婷婷:《〈封神演义〉原典与电视剧改编版本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29页。
(二)动画电视剧
相比于漫画的起起伏伏,《封神演义》相关动画电视剧则相对较少。1974年,张英电影公司改编出品了两岸三地第一部宽银幕、彩色动画长片《封神榜》。199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打造的百集电视动画电视剧《封神榜传奇》开播,这也是国内第一部运用数字化电脑技术制作的国产动画电视剧。2003年,由张藜导演、吴楠编剧、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制作的五十二集动画电视剧《哪吒传奇》开播,此后获得诸多奖项,也是《封神演义》为数不多相关动画电视剧中最出色的一部。此后,在2008年还播放了一部《封神榜》,但反响平平。
(三)动漫电影
动漫电影是《封神演义》动漫化的重要领域,最早可追溯至1928年长城画片公司制作的《哪吒出世》。1979年,我国第一部大型彩色宽银幕动画长片《哪吒闹海》上映,该片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耗时一年零三个月制作完成,并在1980年成为第一部在戛纳参展的华语动画电影。1986年,上海、福建两地的美术电影制片厂携手合作推出了六集系列木偶片《擒魔传》,影片的场景、音乐、木偶脸谱都具有浓郁的京剧、木偶戏和布袋戏的元素,也是中国第一部用电影手法拍摄的木偶片。此后,《封神演义》的动漫电影改编随着整个中国动漫的没落而陷入了低潮。直到2015年,重新上映了一部《哪吒闹海》,但评价不高。令人欣慰的是,彩条屋根据《封神演义》拍摄的中国神话系列影片引人注目,其2019年推出的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总票房突破五十亿,观影人次破亿,既是2019中国电影票房总冠军,在中国影史票房也位列第三,被视为“国漫英雄”。2020年国庆,电影《姜子牙》也正式上映,成为了继“哪吒”之后民众关注度最高的动画电影,尽管相对《哪吒》的成功,《姜子牙》的不足之处明显,但依然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更重要的是,这两部影片一方面体现了中国动画电影水平已相对成熟,另一方面也推动了《封神演义》动漫电影走向体系化,开始构建自己的“封神宇宙”。
综上,《封神演义》的动漫化改编大致经历了漫画、动画电视剧、动漫电影三个阶段,其黄金期大致分别对应着20世纪50到90年代、21世纪初期。可以看出,尽管《封神演义》的动漫化成果总量还算丰富,但每一类别的成果并不多,精品更少,且相互之间关联不大,没有形成完整的产业链,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四、古典神魔小说动漫化传承发展路径
神魔小说是我国古代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源流可追溯至上古神话。从千年前的《山海经》《搜神记》,到明清的《封神演义》《西游记》,历史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但这庞大的神话资源宝库要想成功实现动漫化传承发展,殊为不易。好在,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和技术积累,我国在这方面既产生过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也有着不尽人意之作,动漫产业所面临的问题也越来越清晰,对我们寻找神魔小说的动漫化传承发展路径都有着正反两方面的启示借鉴意义。
(一)以内容为王
无论是漫画、动画电视剧还是动漫电影,经过这几年的经验教训可知:一部作品的受欢迎程度并不完全取决于画面如何精美、技术如何高超,而要是取决于其讲故事的能力。以《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为例,两者同为一个公司出品,风格相近,相隔也只有一年,但前者口碑爆棚,被称为“国漫英雄”,后者却在一经放映之后便争议不断,截止至2020年11月4日总票房仅15.82亿,不仅与《哪吒之魔童降世》相差甚远,就是与同时上映的《我和我的家乡》也有着不小的差距。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姜子牙》的讲故事能力不如两者,好的中国故事没有讲好。“有人说,互联网时代是一个技术的时代。这自然不错。我们更应该看到,互联网时代也是一个内容的时代,并且是一个内容的‘黄金时代’。”①许敏球:《内容依旧“为王”》,《视听界》,2020年第5期。这是一个信息时代、互联网时代,“内容”是一部作品的核心竞争力。
(二)展现“中国学派”风范
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后期,中国动漫以手绘、剪纸、木偶、水墨等中华民族传统的文艺形式,并充分利用我国传统音乐、戏曲等内容,创作出了一大批中国人所特有的生活气质、艺术风格、文化精神和审美趣向的动漫作品,这种鲜明的民族风格和别致的美学特征让中国动漫以“中国学派”之名享誉世界。但遗憾的是,随着90年代之后信息技术的冲击和日美动漫的大举进入,“中国学派”一蹶不振、每况愈下以至销声匿迹,逐渐退出了曾经无比辉煌的舞台。在全球化语境之下,中国动漫要想突出日美动漫的重围,在深入挖掘本民族优秀的文学资源之外,也要在技术上将民族特色与当代技术结合起来,以本民族别具一格的思维方式、艺术手法来讲述属于中华民族的故事,使动漫作品更具民族气派和民族风格,展现曾经属于“中国学派”的风范。
(三)完善动漫产业链
动漫作为综合性的艺术,以电影、电视、手机等多种大众媒介为传播载体,包含了ACGN(Animation,Comic, Game,Novel)即动画、漫画、游戏、小说以及相关衍生品(文创、日用品、服装)等多样内容,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动漫文化。以动漫文化为基础孕育而成的动漫产业则被誉为“21世纪创意经济中最有希望的朝阳产业”。②彭玲:《动画创意产业》,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25页。据统计显示,目前世界上动漫产业最发达、最完善的日本,2019年度动漫产业(含周边产品)的产值已超两万亿日元,其中几乎近半数来自海外市场。其动漫产业链以漫画起步,进而衍生至动画电视剧、动漫电影以及游戏等,除此之外,文创产品、线下主题乐园、展览等也是重要内容,不仅为其制造了巨额的利润,也产生了如火影忍者、海贼王、千与千寻等深入人心的作品。动漫产业链在创造经济利益的同时也促进了动漫产品的传播与推广,形成了良性循环。而在我国,动漫产业过度依赖影视产品,尤其是动漫电影,电影票房既是一部动漫成功与否的标志,也几乎是其全部的收益来源,这不仅极大限制了产品的开发与传播,也是对优秀资源的一种浪费。
(四)充分利用多媒体技术
得益于国内外优质动漫作品的不断涌现,二次元用户规模有望在2020年突破四亿用户大关。如何与这庞大的潜在消费群体产生联系也成为了当下最重要的课题,而多媒体技术正是最佳途径。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当下的媒介越来越多元化,除传统的书籍、电视、电影院外,各大视频播放平台、手机阅读软件以及近些年短视频快速崛起,它们既对传统的传播媒介构成了挑战,也为新时代下信息的传播提供了全新的渠道和机遇,我们不必再花大量的时间去阅读神魔小说才能知道其中的内容,神魔小说也不仅仅限于书本、电影等资源转化途径。以漫画为例,我们已经有了快看漫画、腾讯漫画、哔哩哔哩漫画等手机软件,其背后的大平台更是使得漫画并不缺乏消费和使用群体。更不用说抖音、快手等日活跃量过亿的平台软件。充分利用多媒体技术既有利于动漫作品的宣传与推广、扩大神魔小说动漫化作品的影响力,最重要的是能够借助这一手段直接与潜在的消费群体产生紧密联系。
结 语
“神话”作为古老事物,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千古未有之大变局”之中,也遭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神话的发展被科学遏止了,在分量和长度、比率和标本的重压下,它陷入停顿呆滞状态,甚至几乎是已经灭亡了”。①[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317页。但神话的魅力却没有消失,在被文化产业、新媒体技术所威胁的同时,也蕴含着转型的机遇,更扩大了转型的路径。对神话在新环境之下进行资源转化的探究和“神话主义”的提出正是神话学对这一转型的回应。
而神魔小说是我国神话传说流传、演变的重要结晶,在神话主义观照之下,如何利用现代文化产业和新兴的传媒技术使其实现资源转化利用,将其从原本的日常生活语境移入到新语境之中,并赋予其新的功能和意义,正是当下神话资源转化研究的重要任务之一。动漫不仅是无国界的大众化视听语言,是当下各个年龄群体都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也极具文创产业发展潜力,因此,神魔小说的动漫化传承发展至关重要。从《封神演义》系列动漫化创作实践可知,我们并不缺乏神话资源,反而是挖掘不深入、利用不充分;而且我们已经有了充分的技术条件,神话资源也不缺少与大众产生联系的途径。简而言之,重视神魔小说这一宝贵的神话资源宝库,再辅以恰当的动漫化传承发展路径,将文化资源创造性转化为文化资本进而创新性发展为文化产业,我们相信未来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国漫英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