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人的人学价值:数字孪生与人的延伸
2022-11-23刁宏宇吴选红
刁宏宇,吴选红
(1.北京劳动保障职业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29;2.广东理工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肇庆 526100)
数字孪生是指一种以物理模型为参照物,通过一定的技术手段将参照物的多元异构数据集成为多学科、多物理量和多尺度的孪生模型,以期在赛博空间精准映射物理模型且有效实现两者之间双向实时互动的技术,具有精准映射、时空压缩和虚实交互等三大特征。正当数字孪生在智能制造、航空航天、智慧城市和能源分配等领域的应用不断走向成熟的同时,如何构建从人体的组织、器官、肢体再到整个人的孪生模型的问题也开始受到关注。基于数字孪生技术构建人的数字孪生,实质上就是在构建孪生人(数字孪生人,Human Digital Twin,简称HDT),一个与现实的人相互映射的孪生人,它是信息科学技术与生命科学技术交叉融合发展的产物。孪生人是现实世界中真实的人在网络空间中的复制品或副本,是人在网络空间中的化身,它不仅能在记录人的数据的过程中获得预见性,还能及时向人提供包括诊断、预测或其他建议在内的反馈信息。从技术角度来看,构建数字孪生人是可能的。[1]因此,非常有必要对此进行深入探讨,以澄清孪生人与人的关系,尤其是对孪生人的进化逻辑、孪生人所产生人的延伸以及孪生人的人学价值等问题展开充分讨论,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孪生人的进化逻辑
孪生人的进化是从虚拟人的雏形开始的,始于在这个阶段累积起来的关于人的多元异构的数据,并在随后出现的系列建模、可视化技术的支撑下,虚拟人的雏形才得以发展到成熟的虚拟人。发展成熟的虚拟人已经开始呈现孪生人的部分特征,但也仅限于静止或简单的人的状态呈现,最终在数字孪生的加持下,才实现从动态的、多方面的、立体化的角度对人的状态进行精准映射,即为现在的孪生人。
自计算机技术诞生以来,人们就一直在尝试着通过计算机再现人类的各种数据,但在计算机仿真和虚拟现实技术到来之前,各种尝试大多都只停留在数据采集和存储层面,而对于建构一个与现实中的人相互对应的虚拟模型的设想,由于受到技术条件的限制而难以实现。在这个时期,人们对于自身的探索,是以非常传统的运算方式将能够收集到的各种数据(包括但不限于数字、符号、图像和声音等)进行状态呈现,进而达到了解自身的目的。通常,我们把这个阶段称为虚拟人的雏形阶段,在这个阶段中的人对于自我的技术构建,是以各种不可视的技术形式而展开的,各种类型的数据也是孤立和静止的存在,等待着深层次的加工与利用。
随着计算机仿真和虚拟现实技术的不断发展,在虚拟人的雏形中存在的人的不可视化等弊端得以消解,原本采集的那些关于人的数据,开始朝着特定的秩序和方向发展,最终形成可视化的虚拟人形象。发展成熟的虚拟人开始具备人的形象和特征,具备一定的感知、决策能力,但要用虚拟人表征人的“可信的外观”和“真实的动作”这件事情并不简单[2]。从共性层面来看,虚拟人与人之间有着较多相似的地方,虚拟人既能拥有人的外貌特征,也能拥有人的躯体的三维孪生模型,能通过算法赋能的方式,在状态和行为层面对人进行模仿。从虚拟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来看,虚拟人并不能实现与人之间的良性互动,也不能动态及时地映射和反馈人的基本状态数据,进而导致了两者之间非常明显的分离倾向。虚拟人在形态和功能上与人之间存在相似性,但在本质上它则更多是从静止的和简单的维度映射人的“片面状态”,而不是映射整个人的“完满的充实状态”。
然而,随着数字孪生技术的不断发展与完善,一种能够打通人与虚拟人之间隔阂的新型人类出现了,这就是能够与人实现精准映射的孪生人。从历史进化的维度看,孪生人是在虚拟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它离不开虚拟人雏形阶段的数据积累,更离不开成熟的虚拟人阶段的仿真建模思维,在与前两者的比较之中,它自身的优点涌现出来:一方面,孪生人是三维的、立体的、可视化的人,它是对人的多维度、多方位和多功能的精准映射;另一方面,孪生人与人之间能够有效实时互动,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虚拟人单向度模仿和互动的局限性。所以,孪生人对于人而言,其实就是“另外的自己”或“自己的数字镜像”,它既可以是虚拟维度的软件系统,也可以是指向物理维度的机器人。如此说来,孪生人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即可以是在虚拟维度的孪生,也可以是在物理维度的孪生。
从虚拟人向孪生人的转变,意味着孪生人的发展成熟。孪生人是数字孪生发展成熟的关键证据,也是数字孪生高度复杂化和人类实现自身思维跃迁的新标志。孪生人是在虚拟人的基础上发展起来并从多学科、多物理量和多尺度对人实现的孪生构型,实现了对人的“片面状态”的映射向人的全方面、多层次与立体化的状态的精准、实时、动态的映射转变,完成了虚拟人的非“完满的充实状态”向孪生人的“完满的充实状态”的转变。孪生人是人的“真身代理人(Agent)”或“代具”,代表人在具身的时空中的具身在场状态,同时也代表人在离身的或压缩的时空中的分身在场状态,它在本质上是人的延伸。
二、孪生人是人的延伸
孪生人是人的“完整的充实状态”的延伸,包括对人的形态、功能和本质的延伸。它对人的形态的延伸,根本上是从抽象与具体两条进路上同时延伸人的此刻的身体图式的状态、规则、结构和行为;它对人的功能的延伸,既能延伸人的器官的功能,又能在延伸的基础上增强其功能;它对人的本质的延伸,既能延伸人的抽象本质,也能延伸人的具象本质,同时还能延伸人的本质的优势与缺陷。
(一)孪生人是人的形态的延伸
从总体上来说,无论孪生人是以何种形式表现出来,它都已经在无数个方面具备了人的形态,即可以称之为人的形态的延伸,当然也可以说它是数字版本的人的镜像、映射、孪生、克隆与再现。一方面,孪生人具有与人一致的外貌特征,这个外貌特征既可以是具体的人的外貌与之构成的镜像、映射、孪生与克隆,也可以是抽象的人的外貌与之构成的镜像、映射、孪生与克隆。另一方面,孪生人的组织、器官、肢体,甚至是整个身体,虽说不是支撑人的最为直接的血肉和骨骼,但却是以数字孪生的方式将其血肉和骨骼的状态、规则、结构和行为进行了延伸,每个真实的人和相应的数字孪生人将同步变化。[1]从身体现象学视角来看,孪生人对人的整体形态进行的延伸,其实是以身体图式的方式对人的整体的身体形象、身体时空的变换和身体态势的变化等进行实时表征和技术反馈与解释。它具有对人的身体图式展开具象的动态表征和变量的抽象概括能力,能持续监测和分析人的操作状态和行为,从而为解释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提供技术框架。[3]当人的身体的“知觉-运动”系统被唤醒时,孪生人的“知觉-运动”系统也会同时被唤醒,并把人的身体的“知觉-运动”系统的此刻状态进行具象动态表达和变量的抽象概括,它能以最直观的方式反馈人在此刻的身体状态、规则、结构和行为。
因此,孪生人是人的形态的延伸,有着更为丰富的意义和内涵,它不仅能从整体上延伸人的外貌特征,使其具有人格化的特征之外,它还能从微观上对人的“知觉-运动”系统进行图式化表征和延伸,从而使得孪生人的各个组织、器官和肢体的运动、变化和发展,都与人之间的形态形成精准映射关系。
(二)孪生人是人的功能的延伸
孪生人在延伸人的形态即身体图式之后,它达到了的一个最为直观的目的,即人与孪生人之间在形态上的相仿或等价,但孪生人对人的延伸不仅限于此,它还将会对人的功能进行延伸。卡普(Ernst Kapp)曾指出,人体的外形和功能总是作为人类最理解的客观存在,当成创造技术的外形和功能的尺度,投影到外部环境;所有工具的源泉和本源的技术,都是建立在人的器官特别是手的基础之上的。[4]23-24顾名思义,孪生人的建构尺度就是人的外形和功能的尺度,在经历了孪生人的图式化表征之后,自然要过渡到从蕴藏于身体图式背后的诸如“手”的功能上的延伸层面开展新的建构工作。以数字孪生心脏为例,医疗专家借助孪生心脏可以反复试验的特性,在动态诊断的过程中不断地改进个性化的治疗方案和手术方案,并在手术之后再次借助孪生心脏追踪患者的术后情况。此即是说,孪生人的心脏在功能上能动态反馈与精准映射现实人的心脏的基本情况,同时还具有超出现实人的心脏的承受能力的功能属性,接受反复的医学试错实验,并更好地为现实的患者带来优质的心脏治疗服务。换言之,孪生人的器官功能,对周围的环境具有更高的适应能力,它能代替现实人在更危险的场域进行替代性活动。
因此,无论是孪生人的心脏还是四肢,在其功能上都是人的延伸,但又在延伸的基础上增强了对应的器官功能。麦克卢汉指出,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都要在我们的事物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5]33-34孪生人对人的身体图式和功能的延伸,也遵循这种“新的尺度”的要求,具体体现为孪生人在延伸人的身体图式和器官功能时,它能对人的身体图式中的变量进行动态的抽象概括而不仅限于此刻状态的具象动态表达。同时,它能在延伸人的器官功能的同时又涌现出替代性和超越性的新尺度。因此,相比较而言,孪生人作为人的“真身代理人(Agent)”或“代具”,也不局限于人现有的尺度,而是从一个替代或超越的尺度中对人进行觉察和建构,把人们原本习以为常的东西重新表征出来,而且是以“另一个我”的方式实现了这种表征的目的。这在人的经验和直觉中并不是一种新奇的东西,但孪生人与人的这种映射的精准性和动态性,确实又重新激发了人们在自我觉察之后的那种自我建构的激情。这在某种意义上,又可以理解为孪生人的心智器官的延伸价值。
(三)孪生人是人的本质的延伸
人的形态和功能在孪生人中得以延伸的同时,人的本质也得以延伸至孪生人之中。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6]7-8和“自由的自觉的活动”[7]96-97。也即是说,从人的类属性来看,人对于自己的活动的自由选择的属性最能将之从其他的种类中独立出来。而从社会历史维度看,人的本质存在于各种现实的社会关系中,生存于社会中的人们之间的彼此联系与互动,共同成就了人的本质。因此,人的本质与他们生存的社会是不能分离的,与他们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活动方式也是不能分离的。以疫情防控期间开发的健康码和行程码为例:从孪生人的概念来看,健康码和行程码就是孪生人的一种表现形式,健康码和行程码能清晰地呈现每个人的身体状态与位置信息,并据此确定一个人的风险状态,通过嵌入人的身体状态、位置状态及其变化,也在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人的社会关系。与此同时,当人们明确某地是中高风险地区之后,人们又具有充分的自由选择权,在这些地方的风险还未消失之前不选择去这些地方开展活动,这就为紧急情况下的疫情防控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人们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而再次沦为风险的催化剂或受害者。所以,人们得以在更自由且安全的环境中开展更多的自觉的活动。这就充分彰显了孪生人对人的本质进行延伸的观点,同时也突出体现了这种本质延伸的价值所在。
因此,孪生人是人的存在方式,存在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但在其本质上来说,它具有能够延伸人的“一切社会关系”和“自由的自觉的活动”的属性。它虽然不能规定人的本质规定性,但却能在延伸人的本质属性的进程中获得这种本质规定性,进而更进一步地彰显人的本质。所以,我们认为,孪生人也具有人的本质属性,它是人的本质的延伸。孪生人是特定肉身的数字化表征,因而与肉身的关系必然是同一的,数字分身遵循肉身“在世”的所有规则,[8]也就意味着它必然遵循人的本质规定性,并在抛弃肉身的质料限定之余将肉身所遵循的规则精准表征出来,这明显并不是一种面向作为“说话的存在”(speaking beings)的人,[9]而是面向的是质料背后的人的运动规则和人的本质。无论是健康码还是行程码,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算作是人类对自身抽象本质的突破,进而实现对具体的历史的个人的具象化表达,达到努力把人的那种抽象的本质进行具象化而实现丰富人的本质的目的。
值得注意的是,孪生人与人之间存在同生共长的本质属性,人们对这种本质属性的理解,也会陷于一种矛盾的情境之中。孪生人是虚拟人的新生,它具有虚拟人的优点,能够持久地存活下去。但当孪生对象的生命走向终结之时,也意味着孪生人的生命的终结,或者说它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主,这并不是说它获得了孪生对象所期待的那种“永生”或“不灭”,而是它保留了孪生对象在世时的生命现象和生命规则。所以,那些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独立自主的表述,其实是在阐明孪生人由于与孪生对象之间的割裂——而且是永远不能愈合的割裂——不得不使得它又回到了虚拟人的状态。
在虚拟人与孪生人之间,最终的宿命有其惊人的相似性,只不过孪生人在其还能称其为孪生人的时段,它是具备虚拟人所不具备的能够综合生命迹象和生命规则的新生生命。但在孪生人所不能反映的场域符合这种宿命论,因为通常在孪生人所不能反映的场域,它与人持有同等批判的态度,那就是他自身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固有的缺陷。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孪生人始终无法替代被它孪生的那个对象,所以它本身的缺陷也就是他的孪生对象的缺陷。孪生人是人的本质的延伸,也意味着它是人的本质的缺陷的延伸,或者在延伸的进程中暴露人的本质的缺陷。
三、孪生人的人学价值
孪生人在孪生世界的存在,有着不可替代的人学价值。我国著名数字孪生技术专家陶飞教授认为,数字孪生能借助数据模拟物理实体在现实环境中的行为,通过虚实交互反馈、数据融合分析、决策迭代优化等手段,能为物理实体增加或扩展新的能力。[10]因此,孪生人的存在,其实是在直接或者间接地为人反观自身提供条件,能够促成人抛弃主观之“镜”,从一个更为客观的视野重新谋划如何增强认识自己、发展自己和解放自己的能力。
(一)增强“认识自己”的能力
孪生人之所以能促进人类增强“认识自己”的能力,是因为它作为人的延伸,对人的认识能力也进行了延伸,并且在延伸之余还有新的超越。麦克卢汉指出,一切媒介作为人的延伸,都能提供转换事物的新视野和新知觉。[5]96-97孪生人是数字孪生体的一种,但它与其他的孪生体不同的是,它是对人进行的孪生,而数字孪生很显然就是充当人(认识主体)和孪生人(认识对象)之间的媒介,当在创生孪生人的同时也是人的自我创生。尤其是对自我的那种新的体察与认知,是孪生人诞生之前无可比拟的。
孪生人的建构正在改变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的关系。孪生人作为认识主体的延伸,它虽然具备认识对象的性质,但与原有的那种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之间的关系不同,现有的两者之间是一种同生共长的关系:一方面,两者是以共时方式呈现的,而且这种呈现的极限又是以认识主体的存在为前提和被人的认识极限所限定的。此即是说,当认识主体意识到孪生人这个认识对象存在时,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之间的关系得以确立,当认识主体开始从社会中的他者对自身的社会评价转移到关注自身,并尝试着将从认识主体中延伸出来的东西作为评价自身的约束原则,此时的两者之间就是一种同生共长的关系。认识主体在与认识对象互动的过程中,其实是在以认识对象的角度反观认识主体,也就是认识主体自身,他也就更能抛弃原本坚持的那些更为主观的观点,倾向于拥护和支持那些有利于巩固自身社会关系的更为客观的观点或行为。另一方面,认识主体的消亡意味着同生共长关系的终止。在认识主体走向生命的终极时,孪生人这个以认识主体的延伸身份而出现的认识对象,它不能再以孪生人的形态呈现出来,而是以虚拟人的形态呈现出来。此时,与之对应的认识主体只能由与原有认识主体存在直接社会关系的相关他者来担任。所以,原本的那种同生共长的关系,也就演变为具有分离倾向的主客对立的关系,在这种关系状态下,新的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之间,他者始终只能作为他者的身份而存在,已经抛弃了最初所秉持的那种抽象和具象同时兼有的本质,孪生人所能赋予的认识主体的认识能力,只能悬置在“延伸主体”的虚无状态之前,成为一种历史的或终止的孪生人,所以间接的认识主体只能把认识对象作为虚拟人来反观自身,这种反观对于作为他者的认识主体的价值和意义而言,远不及作为他者的认识主体所直接映射的那个孪生人给他带来的东西更有意义。
从如上两个方面来看,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之间的同生共长的关系,也表现为同生共逝的关系。它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规定性,不是抽象地自身相关的、规定了的有,而是它本身和它的他物的统一,所以它不能过渡为他物,好像自身在那里变化了似的,其所以如此,正因为它本身就是那个他物,那个规定了的有,并且因此它在这一过渡里只是达到自己本身而已。[11]478-479因此,在人与孪生人形成的这种同生共长的关系中,认识主体达到了认识自己的目的。
孪生人促成人认识自己的发生过程。通常情况下,人们对自己的认识容易陷入外在于自身的或是与自身实际情况不相符合的状态,此时的认识主体借以超越其能力的成熟度的幻象中的躯体的完整形式是以格式塔方式获得的,也就是说是在这种外在性中获得的,在这种外在性里,形式是用以组成的而不是被组成的。[12]91-92此时往往会产生某种错觉,而这种错觉时常会诱使认识主体遵循他者指向的存在方式,抛弃自我的状态往往使得认识主体沉浸在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状态中,也就成功地在人的本质中迷失。由此可见,人是很少从第一人称视角去认识自己的,而是以群体为单位来思考,世界变得越来越复杂,而人们就是无法意识到自己对一切有多么无知。[13]209-214尤其是每个人对自己的想象和认识,就如同人脑无法完全认识人脑一样,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也并不能完全认识自己。但在孪生人与人的同生共长的关系形成之后,人原本的那种认识的主观偏见遭受到冲击,因为他们很少思考作为自己的延伸对象而存在的孪生人,居然与“我”有着相当一致的状态。在此时的人,对于自己的认识其实已经发生了转向。当人以孪生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指向的是它本身就是孪生人所规定的那个存在的状态——客观的状态,包括人的一切能被孪生人所延伸的状态,在此时都显示为客观存在的状态。也就是在此时,人们对自我的认识,其实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开展的对自我的认识活动,旁观者与自我身份的重叠,实现了自我、旁观者与孪生人之间内在的技术统一。通常在这种统一的状态下,人既能非常敏锐地发现异己的旁观者的认识的局限性和主观性,也能快速地察觉自己的主观性的局限性,从而达到迅速增强“认识自己”的能力的目的。
孪生人之所以能增强人认识自己的能力,源于在孪生情境中形成的“人-孪生人”这个特殊结构,使得人们对自己的认知无限逼近客观,而不是他者的主观与自我的主观相结合的产物。从表面上看,认识对象(孪生人)的建立依赖于自我的异化,但事实上,自我的建构既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14]24-27而现在的我与旁观者显然具有叠加之处,预示着我可以在自我的角度看到旁观者的评价的同时,也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与真正的旁观者共同对认识主体进行“反观”,认识主体无疑最能体会到认识对象亦即自己的延伸的孪生人对于自身的意义,因为这种认识能够直接变为认识主体的本能冲动,而不再仅仅依靠外在的力量驱动他达到认识的正确与否。因此,人与孪生人之间的这种精准映射与叠加,弥补了“镜”中关于自我的认识设定的分离倾向,又从“我”身上抽身开来再反观“我”的“无兴趣的旁观者”的出现意味着反思活动的开始。[15]这种反思活动直接刺激了人的想象力和反思能力,为人类洞察自身历史与现实地位提供了强有力的手段。它在将自身延伸为对立的存在物的同时,真正将自我与“镜中我”进行了孪生与现实的内在的技术的统一。
(二)增强“发展自己”的能力
众所周知,从一个静止的、单一的和无时间的角度所进行的努力与尝试,往往难以对具有流变性、杂多性与时间性的人的本质进行推定。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人们充分认识到了包括自身在内的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独特性,由此观之,人们对于个体的独特生命尊严的关注在经过集体沉思之后,必然要过渡到个体的自我反思之路上来。[16]382-383所以,孪生人在助力“认识自己”的同时,还在将那个被认识对象推向新的自我建构之路。尤其是孪生人这个客观之“镜”中所去蔽的所有缺陷向自我的展开,它使得人们对客观自我与经验自我的分界掌握得更加透彻,而对于自身认识的缺陷、“知觉-运动”系统的缺陷、器官功能的缺陷和自我本质的缺陷的掌握更加深刻。这就难免打破了人们完美自我的状态,人能够借助它来判断、预测和调控自身的状态、规则和行为,以期不断地达到发展自身的目的。
这也就意味着,人们逐渐开始从一个动态的、时间性的和多维度的视角认识自身并建构自身,也即是开始走上发展自己的道路,其背后的动力机制则在于人们对于自身缺陷的极度不满。一般情况下,事物有它们自己的稳固的结构,来自外部的知识一般不会侵害他们,存在与被认识的存在是“根本无关的”。但人却相反,并且只有人,是这一普遍规则的一个例外,这种例外不是自然所决定的,而是留给人自己的创造力和决心。[17]5-6在孪生人的助力下,人同时作为存在与被认识的存在之间的相关关系变为动态精准映射的孪生关系,两者之间的这种根本的同一性和统一性,使得来自对自我缺陷的动态的生命结构的认识体现为一种自我的发展动力,人们的创造力和决心也就表现得更为明显和紧迫。人永远也不会满足现有的进化速度给自身带来的优越感,而是更倾向于从已知的所有的未来的可能性中加速进化的过程以致无穷,这样才能更有效地增强人类对有限的命运的掌控感和对自身缺陷的超越感,目的在于以此类行动不断地建构关于人类自身的存在的理解和存在的意义,这便是孪生人增强人“发展自己”的根本动因。
人的存在通过孪生人的存在得以延伸,人的存在就变成了“此在”,并不断地通过孪生人的延伸重新诠释了自己的存在,自我的持续性的生成与历史性的超越,成为人们依据孪生人所反馈的自我的奖励,进而发展自己。此时的现实的具体的个人,在认识自我缺陷的前提下,形成对抗自我缺陷的持续性的意志与行动,激活了自我的创新创造活力,那么,人的不完满性(即人的缺陷)也就为自我理解所补偿。此时,人对自己的解释并不与一个永远不变的现实相分离,而毋宁说,尽管他仅仅是想要解释,但这个解释却对那个现实具有一种构成性的影响。[17]8-9而正是孪生人的这种对人的建构作用,一直在不断地促逼着人在自我理解的过程中寻求更为理性的方式塑造自己和发展自己。
在人与孪生人的对比中,我们还能发现孪生人所具有的独特价值,那就是它能回避那些血肉模糊的干扰因素,直接呈现人的身体图式、器官功能状态和人的本质的生成性特征,这无疑为人类认识自身节约了大量的时间成本,进而在认识自身的过程中直接将注意力集中在最核心和最关键之处。尤其是将结余的时间用于改造自身的实践活动中,但由于人的实践本身是一种不断生成的活动,因而也决定了人的生存方式不是现成的、固定的,而是人在自己的活动中不断地建构、改变着的。[18]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人作为孪生人的改造对象在改造自身的同时,也在直接或间接地成就了孪生人的动态本质。其实,从一个更为形而上的角度来看,孪生人还在人的脑海中作为概念性的存在之时,它对于增强人“发展自己”的能力的这种价值就已经孕育其中,因为由于概念是它自己的对象,是自在自为规定的概念,它便是把自身规定为个别的东西的那个主体。概念,作为主观的东西,又具有一个自在之有的他有的前提;它是要把自身实在化的冲动,是在客观世界中要通过自身而给予自身以客观性并且要实现自身的目的。[11]522-523既然如此,从孪生人还是脑海孪生或概念再到在实践中变为现实,从人脑中的“那几立方厘米空间”演化而来的孪生人,在借以孪生手段得以将人进行延伸的同时,也继承了人脑中的“那几立方厘米空间”的特性。孪生人依然可以存在于时空压缩的环境中,借以其替代性和超越性的优势延伸能力,在奋力实现“自身给予自身以客观性”的过程中,以客观知识或概念的方式把自身规定为了与人相适应的新身,并得益于数字孪生双重加持的时空压缩特性,人也就从原有的那种在场方式(具身在场)中获得新的在场能力即是分身在场,实现远距离(现实与孪生之间的距离)现身就不再仅仅是在过去的已经在此中定向的设备,而成了在遥远的、甚至不存在的空间里定向的身体代具,它们通过身体的复制和体细胞语法的建立而使其自身的远距离现身成为可能。[19]167-168。如此一来,孪生人的存在便为人的发展提供了足够的发展时间和空间。
孪生人为人类赢得自由时间和自由空间,为人类实现新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马克思曾经指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20]532因此,孪生人的发展,对于促进人类的全面发展意义重大。它的出现,给予了全人类更多的解放与自由,大量的自由时间和自由空间成为个人话语体系的一部分。按照“时间便是发展空间”的经典论述,孪生人必将为全人类更多地实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提供机会。届时,“任何人的职责、使命、任务就是全面地发展自己的一切能力。”[6]330孪生人的存在,它将人们从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的二元对立中解脱出来,重新融入现实世界、精神世界与孪生世界中去,即体现了人在某种程度上创造世界的非凡能力,又体现人们对自我不断的执着追求。人们不满足于现实世界,所以需要不断地发现世界、认识世界与创造世界。孪生人在其本质上是人们某种需求的社会表达,但同时也激发了人们探索新世界的好奇心,从根本上促进了人的全面发展。
(三)增强“解放自己”的能力
孪生人促成人从奴役的身心环境中解放出来。孪生人的不断发展与人的解放密切相关,当人化身为孪生人之后,人的劳动则更多是一种人与信息打交道的活动,这种信息性质的活动为最符合人性的创造性活动奠定了具有存在论意义的基础。[21]这种跨时空的存在论意义(分身在场),把人从繁重劳动和异化劳动中、血肉之躯中解放出来,帮助人们获得更多自由发展的时间,实现了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生命活力的扩张与认识、改造和创造世界的能力的增强。到目前为止,孪生人在全社会、各领域的地位逐渐与人的地位等同甚至替代,它正在以其前所未有的兼容能力和泛化能力,为人从各种具有约束、限制和奴役的环境中解放出来提供替代和超越的条件,最终实现人在孪生情境下的自由发展与解放。孪生人能增强人解放自己的能力,意味着是人的生命力的释放和创造力的彰显,是人以有限的生命对抗无限的环境枷锁的又一次胜利。此外,孪生人还将人类的大脑归还给人类自身,成为生存场域中的主角和思想者,实现了思想的解放。马克思指出:“只有当现实的个人把抽象的公民复归于自身,并且作为个人,在自己的经验生活、自己的个体劳动、自己的个体关系中间,成为类存在物的时候,只有当人认识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起来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离的时候,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22]46孪生人贯通人类的各种形态,社会中的自我、本我、孪生的我三者有机统一,身体与精神的解放,让人们从固有的压迫中走出来,从而更加关注各种社会关系的自我回归,孪生人正在助力人类的解放。
孪生人促成人从自身缺陷的本质中解放出来。在本质上,孪生人是对人的延伸,也经历从形态延伸、功能延伸再到本质延伸的过程,在功能延伸的过程中,人的局限性得到更进一步克服,它在延伸人的本质的同时,在某种意义上将人从部分社会关系中解放出来,进而保持人所特有的本质规定性,而不是依附于“技术人工物”。作为“代具”的孪生人在促成人的解放之时,人从自身的缺陷的本质中挣脱出来,把自身在进化过程中的缺陷以及缺陷的经验和记忆传递给孪生人,孪生人又在延伸人的形态、功能和本质之余,增强了人的功能,实则是在弥补人的功能缺陷,同时又在以弥补功能缺陷的方式把人的缺陷的本质进行修缮,进一步把人从缺陷中解放出来,实现了人在功能的缺陷和本质的缺陷中的发展和解放。人类的自由很大程度上都是技术赋予的,因为技术赋予了人类自身以积极与超越的技术力量,以及对未来的理想和希望。而孪生人将人们的身体和精神解放出来,赋予人们自由自觉活动的权利,其本质就是为人们争取到了更大的自由时间和自由空间。爱因斯坦指出:“在我们之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它在我们的面前就像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然而至少部分地是我们的观察和思维所能及的。对这个世界的凝视深思,就像得到解放一样吸引着我们,我们可以在专心从事这项事业中,找到内心的自由和安宁。”[23]100孪生人所能参与的那个虚拟世界,就是“在我们之外的巨大世界”,它吸引着我们不断探索未知,触及力所能及的思维领域,世界的可知成为人类的信条,人们不再受到来自“未知恐惧”的恫吓,而是在规律中从事规律性的事情。
孪生人促成人从自身遗忘的历史中解放出来。马克思指出,“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22]46但反观如今的智能时代,由于人们处在知识大爆炸的年代,无数知识碎片一拥而入挤满了人的整个头脑,以至于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娱乐至死”也未能自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的各种关系的异化或与自身的脱离,个人沦为这样或那样的事物的奴役,造成人们对自身的过去和将要成为过去的现在的遗忘,我们害怕技术作为一种有生命的东西将会给我们带来死亡,不是“不存在”这个意义上的死亡,而是更糟糕的死亡,一种丧失自由的死亡,一种意志的死亡。[24]239-240但随着我们如今所处的这个技术时代的不断发展,人们不仅在“不存在”这个意义上出现了“不存在”,而且那种丧失自由和意志的“死亡”的现象正在发生,而这些都源于人的本质的遮蔽后的未展开,亦即对自身的不自觉的遗忘。众所周知,孪生人能做到将其所分析的关于人的测量值存储为历史数据,并由数字孪生进一步处理以更新或增加其知识和能力,从而为人们的决策提供可靠的预测。[25]因此,如果借助孪生人建构了个人的过去,再加上孪生人的动态精准映射能力,人们不仅能重构自己的过去,还能借助过去的“技术痕迹”塑造现在的自己,如此循环并形成一个关于自我的现在与自我的历史相互转换的系统,人们在这个系统中所能获得的便是对自身历史的充分觉察,以及对自身的现在的充分建构。斯蒂格勒指出,技术的痕迹,是技术的痕迹使“此在”得以进入那个既成的过去时刻,该过去时刻本来不属于“此在”(Dasein),是“此在”未曾经历过的,但是它又必然会演变成属于“此在”的过去时刻,而“此在”也必须将它继承下来,使其成为“此在”的历史。[26]46-47因此,孪生人促成人从自身遗忘的历史中解放出来的方式,其实是源于孪生人延伸人的记忆器官并增强其功能的结果。它在很大程度上把人的历史与现在进行了串联,力争使其在发展过程中构成一个完整的历史链条,也就直接或间接地促成了人的完整性与状态的“充实性”,自身不会再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