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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视野下西湖小说研究综述

2022-11-23宁夏江

关键词:科举西湖杭州

宁夏江

(韶关学院 韶文化研究院,广东 韶关 512005)

中国幅员辽阔,地域文学丰富多彩,如《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就属于地域文学的杰作,异彩纷呈。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诗文词曲流派以地域命名的现象十分常见,从北宋后期至明初,有江西诗派、浙东诗派、睦州诗派、越诗派、吴诗派、闽诗派、岭南诗派、河朔诗派、桐城文派、浙西词派、常州词派、苏州戏曲家群体等派系,都带有浓厚的地域色彩。蒋寅先生在《清代诗学与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中指出:“一个地域的人们基于某种文化认同——种姓、方言、风土、产业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价值观和荣誉感,出于对地域文化共同体的历史求知欲,会有意识地运用一些手段来建构和描写传统。”[1]这种对地域传统的建构与描写的关注,自古以来一直是文学地理视野下地域文学研究的重心之一。如《左传》中的吴公子季札精彩点评《诗经·国风》的地域文化与审美差异,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论及楚辞的风格与楚地文化的密切关系,南宋朱熹《诗集传》中列举了诸多“以地证诗”的材料,都是文学地理视野下的地域文学研究的杰出典范。

一、西湖小说研究现状

古代声名卓著的地域文学流派及相关的丰硕研究成果基本属于诗文等文体,罕见古代小说的身影与踪迹。近些年来,古代地域小说研究逐渐受到关注,出现了葛永海《古代小说与城市文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韩春平《明清时期南京通俗小说创作与刊刻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张同利《长安与唐五代小说研究》(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等代表性成果。这些成果从宏观的角度、多层面地展现了古代地域小说的发展状况,对苏州、南京与长安等城市的地域小说分别做了比较深入的探讨,为古代地域小说研究打开了良好的局面。不过,就目前该领域的总体研究情况而言,还存在以下问题:一是对古代地域小说所反映的城市个性发掘不足,导致相关研究比较笼统空泛,地域风貌显得模糊不清;二是受其他文体的地域文学研究影响,对古代地域小说的叙事特质不够重视,影响了研究深度;三是忽视文学地理研究的方法与视角,对文地关系的阐释比较片面、单薄,缺乏对古代地域小说研究的理论提升。古代地域小说研究还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拓展:一是加强地域比较研究,如将杭州、苏州、扬州、南京、长安与洛阳等地的小说进行对比研究,进一步彰显地域特质;二是加强地域景观研究,包括自然景观与人文社会景观,以细致、深入展现地域小说发展的内在理路,让地域小说研究更加“接地气”;三是深化空间思维,回归地域文学的地理空间属性,加强古代地域小说的时空关系研究,以更全面地展现其发展的文学生态。

胡海义教授的新著《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运用了文学地理研究的方法,主要从微观的角度、以个案的形式对古代地域小说进行了拓展研究。该著是目前学界出版的第一部研究西湖小说的专著,曾大兴先生称其“是运用文学地理学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地域文学的一部力作”[2]。

早在明末清初,著名史学家谈迁提出了“西湖小说”[3],但学界长期以来很少关注。《礼记·王制》曰:“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4]每个地域都有独特的地理环境与风土人情,从而在文化上形成属于自己的地域个性。地域文学就是地域个性的鲜活记录。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西湖小说是唯一以地域命名者,其以浓郁的地域特色和特定的空间属性而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它的地域性毫不亚于上述的大量诗文词曲流派。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曾活跃着数十位好以“西湖”为名号的小说家,可见他们的地域意识非常强烈,甚至喊出了“一生知己是西湖”[5]的心声,还诞生了《西湖三塔记》《夷坚志·西湖女子》《西湖一集》《西湖二集》《西湖佳话》《西湖拾遗》《西湖遗事》《新西湖佳话》等小说名篇,这些小说都以“西湖”标名。还有很多小说虽然没有以“西湖”标名,但讲述的是西湖故事,故事发生地在西湖,小说中许多重要场景取自于西湖,西湖情结非常浓厚。

可见,西湖小说具有非常鲜明的地域色彩,对西湖及杭州的地域个性有非常生动、深刻的展现。然而学界对谈迁提出的“西湖小说”命题关注不够,惟有著名学者阿英对《西湖二集》所展现的杭州风土十分赞赏,他在《<西湖二集>所反映的明代社会》中分析了两例,但限于篇幅,只得意犹未尽地感慨:“在这不过是略举其一二,若全加择录编排,那是有一篇《杭州风俗志》好写的。”[6]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是继阿英之后对西湖小说进行的深入研究专著,该著着意书写阿英意犹未尽之处,而且又有新的拓展。在发掘地域个性,书写地理风土志,借鉴科举地理,拓展地域叙事内涵,纠偏矫正,全面阐释文地关系等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验证并丰富了丹纳著名论断:“伟大的艺术和它的环境同时出现,绝非偶然的巧合。”[7]这部研究新著的问世,体现出西湖小说研究新的拓展方向。

二、以地理风土拓展西湖小说的地域个性

俗谚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曾被誉为人间天堂与“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8],乃风景胜地与人文渊薮。在西湖小说作家的笔下,西湖就是镶嵌在杭州最为耀眼的一颗明珠与金字招牌,即苏轼所说:“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9]西湖小说生动展现了西湖与杭州城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发掘出一种非常典型的“湖山-城市”的地理生态环境与文化氛围,这在中国的城市地理形态中是极具特色的,可谓得天独厚。这是西湖小说书写地域个性的地理条件与现实基础。

社会风俗是西湖小说对地域个性的展现中最生动最丰富的层面,它又可以分为两类:一是西湖习俗,如西湖放生、西湖泛舟、清明祭扫与天竺进香等。后两者看似是其他地方也有的习俗,但在西湖畔别具风味。如西湖小说对杭州清明祭扫的“嘉年华”氛围与情爱风尚有精彩呈现,而天竺进香拜佛的商业化乱象更是西湖风俗的另类面相。二是市井风貌。西湖小说对杭州市井风貌的展现,贩卖与消防是最具特色的。这里既有高端豪华的商业综合体,又有平民百姓的购物天堂,各种传奇故事在这里精彩上演。西湖小说非常钟爱小商小贩,这一市井群体高度赞扬他们勤劳、朴实的可贵品质。与传统的世俗观念迥异,小说家的重商观念与“杭民半多商贾”[10]的城市人口结构特色是密切相关的。消防也是如此。由于古代的杭州是一座人口极其密集的狭长腰鼓城,一直为火灾所困扰。杭州市民深受火灾威胁,屡遭火灾苦难,非常渴望出现拯救他们的英雄。因此,西湖小说精心塑造了道济、周必大等一批救火英雄,津津乐道他们救黎民于火灾的英勇事迹。此外,杭州市民对火光有着敏锐的感受与特殊的认知,甚至产生了火光崇拜,富有地域特色。

女性向来是西湖小说不可缺失的话题,从女性生活来切入,展现女性的爱情婚姻生活。杭州的才女辈出,令人瞩目,如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收录清代杭州女诗人二百八十六人,约占全书所收女性诗人总数的四分之一[11],蔚为大观。这在西湖小说中有生动体现,如《西湖二集》第十六卷称赞杭州女子说:“果是山川灵秀之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12]西湖小说有很多描写杭州女性“情妒”的情节,即以美丽多情与高超才干为武器来捍卫婚姻。其产生的原因与题材特点,既具有明清小说的共性特征,也有杭州特定地域的个性色彩——杭州女子敏感多疑而又才情扬溢。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系统发掘了西湖及杭州的地域个性,从地理风土、社会风俗和西湖女子等三个层面深刻展现了西湖小说对杭州地理风土志的书写。对西湖小说反映的杭州独特的社会风俗,进行了深入地发掘、辨析与探究,甚至可以补史志记载之不足。

三、以科举地理拓展西湖小说的叙事内涵

中国的科举考试自隋朝开始实施,这种由朝廷统一主持的考试表现出明显地域特征。北宋欧阳修与司马光等人就在科举录取中出现了全凭文章还是平衡地域之争,还有南宋的陕西与四川等地实行“类省试”,明初实行“南北榜”,清代会试实行分省分额取人制度,都是为平衡地域差异而实施的科举政策。这种地域差异是科举地理的重要表征与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反映在地域文学当中。吴承学先生论及文学的地域特色时说:“研究文学的地域风格,在中国有特殊的意义。中国自古以来地域广袤辽阔,各地之间无论山川水土的自然地理环境还是语言、风俗、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人文地理环境往往迥异,文学创作的地域风格也显而易见了。”[13]

在科举史上,到了南宋,贡院才普遍修建起来。杭州作为行都,其贡院体系不仅分工细致明确,而且常规化、制度化,为后世贡院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已经标志贡院形制的成熟,两万多名进士在这里金榜题名。明清时期的杭州科举同样成绩斐然。杭州进士数量在明清时期位居全国各州府之首,超过江南地区总额的五分之一,而作为考场利器的八股文刊本最早诞生于杭州。杭州在科举地理中具有至尊地位,科举文化十分发达,也意味着这里的考试竞争极其残酷——杭州在明清时期是科举考试竞争异常激烈的地区之一,于是绝大部分西湖小说作家既生不逢时,又生不适地,久困场屋,功名蹭蹬。这一境况深刻影响了西湖小说的地域叙事,小说家们热衷于寒士不遇的题材,以此抒发小说家屡试不第、怀才不遇的怨愤与痛苦。周清原在《西湖二集》中将杭州乡贤、著名小说家瞿佑的不幸遭遇演成小说故事,借此“酒杯”来消解内心苦闷的典型案例,从侧面揭示出小说家热衷书写科举故事的心理机制,他们津津乐道金榜题名的美妙幻境,期望得到巨大的心理安慰与精神补偿。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家因屡试不第、穷困潦倒而产生了浓重的自卑感,他们迫切寻求心理补偿。而且,小说家们的自卑感与补偿需求在一定程度上是成正比的。他们因为无法获得现实性补偿,只得诉诸于精神性补偿手段来实现自我安慰和心理满足,于是在西湖小说中津津乐道金榜题名,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造成科举叙事情节带有严重的虚幻性。例如被举子普遍尊崇的梓潼帝君,原本只是偏远蜀地的小神,最终在南宋时期的杭州成为国家的科举神,香火日盛,为明清小说津津乐道。但他在明末清初西湖小说中的处境非常尴尬,神灵的光芒被诞生于西子湖畔的本土进士于谦遮盖,于祠祈梦成了明末清初西湖小说中一种非常独特的科举迷信,地域色彩非常鲜明,令人瞩目。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着眼于人文地理环境的差异性,敏锐地捕捉到西湖小说中的杭州科举叙事问题,借鉴科举地理的视角,拓展地域叙事内涵,展现西湖小说的地域风格。通过详细考证与数据统计,来展现杭州在古代科举地理中的重要位置。运用心理学上的“补偿作用”理论,对李渔、周清原、烟水散人等西湖小说家进行文学创作做了案例分析,同时运用跨学科研究的方法,将心理学的理论落实到小说史的典型案例分析当中,切当精辟。还要指出的是,该著发现西湖小说中的科举神故事具有独特的地域特色,洞微烛隐,对西湖小说的科举叙事内涵进行了深入发掘,多有创见。

四、以文地关系拓展西湖小说的人文情愫

文地关系是文学地理学研究的重要对象,“是文学地理学的科学基础和立论前提”[14],更是地域文学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此处的“文”是指文学家、文学作品和文学读者,“地”则是指地理环境,包括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地理环境。曾大兴先生认为,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是一种互动、辩证的关系,即一方面是各种地理环境因素必然对文学家的创作产生非常深刻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文学创作活动及其作品也会对人文地理环境产生反向的影响,“所有的这些影响都可能体现为某些共性,隐含某些规律,但是近年来的文学地理学研究,大都注重前者而对后者有所忽略,因此,这种研究仍然不免是单向的,或者说是片面的”[15]。在古代地域小说与文学地理研究领域,这种忽视文学影响地理环境的单向与片面问题也很突出。

应该说西湖小说体现出文学创作活动及其作品也会对人文地理环境产生反向的影响,例如白居易与苏轼的西湖文学创作,对构建西湖文化精神、重塑西湖人文环境起着重要的作用,所以湖海士将周清原创作西湖小说的文化贡献置于苏轼疏浚西湖的功劳之上。白蛇故事与西湖胜景关系复杂,彰显文学对地理环境的反向作用与影响。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中的白蛇故事,因苏轼在西湖所造三塔而得名,但到了明代弘治年间三塔被毁,白蛇传说失去了实物依傍。西湖小说家将雷峰塔取代三塔,创造了雷峰塔镇压白娘子的神奇故事。西湖小说重塑、创造雷峰塔的传说缘起与文化内涵,影响深远,致使世人只知小说故事而不知历史事实。又如前文提及西湖小说用心良苦,重塑本土科举神的范例。在于谦成为科举神的过程中,西湖小说在不同阶段都起到了关键作用,也生动反映了文学对人文地理环境的深刻影响。“西湖小说浓郁的地域特色集中体现了地域文化对西湖与小说关系的强烈认同”[16]。此论深化了当代地理学家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所说:“文学作品不能简单地视为是对某些地区和地点的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创造了这些地方。”[17]

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的互动、辩证关系,尤其是文学对地理环境的反向作用与影响,逐渐为学界所认识,这对深入探讨西湖小说改造与重塑西湖人文景观、全面阐释明末清初西湖小说中的文地关系,具有重要意义。

21 世纪以来,西湖小说已不断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刘勇强的《西湖小说:城市个性和小说场景》认为西湖小说揭示出杭州高雅文化与世俗文化兼并的城市个性[18]。孙旭的《西湖小说与话本小说的文人化》指出西湖小说内容上关注文人自身的精神世界,艺术上多用意境描写[19],他的《西湖小说对杭州地域人格的摹写》指出西湖小说主要从浮华、诈伪的商品经济和灵慧、高雅的优美山湖两个方面摹写了杭州地域人格特征[20]。舒乙、赵洋的《“西湖小说”的文化渊源及对后世同类题材的影响》指出时空书写的流变是明清西湖小说形成的重要文化渊源。[21]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深入探讨了西湖小说改造与重塑西湖的意义,分析了杭州的历史、地理、经济与文化对西湖小说兴起的影响,以及西湖小说崇尚“骚人巨卿之品题日广,山水之色泽日妍;西湖得人而显,人亦因西湖以传”[22]的理念,从文化意蕴的角度对西湖小说进行了颇有新意的诠释,促进和拓展了这一领域里的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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