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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小说中广用色彩词语的成因

2022-11-23申朝晖

白城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张爱玲色彩小说

申朝晖,乔 力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716000)

张爱玲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为数不多能够熟练运用色彩语言的作家之一,她常常使用各种色彩词语来表现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带给人们一种更加直观的审美体验和精神领悟。生活中的种种体验和精神状态均化作张爱玲小说创作的重要养料,将张爱玲多姿多彩的内心世界呈现于世人面前。本文将从中国古典文学的积淀、女性特有的敏感心理、“画家梦”的延续三个方面来探讨张爱玲色彩语言系统的背后成因。

一、中国古典文学的积淀

张爱玲色彩语言在文学作品中的成功运用离不开其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蕴。张爱玲出身名门,自幼便格外喜欢读书。父亲的书房里有很多藏书,幼时的张爱玲在那里读了不少的古籍。张爱玲很喜欢中国的古典小说,最喜欢读曹雪芹的《红楼梦》,她曾说过:“一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红楼梦》永远是‘要一奉十’的。”[1]在《红楼梦》中,凭借独特的色彩感知以及超乎常人想象的色彩搭配,曹雪芹创造了一个“彩绣辉煌”的文学世界。曹雪芹对颜色的选用极为敏感,小说中对颜色的运用主要集中在建筑、诗词、园林景致、人物服饰等几个方面,为使颜色能够更加贴合小说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与各色人物的性格特点、前途命运有所呼应,更加深刻地表达小说的主题思想,曹雪芹在颜色的选用上可谓是绞尽脑汁。由于《红楼梦》主要表现的是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豪门腐败生活,所以曹雪芹在颜色的选取上多以红色为主,但在这样的长篇巨著中对各种场景、人物进行有效的书写,单一的颜色显然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曹雪芹在此基础上对颜色的书写进行了创新,由原本单一的“红”拓展成了“猩红”“杏子红”“妃红”“水红”“石榴红”等多种红色,而在“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基础色调上,更是演化出名目繁多、斑斓绚丽的色彩。通过统计和对比,可以发现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受《红楼梦》中的色彩搭配影响较深,对色彩的接受度和使用度也相对较高,而且这些色彩词的运用在现代白话的调和之下同样有所创新。张爱玲在秉持“参差对照的艺术手法”的情况下,逐渐构建起一套属于自己的色彩语言系统,即奉行“桃红配葱绿”的色彩搭配原则,于参差对照之中彰显豪门贵族逐渐没落的悲凉。出生于没落世家大族的张爱玲,也常常以自己家族的衰败生活为题材背景,借此描绘和表现封建贵族富足物质生活下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与曹雪芹着重表现四大家族的兴衰从主题上来看不谋而合,因此在各种场景的书写上,尤其在色彩的使用与搭配上,都有所借鉴与吸纳。

除此之外,《聊斋志异》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同样带给世人一场特别丰盛的视觉盛宴。在张爱玲早期的文学作品中,可以发现很多《聊斋志异》中对色彩描写的影子。《聊斋志异》作为张爱玲曾多次熟读过的古典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较为华丽的色彩基调,注重色彩的整体搭配,擅长将不同的色彩排列组合,在撞色的同时实现色彩上的整体和谐,同时强调色彩的节奏感。《聊斋志异》中的《西湖主》有这样一段描写:二女郎“各以红绢抹额,髻插锥尾著小袖紫衣,腰束绿锦”[2],其色彩在视觉上的设置如同“一曲动感十足的摇滚乐”[3],富有层次感和节奏感。而《晚霞》中的“振袖倾鬓,作散花舞,翩翩翔起,拎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庵下,漂泊满庭”[4]则是“一曲轻柔舒缓的圆舞曲”[5],尽显晚霞的灵动与优雅,带给读者视觉与听觉上的双重体验。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表达,比如,当性无知的新婚妻子愫细将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罗杰当作变态时,罗杰无语地笑了,“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6]在这里,作者用色彩写声音,以视觉上较为强烈的红色表现了主人公罗杰自嘲的笑声,这笑声听起来刺耳而荒谬,在声音与色彩方面均带给人们以充满了刺激性的感官体验。

张爱玲天资聪颖,从小就饱读诗书,三岁便能背唐诗,因此,唐诗宋词中的色彩书写在张爱玲的小说创作中同样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张爱玲对唐诗宋词中的色彩书写也有所借鉴。中国传统诗歌热衷于借月抒情,常常以银色来修饰月亮。如唐代白居易的《中秋月》:“照他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南宋陆游的《十月十四夜月终夜如昼》:“月从海东来,径尺熔银盘”。诗人多以“银蟾”“银盘”等带有“银”的字眼来修饰或比作月亮,而在传统古典诗词中,诗人常常借用银色的月光来映衬自己凄凉无助的心境,而这正与张爱玲小说悲凉的主色调相一致。“银”从物质上来说意味着金钱与财富,在这一点上,又与张爱玲小说中对物欲的强调有所呼应,自然而然地,张爱玲小说也有着许多对于银月的描写。

《第二炉香》中,新婚之夜的愫细在面对丈夫的正常生理需求时却因为完全不懂得性知识的缘故,将丈夫当作可耻的变态,在选择逃婚之时,看到了“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7]一样的银色月亮。这银色的月光,既是愫细误会丈夫是“变态”后的悲凉心境,却更容易使读者联想到过分单纯的愫细可能会引发的可怕后果,瞬间让人不寒而栗,为下文悲剧性故事结局定下了悲伤的基调。《琉璃瓦》中,铮铮父亲为了自己的前途和事业而将自己的女儿嫁予老板的儿子启奎,在这个“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8],铮铮得知了这场婚姻背后的真相其实是物质欲望的结果,这里的银色月亮更多包含的是物质的意味。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古典文学传统,自幼便饱读诗书的张爱玲,作为一个在这种文化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才女,身上有着浓郁的中国古典文化气质,自然不可避免地对中国传统文学中的色彩语言系统有所传承和借鉴。正是在中国古典诗词、古典小说等中国传统文学作品的深远影响之下,张爱玲创造出了一套独具中国传统历史文化底蕴的张氏色彩话语体系。

二、细腻敏感的心理

细腻敏感的心理是造成张爱玲小说广用色彩词语的又一重要因素,而这种心理的形成不仅与女性先天的敏感有关,也与其后天曲折的人生经历有极大的关系。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女性更擅长感性思维。女人天生感情细腻,对颜色这类充溢着感性色彩的具体意象更为敏感。张爱玲作为一个生于中国、长于中国的知识女性,和大多数中国传统女性心理相一致,骨子里想做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爱美是每一个女人的天性,受母亲影响,张爱玲从小就对各色的服饰特别在意,当她看着“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9]时,年幼的张爱玲也暗暗下定决心,许下了“我八岁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10]的愿望,中学时更是梦想着“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11]。十四岁时爱美的张爱玲用自己投稿赚得的第一笔钱为自己买了人生第一支口红——丹琪口红。

对于服装的配色、衣料、裁制、配饰,张爱玲有着自己独特而又敏锐的审美眼光,无论是什么颜色、什么材质的布料,似乎都能够在张爱玲的身上得到独一无二的演绎。据其弟弟张子静在《怀念我的姊姊张爱玲》中回忆说:“她穿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大红颜色的底子,上面一朵朵的蓝色和白色的大花”,[12]此处,红、蓝、白三种颜色形成鲜明对比,彰显出张爱玲强烈大胆的服饰风格与其作为一个女性独特的审美认知。面对各种颜色、材质的布料,尤其是自己特别喜欢的布料时,张爱玲常常爱不释手,会几次三番地拿出来欣赏品鉴。她有一条特别喜欢的花布,“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配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13]还有一种布料,“淡湖色……铁划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14]以上均显示出张爱玲作为一个女性对色彩的细腻感知和对各种色彩绚丽服饰的喜爱之情。《童言无忌》中也曾提到,张爱玲会因为一件尺码已不再合适的漂亮衣服感到终生遗憾,同时又为中学时期只能穿继母碎牛肉色一样的黯红薄棉袍而感到羞耻,她会为漂亮华美的服饰感到兴奋,同时也会以一件并不合身的丑陋衣服为耻。女性好像都是这样,总是会为了一件色彩绚丽的衣服或喜或悲,甚至是悲喜交加,而这悲与喜的背后,不只是一件简单的衣服,更是一个女孩子天生的爱美之心使然。在这色彩绚丽的服饰中,张爱玲更加深切与直接地体会到了作为一名女性的权利和自由。生活中的张爱玲对各色绚丽服饰的搭配与穿戴所表现出来的或简单或复杂的感情,是女性对色彩所独有的敏感体验。

张爱玲跌宕起伏的一生,则是她在感情上,包括在色彩感知上更加细腻敏感的催化剂。张爱玲出身显贵却家道中落;童年时期父爱母爱缺失;少年时期遭父亲毒打,后因金钱问题与母亲关系疏离;成年时期因战乱无奈四处漂泊。时代的动荡、家庭的破碎以及感情上的挫折带给张爱玲精神上极度的不确定感,促使她在感情上更加脆弱,对生活中各种事物的感知也越来越敏感。于是,为了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从而获得精神上的安定和快乐,张爱玲将色彩这种炫丽的视觉符号化作自己心灵的窗户,从而构筑起一个具有丰富色彩的文学世界,在毫无保留倾吐自己内心的过程中渐渐得到心安。

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中,充斥着各种各样奇幻的色彩,感情细腻的人会由眼前的奇异而产生心灵的触动。张爱玲作为一个情感丰富细腻的女性作家,以自己作为女性天生对色彩的敏锐感知,将自己漂泊不定的人生经历和由此而形成的更加脆弱敏感的精神状态,转化成各种具体可感的色彩语言符号,从而构建出了一个属于张爱玲的多姿多彩的文学世界,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张爱玲的现实世界与精神状态的平衡。

三、“画家梦”的延续

张爱玲具有极高的美术素养,她自幼便在“准画家”母亲的影响和指导下鉴赏西方绘画艺术,并开始学习画画。张爱玲非常喜欢画画,中学时期常常在课桌下偷偷画画,在香港大学求学期间,也都一直坚持画画。她在港大求学期间曾说过:“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15]虽然再也没有机会得见她所提到的这些插画作品,却由此可见她绘画的梦想一直都在延续着,从未曾放弃过。张爱玲的绘画实力同样是受到大众认可的,中学时代便有漫画作品发表,还因此得了五块钱的稿酬。成年之后也曾多次为自己的小说绘制封面和插图。作为一个既有天赋又有实力的天才型绘画爱好者,张爱玲有着不凡的绘画实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美术家”了。因此,张爱玲也曾考虑过是否要将美术作为自己终其一生的事业,而且甚至有过要把中国画的画风介绍到美国的伟大计划和想法。

作为一名怀揣着“画家梦”的艺术爱好者,张爱玲曾说过,自己对色彩有着无来由的喜好,“不知为什么,颜色和气味常常使我快乐”,[16]而作为一名作家,张爱玲以其极高的艺术天赋以及超乎常人的色彩感知和把握能力,形成其色彩语言运用上的独特优势。虽然张爱玲后来没能实现将绘画作为自己一生事业的最初愿望和梦想,但对于绘画所固有的留恋和偏爱却一直延续在她的文学创作中。张爱玲常常将自己绘画过程中的一些技巧和方法带进自己的小说创作中,以一个画家的线条、笔法、色彩搭配技巧去描绘小说中所出现的各色人物、各种场景,更加真实地突出人物的心理活动、精神状态及其背后的文化意蕴。

张爱玲在小说创作过程中,主要受西方现代派画家的影响较深。比如说,张爱玲受印象派色彩大师梵高的影响,在《红玫瑰和白玫瑰》一文中写到佟振保目光追随下的娇蕊时,是这样表现的:“她穿着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便留着个绿迹子。”[17]这里是在描述佟振保目光追随下的娇蕊,“最鲜辣的”其实不是长袍颜色本身,而是佟振保面对娇蕊时的火热目光,是佟振保面对风情万种的娇蕊时内心的躁动与不安;“潮湿的绿色”暗示佟振保心中荡漾的情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则表示佟振保情欲上的饥渴难耐,“绿迹子”则指佟振保眼中娇蕊不停释放的女性魅力在自己心中留下的鲜明的痕迹。将情感蕴于色彩之中,巧妙地表达出了佟振保此时内心对娇蕊的炙热情感,这里正是张爱玲对“运用坚实有力的色线并置,传达出她个性的热烈的色彩感情”绘画观念的积极践行。再比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对葛薇龙的一段描写,“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他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18]受印象派画家绘画理念的影响,张爱玲在这里使用了较为夸张的笔法描写出了身着一袭青色旗袍的葛薇龙的动人姿态,虽然不同于常规描述下一个人的衣着姿态,但这种常人意想不到的写法却更加真实地描绘出了一个丰富可感的女性形象,带给读者一种动态的审美感受和视觉体验,给读者一种画中人的错觉。

作为一名天赋极强且极具实力的绘画爱好者,张爱玲接受过西方绘画方面的艺术熏陶,在深厚的绘画功底和较强的艺术鉴赏能力的加持之下,张爱玲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审美体系,创造了一套视觉感受与人物心理状况相结合、相呼应的色彩语言系统,使读者能够更加自然流畅地进入小说的情境之中,与人物一起感同身受,从而提高对人生和社会的认识与感悟。

总之,张爱玲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敏感心理、“画家梦”等多方面因素的综合作用之下,描绘出了一个多姿多彩的文学世界。在她的笔下,一个个鲜艳的色彩符号纷纷化作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实现了人物与读者的直接对话,更加直接地反映出如诗如画的生命世界,彰显出其小说独具魅力的文化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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