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中的自在人生图景书写
2022-11-23康建强
康建强,王 慧
(1.白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白城137000;2.长春理工大学 文学院,长春130000)
“自在”之于人类是一种具有重要价值然而却极具稀缺性的生命状态。根源于这一客观因素的影响,在中国古代小说范畴,自在人生图景虽有明确表现但是却极为稀有。自在人生图景书写,既是人类对理想生命状态的精神探索,又是对人类现实存在状态的反向展示,而且深蕴了人性本质以及因此而注定的现实宿命的内在原因。因此,深刻理解中国古代小说中的自在人生图景书写,是人类清醒认知自我并改进种属欲望基因图谱的有效路径。
一、人类存在范畴的“自在”意涵
“自在”是一个内涵复杂的概念范畴。对其基本内涵,《现代汉语词典》有两种解释:其一为“自由;不受拘束”;其二为“安闲舒适”。[1]在佛学领域,“自在”意指“进退无碍,谓之自在。又心离烦恼之系缚,通达无碍,谓之自在。”[2]道家范畴内亦有相近之解,“自在者,泛兮皆可,无适不通,在事任我,故云自在。”[3]统合诸多释义,“自在”一词体现了人类对自身生命状态的主观追求,其核心内涵具有两个基本要素:第一,人对客观外在制约性因素的超越;第二,人自身欲望世界的通达。因此,“自在”一词不但具有强烈的理想色彩,而且与人的现实存在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并因此而产生巨大反差。
世界是统一对立性存在。《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4]《周易》亦曰:“天地感而万物化生”。[5]世界万物同源共生,不但天然具有本体的统一性,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6],遵循着共同的法则自然而然地存在。就此意义而言,现实世界是统一的物质世界,世界万物因内在的交互性联系而依其自性有机共存。然而,“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7]人类却因具有了明确的自体意识而率先将自我与其他事物区别开来。这一区别性思维源于自我主体与外在客体的对立性存在事实,“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乌迹之道交于中国”,[8]外在侵扰性因素激发了人类的物我二分思维。因此,人类不但在与世界万物的统一与对立中矛盾地存在,而且人类意识亦因此而出入于物我一体与物我二分的交错性轨道,这一客观事实决定了人类生命的实然状态与应然追求。
受自身特征及其与外在客观环境关系的综合影响,人类的存在状态主要表现为三种形态。第一,现实的受制约性生命状态。“社会对于人的幸福是有益的和必需的;人不能独自使自己幸福;一个软弱而又充满各种需要的生物,在任何时刻都需要它自己所不能提供的援助。”[9]其实,无论是外在的社会环境还是自然环境,均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必要凭借,其内在决定了人对于外在环境的依附性;而天然的依附性则意味着人类生存的受制约性,它包括自然对人的强制与社会对人的束缚,这正如卢梭所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10]。第二,理想中的自由生命状态。“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在于他能思维。”[11]具有主动性与反思能力的人类,处于现实的受制约性生命状态中,必然产生突破制约与束缚的主观追求。也就是说,自由是人类于现实的不自由状态下必然产生的生命状态诉求。然而,自由作为“人类追求欲望无障碍实现的主观诉求”并非绝对性存在。也就是说,在现实世界,受各种客观外在因素的影响,自由只是表现为某种范围与某种程度内的相对“自由”。就此意义而言,自由业已失去了其发生学意义上的根本意涵。因而,纯粹的自由只是人类精神世界的理想性想象。第三,可能的自在生命状态。人类处于恒定的受制约性生存状态下,自由生命状态既无真正实现之可能,于是其主动性趋于折中而去探寻更具现实可能性的生命解放路径,以实现生命的诗意栖居。“环境创造人,人同样也创造环境。”[12]在既定的现实条件下,人类可以通过调整自我的欲望指向与实现方式,以达至主观与客观的有机统一,进而实现生命的安闲舒适状态,此即为自在生命状态的要义。就此意义而言,“安闲舒适”之解切中了自在一词的本质内涵,而其他解释义项则因意涵阐释的理想化色彩与“自由”义同因而偏离了自在一词的内涵核心。据此考量,自在生命状态既具较强的现实可能性,又具有鲜明的诗意光辉,实为现实的受制约性生命状态与理想的自由生命状态折中的必然结果。
二、自在人生图景的型态表现与内在蕴含
自在人生图景既是人类存在状态的现实反映,又寄寓了人类对于自我生命状态的精神追求。受人类自我特征与现实生活因素的综合影响,自在人生图景又可细分为理性规避型、天性自然型与欲望中断型三种主要表现型态,且于三者的细分与综合中内蕴并彰显了人类存在的深刻意涵。
(一)理性规避型
人是具有自然与社会双重属性的类存在物。作为自然性存在,“人本身是自然界的产物”,因而人必须“靠自然界生活。……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不断交往的、人的身体”[13]。就此意义而言,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14]另一方面,“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5]社会作为“人们交互作用的产物”[16]抽绎出诸多法则,在为人类可持续演进提供保障的同时,亦为人类设置了诸多障碍。也就是说,人作为社会性存在亦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因此,自然与社会作为外在客体亦是人类作为主体存在的天然障碍。然而,人类“是在他们的环境中并且和这个环境一起发展起来的”[17],作为欲望的存在物和具有能动性的主体,人类能够通过实践调整自我、改进与环境的关系,从而实现与客观外在障碍的趋进性和解。也就是说,在制约性存在状态下,人类具有改善自我生命状态的主观诉求与现实能力。因此,所谓的理性规避型自在人生图景是指主体因对客观外在环境具有透彻认知而主动调整自我欲望与行为方式,从而臻至自在状态的人生镜像。
在中国古代小说范畴,理性规避型自在人生图景书写不乏鲜明表现。以《儒林外史》中对于王冕的人生状态书写为例。文本开篇“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着意构设了具有浓郁诗意的王冕形象。其人自幼父死家贫,与母亲相依生活,后为生计所迫而不得已中断学业为邻居秦老放牛,然其仍读书不辍。“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后因缘际会自学画荷花,因画得好满县人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成年之时,王冕已具备三个突出特征:第一,学识渊博。“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第二,性情沉静,不慕名利。“既不求官爵,也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其后,虽有知县求见、朝廷征召亦借故推脱逃避。第三,对于人才选拔制度有清醒深刻的认知。“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据此可知,王冕虽然品学出众,亦对社会制度之于文人错误引导的负面结果持有透彻认知,但却淡泊名利而静心栖隐于乡野。因此,跳脱于功名富贵之外而不为世累,凝神于自我人生情趣而意志通达,正是其自在生命状态的鲜明镜像表现。卧闲草堂本第一回回评中有关于文本主旨之语曰:“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故开口即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可谓一茎草化文六金身。”[18]长期以来,研究者对于这一所谓“功名富贵”的“着眼处”及其通过王冕形象予以“叫破”“点逗”的事实虽多有阐发,但对于王冕形象所寄寓的理性规避型自在人生图景这一客观现象却几无注意与发明。
“欲望犹如野兽”,[19]然而“欲望的升华或改变意味着把欲望从淫欲中解放出来,意味着在欲望中肯定自由创造的本性”[20],主体以精神理性引导感性欲望,其实就是“在欲求一种它在其中处于相对平衡的条件”[21]。因此,理性规避型自在人生图景书写,是中国古代小说作家在以理性精神认知社会状态与人类对自我生命状态追求的基础上,调整自我欲望及其实现方式以探寻改善人类生命状态路径的生动展示。
(二)天性自然型
“夫民之性,好安而恶危,好逸而恶劳。”[22]故而韩非子曰:“好利恶害,夫人之所有也。”[23]趋利避害是人类欲望的天然取向,然而如果这一取向缺乏节制,则会导致人类生存的困境。其原因有二:第一,“天性所受,各有本分”,[24]超过“天性”“本分”节度之欲望自会给个体带来负累。第二,有意之欲望是人类天然欲望之后天赘生物,其为人类生存负累的渊薮。“夫不虑而欲,性之勤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无余。智用者,从感而求,倦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25]也就是说,人类如欲免于生存之负累,应首先顺应人性之天然欲望,其所谓“用智计之不如任自然也”[26]。在欲望实现方式上亦不出人性自然欲望之轨道之外,如郭象所曰:“淡然无欲,乐足于所遇,不以侈靡为贵,而以道德为荣。”[27]只有这样,人类才能达至“应物而无累于物”[28]的生命状态。因此,所谓天性自然型自在人生图景是指人类因纯自性之天然欲望免于生存负累而臻至的生命状态镜像。
《儒林外史》中“四大奇人”的生命状态书写可谓天性自然型自在人生图景的鲜明体现。“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文本先以细腻白描之笔接续刻画了“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最后于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说四客以为阙音”,“那知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一个是会写字的。这人姓季,名遐年,自小儿无家无业,总在这些寺院里安身。”“又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这人姓王,名太,……最喜下围棋。”“一个是开茶馆的。姓盖,名宽,本是个开当铺的人。……每日坐在书房里做诗看书,又喜欢画几笔画。”“一个是做裁缝的。姓荆,名元,……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虽然“四客各明一义:季忘势,王率性,盖齐得丧,荆蹈平常”[29],但其却有三个共同突出特征。第一,不为物欲所累。季遐年与王太、荆元虽然或贫穷或并不富有,但是并无自感穷困之意,三人或依僧人自由过活,或卖火纸筒、做裁缝过活,盖宽虽家财荡尽亦不以为意,依然自得其乐地生活。第二,不为世俗法则所限。季遐年写骂由心,面对权豪势要依然保持高昂姿态;盖宽作诗画画自得其乐,无意理财亦不附和流俗;王太下棋、荆元弹琴均因心而为,并不攀附所谓的国手与雅人。第三,自性逍遥自然。无论出身与经历如何,四人均不以外在为意,始终欲望通达保持着天然素朴之禀赋。荆元的话可堪为形象例证,“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综上所析,“四大奇人”因天性欲望通达而免于世累从而臻至生命的自在状态。对于这一书写,齐省堂增订本曾有会心之评曰:“以琴、棋、书、画四项作余音,文字别开畦町,令人神怡。”[30]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应之,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31]就此意义而言,天性自然型自在人生图景实为人类顺从自然本性、顺应天理的必然生命状态体现,正所谓“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聘而要其宿,小大修短,各有其具,万物之至。腾踊肴乱,而不失其数”[32],形象展现了中国古代小说作家返归主体自性以探寻臻至美好生命境界路径的苦心追求。
(三)欲望中断型
人是欲望的载体,欲望是人类存在与演进的内在驱动力。然而在其现实性上,虽然“欲望是无穷的,行为却必须受制于种种束缚”[33],也就是说,欲望与欲望的实现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矛盾。主体如果执着于自我欲望及其实现,必然会导致挫折与痛苦的产生。梁漱溟先生认为:“一切苦皆从有所执著来。执著轻者其苦轻,执著重者其苦重。”[34]因此,在欲望及其实现之间,主体的选择成为决定自我生命状态的关键所在。对于这一生命要义,《唯识述记》有切中肯綮之言:“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35]因此,如欲实现生命的自在状态,破执除障成为人类的首要选择。然而,“人是一种不断需求的动物,除短暂的时间外,极少达到完全满足的状态,一个欲望满足后,另一个迅速出现并取代它的位置;人几乎总是在希望着什么,这是贯穿他整个一生的特点。”[36]因而,主体天然不能根除欲望故而无法彻底臻至自在生命状态,唯有在“短暂的时间”内中断欲望以达至暂时的自在境界。因此,所谓欲望中断型自在人生图景是指主体在复杂社会生活的特定节点因欲望的暂时中断于制约性生存状态突围而臻至的自在生命状态镜像。
《三国演义》中“刘备檀溪跃马”一节堪为明确表征。文本于此节之前已繁复叙写刘备四处辗转却功业无成的现实人生境况,后又为曹操所迫而不得已暂时投奔刘表,然在刘表处依然是寄人篱下不能遂志,“备往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散;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蹉跎,老之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其后蔡氏察知其意,与弟蔡瑁合谋杀之,于是有蔡瑁追杀而刘备跃马檀溪这一故事情节。“却说玄德渡溪之后,似醉如痴,想:‘此阔涧,不觉一跃而过,岂非天意也!’望南漳策马而行,日将沉西。正行之间,见一牧童跨于牛背之上,口吹短笛而来。玄德叹曰:‘吾不如也。’遂立马观之。”跃马檀溪之前,刘备的欲望聚焦于功业无成的痛苦与绝处逢生的强烈渴望;跃马檀溪之后,场景转换,刘备看到的是优美的田园牧歌之境。檀溪一跃,刘备此前的欲望执着于此暂时中断,“吾不如也”一语则明确道出了其由痛苦而暂时趋至自在的生命状态,“俱于极喧闹中求之,真足令人躁思顿清,烦襟尽涤”,[37]其审美境界亦正如毛宗岗所评:“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38]《雪月梅》第十二回《金兰谊拜两姓先茔 儿女情托三桩后事》中的局部书写亦可作如是观。“当时吩咐家人烧汤洗澡后,看日色已将西坠。两人又在花园中饮了一大壶凉酒,出到庄前,四围闲玩。但见苍烟暮霭,鸦雀投林,牧唱樵歌,相和归去。散步之间,东方早已涌出一轮皓月,此时微风习习,暑气全消。”“两人说话之间,那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清静幽美的景色与安闲舒适的心境自然合一,与此前世风浇薄社会险恶的繁复现实书写形成鲜明对比,亦因世俗欲望的暂时中断而具象为片段式的自在生命状态镜像。
受主体置身环境及其主观选择等因素的影响,主体欲望的暂时中断又有大致的主动性与被动性之分别。如前所述,刘备实因被追杀且绝处逢生而被动暂时中断其主导欲望,岑公子与蒋士奇则主动暂时中断世俗之念而达至自在境域。执与不执是关系人类生命状态的纽结所在,主被动之别则不但是人类现实处境的客观反映,而且深刻体现了主体及其自在生命状态的内在关系,而“短暂的时间”则彻底宣告了人类自在生命状态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处境。
三、自在人生图景的书写方式与审美效应生成
人类欲望的无限性及其实现的受制约性,这一天然矛盾内在决定了在人类现实存在状态中,自在人生图景只是暂时与偶然现象,而这一特征亦决定了作家书写自在生命镜像的方式及其审美效应生成。
热主冷宾的书写方式。现实生活是文艺的“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39],离开了现实生活,文学创作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人是现实的人,人的生活是现实的生活,现实的人就是生活的人,现实的生活就是人的现实生活。”[40]归根结底,欲望作为人类存在的内在根据与演进的原初驱动力,它决定了现实生活其实就是人类欲望的外显性合成,而文学书写就是人类欲望的自我书写。人类欲望又有冷热之分:所谓欲望之热,是指人类对自我欲望的执着;所谓欲望之冷,是指人类对自我欲望的旁观、反思与纠正。“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41]现实生活作为人类存在的直接证据,其实就是人类执着于欲望追求的明确体现;而现实生活的实然状态与应然状态的对比,则迫使人类产生对自我欲望的反思。人类的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而欲望的反思又以欲望的实然存在为基础,就此意义而言,人类的欲望之热实为文学书写的主体内容,而欲望之冷则天然处于非主体性地位。这于前文所析王冕、“四大奇人”与岑公子、蒋士奇的生命状态书写以及刘备檀溪跃马前后的生命状态对比书写中均可得到充分证明。王冕的理性规避型自在人生图景只能以“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的形式于文本起首得以展示,“四大奇人”的天性自然型自在人生图景亦只能以“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的形式于文本结束时得以表现,而所谓的“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等体现人类欲望之热者生命状态的书写,显然占据了小说文本的主要篇幅,而且亦因描写的繁复处于主导地位。刘备的被动性欲望中断型自在人生图景、岑公子与蒋士奇的主动性欲望中断型自在人生图景亦均以“暂时的”“偶然的”形式于文中呈现,与其形成鲜明对比,文本的绝大篇幅主要聚焦于对权力、物质以及功名等代表人类欲望之热的繁复描写与生动展示。综上所析,与繁复的欲望之热生命状态书写相较,自在人生图景书写显然具有鲜明的稀有性亦因此而处于非主体性地位,究其根由实因自在生命状态的内在性质所致。
以冷激热、画龙点睛的审美效应。体现欲望之冷的自在人生图景书写,因其稀有性与非主体性地位,使其对体现欲望之热的繁复现实书写形成了天然的侧激之势,且因冷热的激荡进而生发深远的艺术张力,而最终实现画龙点睛性的审美价值与效应。仍以《儒林外史》为例,对于这部小说文本的主旨,较有代表性且为多数人认可的观点如闲斋老人所言:“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而其之性情心术一一活现纸上,读之者,无论是何人品,无不可取以自镜。《传》曰‘善者,感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逸志’,是书有焉。”[42]仅就文本的表层书写而论,闲斋老人的这一认知已相当深刻。但是若从读者的接受与阐释角度而言,文本仍有更为深广的意蕴值得深入探寻。《儒林外史》在楔子中以王冕的理性规避型自在人生图景书写“敷陈大义”“隐括全文”,又在最后一回以“四大奇人”的天性自然型自在人生图景书写“述往思来”,这一寄寓作家创作命意的开头与结尾,对文本主体部分之于“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甚至“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者”的生命状态书写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且因鲜明的对比而提点生发出文本书写之着意处:作者意欲通过对人类现实存在状态的反思以探寻人类臻至自在生命境界的可能路径。前人所谓“别开畦町,令人神怡”之评的真正着意处,其实正在于此。上述所析并非个案,其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小说文本中亦有鲜明例证,兹不赘述。中国书画领域有“计白当黑”之说,其认为“中国书画用墨,其实着眼点不在黑处,而在白处,用黑来‘挤’出白,这白才是‘画眼’,也即精神所在”[43]。这一黑白互激相用之说,与小说文本的冷热相激书写实具内在相通之理。这种以冷激热之书写,实为于极喧闹中求静,如画龙点睛,通体皆动;以冷激热,亦诚“如一灿之光,通室皆明”[44],极具“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
中国古代小说范畴的自在人生图景书写,既寄寓了人类对生命境界的审美思考与现实追求,又颇具鲜明的幻灭之感。体现理性规避型自在人生图景的王冕为世所迫,终于“隐居在会稽山中”;天性自然型自在人生图景的具象化人物亦多具衰飒之音,盖宽目光所及之处是“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荆元弹琴亦是“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婉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欲望中断型自在人生图景则多为繁复的欲望之热书写所淹没。这一客观事实给予读者鲜明而又深刻的认知:自在人生图景虽然创设生成了美妙的审美效应,但是其事实性存在却是“稀有的”“偶然的”“短暂的”,人类仍沉陷于异化状态而继续对臻至理想生命状态的美好渴望与不懈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