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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自刎成说考

2022-11-23陈毅超

福建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群书垓下旧唐书

陈毅超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考察学界如今对于虞姬形象的研究成果,会发现不管是对其在戏曲中形象之演变,还是对其的文化内涵与象征意义,都有了较为细致的研究,然而对于其核心故事“垓下自刎”的由来,却较少投诸关注,有限的关注往往止步于对虞姬自刎一事的质疑上。可一方面,质疑的注意力被过度放在《史记正义》一书上——虞姬自刎说并未见于《史记》原文,虞姬临终歌《和垓下歌》(亦称《和项王歌》)及其墓址,皆首见于张守节《史记正义》。然若因此将张守节视为虞姬自刎说之“罪魁祸首”,似乎失之公允。首先,张守节之《史记正义》亦未明说虞姬自刎一事;其次,如今虞姬葬地的公认墓址,并不同于张守节所记之定远县。虞姬“垓下自刎”成说形成之推动者,实则另有他人。另一方面,尽管对《和垓下歌》为伪作的观点被屡屡提出,但论据却不足。须知,张守节收录此诗乃本自《楚汉春秋》一书,《楚汉春秋》至宋时方散佚,因此在无法动摇《楚汉春秋》真实性的情况下,是无法孤立地推断《和垓下歌》为伪诗的。本文将以《和垓下歌》与虞姬墓为重点,梳理虞姬“垓下自刎”故事形成之脉络。

一、《和项王歌》与虞姬自刎故事之起源

考察虞姬自刎故事的源头,所有线索都指向《史记正义》引《楚汉春秋》的一首诗:

《史记正义》注:“楚汉春秋云:歌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1]

由于此诗成熟的五言体式,清人屡屡就此诗提出质疑,沈德潜于《古诗源》中因此诗“似唐绝句矣”而“不录”[2],陈祚明于其《采菽堂古诗选》中也认为“此诗语近,疑后人伪作”,但承认它“颇得此时真情”[3]。然清人对此诗的质疑,多是因此诗面貌与时代不符,这种辨伪的方法是很难靠得住的。且在清以前,无人对此段记载提出质疑,宋人王应麟更是因此认定五言诗早有[4]。须知,《楚汉春秋》一书至南宋时方散佚,《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于此书所载卷数也相同,按理来说此诗之真伪是无从怀疑的。然而,从各种材料所遗留的蛛丝马迹来看,这个问题或许是无法简单论断的。

首先,从五言诗的源流来看。有关五言诗源起的讨论很早,李陵、班婕妤之五言诗便屡遭质疑,刘勰曾在其《文心雕龙·明诗》一章中列数证以说明五言诗起源自二人之前:“《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但此诗作为一首成熟的四句五言诗却不见记录,且据《文心雕龙·史传》“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来看,刘勰是读过《楚汉春秋》的[5],何以偏偏不引此诗呢?事实上,不仅《文心雕龙》一书不记此诗,现有的先唐文集与文论,都见不到此诗的记载和引用,直到唐《史记正义》成书以后,此诗才进入了文学接受的视野中,作为一首早期五言诗,这种冷遇是颇为特殊的。

其次,从“虞姬自刎”故事的传播来看。就现有文献来看,《史记》后首次以虞姬为吟咏对象的诗歌是庾信的《拟连珠》,其诗曰:“帐里悲歌,而虞姬永别。”[6]此诗虽提到“永别”二字,但似乎未必意在说明虞姬自刎之事,而更像是在指涉项羽将死之事。甚至来说,直到唐朝,我们都难以从诗歌中找到足以佐证“虞姬自刎”的文献,在这些作品中,虞姬大多只是一个项羽对泣的对象,看不出其自刎的事迹:

《长短经·兵权·势略》:势之去也,项羽有拔山力,空泣虞姬。[7]

直到宋代,我们才可以从诗歌中发现明确指涉“虞姬自刎”的作品。这种忽视同样是令人困惑的,不管是作为一位情人,还是作为一位臣子,虞姬都完美地契合了人们的道德要求。而《楚汉春秋》一文,在唐代并未亡佚,甚至还在《史记》的注解中被重新发现,可为何其中所记的虞姬故事,却在如此长的历史时间内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呢?

最后,从《楚汉春秋》的传承来看。前文虽然提及,此书在《艺文志》与《经籍志》中所载篇卷相同,但一来卷数相同未必证明此书内容无二,二来此书卷数曾在《旧唐书·经籍志》中发生过一次膨胀,据《旧唐书·经籍志》载:“《楚汉春秋》二十卷,陆贾撰。”而在后来的《新唐书·艺文志》中,《楚汉春秋》的卷数又突然回到了之前的九卷。那么为何《旧唐书·经籍志》里的《楚汉春秋》平白多出十一卷?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字误。字误有两种情况,其中一种是传抄过程中“九”误为“二十”,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较小;另一种情况就是上下行窜文,即此处上文“《鲁后春秋》二十卷”窜入《楚汉春秋》之后,这是有可能的。二是确实在历史上出现过二十卷本的《楚汉春秋》,当然此本必不可靠,但编目者未加详校,便将此书列入书目之中。后者的可能性较小,但也不当断然否认,毕竟《楚汉春秋》不是《旧唐书·经籍志》中唯一发生篇幅膨胀的书目——《旧唐书·经籍志》中书目比之《隋书·经籍志》所载篇卷有所膨胀之现象比比皆是,史部尤甚:如《通史》一书,《隋书》载其有“四百八十卷”,至《旧唐书》,膨胀至“六百二卷”;《汉晋春秋》于隋志记有四十七卷,而至旧唐志中则有五十四卷,《十六国春秋》于《隋书》中记有一百卷,而《旧唐书》却记有一百二十卷。须知,《隋书·经籍志》乃参阅前代目录而成,若有亡书、亡卷,皆详标记,如无标记,不应当认为此书有亡卷。如此《旧唐书·经籍志》中书目多出之篇卷,就不宜理解为《隋书》所未见之亡卷。那么,这些平白多出来的篇卷,到底来自哪里呢?关于这点,我们或许能从《旧唐书·经籍志》中的序文找到答案。据《旧唐书·经籍志》记载,开元三年(715 年)玄宗下诏广征图书,开元七年(719 年)官方将所有异书缮写后进行收录,此后殷践猷等人据其修成《群书四部录》二百卷,毋煚进行精简,又成《古今书录》四十卷。据《旧唐书·经籍志》作者所说,其志于“后出之书……此并不录”[8],可以说是完全摘抄《群书四部录》而成,因此如今之《旧唐书·经籍志》,是较完整地保留了《群书四部录》的面貌的。那么《旧唐书·经籍志》篇卷膨胀之现象,很可能归咎于《群书四部录》“所有异书,官借缮写”的收录方式。事实上,不管是《群书四部录》的编纂者所为,还是原本的藏书者所为,《群书四部录》中确实存在一书抄自多本的情况,如《何氏春秋汉议》一书,明显是整合《隋书·经籍志》所记载的何休《春秋汉议》、郑玄《驳春秋汉议》及糜信《理何氏汉议》三书而成,又如高诱所注之《战国策》,隋志中唯有二十一卷,但《旧唐书》则有三十二卷,这很可能是将高诱注补入刘向三十二卷本《战国策》而成。因而《群书四部录》之编纂者,很可能是将所见异书补入原本《楚汉春秋》,凑成了一部二十卷本的《楚汉春秋》,而其中多出来的十一卷,是后出的可能性极高。

如果真存在开元征书后伪本异书窜入原本《楚汉春秋》的情况,那么我们就能理解为何在《史记正义》中,突然出现了这一首前所未见的《和垓下歌》:《群书四部录》至开元九年(721 年)成书,而《史记正义》成书于开元二十四年(736 年)——《史记正义》是晚于《群书四部录》而写就的,因而其作者有可能采纳了《楚汉春秋》中多出来的这十一卷内容,而将一首伪诗纳入自己的史注之中。

此外,作为一首楚辞的“和歌”,《和垓下歌》也和《汉书》《后汉书》记载的其他“和歌”风格极不相同:其他的“和歌”风貌与原曲基本一致,恰如后世长短句之上下阕。[9][10]何以《垓下歌》这首句句押韵的七言楚辞,它的和歌却是一首隔句押韵的五言诗呢?总而言之,《史记正义》中所引的这首诗,其来源是存疑的。也就是说,所谓《和垓下歌》一诗,或许在唐开元以后才开始进入正史的视野,虞姬“垓下自刎”的故事也在此之后才开始传播。基于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何《和垓下歌》作为一首五言诗,在《史记正义》前皆不见引用的古怪现象,也才能理解为何虞姬这样一位道德楷模在此前皆未引起重视。

二、虞姬墓址的移动与垓下自刎故事的完善

大抵在宋代,虞姬成为一位诗歌重点描写的历史人物。王恽《虞姬墓》云其:“感君伉俪恩,死不为汉鬼。”[11]苏轼《濠州七绝·虞姬墓》云:“仓黄不负君王意,只有虞姬与郑君。”[12]隐隐之间,似有坐实其乃为君自刎之事。

应当说,《史记正义》里虽然已经出现了“贱妾何聊生”的诗句,但它却并未进一步交代虞姬的结局,所谓“贱妾何聊生”之句,固然可能是临终之语,但也有可能是勉励项羽无需他顾的言辞。换言之,《史记正义》也并未明说虞姬自刎。但是在宋代,虞姬垓下自刎的故事便愈发流行,除了上述对虞姬忠诚的夸赞外,还有更直接的证据证明在宋人心目中存在虞姬自刎的故事:

《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縯曰:项羽垓下之败,虞姬自刎。”[12]

徐积《虞姬别项羽》:“贱妾须臾为君死,将军努力渡江波。”[13]

程縯与徐积都是北宋人,足以说明北宋时,虞姬垓下自刎的故事已具备了一定的群众基础。然而,这一故事的记载却与虞姬墓的地址存在着矛盾,据《史记正义》记载:

《括地志》云:“虞姬墓在濠州定远县东六十里。长老传云项羽美人冢也。”[1]

其后《太平寰宇记》(此书记其在“县南六十里”)及苏轼《虞姬墓》皆沿此说。根据《史记》所载,项羽先是在垓下被围,夜泣帐中后突围过淮,至阴陵迷途,为汉军所及,最后于乌江亭自刎。如果虞姬真为项羽自尽,那么她的死亡地点只可能在垓下附近,可定远县之虞姬墓的地址无疑反驳了这种说法,据《太平寰宇记》载,定远虞姬墓在阴陵,乃是项羽垓下突围后迷途所在之地[14]。换言之,如果定远虞姬墓确为虞姬所死之地的话,那么虞姬在垓下并没有自刎,而是追随项羽一起突围,并在阴陵被汉军赶上,而死于此地。因此《太平寰宇记》对虞姬身世的猜想是更合逻辑的——“杀姬葬此”,至于这个杀手是汉军还是他人,便不得而知了。

当然,历史材料同样记载了一处北虞姬墓,其地址即在垓下战场附近:

楼钥《灵壁道中》

古汴微流绝,余民尚孑遗。

高丘祠汉祖,荒草葬虞姬。

垓下空陈迹,鸿沟怆近时。

膏腴满荆棘,伤甚黍离离。[15]

据《中都志》记载灵璧县即为汉洨县[16],《汉书》李奇注“垓下”曰“洨县聚邑名也”[9],汉足见垓下就在灵璧。然而问题在于,灵璧虞姬墓于南宋前皆不见记载,而于南宋突然出现,并且成为宋金南北划界的地标之一,如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洪迈等奏:‘……旧于淮河中流取接,今于虹县北虞姬墓首。’”[17]这一现象颇为奇特,甚至南宋人自己也注意到了南北虞姬墓的矛盾,甚至因此而编造了一个更加不伦不类的传说:

《方舆胜览》:“虞姬家,在定远县南。今宿州亦有墓。相传:灵壁葬其身,此葬其首。”[18]

虞姬并非蚩尤,何须身首分葬?此说必不可信。因此,南宋时期北虞姬墓的出现及其对北虞姬墓的替代,是一个颇值得深究的现象。我们有理由相信,虞姬墓由南往北的移动是出于完善虞姬传说的需要:定远虞姬墓的地址无疑否定了“垓下自刎”的传说,而“杀姬葬此”的故事显然不符合宋人的审美,更不适配苏诗所谓“郑君”之志。由此,人们选择了灵璧县虞姬墓以取代记载更为久远的定远虞姬墓,以自洽虞姬“垓下自刎”的传说。所以北虞姬墓对南虞姬墓的替代,事实上可以作为一个反映世人心中虞姬事迹演变的颇为关键的节点,而考察这一节点的发生时间,会发现其大抵落之于两宋易代之际,宋人南渡之时。这就为我们进一步理解虞姬“垓下自刎”故事形成的心理动因提供了历史背景。

三、南渡心结与虞项感伤

虞姬作为一位进入秦后史书记载的历史人物,其形象却发生了一次较大的变化,这种现象是较为奇特的。应当说,《史记正义》中所记载的《和项王歌》与虞姬墓址,为虞姬形象于《史记》原文之后的改变提供了材料,但推动虞姬形象变化的主要力量却是宋人贡献的。如上文所说,在唐代,虞姬依然不过是咏叹项羽的一个背景罢了,可到了宋代,她却摆脱了诗歌叙述边缘的尴尬地位,开始更多得以一位忠君贞洁的女性道德楷模的形象出现,以至于在某些诗词曲目中,虞姬的形象甚至出现了压倒项羽的现象。如徐积《虞姬别项羽》:

“妾向道,向道将军莫如任贤能,却信奸言疑范增。”[14]

这一现象颇为引人注意,不管是在《史记》还是在《史记正义》中,虞姬的形象始终是作为项羽的附庸出现的,就算后来宋人在将其塑造为一位殉节的女子,也依然没有消除她对项羽的依附关系。而在此处虞姬俨然成了一位说教者,她不仅是一位坚贞守节的妇人,更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忠臣,她具备了独立的思想和观点,不再是一个项羽生则生、项羽死则死的侍妾形象。这一现象在宋代确属特例,但却反映出了宋人对虞姬形象改写的热忱。这种对虞姬的特别关注,绝不仅仅源于封建道德固化下士人对女性品性理想化描述的需要,而更可能是由宋人南渡情结所造成的。与东晋的偏安思想不同,南宋人直至灭国前夕,依然心心念念复国之事。这种心态深刻地影响了南宋人品史的立场,同样是对乌江自刎的吟咏,唐及北宋人往往是站在一种客观的立场去讨论的,如胡曾之《乌江》:“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18]又如杜牧《题乌江亭》:“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19]他们讨论项羽渡江后的可能结果,讨论项羽内心的隐曲,基本上并不带有太多的感情色彩。可南宋人在面对同样的历史场景时,则往往是饱含深情,以一种近乎哀痛的情感去追悼这一似曾相识的历史悲剧:

辛弃疾《浪淘沙·赋虞美人草》[20]

“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至今草木忆英雄,唱著虞兮当日曲,便舞西风。

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最堪恨,羽亦重瞳。”

此类感情充斥在南宋大小诗人的诗作中,项羽在他们的笔下被抹去了刚愎自用、自取灭亡的失败者色彩,他不再仅仅是历史兴败中的一个供人借鉴的反面教材,而是一个具有宁折不屈、坚毅品质的悲剧英雄。这种独特的文学现象根源于当时的历史环境,对于山河残破的原因,南宋人彼此心照不宣,君主的软弱成了刻在他们心底的隐痛。由此,那些宁死不屈的英雄豪杰,便得到了他们额外的赞许和同情,他们也因此更期待去看见一位自刎垓下的女子形象的出现。这也是为何,即便后世虞姬进入了叙事文学之中,世人对她的印象依然停留于宋代所塑造的模板——不管是她的美貌、她和项羽的热烈爱情,还是她个人严肃端正的品格,都未成为虞姬故事的重点,其切中了中华民族亡国受辱的历史感伤,而其坚贞不屈的品格,才是虞姬这一历史记忆中最为美好的部分。

四、结语

在梳理虞姬自刎故事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虞姬故事的演变至少经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由司马迁《史记》所记录的“美人虞”,此时期虞姬的形象较为模糊,其事迹不过和项王之歌罢了;第二阶段,《史记正义》摘录后出之《和垓下歌》和传说之虞姬墓址,为虞姬故事的演变提供了基础;第三阶段,在宋人的反复吟咏与想象中,推动了虞姬自刎说的形成,并为了完满这一故事创造了一个虞姬的墓葬地点;最后,虞姬的故事为戏曲所采纳,走入更加丰富也更加戏剧化的演变系统。在这一故事的演变过程中,除了自然的衍文因素外,宋人的主观推动或许是该故事定型最重要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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