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记李白凤先生的篆刻艺术
2022-11-22王胜泉
⊙ 王胜泉
古都汴梁,中原重镇,曾是历代兵家相争之地,更为华夏文脉传续之邦。大河听涛,引无数英雄来聚;古丘凭吊,令历代文豪齐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仍有一批文人相守于大梁古城,个中品格高古、学贯中西之隐逸者,当属被施蛰存先生称为“夷门三子”之武慕姚、桑凡、李白凤三位前辈,而其中最应令我们记起者,当属一生命运多舛,惨遭世人冷落之李白凤先生。
先生原名李象贤,曾用名李逢。1935年,先生在《星火》杂志发表作品时用李白凤作笔名,此后便以此行。多年来,先生所用笔名极多,诸如李木子、鹑衣小吏、石山长、若木、蟫庵老人……
先生生于书香世家,诗礼想继,幼承庭训,得益名流,如父辈友人杨沂孙、陈师曾、姚茫父诸家,多有教诲。学生时代,又相继结识臧克家、崔巍、于黑丁诸同道。抗战起,先生携家漂泊,辗转于上海、广东、香港等地,又多有结交。如黄永玉,便是在先生任编辑时相识的投稿作者。后历经跋涉,终得驻足桂林,于此文化之城,又新交端木蕻良、陈迩冬、田汉、熊佛西、尹瘦石诸名流,后经端木先生引荐,又得识柳亚子、欧阳予倩诸前辈,故先生实为文人圈中人。
先生极早便在《星火》《新诗》《小雅》《诗志》等刊物发表诗文。而当闻一多先生将白凤先生作品《小楼》《梦》选入《现代诗抄》后,其诗名便广播海内外,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便成了现代派诗人的代表性人物。
先生自三十岁起,又开始发表、出版小说。至1949年,五年间共计数十篇之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生先后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山西大学、河南大学任教。在河南大学时主讲苏联文学,其间著有《苏联文学研究》一书。然于1957年,终因狷介之狂沦为右派,并被遣往西华农场“改造”。直至1962年方得解除。孤身返汴后,衣食唯赖夫人微薄工资。虽如此,未折文人傲骨、未损治学之志,居陋室,继绝学。借阅古籍,考辨恢宏千年史;飞鸿唐兰,探微决疑古文字。伏于三尺旧几,写出惊世文章,故时下世人多以书画篆刻家目之,实不了解先生也。
书画篆刻一道,实系先生之余技,唯因其天资聪颖、学养深厚,方得以扬名宇内。以至当年柳亚子先生乐为其朱记题诗。抗战中,为防饥馁,柳先生特为之撰《鬻印小启》。一个以新诗卓立文坛者,其书印竟能感动茅盾、郭沫若、臧克家、叶圣陶等巨匠,为其题写诗文,实文苑奇事,艺坛雅缘。
先生之所以能卓立艺林,盖其能一生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他眼中只有榜样,没有权威,决不仰人鼻息、拾人牙慧。
当年我偶得一册北京张志鱼之《无师自通》(张志鱼,北京名家,门生众多,艺林翘楚。不但其书画篆刻为人称道,其刻竹之技尤绝,而彼所发明之沙地扇骨刻艺最为玩家追捧),书前尚有袁克文、张丹斧诸家题词。我因携至先生案前求其点评,先生翻阅中,为我细数其过人处,首赞其篆法娴熟,不愧名家。后细讲其精妙细微之处,诸如:此处盘曲自有奔雷之势,此处之留白能造险绝之境,此处之揖让更是出人意料。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称善之余,则对张之不谙古籀之法直言不讳,更将己见复题于书后以为警示。惜此书为人“借”去多年,似无归期,不得时常睹先生此件手泽矣。
先生对齐白石亦有看法。当年曾语于我:齐白石并不懂篆法。如白字头上为何多加一撇?此既无根据亦无意义,毫不留情以至于此。复戒我曰:尔等万勿效此,做学问是有规矩有底线的。先生在赠端木先生的诗中有一首曰:“风气别开大雅群,排秦黜汉谩纷纭。齐璜数典浑忘祖,破体文成古趣焚。”如此站在学问立场批评名人者,实不多见。然细思之,并不为怪,毕竟先生是致力于古文字研究者,学问之事容不得半点含糊,故先生对不尊重学问者嫉恶如仇。然对登门求教之后生晚辈却百般耐心,仁爱无比。凡有向道者,苦口婆心必使之解惑方止。故晚辈入此书印之道,多赖其引导,凡能有所进步者,亦全仗其指点。
早岁,我曾于先生面前提及,同学家中有《六书通》《小石山房印谱》《飞鸿堂印谱》等书籍,先生当即嘱我戒读此类书籍,言其皆为尚未脱俗之物,万勿涉及。我请教:“汪启淑年纪轻轻便能结交名人聚此巨著,何致尚未脱俗?”先生道:“彼虽结交名人,致力出版,然毕竟系一商人,盈利为本,非以学术为要,故水平有限,未能脱俗,弃之无碍。况印海无涯,汝等自有无数经典可循,当致力于古玺汉印及明清流派之研习。”同时他力荐流派中着力创新得以独步者,如简琴斋之甲骨入印、吴昌硕之封泥印式、赵之谦之广博借鉴,如此等等。这令我在此道中罕见了许多“经典”,少走了无数弯路。
先生致力于古文字研究,精于甲金篆隶,故其入印文字极为丰富,然使用中则严谨讲究,绝不乱用、错用,若篆籀混用,则必极尽幻化之巧妙,统一文字之风格,唯令印文群舞于印上,却不见丝毫违和之感,神龙入云,自然天成。因羡先生用字之能,故常请教,先生教我:“凡作书治印,一旦有古文字中所无者,决不可凭空臆造,须谨慎为之,或通假,或借代,或拼接,或重造,遵法而为,无论用何法,皆须有所本,尤以拼接重造者更须追根溯源,找到字根,然后作字,否则,轻者为同道所耻笑,自讨没趣,重者则贻误后昆,遭人唾骂。”实是微言大义,一语道出对中华文化之敬畏与尊重。故至今,我谨遵遗训,未敢乱为。
先生之白文印,多以汉印为宗,以满白文居多。印文布局工稳,结字大方,绝不做无聊穿插之姿。更罕有故意扭捏之态,疏密一任自然,留白全凭字形,如此处理,消没了侧姿取媚、故扭腰肢之小家子气,抛却了太过用心、刻意安排之市侩之态,彰显出一派巍巍宽博、雄豪铮朗之庙堂之气。
先生之朱文印,则多依古玺之法,阔边细文。入印文字多自金甲小篆中信手拈出,随心安排,稍做处理,即可统一风格,融为一体。若遇多字印,阔边细文之效果尤佳。金甲文字原本就字形大小不一、繁简参差,犹如一群军将兵勇,各逞其能,然围一阔边,一如将这群散兵游勇置入八卦阵中,瞬间成一无敌之师,其势难挡。
先生治印,击边而不破边,印文线条亦然,不断不粘,力求完整,主张当如玺印之新铸新凿,必使线条劲健沉着、清晰爽朗,并强调,非如此,不得中正平和之气。由此又记起一桩往事:当年求先生赐印,去取时,先生曰:“此印制好后,置于书架边,有鼠子夜游,撞落地下,将边碰残,所幸不伤大意,尚可用也。”先生竟以破边为憾。
先生治印,常以小刀为之,后见苏白先生竟用2厘米之巨刀,归而语于先生。且问先生何不用大刀?先生笑而答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者。言其利也,顺手从心而已,吾之小刀自可游刃有余。”自此便留意先生治印之法。唯见以小刀行石上,极为灵动,转折往来甚是得心应手,见先生腕力惊人,提刀握石,奏刀騞然,冲切并施,剜刻极深,故印文之线条循规蹈矩,整饬而不板滞,穿插避让纷然而不凌乱,劲爽刚健、风骨傲然。
自古道书如其人,实则印亦如其人。先生之印便自有一股燕赵侠气,读之,不见屈曲盘绕之姿,不见效颦忸怩之态,于自然中见奇绝,于平正中得中和,文人风骨,学者格调,赫赫然一派高古博雅之气,直令人冲破千载藩篱,开拓万古之心胸。此唯先生初逢造英雄之乱世,后遭出人才之逆境,修炼心性,荡涤灵魂,安贫乐道甘淡泊,成就斐然成赢家。
今先生仙逝已40余载,弹指间,华夏复兴巨变,文艺繁荣昌盛,足慰先生在天之灵。
我非先生入室弟子,然当年请益案前受教颇多,为感恩故,不揣浅陋,略记先生艺事之万一,以为怀念之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