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柏应理《致路易十四的书信》看儒学在欧洲的早期传播*
2022-11-22梅谦立ThierryMeynard
□ [法]梅谦立(Thierry Meynard)
《中国哲学家孔夫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1687)以 柏 应 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致最信奉基督的国王——伟大的路易十四的信》(“Ludovico Magno Regi Christianissimo Epistola”,以下简称“《致路易十四的书信》”)开始。在信中,柏应理感谢了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对该书的支持。他还想象,如果孔子能复活,他一定会发现,路易十四便是他一直所期待的理想君王。这样的想法也许会让今天的读者感到惊讶,甚至于迷惑——柏应理似乎是在谄媚路易十四。为了理解柏应理《致路易十四的书信》的意义,我们需要讨论当时柏应理和耶稣会的历史处境,如此才能明白柏应理的最终目的其实是要维护耶稣会在中国的“适应政策”。第二部分分析这封书信何以被归为“君王镜”(specula principum)这样的文体:以孔子为鉴,可知路易十四的君主制度。在比较孔子和路易十四时,柏应理过分强调了思想的正统性和统一性,因此,在结论中我们会反思中西文化交流中所包含的开放性。(1)柏应理著,汪聂才译:《致最信奉基督的国王——伟大的路易十四的书信》,见《中国哲学家孔夫子》,郑州:大象出版社,2021年,第1卷,第1—5页;Prospero Intorcetta, Christian Herdtrich, François Rougemont, Philippe Couplet, Eds,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Paris: Horthemels, 1687, pp. 191—194。关于《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研究可参阅:孟德卫(David Mungello)著,陈怡译:《奇异的国度:耶稣会适应政策及汉学的起源》,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梅谦立(Thierry Meynard):《从邂逅到相识:孔子与亚里士多德相遇在明清》,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
一、历史处境
(一)儒家经典在欧洲出版的困境
1687年《中国哲学家孔夫子》能在巴黎出版似乎很偶然。之所以如此说,主要基于以下两点:第一,除了1616年在里昂出版的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及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77—1628)《利玛窦中国札记》(Histoire de l’expédition chrétienne en Chine)之外,法国的汉学几乎一片空白;第二,法国耶稣会士从来没有参与儒家经典的翻译工作。柏应理是弗拉芒人,他在中国传教20多年,被选为耶稣会中华省的代表(procurateur),被派遣回欧洲汇报中国的情况,并且寻求支持。他曾参与郭纳爵(Ignatius da Costa,1599—1666)在江西建昌出版的《中国的智慧》(Sapientia Sinica,1662)的相关工作,包括《大学》及《论语》前半部分的编译工作。1666—1671年,他在广州再次参与翻译儒家经典“四书”。意大利耶稣会士殷铎泽(Prospero Intorcetta,1626—1696)最初考虑在阿姆斯特丹出版儒家经典的拉丁文译本,但他在欧洲访问时没能实现这一计划。十几年之后的1684年,柏应理去了罗马,但那时传信部(Propaganda Fide)依然对耶稣会持敌对态度,这使他不便在罗马出版这些儒家经典的拉丁文译本。《中国哲学家孔夫子》能够在巴黎出版则有三个方面的机缘:第一,路易十四刚刚推行了他的东方政策;第二,弗拉芒耶稣会士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邀请法国耶稣会士到北京参与天文学工作;第三,1684年,柏应理到达巴黎,面见路易十四,落实派遣法国耶稣会士的计划。由此,柏应理最终决定在巴黎出版《中国哲学家孔夫子》。
(二)路易十四的东方政策
法国分别于1668年打败西班牙、1678年打败荷兰之后,路易十四成为当时欧洲最有权势的国王。因为法国在亚洲的贸易晚于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路易十四随即开始关注东方。1686年,暹国大使访问法国,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宫接待他们。路易十四对东方的兴趣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外交、贸易、文化、传教。
因此,路易十四逐渐亲近法国耶稣会士,1675年,他选择拉雪兹(François de La Chaize,1624—1709)担任他的告解神父。法国耶稣会被派遣前往中国,这与法国的天文学研究有密切关系。如同蓝莉(Isabelle Landry-Deron)所说,最初的推动者是弗拉芒耶稣会士南怀仁。由于1666年路易十四所建立的法国科学院(Académie Dessciences)声名远扬,1678年8月15日,南怀仁在北京写信呼吁法国耶稣会士赴华填充传教团的空缺。这封信在1681年寄达巴黎,并促成法国海军国务大臣柯尔贝尔(Jean-Baptiste Colbert,1619—1683)召见法国耶稣会士和天文学家洪若瀚(Jeande Fontaney,1643—1710)并准备召集赴华团队。(1)Ferdinand Verbiest, Epistola R. P. Ferdinandi Verbiest, vice provincialis Missionis Sinensis, Societatis Iesu, anno 1678, 15 augusti, ex curia Pekinensis in Europam ad socios missa。参见蓝莉(Isabelle Landry-Deron):《1685年路易十四遣华耶稣会传教团信件中的广州》,《西学东渐研究》第8辑,第52页。从此,法国皇室跟法国耶稣会便开始有计划地把传教士送到中国。不过,因为葡萄牙对中国教会有保教权(Padroado),计划很难落实。1684年9月25日,拉雪兹安排柏应理与路易十四见面。此后,法国赴华的传教活动很快得到重大突破:1.五位法国耶稣会士将随同暹国大使回国,继而从暹国继续前往中国;2.他们的官方身份不是传教士而是法国科学院会员,或所谓的“国王数学家”。1685年,这五位法国耶稣会士向中国出发了。
(三)路易十四在科学和文艺传播方面的贡献
柏应理很快便决定在巴黎出版儒家经典译本,正逢路易十四大力推动科学研究、发挥人文学科之时,这就吸引了整个欧洲的文人和艺术家来巴黎。《致路易十四的书信》提及路易十四的“不可胜计的艺术和科学的书院”(2)《致最信奉基督的国王——伟大的路易十四的书信》,第4页。。因此,路易十四被从远东而来的孔子学说所吸引。另外,法国学者德维诺(Melchisédech Thévenot,约1620—1692)在其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按照尼古拉斯·杜(Nicholas Dew)的分析:1672年,德维诺曾经出版殷铎泽的《中庸》译本,这是首次在欧洲出版儒家经典。1684年,他担任法国皇家图书馆馆长,当得知柏应理有在罗马出版其他儒家经典的计划时,他用外交关系要求这本著作在法国出版。(3)Nicholas Dew, Orientalism in Louis XIV’s Fra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205—233.一开始,柏应理答应德维诺寄给他其所写的《中国编年史》(Tabula Chronologica Monarchiae Sinicae)。柏应理或考虑到法国科学院和洪若瀚对这本书一定会有兴趣,因为在这本书里,他考察了中国所记载的天文异象,如日食、月食等。随后,柏应理决定把《前言》及儒家经典的译文都交给德维诺出版。《中国哲学家孔夫子》最终由法国皇家图书馆出版,这个事件反映出法国耶稣会和路易十四在学术上的合作。《中国哲学家孔夫子》在巴黎的出版标志着法国汉学的起点和基础。
(四)基督宗教的动机:保护宗教,反对异教
在17世纪,耶稣会与扬森派(Jansénisme)之间发生严重的争论和权力斗争,不过,从1660年开始路易十四排斥扬森派,亲近耶稣会士。另外,从1661年起,路易十四认为宗教必须统一,这促使他镇压新教徒,强迫他们皈依天主教。1685年10月,在经过20多年对新教的镇压之后,路易十四最终宣布废除1598年他祖父亨利四世(Henri IV,1553—1610)的南特敕令(Édit de Nantes)。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展现国家的政教合一:所有臣民一律服从国王和天主教,而国王自己服从天主。
关于废除南特敕令,法国耶稣会士如拉雪兹则比较谨慎:尽管耶稣会士原则上不允许异端的存在,但耶稣会依然会顾及废除异端所带来的不良后果(1)Harro Höpfl, Jesuit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133—139.。但当路易十四宣布废除宽容政策时,大部分法国天主教徒,包括耶稣会在内,都赞扬路易十四的决议。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教宗依诺森十一世(Innocent XI,1611—1689,1676—1689在任)却批评了路易十四,认为不应该用武力强迫新教徒回归天主教。在国内,路易十四保护了“真正的宗教”,在国外,他则派遣法国耶稣会士去东方传教。虽然他们——如同上文已经提到的那样——名义上是“国王数学家”,但事实上他们——如拉雪兹所说——是传教士。(2)参见维吉尔·毕诺(Virgile Pinot)著,耿昇译:《中国对法国哲学思想形成的影响》(La Chine et la formation de l’esprit philosophique en France, 1640—1740),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3页。
在《致路易十四的书信》中,柏应理把路易十四称为“最信奉基督的国王”(rex christianissimus)。由于法国与天主教会的特殊关系,从13世纪起,法国国王便得到了这个称号。柏应理也把法国称为“世界上基督宗教国家中最信奉基督的国家”。柏应理热烈赞扬路易十四废除南特敕令的决议:
反对古老信仰和繁荣国度的异端思想被厌恶、践踏、摧毁……曾经异端思想借以苟延残喘的法令被废止,寺庙被推倒,其名字本身被埋葬……成千上万感激的灵魂被幸福而又坚定地从原先的错误中带回到真理,从毁灭带回到救恩……在您的领导和支持下宗教对异端思想所取得的胜利——以前从来没人敢这样做,甚至想都不敢想,而后来的人也很难相信,这个胜利受到怎样的重视和赞美都不过分。(3)《致最信奉基督的国王——伟大的路易十四的书信》,第3—4页。
事实上,路易十四本人并没有声称什么胜利,而只表示新教基本上被消灭了,因此可以宣布国家在宗教方面已统一。
(五)柏应理用路易十四作为保护伞
其实,柏应理把《中国哲学家孔夫子》奉献给路易十四不仅仅是为了感谢路易十四的支持,也是为了保护耶稣会在华的传教政策,即所谓的“利玛窦策略”。从1630年代起,道明我会士和方济各会士便进入了中国,并且开始批评利玛窦把基督宗教儒家化,也批评耶稣会士认可中国礼仪(祭祀、祭孔、祭天)。1666—1671年,道明我会士闵明我(Domingo Navarrete,约1610—1689)及方济各会士利安当(Antonio de Santa-María Caballero,1602—1669)在广州攻击利玛窦的传教政策,也反对中国礼仪。柏应理本人也参与了这些争论。1684年,柏应理回到法国,那时他应该知道前一年康布(Sébastien Joseph Du Cambout,1634—1690)已经出版了《耶稣会的实践伦理学》(La morale pratique des jésuites)第二卷——这本书基于闵明我的批判写成,其中批判了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政策。《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的主要目的就是为利玛窦的“适应政策”辩护,驳斥闵明我的批判。除了在《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的内容论证上下功夫之外,为了增强该书的权威性,柏应理还将其拿到皇家图书馆出版,撰写了《致路易十四的书信》,并在封面上表明这本书是应路易十四的命令出版的。这一系列的举动很有策略性:他将路易十四作为自己的保护伞。这样,教会内外没有人敢直接批判这本书。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柏应理的这些举措很有必要,因为1700年巴黎大学神学院在审查耶稣会士李明(Louis Le Comte,1655—1728)《中国近事报道》(Nouveaux mémoires sur l’état présent de la Chine)时,没有提及《中国哲学家孔夫子》。
二、文体和内容分析
(一)《中国哲学家孔夫子》作为“君王镜”
按照惯例,柏应理应该要写正式的“作者献词”(dedicatio),然而他选择了比较亲切的“书信”(epistola),因为他和路易十四并不陌生,他们见过几次面,作为耶稣会士的柏应理跟国王关系密切。(1)另外,柏应理在皇家图书馆工作了一年时间来准备《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的出版,并得到了国王的报酬。据尼古拉斯·杜统计,柏应理从皇家图书馆得到了5000里弗(livres);Dew, op. cit., p. 225.然而,《致路易十四的书信》也可以被归类为一种叫做“君王镜”的文体,即君王身边的文人或顾问所写的一种书,以此为镜展示理想的君王形象,特别是他的美德。这种文体在古代的西方已经有了,在中世纪获得了很大的发展。(2)塞内加(Lucius Annaeus Seneca,公元前4—65)给尼禄(Nero Germanicus,37—68)皇帝写了《论怜悯》(De clementia)作 为 镜 子,参 见Aliénor Cartoux et Sarah Orsini, “Introduction—Le miroir du Prince dans l’Antiquité: le paradoxe d’un genre inexistant ?,” in Interférences Ars scribendi 11 (2018),https://journals.openedition.org/interferences/6381;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0月28日。它的主要目标不是如同哲学一样展示理论上的真理,而是要在世俗世界中实现真理,其关键在于在政治上捍卫真理。对信奉基督的君王而言,他的信仰和美德都来源于宗教,而他的特殊任务就是在政治上体现和实现宗教的功能。
因此,柏应理要陈述路易十四与孔子的关系,亦即孔子和路易十四的“互鉴”:以孔子为鉴,可知路易十四的君主制度;以路易十四为鉴,可知孔子的政治思想。柏应理认为,如果孔子当时能复生,他一定会以为路易十四符合他曾经期待的理想君王的形象。按照柏应理的叙述,路易十四在军事上实力强大,在艺术(如他所建的皇宫)与科学(如他的地理发现)上都有重要成就,不过按照柏应理的设想,更吸引孔子的应该是路易十四对正确宗教信仰的维护。
1662年,路易十四选择太阳为其标志,后来被称为“太阳王”。他希望他的荣光普照天下。1678—1684年,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宫建造了著名的镜厅(galerie des glaces)。他在此接待暹国大使之后,感到通过出版《中国哲学家孔夫子》也可以“接待”孔子本人,因为孔子会被太阳王“吸引”过来:“他将对您的智慧广加赞誉,并且会承认,他自己的智慧——不管在他的同胞那里享有怎样难以置信的声望和拥戴——和您的比起来,也只是如同星星面对太阳。”(3)《致最信奉基督的国王——伟大的路易十四的书信》,第2页。对柏应理而言,最值得羡慕的事情就是教导的实现,而在这方面,孔子并不成功,没有实现他的政治理念。因而孔子及其思想的引入,就像是为路易十四提供了一面镜子,以孔子为镜,他的荣光可投射到全世界。
(二)作为预言家的孔子
耶稣会士比较容易肯定孔子,因为孔子本人多次表示他没有什么神通,只是一般人,也要学习修行。例如他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另外,在谈及“圣人之道”时,孔子不仅探察过去,而且期待未来,如柏应理所说:
我想,这位孔子将坚持他的第一印象,喜悦地赞赏陛下。他会宣称终于发现了这样一位君王——他热切盼望却一直徒劳无以得见的君王。这位出色的孔子在头脑中设想出、在其著作中展示出最卓越的帝王,不过,在历代先王中,他找不到任何与他愿望相符的君王。孔子只好放弃实例,回溯到那个最完美君王的绝对形式和理念,并说出这样一句话:“待其人。”意思是:终于有这样一个人要来,他具有神圣和超凡智慧的天赋,而且他要满足我们所有的心愿,无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4)同上。
这里,柏应理引用了《中庸·二十八章》中的“待其人而后行”一句。在《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的《中庸》译文部分,殷铎泽翻译如下:
这样的美德是如此的精微且难以拥有,必须等待拥有这样至高德行的圣人来临,然后才能期待在那位领袖及导师身上,如此出色的德行能转换为行动并成就所有人的功业。(1)梅谦立主编,罗莹译:《中庸》,见《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第2卷,郑州:大象出版社,2021年,第276页。需要注意殷铎泽接着写的评语:
哲学家在这里谈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人们(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自由决定。我不敢断言,是否圣灵借助它的效力使孔夫子说出这些话,正如它促使女预言家(Sibillae)预言了基督的降临,但我想很难否认他说过这样的话。在中国一直都存在着这样的观点,正如孔夫子常说的一句话:“西方有圣人”,意思是在西方有(或者将会有)一位圣人,而对中国来说犹太就在西方。(2)同上,第276—277页。
这里殷铎泽比较矛盾,说明他很难判断孔子指的是谁,然而他引用《列子·仲尼》:“孔子动容有闲,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后来,道家认为“西方之人有圣者”是指老子,佛教则认为指释伽牟尼。殷铎泽暗示,也许孔子指的是耶稣基督。这里,孔子所担任的角色类似于《旧约》中的先知,他们预言上帝要派遣人光复以色列,继承大卫王的宝座。按照基督宗教,先知们预言耶稣基督的来临,不过,他要建立精神上的王国,而不是世俗上的王国;在以色列之外也有人预言了耶稣基督的来临,如同殷铎泽提到的在古希腊圣殿的西比尔(Sibillae)。因此,殷铎泽不能完全排斥孔子得到了某种启示这种可能性,这使他能够预言耶稣的来临。
在《致路易十四的书信》中,柏应理没有必要提这么棘手的问题,他只需要表示在世俗政治上孔子有预言就够了。当然,这样的预言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而是要用修辞学的方法去理解。
(三)“攻乎异端”的解释
柏应理继续坚持利玛窦以来的“适应政策”,认为孔子凭自然理性认识了上帝,如同他在下文所写的那样:
在孔子看来,没有任何事情比彻底推翻外来的教派和教义更重要。他常说,这些教派和教义使山河破碎、王朝覆灭。他有句话至今仍名闻中国,“攻乎异端”。意思是:攻击异端思想。(3)《致最信奉基督的国王——伟大的路易十四的书信》,第3页。
“攻乎异端”出自《论语》第2章第16条。朱熹在其《四书章句集注》中认为“攻”的意思是“专治”,意思是说,人们不要攻习非圣人(如杨朱和墨子)之道。《中国哲学家孔夫子》在《论语》部分翻译得比较正确:
那关注外来的、与圣人教导的教义不同的人,会大胆地用这些教条去教导其他的人。类似这样的创新者,很容易对他自己和整个国家造成危害。(4)梅谦立主编,齐飞智译:《论语》,见《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第3卷,郑州:大象出版社,2021年,第40页。
不过,在《致路易十四的书信》中,为了使其观点与正统相一致,柏应理将“攻”的意思解读为“攻击”,这在欧洲有其特殊的意义,但与孔子的意思相去甚远,因为在孔子那里的消极劝诫(不要学习)变成了很强势的命令(要攻击)。柏应理的解释并不符合历史,因为孔子在世时,他的教导只是“百家”之一,孔子也没有想到,他的教导后来会变成统一思想。柏应理所展示的孔子是汉代以来的官方儒家,是为意识形态而服务的。
柏应理把“攻乎异端”解释为“攻击异端”。这意味着孔子本人不是多明我会士和方济各会士所说的异端徒,即无神论者或唯物主义者,而且他本人相信有“神”(即四书五经所讲的上帝)。这里隐含的另一层意思是,与佛教不同,基督宗教不是外来的宗教,而是与儒家一样建立在自然理性的基础上。如此,孔子可以完全接受它。柏应理继续说明,孔子所谓“攻乎异端”的呼声在路易十四那里得以实现:
确实,国王啊,如果孔子能活到恩宠的法律的幸福时代,您在保护和扩大宗教、铲除异端邪说、促进虔诚传播方面的操劳,会给这个最喜爱虔敬的人带来多少欢欣啊!(5)《致最信奉基督的国王——伟大的路易十四的书信》,第3页。“恩宠的法律”指继承梅瑟法律的基督法律。
柏应理所言即前面讨论的路易十四废止南特敕令,驱逐在法国的新教教徒的做法。柏应理暗示:在法国内部,路易十四通过法律打败了异端分子;在欧洲,他通过武力打败了非天主教国家荷兰;现在,他派遣法国传教士在中国攻击异端,去实现孔子所寻求的真理。
不过,路易十四“最信奉基督的国王”的称号其实相当讽刺。1683年,奥斯曼帝国攻击了神圣罗马帝国及维也纳,而路易十四不仅拒绝加入神圣联盟(奥地利、威尼斯、波兰、俄罗斯)抵抗异教徒的攻击,反而联系奥斯曼帝国表明其中立的立场,即不会干涉,甚至希望他们攻击神圣罗马帝国。1683—1684年及1688年,路易十四趁机两次攻击神圣罗马帝国以扩展法国东部的领土。教宗依诺森十一世组织神圣联盟以维护天主教,并最终打败了奥斯曼帝国。在这件事上,“最信奉基督的国王”支持了非天主教国家攻击天主教国家,把法国扩展领土放在宗教之上。
三、结论:政教统一的困境
柏应理介绍的孔子思想主要反映出儒家的政教合一,并且在路易十四的专制王权方面得到了落实。诚然,儒家的意识形态在康熙年间得到了增强,内阁大学士熊赐履(1635—1709)在他的《学统》(1662)中,用程朱理学重新建立了儒家学统,以正统理学系统叙述先秦至明代学术代表人物,以程朱为正,王阳明为杂,视老庄、道家、释氏为异。而同样,路易十四为了统一思想,试图将天主教教权居于王权之下。那么这种中西交流究竟是只能使彼此的国度更加趋于专制主义,还是能带来多元的火花?在这样密不透风的意识形态当中,中西文化交流其实裂开了某种缝隙。从远东来的思想之所以受到法国路易十四的欢迎,是因为可以借此强调二者背后政治体制的共同点,孔子的思想也可以为法国维持政治秩序作辩护。同理,康熙对西学的欢迎也是为了增添皇室的光辉。即便如此,这样的交流一旦发生就一定会裂开某种缝隙,外来思想由于它的他性(alterité)或可挑战正统的意识形态。事实上,许多儒家士大夫很难接受康熙让外国传教士进紫禁城,在钦天监工作;同样,扬森派也很难接受路易十四在法国宣传孔子思想。柏应理在《致路易十四的书信》当中,赞扬了路易十四,并肯定了其统治的合法性,而这样的合法性不仅依靠欧洲传统的宗教和思想,也依靠外来的文化和思想。孔子的思想与路易十四的主张相契合,孔子好像路易十四的一面镜子,路易十四可以从中认识自己,然而,镜子本身即意味着某种永远不能消弭的距离和他性。打个比方,路易十四可以自诩为太阳王,但他终究不能成为太阳。
在《致路易十四的书信》的结尾处,柏应理提到,若他返回中国的话,应该会得到中国人的欢迎:
当他们知道,他们自己的孔子受到陛下如此重视和赞许,把他的书收进皇家图书馆中,他们会多么开心啊!当他们知道您愿意把他的著作翻译成拉丁语,附上孔子的图像、关于他们君王的书籍和事迹一起出版,他们会多么高兴啊!而且,所有这些,不是刻在中国人用的木牍上,而是刻在漂亮的铜板上。当他们知道,您愿意让迄今仅在中华帝国闻名的这位孔子的书在高卢传播,而且从高卢远播到整个欧洲,乃至世界各地,他们会多么感谢陛下啊!他们会在各处赞扬您,为您祈祷。新教友竞相为您的安全以及您的一切努力的成功而祈祷!他们难道不希望为繁华的王国和天主教的美好未来而祈祷吗?(1)《致最信奉基督的国王——伟大的路易十四的书信》,第5页。
不幸的是,柏应理乘船在途经印度洋时遭遇暴风天气,他本人被未固定好的箱子压到,于1693年5月15日去世。上面的文段里,柏应理指出,不仅是路易十四的君主制度可以在孔子之鉴中得以映照,孔子的思想也可以映射在路易十四身上。经由《中国哲学家孔夫子》,儒家思想的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它不再仅限于中国或东南亚,而是扩散到了法国,并进一步传向整个欧洲乃至整个世界。孔子思想在西方国家得到了新生命和新内涵,成为一面面向中国的新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