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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学钩玄》到《汉语札记》
——来华传教士马若瑟中国语文学知识来源考*

2022-11-22

国际汉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群书札记例句

□ 李 真 谢 辉

法国来华耶稣会士马若瑟(P. Joseph-Henri-Marie de Prémare,1666—1736)创 作 于1728年的《汉语札记》(Notitia Linguae Sinicae)是世界范围内由西方人撰写的,第一次使用多达上万个中文例句,全面讨论汉语文言和白话语法的文法书,在西洋汉语研究历史上具有奠基性的重要意义。该书最重要的特点在于没有因循前人固守拉丁语法来描写汉语的惯例,尊重汉语事实,更注重从汉语自身特点出发进行分析。马若瑟特别提倡学习汉语要通过典型例句来归纳语句搭配,通过文本细读来探究字词的灵活运用。

明清时期来华传教士接触汉语之初,势必要利用一切已知的手段来描述这种新的语言,以便更好地掌握它。在当时选择拉丁语法来分析汉语并非完全是不得已为之,而是充分利用一种对于西方人来说熟知的语言工具去增进对另一种语言的认识和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初创汉语语法体系上的困难,减轻了外国人学习汉语的难度。因此,这批西人撰写的汉语语法和语言教材中所受到的拉丁语言学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学界在研究时通常更关注他们是如何使用拉丁文法的概念、术语和方法来描述和分析汉语,往往忽略了这些文本中可能隐藏的“中国元素”,即中国的语文学理论是否也反向影响了传教士的研究?目前大部分西人汉语研究论著,甚少直接列出中文参考书目,线索有限,对于这一问题的探讨尚未取得实质性进展。

有幸的是,马若瑟恰在《汉语札记》结尾提到使用了一本中国古籍《古学钩玄》,并以汉字书写其书名,坦承书中的不少例句摘自这本中国古书。这是该书第一次明确提到所用的中国传统语文学方面的参考资料。笔者意识到这是一条重要线索,顺藤摸瓜,或许能从中梳理出传教士汉语研究中所受之中国语文学的影响。在拙著《马若瑟〈汉语札记〉研究》(1)李真:《马若瑟〈汉语札记〉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曾有专章讨论,但当时未能看到原书,只能利用二手资料,尚有一定缺憾。近期终获《古学钩玄》一手文献,并通过考证和比较研究,对《古学钩玄》的真伪及与《汉语札记》之间的内在联系进行深入探讨,由此对马若瑟参考《古学钩玄》的情况以及两个文献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并进一步梳理出马若瑟所获得的中国传统语文学的知识来源。

一、《古学钩玄》小考

现存各种目录对《古学钩玄》一书均鲜有著录。清代马国翰《玉函山房藏书簿录》是为数不多记载此书者,其著录如下:

《古学钩元》十一卷此观堂藏本

陈观文殿学士临海陈骙叔进撰,元高庞(1)按:“庞”字疑误。传校订。一集《文则》,二集句法附典实,三集章法,四集摘段。附刻《黄石公素书》。盖举之以为文式,名“钩元”者,取昌黎文“纂言者必钩其元”语也。论文□率准经以立制。有隆兴十六年翠微精舍自序。(2)(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藏书簿录》卷25,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

马氏藏本不知今在何处。目前所知,本书传世者仅有四部。其一藏日本尊经阁文库,《尊经阁文库汉籍分类目录》著录曰:“《古学钩玄》十卷,宋陈骙。附刻《黄石公素书》。明崇祯版。”(3)尊经阁文库编:《尊经阁文库汉籍分类目录》,东京:1934年铅印本,第697页。另外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明刻本一部(4)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子部》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645页。。此二本未能亲见。其余二本分别藏于中国台湾“国家”图书馆与宁波天一阁博物馆。

经目验,中国台湾藏本十卷四册,半页九行十八字,白口,四周单边,单白鱼尾。版心上题书名“古学钩玄”,下题卷数、篇章与页数。卷端题“宋陈骙纂辑,元高耻传校订,明华亭陈继儒仲醇甫重校,新都门生潘虎臣二猷、元凯顺臣甫参阅”。卷前有陈骙《叙古学钩玄》、陈继儒《重刻古学钩玄序》,陈序末署刻工“黄大年刻”,又有《古学钩玄目录》。卷末附《黄石公素书》,前有潘虎臣《附刻黄石公素书小引》。钤有“罗临思”“罗印所见”“罗鱼之印”“钦文”等印(5)李国庆:《明代刊工姓名全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82页。。书中夹有“泽存书库藏书”签,乃民国时陈群旧藏。宁波天一阁藏本为残本,仅存一册卷一至五。其版式行款、卷前序跋、卷端题名等,皆与台湾藏本同,惟断板处较多,似为较后印之本。

如对此书详加考察,便可发现,其书是否出于陈骙之手,实际存在相当大的疑问。对此疑问,学界尚未有所察觉,如台湾学者蔡宗阳即直接将此书列入陈氏著作中(6)蔡宗阳:《陈骙〈文则〉新论》,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3年,第11—16页。因当时未能亲见文献,笔者在拙著《马若瑟〈汉语札记〉研究》中亦曾引证该书,采用了这一说法。,故有必要加以考辨。

通观全书,其卷前所载陈骙序文,是学者论定其为陈氏所编的重要依据,但此序文本身存在问题。现转录如下:

余不慧,僻嗜篇籍,孜孜记诵,每朝在而夕不存。因忆古人读书不如写书之语,遂锐意于笔札。凡涉猎群书,见一事一辞之美善者,则必录之。积十有余年,以册记者三百余,以纸记者莫知数。乙亥壬午,两遭郁攸之厄,所存者仅十之二三。掇拾灰烬之余,得治群(7)按:“群”字原误,当作“郡”。邑之善者千余条,辑而名之曰《政鉴录》。赵太常见之,遂为登之梨枣,业已播传海内矣。自是而后,耑究心于古文辞,上溯太古,下及近代,只觉文风世运,互相推移,而典则章程,莫之或易。综核博识,是则皆然。殚精五稔,纂辑此书,名曰《古学钩玄》,盖取韩昌黎文“纂言者必钩其玄”之谓也。文选诸古,句遴其精,典载其实,执柯取则,一以贯之,文章大要备于斯矣。夫有意于学古者,无事多求,于此而讽诵焉,玩索焉,则理洽心融,龃龉顿化,出语自然高古,自然合法,自然成章。行且并驱秦汉,又何逊于韩柳欧苏也哉?若夫务博学厖,诞放无纪,即令学冠五车,书穷二酉,是犹之经纬甚多,无机可织,何以成锦绣乎?博雅君子,幸其鉴余之婆心云。隆兴十六年莫春月天台陈骙题于翠微书舍。

此序中最明显的问题,是序末所题“隆兴十六年”。按宋孝宗(赵昚,1127—1194)的年号隆兴仅二年(1163—1164),其后又改乾道(九年,1165—1173)、淳熙(十六年,1174—1189),以此计算,所谓“隆兴十六年”实际已经到了淳熙五年(1178)。且其文辞拙劣,如“学冠五车,书穷二酉”等俗套之语,尤不似出于陈氏之口。由此不得不使人怀疑此序文之真实性。经查考,此序实在元人高耻传《群书钩玄序》的基础上增改而成。高序录下:

余少嗜书,苦于质鲁,朝记忆而夕忘之。遂锐意于笔札,凡涉猎群书,见一事之美、一辞之善,必录之。积四十余年,箧笥不能容,徙置他室,以册记者三百余,以纸记者莫知数。乙亥壬午,两遭郁攸之厄,所存者十之二三。掇拾灰烬之余,得治郡邑之善者千有余事,条而辑之,名曰《为政龟鉴》,归之赵侯伯常父(名知彰)。其他片言只字,脍炙人口者,尤不忍弃,亦汇而成之,凡十卷,见者多笔之。居数日,而一旧友出示数纸,则已取第三卷刊之矣。竟弗能止,复请曰:“此皆群书之精粹,昔昌黎韩子有言:纂言者必钩其玄。愿以《群书钩玄》名之。”予无以易,遂用冠诸编首,或可以资初学之万一,非敢以示大方之家也。时至正七年孟秋望,临邛后学高耻传书于虎林之连鳌书舍。(1)(元)高耻传:《群书钩玄序》,《群书钩玄》卷首,《中华再造善本》影印上海图书馆藏元刻明修本,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

两相比较之下,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古学钩玄叙》的前半部分,即从《群书钩玄序》窜改而来,且特别对原序中的人名、书名做了处理,如将“为政龟鉴”改为“政鉴录”,“赵侯伯常父”改为“赵太常”等。按赵知彰,一作“知章”,字伯常,归德人。至治三年(1323)为中书掾(2)(元)宋褧:《送赵伯常淮西宪副》之一,《燕石集》卷9,《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92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184页。。天历二年(1329)为江南行御史台监察御史(3)(元)张铉:《至正金陵新志》卷6,《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元至正四年集庆路儒学溧阳州学溧水州学刻本,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巡历海南,召为左司都事,分司上都(4)(元)宋褧:《送赵伯常淮西宪副》之三,第184页。。出为淮西宪副,约在后至元三年(1337)任同知两浙都转盐运使司事(5)(元)陈旅:《运司同知雎阳赵公德政碑记》,见《全元文》第37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429—430页。。除宋褧外,与虞集、泰不华、张雨等当时名人都有交往。《古学钩玄叙》的作者,虽未必知其人,但大概以为书名人名有资考证,容易露出破绽,故特意点窜,不知恰恰暴露出作伪的痕迹。

循此线索进一步查考,可见《古学钩玄》不仅卷前序言,其书之主要内容也都是自《群书钩玄》改头换面而来。《群书钩玄》十二卷乃“刺取群书成语隽词”(6)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08页。,以字数分编之。卷一为一字、二字,卷二为三字二句、三字,卷三为四字二句,卷四为四字,卷五为五字二句至七字二句,卷六为八字二句、三字四句、四字四句、五字、六字,卷七为七字,卷八、九为字数多寡不等的《脍炙句》,卷十、十一为《建制沿革》,卷十二为陈骙《文则》。

《古学钩玄》十卷的内容为:卷一选录《文则》从甲条至庚条的内容,但并非68条全录,一共有39条未选入,且排列次序有一定改动(7)未选入者包括:甲二、甲八、乙四、乙六、丙二、丁一、丁三、丁四、丁六、戊一至戊七、戊九、戊十、己三至己六、庚二、辛一至辛八、壬一至壬七、癸一。己二、己七、戊八列为最后三条。;卷二《古文章法》,选录《伏羲氏策辞》(出自伪《三坟书》)《帝尧政典》(即《尚书·尧典》)等十篇文章,附以夹批、尾批与天头批注等;卷三至卷七,依次选录二字至八字句法,并附典实;卷八选录脍炙句、长短句法;卷九至十《名文摘段》,为名句名段摘录,选文范围很广,上起先秦两汉《淮南子》《左传》《国语》《尔雅》等,下至唐宋时期《酉阳杂俎》《玉蟾集》等,不一而足。十卷之外,另附刻《黄石公素书》。

经过比对两书考查可知,《古学钩玄》的编者主要从四个方面对《群书钩玄》做了改编:

第一,删去卷十、十一的《建制沿革》与卷一的“一字”部分。《建制沿革》为上起先秦,下至五代的简明通史。“一字”则主要是从《玉篇》中摘出古字,予以注音释义。这两部分都与文章撰述没有直接关系,故《古学钩玄》予以删去。

第二,将原本居于全书之末的《文则》改为首卷。

第三,新增卷二《古文章法》与卷九、十《名文摘段》。

第四,将《群书钩玄》之二字至八字部分删减合并,编为卷三至七,又将《脍炙句》二卷合编为卷八。《群书钩玄》所收文句,仅标若干字者为单句,尚有所谓“二句”“四句”者。如“三字”部分收“三素云”“随车雨”等,“三字二句”收“云从龙,风从虎”“河出图,洛出书”等,“三字四句”则收“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等。《古学钩玄》则统一以字数编排,同时又删减了不少内容。如《古学钩玄》卷七《七字句法》,自开篇“爱子教之以义方”至“帝喾作鼓鼙之乐”,皆取自《群书钩玄》卷七。而《群书钩玄》其下尚有“酒酣喝月使倒行”等唐宋人诗词摘句甚多,《古学钩玄》一概删去,自“忠佞易明如玉石”至“论语六经之菁华”复取之。其下“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至“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则取自《群书钩玄》卷五“七字二句”部分。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明代托名陈骙所编的古书《古学钩玄》,其书之主要内容皆取自元代高耻传《群书钩玄》,卷前序文亦是在高序的基础上点窜而成,冒题陈骙之名。实际其书除首卷《文则》之外,与陈骙毫无关系。明代后期作伪风行,《四库全书总目》称:“明季士风浮伪,喜以藏蓄异本为名高。其不能真得古书者,往往赝作以炫俗,其不能自作者,则又往往窜乱旧本,被以新名。如是者指不胜屈。”(1)(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26,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087页。《古学钩玄》即明人“窜乱旧本,被以新名”之一,并非南宋陈骙之作。

二、《古学勾玄》《汉语札记》对比研究

马若瑟本人在《汉语札记》卷末写有一小段话:

这些例句都选自一本叫《古学勾玄》的书。这本书分为上下两卷,我手里目前只有上卷,上卷到四字句法结束;下卷还包含有五字、六字、七字和八字的句法,但我现在还未获得下卷,因此只能暂时搁笔,直到以后得到书后才能继续完成后面的内容。(2)Joseph de Prémare, Notitia Linguae Sinicae. Malacca: Cura Academia Anglo Sinensis, 1831, p. 262.

尽管马若瑟所参考的《古学勾玄》尚不是全本,但上卷显然已经为他撰写《汉语札记》提供了大量的典型例句和写作思路。而且从目前掌握的文献来看,当年马若瑟确有将句法典实部分补充完整的想法,但因种种原因未能完成,成为世界汉语教育史和西方汉学史上的一大憾事。一本明代教人写作章法的书,在一位来华西方传教士撰写的汉语文法中,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酝酿出什么样的中西学术火花呢?今天,我们有机会发掘出这份文献,通过这样两个看似相隔遥远实则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中外文本之比较,或许可以还原明清来华西士的中文学习状态与中国语文学知识来源。

笔者对两个文本进行了鉴别考订,辨析出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关系,从而得到了比较确凿的结论:《古学钩玄》所收录之卷一《文则》篇是《汉语札记》第二编涉及古汉语修辞和文风的重要参考资料,《古学钩玄》的二字到四字句法是《汉语札记》第五章辑录的例句和典故的主要语料来源。

具体来看,首先,《汉语札记》对《古学钩玄》有关中国古代文体的重要理论和修辞方法进行了合理化引介。

如前所述,《古学钩玄》卷一选录了南宋陈骙《文则》的核心要旨和大部分内容。该书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谈文法修辞的专书,对古汉语修辞条分缕析,初步建立了大修辞学体系。其中在论及各类文体特点和经典文选、文章形式与内容的关系等方面,都对《汉语札记》第二编颇有影响。如《古学钩玄》所引《文则》提出文章的形质上要注重写文记事简洁有力,“且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言以载事,文以著言,则文贵其简也。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1)《古学钩玄》,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本,卷1,第2页。陈骙本人正是提倡力求语辞精练扼要的简约辞体,而非任意衍说言辞富余的繁丰辞体。随后他举出了一个经典例句,即刘向《说苑》(卷一)里谈及泄冶的名言:“夫上之化下,犹风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而草为之靡。”此句用了32个字将要论说的观点讲清楚。接着又引用《论语》里跟它同样意思的一句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只用了与泄冶之言相比少一半的16字,却已将内涵清晰表述。最后又以《书经》中的“尔唯风,下民唯草”一句为例,将《论语》的话再减去九个字,仅用精简到不能再简的七字,凸显同样深邃的意义。陈骙于是评说避免冗长以简约取胜才是作文中的难点。

马若瑟与陈骙的观点极为相似,力荐“简约”为汉语文风之最高境界。他在书中盛赞中国最古老的几部经典《易》《书》《诗》,语言特点简约庄重,内涵深刻丰富,通过最精练的句子来表达最深奥的道理,故而十分推崇这类写作风格。因此马若瑟也采用从《书经》“尔唯风,下民唯草”到《论语》,再到刘向的典型例子来说明古代文风是如何随着文句长短之演进从简约到繁丰的,并明确指出《书经》的这句名言其言之简,其义之深,当为简约文风之表率。有趣的是,《文则》所辑录的三个例子是按先繁后简的递减顺序,将最简约的例句放在了最后展示;而马若瑟则反其道而为之,先简后繁,展示了因文句逐步递增所呈现的繁丰文辞的特点。作为对比,马若瑟还对《孟子》行文爱用华丽繁复的辞藻提出过隐晦的批评,以《孟子·告子上》的“牛山之木”作为反例来说明如果使用太多比喻和虚词,反而会失去汉语的美感,让文章语句啰嗦,甚至主题不明。(2)“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於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哉?”参见Prémare, op.cit., p. 194.也就是说在古文写作时事理和文辞要相称,避免过度铺陈,才能达到文质统一言简意赅的境界。无独有偶,我国的修辞学大家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第11篇“文体或辞体”中跟马若瑟一样,分析的思路也是从简到繁,采用了完全一样的三个例句来说明简约体和繁丰体的特色。

在古汉语修辞法小类的论析中,《文则》所阐释的类别较为丰富,马若瑟在处理时做了合理取舍,选取像复迭、排比、譬喻等与欧洲古典修辞法类似,同时更具中国特色的修辞格进行解说,还对分类做了一定的调整和合并,使之更符合欧洲人语言学习之习惯。如《文则》对“喻”的阐释为“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博采经传,约而论之,取喻之法,大概有十。”(3)(南宋)陈骙著:《文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2页。将“譬喻”再分十类加以叙说,包括直喻、隐喻、类喻、诘喻、对喻、博喻、简喻、详喻、引喻、虚喻等。如介绍时不加甄别完全照搬,这样的细类对西方汉语初学者而言确实是较为复杂的;马若瑟将其精简提炼为相对简要的五类,分别为直喻、类喻、暗喻、“比”“兴”手法和借喻,对应了《文则》所分的直喻、类喻、简喻、博喻、对喻几类。

其次,《汉语札记》充分借鉴了《古学钩玄》的典型例句和文本细读法来解说古汉语的语法与修辞。

《古学钩玄》偏重教人习得古文章法,注意收集某类典型的修辞格和作文法则,再辑以例文例句,并从中归纳出每类的特点或意义。马若瑟颇为认同这种方法,尤其是当他站在一个西方学习者的视角来观察汉语的时候,更加强烈地感受到汉语中有很多语法现象是很难用传统西洋文法的理论和规则来进行解构的。在那个时代,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朦胧的意识,发现中文不像西文那样严格遵循主谓二分、动词中心的框架,更多讲究的是事理铺陈、意尽为界的流动性;而且在中国,事实上语法与修辞往往合二为一,难以绝对分开。德国语言学家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也说过“在汉语的句子里,每个词排在那儿,要你斟酌,要你从各种不同的关系去考察,然后才能往下读。思想的联系是由这些关系产生的,因此这一纯粹的默想就代替了一部分语法。”(4)洪堡著:《论语法形式的性质和汉语的特质》,参见徐志民《欧美语言学简史》,学林出版社,1990年,第69页。中文由于没有过多严格的形式限制,可以充分利用说话的语言环境以及语言内部的相互衬托等条件,语法形式看似松弛,但内涵却更富有弹性。如果一味用西洋语法的理论和框架去规范汉语,反而可能产生“削足适履”的困境。正是基于这样朴素的认知,马若瑟才会在书中告诫读者学习差异性较大的语言时,不要受缚于欧洲人头脑中固有的语言观念和成规:“我不想将我们的语法规则应用到汉语中。相反,我希望传教士们可以解放他们的思想,摆脱自己本国语言的影响。”(1)Prémare, op.cit., p. 153.

在撰写过程中,马若瑟尝试摈弃拉丁文法的陈规窠臼,努力发掘中国传统语文学研究中已有的独特成果,比如他关注到了汉语中两个重要的语法手段,即虚词和语序,并在自己的书中首次向西方人做了介绍;再比如重视打通汉语语法和修辞的界限等。他进一步提出了学习汉语不要拘泥语法理论,要通过背诵和仿写中国古代经典作品中的典型例句,采用文本细读的方式来分析、提炼其中的语句结构或固定搭配。这种方法的特点在于并非按文法书编写惯例先给出通行的语法规则,而是辑录大量典型实例,使学生可以直接从一手的中文语料中进行体系的概括总结,从而获得有关中国语言全方位的认识。19世纪中叶,任教于英国国王学院汉学教席的萨默斯(James Summers,1828—1891)(2)另有汉文名“佐麻须”。对此曾评论说:

马若瑟的书是一个巨大的仓库,留给学习者很大的空间,由他们自己去得出有关中文的本质和特征的结论……这部著作为汉语学习者提供了大量的实例和关于小说文体特征的介绍,虽然个别例子的译文有误,但由于绝大部分例句非常忠实于原文,能够帮助学生把握汉语语言的特性。(3)James Summers, A Handbook of Chinese Languag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863, the preface, vii.

通篇概览,《汉语札记》书中所使用的各类例句多达12 000多例,规模惊人。在第二编讲解文言部分,笔者通过文本比对和数据统计,发现多次直接引用《古学钩玄》的例句。比如介绍修辞格“排比”,《汉语札记》选取了《古学钩玄》所引45个例词中的30个(4)《汉语札记》所选取的30个例词为:或、也、者、之、得之、谓之、之谓、以、足以、不以、之以、可、可以、为、必、无、莫大乎、而、而不、其、得其、兮、奚、矣、未尝、曰、有、于是乎、然、焉。,约占67%;使用的48个例句中有36句完全一样,相似度高达75%。

最后一章“典雅句法汇编”的很多例句范文直接摘自《古学钩玄》,马若瑟认为这些丰富例句集合了中国古代读书作文的一些基本章法,西方读者可以从中领略到中国古文章法的精髓。《汉语札记》只有从一字到四字句法的内容,后面五字句法仅余标题,根据考察所知,其中的二字、三字和四字部分与《古学钩玄》同。下面分别论述以飨读者。

(一)二字句法

本小节分三部分。首先是两个虚字连用的情况,用来表示不同的情感,有10个例子;其中与《古学钩玄》“二字句法”相同的有7个,占70%,如下:

虽然。何则。于乎。于戏。呜呼。何故。何为。

其次主要是两个字构成的固定搭配,有22个例子,其中有12个,将近55%来源于《古学钩玄》,包括:美哉。诗云。首路。润笔。肤浅。下走。钩名。目送。饮泣。食言。平生。姑息。

汉语的典实是指古代写文作诗时使用的典故、史实。《古学钩玄》主要将典实分为三类:或注明典故出处,并加以解释;或只注明典故,或只做诠释。如“堪與,地也,见《艺文志》”,就属于诠释、典故皆有。又如“曜灵、朱明、东君、烛龙,并日”,仅有诠释。再如“于乎,并处经传《四书》”,仅注明典故。有典实者多,无典实者少。

最后列举的二字典实共73个,跟《古学钩玄》相同的有65个,占到例句总数的89%。辑录体例均为中文典实,附罗马字注音和拉丁文释义。例如:表示“月神”的“望舒、纤呵”;表示“葡萄树”的“红友、桑郎、兰生”;表示良驹的“追风、追电”;表示“贵族”的“世家”等。

(二)三字句法(1)以下例句选自Prémare, op.cit., 1831, pp. 252—254; 1847, pp. 309—313.

这一小节分为三部分,包括典实、疑问句式和平行句式。

1.三字典实。三字典实共列29种事物的40个典实,其中与《古学钩玄》完全相同的有33个,约占总例句数的83%,如“人中龙”“孔方兄”“解语花”“一笔书”等。

2.三字疑问词。关于三字连用的疑问词,包括七个例子,其中“如之何”“何以哉”与《古学钩玄》同。

3.平行句式的三字句法。马若瑟提到中国很多著名作家在文章中喜用平行的三字句法,很少使用单个的三字句,实为中国古代写作讲究句法整齐,对仗工整的要求。书中选择平行句法例句的标准,一般为句意呈并列或者相对、相反的关系,上下句字数相等,且句法结构也基本配对,例如:“创业易,守业难”“和其光,同其尘”“重仁义,轻死亡”“诵离骚,饮美酒”“赏为表,罚为里”等。本节共举出了42个平行句式的例句,有32句与《古学钩玄》同,占比约76%。

(三)四字句法

“四字句法”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大多是以常见于文言文中的四字成语、熟语,也以平行句式为主,兼有单独的四字句法。第二部分为四字典实。

1.单句和平行句式的四字句法。180个例句中平行句式的四字句法有122句,与《古学钩玄》相同的有115句,约占全部例句的94%。比如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见人一善,忘其百非”“义动君子,利动小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等,很多句子至今仍然耳熟能详,语言极具生命力。

单句的四字句法有57个例句,除了第一句“玩物丧志”外,其他56句全部照搬《古学钩玄》,占比达98%,包括“人面兽心”“唇亡齿寒”“饮血茹毛”“登山临水”“江澄海静”等(2)书中这部分例句个别有改字和颠倒顺序的异文,笔者揣测可能由于马若瑟在写作时正羁居广州,多年来搜集的中国书籍均未能随身携带,只能凭记忆或部分读书笔记来回溯例文,无法一一核对原文出处,难免有失之确凿的地方。。

2. 四字典实。四字典实给出的例句很少,只有八句“白水真人”“青州从事”“玄香太守”“离石乡侯”“长喙将军”“长须主簿”“绿衣使者”“饮醴茹芝”,全部都出自《古学钩玄》。

综上所述,这一章共使用了381个例句,其中有330个都来源于《古学钩玄》,两个文本例句的相似度高达86%的比例,由此可以充分确定《古学钩玄》就是马若瑟编撰《汉语札记》第二编时所使用的重要蓝本。

三、结 语

马若瑟所生活的康熙年间,正值清代学术走向繁荣的时期,实学之风日盛,崇尚从复古求得思想的解放,又恰逢西方传教士带来近代西学新知,清代学者中的不少有识之士开始与传教士交往,翻译西学,欧洲的学术观念带给清代学术体系新的冲击。通过传教士与中国学者的学术晋接,中西语言也在此时开始了正面的接触与交流。汉语为17世纪欧洲普遍语言学运动的产生与发展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参照物,而西方语言的逻辑体系与理性分析又给中国传统语言学研究带来了新的研究视角。这种来自知识层面的双向流动其实也构成了自16世纪以来贯穿东西方语言接触与交流历史的一个主要特征。

此前对这批西洋汉语研究著作,学术界更注重其如何运用西方语言学方法和理论框架对汉语的语音、词汇、语法进行分析,较少反向关注过“中国元素”对其的影响。事实上,当来华传教士初次面对汉语时,不仅要为生存和传教之目的,从零开始掌握听说读写的语言技能,还要为方便后来者的学习,从无到有创造一套供第二语言习得者所使用的汉语语法体系,几乎不太可能仅凭一己之力白手起家,或多或少会求助于自己的中国文人朋友、教徒。从晚明到晚清的诸多事例中,我们已经观照到他们在语言研习过程中得到了中国友人的指导和帮助,像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与徐光启、李之藻,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77—1628)与王徵,马若瑟与刘凝,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米怜(William Milne,1785—1822)与梁发,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与王韬等。此外,他们还会有赖于自己曾学习过的中文文献,甚至完全可能直接利用现成的中国本土著述作为其成书蓝本,在此基础上加以合理化的选择、增删和改编而成。这一点从《汉语札记》的部分理论和语料素材直接取自《古学钩玄》就能得到佐证。

从另一方面我们也应注意到,当时在各地学习汉语的传教士手里所掌握的中文资料不尽相同,有的是修会内部统一使用的“标准教材”,如四书五经,有的个人学习资料则较为通俗,可能从中国文献学角度来看未必具有相当的权威性。比如本文已考证出《古学钩玄》一书实为明人假托南宋陈骙之名所作之“伪书”,并非官方认可的经典著作,可归为明清蒙学的“兔园册子”(1)本来是指唐五代时私塾教授学童的课本,因为内容肤浅,故受一般士大夫轻视,后泛指读书不多的人奉为秘本的浅陋书籍,出自《新五代史·刘岳传》:“道行数反顾,楚问岳:‘道反顾何为?’岳曰:‘遗下《兔园册》尔。’《兔园册》者,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一类,这从其流传至今仅有四个藏本就可推知其在历代的流播程度十分有限。但无论是通行的典籍作品,还是较为生僻的民间文本,甚至还包括一些各地的方言材料,通过文字书写或口耳相传,这些来自不同地区不同阶层的历史语言文献对于揭示中国古代文学文化整体的内在风格和特定传统都有着各自不可取代的意义。在流传至今的传教士汉语研究论著中能够为国内学界提供一个“他者”的视角和富有价值的线索,使我们可以多角度地思考语言与文化的共生关系。

尽管在参考资料的权威性上尚有一定的缺憾,但我们仍然要肯定三百年前马若瑟反对照搬拉丁文法,尽可能以汉语本来面貌来描述其特点所做出的积极努力。他真正理解了中国语言的精髓,发现欧语的模式不完全适用于汉语,而在中国传统学术中亦有可取之处,于是通过对中国古代语文学的研究成果创造性地改造和利用,转化为西洋汉语论著中的部分理论依据和语料来源。同时又结合自身的西方学术背景框架,从他者视角出发探索思考中国语言的内部特点、语法规则。因此,可以说马若瑟的这部中西合璧的作品《汉语札记》为当时的欧洲人了解汉语的独特性提供了一个具体而直观的呈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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