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沉沦》与《春风沉醉的晚上》的悲剧异同
2022-11-22郑田田
郑田田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0 引 言
郁达夫小说里的“零余者”作为现代文学中一种独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其所特有的悲剧色彩已经成为郁达夫作品的一大特征。[1]207-209而在这些人物形象之上,作为现代文学史上注重书写悲剧的作家,郁达夫对悲剧有着个人独到的理解。[2]46-47
在《戏剧论》里,郁达夫认为,近代剧反映出来的现实生活可从“个人与社会,恋爱与两性,生与死”即“生的苦闷,性的压迫,死的恐怖”三个方面进行观察。[3]221-232这三个方面也极为突出地展现在郁达夫的作品中。即便如此,在郁达夫不同时期的作品之间,对这三个方面在悲剧性的体现上也各不相同,如其前期作品《沉沦》与后期作品《春风沉醉的晚上》之间,即产生了极大的变化。[4]77-80
1 个人与社会的悲剧
在《沉沦》与《春风沉醉的晚上》两部作品中,主人公的悲剧都与当时的大环境、大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这种悲剧不仅是主人公与其所代表的“零余者”的悲剧,也是国家、社会的悲剧。而在两部作品中,悲剧的根源则不尽相同。
1.1 国家——游子到社会——个人
1.1.1 国家——游子
在《沉沦》里,主人公“他”作为一名留学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其苦闷是与“国家”这一概念密切相关的。“他”心里总是怀有“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或是“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这样的念头。当“他”被侍女询问住址时,苦于说出自己是“支那人”的心理活动是:“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当“他”走向海边,望着“西方的明星”,在全文的末尾,“他”发出这样三句叹息: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受苦呢!”[5]35
可以明显看出,《沉沦》里的主人公“他”,作为一名漂泊海外的青年,虽然深陷于对性的需求以及孤单之下的苦闷与迷茫中,但这些始终是表现而非内核。个人对“性”与“罪”的沉沦是“他”走向大海的表面原因,而究其根本,当身处另一个不仅强大且对祖国大肆侵略的对手国家时,是祖国的贫弱导致“他”产生了迷茫与自卑,从而颓废地面对自己与国家的命运。
1.1.2 社会——个人
《春风沉醉的晚上》里,主人公“我”依然是一名苦闷的、迷茫的、孤独的“零余者”,最大的特点是贫穷。在小说里,作者通过巴尔扎克式的环境描写以及一些侧面展示,生动全面且真实地展现了“我”的生活困窘: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5]110
这段宛如《高老头》开头对伏盖公寓的描写,直接展现了“我”居所的简陋,映衬了“我”的贫困。毫无疑问,“贫穷”是一个社会概念,“我”的贫穷是受困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是作为个体的底层人民的写照。然而,不同于《沉沦》里的“他”走向毁灭的根本原因是由于国家的沉沦;在《春风沉醉的晚上》里,“我”的悲惨命运是由于“我”身处社会底层,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病态。《沉沦》里的“他”虽身在国外却依然心系祖国,渴望国家能够富足与强大;《春风沉醉的晚上》里的“我”则表达了对自己置身其中的“整体”的现状的不满。
两篇小说同样表现了整体对个体的影响,甚至这一整体在物质层面就是同一个,但《沉沦》与《春风沉醉的晚上》里,主人公的个体身份却是截然不同的。
1.2 主动——被动
《沉沦》与《春风沉醉的晚上》里的主人公,同是“零余者”,但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不同,所面对的问题不同,所要应对的压力不同,对待生活的态度也不同。
1.2.1 主动:对“美好”的追寻
在《沉沦》里,主人公“他”虽然生活略有拮据,但实际上“他”并不在社会底层,没有来自生存需要的直接压力。“他”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看书、闲逛,甚至可以“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他”在《沉沦》第二节末尾感叹:“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这些都表露了“他”在生活上,起码是不需要因为吃穿住行而发愁的,是没有经济压力的。而正因此,“他”的生活被空虚、迷茫、欲望所占据,使“他”陷入幽深、复杂、极端甚至神经质的思考之中,陷入对性的追求与对“罪”的自责中。“他”的病态,客观原因是祖国的沉沦,主观原因是自身理想的幻灭,以及受个人复杂、多疑的性格的影响。“他”由一名接受过高级教育的知识分子走向“零余者”是必然的,但这一反应过程的“培养环境”,则是“他”堪称悠闲、无所事事的生活。“他”的苦闷,是“他”无意识地、主动地思考国家与个人的命运而无结果所致,而“他”的沉沦,也是”他“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主动探寻而一步一步深陷的。
1.2.2 被动:为“生存”而挣扎
《春风沉醉的晚上》里的“我”的生活并不像《沉沦》里的“他”一样可以到处游荡闲逛,而是“囊中很羞涩……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5]113作为穷困的底层人民,“我”被迫直面 生存问题,“我”的所思、所做,也更加贴近现实。
“我”连续两次“不得不”搬家,最终在贫民窟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不得不”表现的是一种被动,是无奈下的行动,而不是“我”主动的选择。后面“我”不断投稿,也正是因为“我”的生活已经完全陷入绝境,“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5]113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首先且唯一需要尽快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生存”。
迫于生存压力的“我”无暇顾及国家与社会的整体命运,因为“我”缺乏所必需的物质条件。“我”对现实不满,因为“我”被现实所压迫,“我”不是不愿与社会“同流合污”,也不是理想幻灭,而是社会现实已经将“我”排斥在外,使“我”成为被压迫对象。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不再主动追寻梦想,让理想与现实、自我与整体去碰撞;而是被动地为了生存努力前行,只能感受到孤独、苦闷与绝望。
2 恋爱与两性的悲剧
无论个体与整体之间的矛盾是什么,在《沉沦》与《春风沉醉的晚上》中,主人公都没有摆脱自己的悲剧现状。于是,主人公不得不将“人的生活对外部社会的反抗”内化至“个人的灵魂与肉体的斗争”。这种自我内部斗争诞生于自我与外部的冲突,因此带有天生的不可避免的悲剧种子。即便如此,在这两部不同的作品里,主人公在两性与爱情上的悲剧,也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不同。
2.1 欲望——爱情
2.1.1 《沉沦》里的欲望
《沉沦》向来以深刻大胆的自我剖析著名,这种自我剖析,是将最私密的行为与心理对公众读者的展现,甚至包括对性的渴望与冲动,以及因之而产生的“手淫”“嫖娼”等行为。在《沉沦》中,主人公“他”对性的渴望已经接近变态化,通过偷窥女子淋浴,偷听别人野合的声音,以及最终去找妓女以发泄自己的苦闷与性欲。在《沉沦》中,“他”的苦闷,是非性欲不能缓解、非欲望不能抒发的。但在抒发之后,“他”又陷入更深的沉沦,陷入对自己的“罪”的忏悔之中。《沉沦》里的矛盾展现,就是通过描写“他”在二者之间的彷徨来完成的,“他”对“性”的追求是贯穿全文的。
2.1.2 《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爱情
面对同样的两性话题,面对同样美好的异性,《春风沉醉的晚上》中“我”的态度与《沉沦》里的“他”却大不相同,不带有一丝欲望。既然“饱暖思淫欲”,而“我”是“饥寒交迫”的,又怎么会有时间、精力、心情如此呢?但正因为这样的“我”已沦入“弱者”阶层,对伴侣的需要则远大于对性的需求。读者可以从文中看出“我”与陈二妹之间微妙的互助关系。陈二妹给“我”买的面包与香蕉,与“我”后来给她买的糖食,不难让读者心生悲悯,感受到来自社会底层的两位弱者之间的相互扶持,而这份扶持也显露了爱情的火花。在陈二妹规劝“我”的同时想到自身的悲惨遭遇而流泪时,“我”的反应是“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想,我总要把它们当作因规劝我而洒的”[5]120。而在她因为误解向我道歉时,“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5]121“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与陈二妹两人正是相逢并相识的沦落人,因此,“我”对陈二妹的态度走到这一步是自然的、是水到渠成的。这种爱情的火花是人之常情,也是社会底层人互相扶持、抱团取暖、渴望陪伴的心理需要。然而,“我”并没有将这一丝爱情的闪光燃起,而是很快将它扼杀了。“我”的理性阻止了“我”的感性需要,而阻止“我”的正是“我”当时所处的境遇,“我”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故事在这里达到了一个顶峰,精神与物质、理想与现实、欲望与障碍的冲突由此完整浓烈地爆发,“我”在精神世界对“爱”的渴望,被物质世界残酷的现实阻拦。郁达夫小说里的“零余者”最终都会陷入理想的幻灭,因为理想与现实差距太大。但《春风沉醉的晚上》里的“我”,则是完全输给了现实,“我”的理想与爱情已完完全全被现实的残酷所阻碍。而令人无解的是,阻碍“我”实现理想的残酷现实,却正是让“我”诞生理想的根源所在。
2.2 男性形象——女性形象
《沉沦》与《春风沉醉的晚上》之间还有一个不同,就是由“欲”走向“灵”之后,郁达夫对两性关系中的另一方,即对女性的关注更多了。
如果摒弃原因,单看行为的话,《沉沦》中的主人公“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变态、神经的男子。哪怕读者对于“手淫”等性冲动可以理解,但其对女性的偷窥与对女性肉体的幻想,确实是有违道德的。但在郁达夫笔下,这样的人物却是可怜的、柔弱的、有苦衷的,他“半生沦落未曾遇着一个真心女人”,因此发泄的是“一腔不可发泄的热情”。即便如此,他的行为依然是错误的,是对女性的不尊重与轻蔑。在《沉沦》里,对女性的描写只限于外貌,甚至只限于肉体。“他”遇到女学生,回想后都是“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他偷窥主人的女儿洗澡,关注的也不过是“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5]21《沉沦》里的女性,是没有灵魂、没有精神、没有性格的,与其说她们是女性,不如说她们是承载男人欲望的肉体,这几具肉体在文本中始终是为男人的幻想与欲望所服务的。[6]80-106
如果说《沉沦》中的女性主要展现的是肉体之美,被塑造成为男性欲望的诱因,那么在《春风沉醉的晚上》中,“陈二妹”的形象则展现了女性的心灵之美。郁达夫在《春风沉醉的晚上》里,对陈二妹的外貌描写极为简略,而这几句简单的描写“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5]112,也只是服务于“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在之后的文本部分,陈二妹的美好天性通过其行为完全展示在读者眼前。一方面,作为工厂女工,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陈二妹在凭借自己的力气努力工作的同时,保持了难得的女性操守,不妥协屈服于工厂的李姓管理者,其要“我”不要买她们工厂的香烟这一行为也表现了她身上难得的反抗精神。另一方面,作为合租者,她因“我”每天必须“站起来让她”而破费买了葡萄浆面包与香蕉请“我”吃;在误以为“我”从事不法勾当后,她鼓起勇气劝说“我”这样一个她眼中的“与坏人为友”的人,并在“我”解释清楚后“就信任了我,等我说完之后,她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还对“我”的未来做了规劝,在“我”承诺不再吸烟后更是“很喜欢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这一连串的行为都展现了陈二妹天真、单纯的美好人格。
可以说,以《春风沉醉的晚上》为标志,郁达夫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发生了明显变化。她们有了自己的姓与名、魂与灵,她们不再只是作为男性“零余者”的欲望对象,不再只是一具空洞的肉体,而是真真切切代表了那个时代处于男权之下、经历着悲惨命运的女性。
3 悲剧的“悲情”与“崇高”
3.1 郁达夫小说里的“悲情”悲剧
在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一书中,作者认为“悲剧给人产生悲哀的感觉,但同时给人产生力量的感觉。这种悲哀与力量的混成感觉,就是我们常说的悲剧精神”[7]91。但郁达夫小说中的悲剧却始终缺少一种“力气”,它既不崇高,也没有力量,相反充满颓废感、柔弱感与苦闷感,这也正是郁达夫小说“沉郁”特征的表现。
无法否认的是,郁达夫笔下的人物大多具有鲜明的“悲情”悲剧色彩,其最根本的特性是他们的“弱者”身份。《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以及郁达夫笔下其他作品里的人物,他们都是近代社会里的“零余者”。在物质方面,他们的生活或穷苦或拮据,纵然如《沉沦》里的主人公那般,有两三个小钱可以支撑自己夜宿一场,但却在给予小费时“在袋里摸来摸去,只有一张纸币”。在精神方面,他们如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怀抱一腔理想与热血,纵然尚未寻到救国救民的良方,但他们终究是觉醒的人,相比于依旧处在麻木与浑噩中的国民,他们已经在思索与寻找出路。他们想摆脱现状,但苦于找不到出路,因而迷惑无奈,逐渐演变成了一种自卑自贱的非正常人格。在社会与个人、灵与肉、生与死的困苦与纠缠之下,他们陷入深深的矛盾与分裂中,作为弱者无力对抗强者,作为底层无力对抗社会,作为理想主义者无力对抗现实,其“袋中无钱,心头多恨”的状况,映衬了《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等郁达夫笔下小说主人公的悲剧命运。
3.2 郁达夫小说外的“崇高”悲剧
必须看到的是,塑造这些悲情人物的郁达夫,其身上体现的更多是一种崇高式的悲剧。王富仁认为,悲剧精神就是“反抗自己悲剧命运的精神”。这种对自己命运的反抗,在《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里的主人公身上虽难得一见,但作者郁达夫的写作过程,却恰恰是这种崇高精神的体现。郁达夫的创作过程,就是一个锲而不舍、不断探寻的过程。通过作品,他始终在寻找着拯救中国的一线生机,也始终在反抗着自己的悲剧命运。可以说,郁达夫本人比诸自己笔下的人物,更富有“斗争性”,他不是“弱者”,而是战士。
这种探寻与反抗,也鲜明地体现在了郁达夫的作品之中。在《春风沉醉的晚上》里,他的视线下移,关注到了底层人民。陈二妹的形象是具有双重性的,她不仅代表着美好的女性形象,也代表了不屈不挠、对资本家与社会现状充满愤恨且始终抗争的底层人民形象。相比于《沉沦》里的“他”,《春风沉醉的晚上》里的“我”以及陈二妹的身上都闪烁着崇高的光辉,不仅展现了底层人民、劳苦大众对命运的抗争,也体现了郁达夫的觉醒的革命思想。
4 结 语
《沉沦》与《春风沉醉的晚上》两部作品的主人公,作为“中国”这一整体之下的个体,在面临着整体对自己的压迫时,表现出对外作为“国家”、对内作于“社会”的不同身份与内涵。青年人在面临个人与社会的冲突悲剧时,由于对外的无力,从而迫不得已将其内化,使其成为自身灵与肉的矛盾。而这种肉体的欲望转为灵魂的爱情的过程,在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对女性灵魂、女性地位的重视,具有浓厚的人性平等情怀。纵然《沉沦》与《春风沉醉的晚上》中两位主人公的悲剧性在生活状况、生活态度等方面有较大差异,但仍存在一定的重合性。而作为创作者的郁达夫,在文本内塑造这些“悲情”主人公的同时,在文本外的写作过程中也度过了不断与悲剧命运抗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