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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缅战争中幕府文人的文学交游

2022-11-21曹诣珍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永昌出版社上海

曹诣珍

清缅战争是清乾隆时期中、缅之间爆发的重要军事冲突,对我国西南边疆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都产生深远影响。乾隆朝国力强盛,《清史稿》概括为“运际郅隆,励精图治,开疆拓宇,四征不庭,揆文奋武,于斯为盛”①赵尔巽等:《清史稿》卷15《高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65页。。而缅甸贡榜王朝于1752年建立后,实现其历史上第三次统一,却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从1762年开始,它的扩张触角伸到了云南边境,导致在乾隆年间爆发一场规模较大、延续时间较长的中缅战争”②余定邦:《中缅关系史》,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114页。。乾隆三十二年(1767),清廷委派伊犁将军明瑞出征缅甸,因轻敌而兵败,殁于途次。乾隆三十四年(1769),乾隆又特选调大学士傅恒为经略将军,户部尚书阿里衮和兵部尚书兼云贵总督阿桂为副将军,大举征伐缅甸。经过艰苦卓绝的征战,双方于是年十一月中旬议和停战。战争期间,因军务所需,一批文人以幕僚身份随军抵达滇西,赵翼、王昶、赵文哲等文学名家赫然在列。他们从军万里,驻足蛮荒,于艰难困苦中忧国忧民,戎马倥偬中不废吟咏,凭借勇气、胆识甚至生命走出一条艰辛的创作之路,为推动西南边地文学的创新与发展做出不可忽视的贡献,是特定历史条件下汇聚而成的一个重要的幕府文学群体。他们在戎幕中的文学交游活动,因与烽火相伴,与危困相随,虽不能呈现同一时期以卢见曾、朱筠、毕沅、阮元四大幕府为代表的大型文幕的繁盛,却更闪耀着生命的火花和情感的光辉,是他们戎马生涯中交流思想、慰藉心灵的重要手段,也是展现文人个体价值、实现跨地域文化交流的重要途径。

一、幕府主宾的诗文互动

征缅戎幕中,文学声名最盛的当属赵翼。赵翼字云松、耘松,号瓯北,江苏阳湖人,清代“性灵派”代表诗人,与袁枚、蒋士铨并称为“乾隆三大家”。乾隆三十三年(1768)五月,赵翼任广西镇安知府时,因镇民付奉之案,遭总督李侍尧弹劾。恰逢清廷第一次征缅失败,明瑞阵亡,阿里衮赴滇指挥作战,命赵翼赴军赞画,于是追劾疏还。赵翼在《奉命赴滇从军征缅甸》诗中记录了此次入幕缘由:“劾疏幸因军事免,朝衫终仗国恩留。男儿官不遭弹去,便合沙场洒血流。(时方待劾,以奉旨从军得免)。”①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4,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25页。在滇西边塞,他短衣匹马,出入蛮烟瘴雨,“渡怒江,逾高黎贡山,历龙陵、腾越,遍巡南甸、干崖、盏达、芒市、遮放各土司及虎踞、万仞、铁壁等关,周览形胜,询悉夷情,为进兵计”②赵翼:《赵翼全集·附录一·瓯北先生年谱》,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11页。,度过一年的戎幕生涯,生活上历经艰辛,创作上“得江山戎马之助,以发抒其奇”③蒋士铨:《瓯北集序》,见《瓯北集·附录三·序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39页。,是生平中一段永志难忘的重要经历。嘉庆六年(1801),征缅幕友冯光熊去世,赵翼悲痛,作《阅邸报同年冯鲁岩总宪病殁诗以哭之》祭奠,其中写道:“今日更增闻笛感,同时幕府几人存。”并自注:“经略傅公,将军两阿公,幕僚刘竹轩、孙补山、钱充斋、赵璞函及公皆下世,存者惟王述庵、惠中丞及余耳。”④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43,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862页。在这段文字中,赵翼共提到征缅戎幕中的三位幕主,以及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八位幕僚。三位幕主均为满洲将领:“经略傅公”即傅恒,字春和,富察氏,镶黄旗人,孝贤纯皇后弟。“将军两阿公”分别指阿桂,字广庭,号云岩,章佳氏,正蓝旗人;阿里衮,字松崖,钮祜禄氏,镶黄旗人。幕僚以汉族文士为主,来自不同地域,而以江浙籍居多,入幕的时间也有先后:钱受榖,字黄与,又字充斋、冲斋,浙江秀水人;冯光熊,字太占,号鲁岩,浙江嘉兴人。二人皆由明瑞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奏调入幕,明瑞殁后,继续列军幕效力。次年,赵翼由阿里衮奏请入幕。而其他五人皆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抵滇,其中刘秉恬(字德引,号竹轩,山西洪洞人)、孙士毅(字智冶,一字补山,浙江仁和人)、惠龄(字椿亭,萨尔图克氏,蒙古正白旗人)由傅恒奏调,王昶(字德甫,号述庵、兰泉,江苏青浦人)和赵文哲(字升之、损之,号璞庵、璞函,江苏上海人)则由阿桂奏调。赵翼诗中提及的这七位幕僚,皆为与其交好者,彼时征缅戎幕中的文人不限于此数,有诗文留存的尚有博卿额(字虚宥,满洲镶红旗人)、陈孝治(字惟亲,号墨侬,浙江海盐人)、余庆长(字庚耦,号元亭,湖南安陆人)等。

一幕之中,幕主与幕僚往往既是上司与僚属的关系,又有友朋之谊。赵翼在京任军机章京时,傅恒就尤爱其才,生活上也多有照应,令赵翼深受感动,以为“此意尤可感已”⑤赵翼:《赵翼全集·檐曝杂记》卷2《傅文忠公爱才》,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1页。。傅恒抵滇后,赵翼以故吏橐笔以从,作《春和相公经略来滇,余以故吏仍直幕府,敬呈四律》,其四云:“天南岂意得从行,六载曾随禁地清。故吏公犹殷待士,书生我本不知兵。汪童敢忘横戈志,陵母能坚伏剑情。凭仗运筹平荡早,幕僚也得幸功名。”①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5,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51页。 王昶:《湖海诗传》卷7,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241页。既抒写了天南重逢的意外之喜、书生从军的自谦之意,也表达了早日平定战事、建立功业的期望。只是功业固然可期,戎幕中繁重的军务也使文人们时常处于“疲惫已甚,心如死灰,身如槁木。军书如猬毛”②王昶:《春融堂集》卷3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609页。的生存状态中,能投注于诗文的时间、精力都相当有限。因此,幕主对诗文雅爱与否,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幕僚的文学创作。征缅戎幕中的几位幕主虽为武人,却多雅好文学。如明瑞“风流儒雅,亦能为近体诗”,惜“殁于途次,诗亦无存”③王昶:《湖海诗传》卷29,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1249页。。而据赵翼《檐曝杂记》记述,傅恒“极爱才”④赵翼:《赵翼全集·檐曝杂记》卷2《傅文忠公爱才》,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1页。,于文学虽不深,但才分颇高。征缅大军驻守腾越后,傅恒“偶简阅士马,经城之西偏,林木蓊然,殊异常观”,“清阴回互,稀见佳景”,因除地筑室其下,名曰“大树园”,并亲作《大树园记》,借以抒发“物尽乐于自见,第不拂其性、不违其材而已,各适所用”之感慨。其文简净有力,其情则质实深沉。大树园是傅恒征缅期间偕僚属治事憩息之地,“宾从咸得所托,相与咨论朝夕,无惰无旷,并借以卜师贞焉”⑤傅恒:《大树园记》,见屠述濂《腾越州志》卷13,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296页。,偶得闲暇,亦有吟诗联句等雅事,期间的生活给幕中文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战争后期,傅恒身染重疾,但仍督军进攻,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二月班师回朝,不久病卒。大树园由此成为幕中文人凭吊傅恒的重要场所。王昶作有《重过大树园(去年经略居此)》诗,感慨:“当时草檄处,今谁驻征鞍。……废兴等一瞬,涕泪留余潸。”⑥王昶:《春融堂集》卷12,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45页。他和赵文哲曾一起“重游耽寂寞,相对话飘零”⑦王昶:《春融堂集》卷13,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55页。,追忆傅恒《园记》,感怀往事,共同吟成《重过大树园与升之联句》二十韵⑧此为王昶《春融堂集》中诗题。赵文哲《娵隅集》卷8亦收此诗,题作《春夜重过大树园感旧联句二十韵》。。直至18年后,在为余庆长所做的《〈大树山房图〉记》中,王昶还思及“傅公薨逝久矣,园亦化为榛莽。盖世事白衣苍狗,不可把玩”⑨王昶:《春融堂集》卷49,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864页。。而孙士毅多年后出任云南巡抚,故地重游,也写下《以勘视至腾越重过大树园感傅文忠公事》:“丞相行营地,荒园尚夜郎。秋风摇细柳,乱石散红羊。老我山邱感,相看鬓发苍。征西幕下士,陈迹转彷徨。回首宾僚盛,相从亦拍肩。句争联石鼎,棹每泛竔舩。系马今何处,攀条此泫然。一番歌哭里,聚散信沙抟。”⑩孙士毅:《百一山房诗集》卷8,清嘉庆二十一年刻本。抚今追昔,长歌当哭,大树园中曾经的主宾之情、同僚之谊,已化为无尽的聚散之慨。

几位幕主中,与僚属诗歌唱和最多的是阿桂。王昶《湖海诗传》记阿桂“统兵所至,决策如神”,却“意在儒林文苑,不以韬略为长也”○1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5,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51页。 王昶:《湖海诗传》卷7,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241页。。中缅议和后,阿里衮因伤卒于军,傅恒班师回朝,阿桂则继续率军驻守永昌,巩固边防,王昶、赵文哲、钱受榖等依旧列戎幕效力。公务闲暇之际,阿桂时常跟幕僚宴集聚会,彼此之间唱和赠答。王昶征缅时期的作品中,有近十首诗都是呈给阿桂或者是二人的唱和之作。赵文哲诗集中,这类诗作更是多达20余首。王昶与赵文哲赴滇之前均在军机处任职,因“两淮预提盐引案”坐言语不密,牵连获咎而被革职,幸得阿桂素知二人学问才能,奏请随军入幕,充文职自赎。于二人而言,阿桂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不独感恩更知己”①赵文哲:《娵隅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9页。 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5,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47-248页。,因此在与阿桂的唱和诗作中,难免多称颂之语,却也不乏情真意切之作。如王昶《赴永昌道中次阿广庭先生韵》:“不待言愁已欲愁,吟怀寥落句难搜。稍欣细雨添秧水,偶爱凉风报麦秋。实塞军须犹未息,缘边民莫尚应求。蛮村略与江村似,叱犊声中语栗留。”②王昶:《春融堂集》卷12,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44页。格调清新,遣词生动,将充满农耕气息的异乡景物和时时萦绕心间的思乡之情自然融汇在一起,语似淡而情实浓。再如赵文哲《次云岩先生枕上偶成六绝句韵》:“山风吹雨入孤城,铃柝沉沉夜不惊。一种情怀两床梦,更无人处拥桃笙。”③赵文哲:《娵隅集》卷6,《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0页。无论写景、抒情,都峻峭深沉,简净有力,堪当袁枚“吴中七子中,赵文哲损之诗笔最健”④袁枚:《随园诗话》卷10,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第284页。之誉。幕府文人中,钱受榖与阿桂也交谊匪浅。钱受榖之父钱元朗是阿桂的受业师,“十余年中,阅历忧患,甘苦共之,不独文字奖许,为平生知己也”⑤屠述濂:《腾越州志》卷13,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320页。。阿桂爱屋及乌,对钱受榖也多有照应,筹边之余,时常一起饮酒论诗,叙旧话新。阿桂曾作《话旧赠钱冲斋观察(时寓腾越)》五首,其五云:“三载征蛮府,天涯笑语温。晨昏欣共数,冷暖不须论。话旧成尘影,筹边验泪痕。相期崇令德,弩力念师门。”⑥屠述濂:《腾越州志》卷13,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321页。而钱受榖以《赠阿云岩先生》为题,也回赠五首诗作,其中写道:“量交薄衡纩,天末接春温。樽酒时相对,冰霜每共论。军书飞盾鼻,战血溅袍痕。报国真无忝,争推忠孝门。”⑦屠述濂:《腾越州志》卷13,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322页。主宾二人都为能在遐荒边塞重逢共处而欢欣,同时也相互劝勉,期盼能为国效力,不负忠孝。

二、幕友之间的酬唱切磋

征缅戎幕中,文人之间多有旧谊。如赵翼与王昶、赵文哲均曾任职军机处,为“军机故人”,与孙士毅、冯光熊则为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榜的“同年”。众人效力军幕的缘由虽有不同,但内心都深知沙场凶险,难免有忧生之嗟,惧死之叹,此乃人之常情。赵翼临行之时,写下《从军行》:“古来戎马间,躯命长草草。一身既从军,生死那得保。此意黯自怜,未敢向人道。”⑧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4,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28页。王昶自京师启程时,也不禁感叹:“生理何从数,羁怀未忍明。更无肠可断,摇漾任心旌。”⑨王昶:《春融堂集》卷10,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87页。于此境遇中,能与朋旧聚首天涯,自是意外之喜。赵翼在入幕之初,得与冯光熊、钱受榖等人共事,已有“万里风烟蛮子国,一窗灯火故人情”⑩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4,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34页。之叹。及闻王昶、赵文哲将至,更是喜不自胜,作《述庵、璞函缘事罢官,亦从军来滇却赠》相寄:“几载京华共酒樽,岂期炎徼再相亲。翻愁日下无名士,却喜天南有故人。株累惊心金齿戍,巢痕回首玉堂春。好将戎幕联诗社,吟遍蛮乡景物新。”○1赵文哲:《娵隅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9页。 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5,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47-248页。赵翼素来“性情倜傥,才调纵横”○12王昶:《湖海诗传》卷24,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982页。,此诗以豪放劲健的风格,淋漓酣畅地抒泄了异域他乡再见故人的欢欣鼓舞之情。他在给赵文哲的书信中,曾抱怨“在粤西时竟无一人可与言诗者”①赵文哲:《娵隅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页。,此时不由得企盼能苦中作乐,以“戎幕”为“诗社”,与一干好友吟诗联句,描新摹奇。字里行间,透示出难能可贵的达观心态。而王昶抵昆明后,从冯光熊处得知赵翼、钱受榖已在腾越,也感慨“飘流万里犹堪仗,到处提携有弟昆”②王昶:《春融堂集》卷10,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13页。。及至永昌,得赵翼诗后,作《将往腾越,先寄云松四首》报之,其一云:“瘴岭千重绝域邻,腾身汗漫竟何因。冰霜驿路回残岁,烽火边关托故人。急难终怜青眼在,穷交喜见白头新。中宵噩梦心犹悸,肺腑槎枒敢再陈。”③王昶:《春融堂集》卷1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18页。相较于赵翼,心性内敛的王昶尚未摆脱革职被贬的忧悸心境,但想到万里之外的烽火边关能再遇故人,同样难掩欣喜之情。赵文哲也作诗回赠赵翼,诗题为《家云松太守闻予赴滇,驰书慰问》,并示近句云:“遂令日下无名士,却喜天南有故人。”比予至永昌浃月,而云松尚滞留腾越,感时念旧,即用人字韵作四章报之。赵翼得诗后,“欣荷之余,再次奉答”,其中“他乡逢旧谊逾亲”④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5,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48页。一句,最能概括彼此之间的情感。乾隆三十四年(1769)三月初五日,王昶、赵文哲一行入腾越城,“谒见两将军,且与冲斋、云松诸君相见。蛮荒万里,重遇故人,握手惘然”⑤王昶:《春融堂杂记·滇行日录》,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4页。。赵文哲、赵翼因同姓,又另增一分亲近之意。文哲诗文中,多称赵翼为“家云松”。驻守腾越期间,二人曾一同前往城东的何氏池馆观赏杜鹃花。赵翼作《同璞函游杜鹃园作歌》,起首数句云:“腾越之花多杜鹃,杜鹃园更花骈阗。我来戎幕暂无事,况有胜友同流连。相邀联骑看花去,城东十里地最偏。”⑥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5,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49页。格调轻快,尽情表露了异域他乡与好友共游名园、同赏名花的喜悦之情。及至乾隆三十六年(1771)初春,又是杜鹃花开时节,文哲因事返永昌,不及前往杜鹃园,怅惘之余,写诗寄赠当时已经返回镇安府任所的赵翼,诗题为《腾越州治东数里,有何氏旧池馆,杜鹃最盛。己丑春,曾偕家云松游焉。水竹幽蔚,花光绛天,为裴回久之。云松既返粤西,予顾频还往于此。又值花时,遣奴子探视,云已试花,十数日后当大开。予适以事遽返永昌,遂不及往,临发惘惘,辄为此诗寄云松。对床听雨之外,此又一可感事也》,起首数句云:“蛮乡二月花如海,系马青杨巷未改。天涯白发几春风,差喜花前故人在。”⑦赵文哲:《娵隅集》卷8,《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4页。同样表达了与旧友天涯相伴的欣喜之情,并为不能再次结伴赏花而怅憾不已。

在赵翼、王昶和赵文哲这一时期的诗歌中,钱受榖被时常提及。他较早抵滇,相对而言更熟悉当地的环境,对诸位幕友的生活也颇多照应。在军中极为缺粮的情况下,他曾馈赠给赵翼面粉,令赵翼大喜过望,作《钱充斋观察远饷永昌面,作饼大嚼,诗以志惠》,以幽默生动的笔触,记述“久客生计窘,晨起惟啖粥”⑧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5,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44页。的自己如何精心烙饼,大快朵颐。王昶初入腾越城,即寓于钱受榖邸舍,“话到更残浑不寐,捶床弹泪诵舂陵”⑨王昶:《春融堂集》卷1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20页。。二人诗歌唱和颇多,往往意犹未尽,以至“七叠前韵”“八用前韵”。在《黄与和韵见示,四叠前韵》一诗中,王昶写道:“钱郎标格如金锡,拥被高吟声撼壁(黄与每夕必背诵韩、杜十数首)。忽拈剧韵斗雄豪,落笔空堂响霹雳。”①王昶:《春融堂集》卷12,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47页。赵文哲也记述:“充斋观察强记过人,每夕枕上必背诵平生所读书若干篇,虽在军中弗辍。”②赵文哲:《娵隅集》卷7,《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页。足见钱受榖是一位极有个性和文学热情的文人。征缅期间,赵文哲和孙士毅之间也多有诗歌酬和,文哲《娵隅集》中有《孙补山同年来永昌,握手黯然,感而赋此》《仆人以青柑进,惜采摘之失其时也,感而有作,示刘竹轩给谏、孙补山侍读》《行帐病中,补山同年枉顾夜话,有诗见示,次韵酬之》《夜雨再次前韵,索补山和之》《檠字韵诗倡于补山,予凡五叠。顷述庵复邮寄五章,索和督促甚力,意在迫我于险。无言不雠,赋此却寄。余四篇即景成题,皆不越一夕中事,并挑补山和之》《闻补山将至,诗以迎之》,孙士毅《百一山房诗集》中则有《永昌晤赵璞庵同年,有诗见投,赋答即次原韵》《黄果树歌同璞庵作》《青柑同刘竹轩给谏次璞庵韵》《行帐候璞庵病》《璞庵次前韵见酬,并索再和》《璞庵先至腾越,复次前韵,寄示索和》,从诗题已可见二人及众幕友酬唱之情状。幕府文人的这些交游活动,既是彼此情谊的体现,也是文学技艺的切磋琢磨,这在王昶与赵文哲之间体现得尤为明显。

王昶与赵文哲是征缅戎幕中最为情义相投、艰危与共的莫逆之交。二人生同郡,长同学,曾一起在紫阳书院从沈德潜受业,同列“吴中七子”之名,后又同官于朝,均供职于军机处,又同因“两淮预提盐引案”从军西南。从京师至云南,行程九千余里,历时三个多月,二人结伴而行,共度人生低谷,成为彼此的精神支撑,犹如“长星配月好相依”③王昶:《春融堂集》卷10,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87页。。王昶在诗中写道:“心关去处频弹指,语杂悲欢总断肠。赖有石交蛩駏似,炎陬万里共扶将。”“万里严装一叶身,生涯终拟作劳薪。艰难尚幸依良友,流落何堪媲昔人。”④王昶:《春融堂集》卷10,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86页、第187页。赵文哲在《酬王述庵见赠次韵》中也以“廿年香火感深盟,万里犹为并辔行”⑤赵文哲:《娵隅集》卷1,《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页。概括彼此的情谊。在烽火连天的西南边陲,二人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军书旁午之余,也时常酬唱应和,以诗歌相互慰藉。王昶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写给文哲的诗多达20 余首。乾隆三十四年(1769)十一月,文哲因病从新街、老官屯前线返回腾越,王昶赋《送升之回腾越》诗送行,其中“与君共羁孤,哀鸣等连雁”⑥王昶:《春融堂集》卷1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29页。之语,尤为凄恻酸楚。之后又接连“六次前韵”,以足其意。赵文哲这一时期的诗作中,赠予王昶或相互唱和之作同样多达近30首。且二人多有同题之作,个中缘由,正如王昶所言:“余从君南行,君有作莫不继声焉,其篇什盖略相等。”⑦王昶:《春融堂集》卷38,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700页。每逢生日,二人必定作诗,往返酬和。又喜联句,如前所举重过大树园之作。中缅议和后,二人追溯用兵始末,又联句作《副将军既振旅回永昌,时届岁除,官斋尊酒,追溯用兵颠末,述事抒情,辄成联句八十韵》⑧此为王昶《春融堂集》中诗题。赵文哲《娵隅集》卷4亦收此诗,题作“定边将军既振旅回永昌,时届岁除,官斋尊酒,追溯用兵颠末,述事抒情,辄成联句八十韵奉呈,亦劳者思歌之义也”。,以长诗为史,对此次战争作了总结。乾隆三十五年(1770)秋,二人随阿桂驻守永昌,幕府无事,文哲总其征缅期间所作,编为《娵隅集》。“娵隅”是古代西南少数民族对鱼的别称,文哲以此为诗集之名,当取“远游西南”之意。王昶欣然为之作序,其中写道:“自豫楚而黔而滇,出西南徼外又二千余里,风俗之俶诡,山川林莽之险怪,烽烟炮石之可骇可愕,皆前古诗人所未及。故其取材也富,而见于篇什者肆而奇。”①王昶:《春融堂集》卷38,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700页。这不仅是对文哲诗风新变的概括,也是对征缅戎幕文学的一个总括:正是滇西极边之地奇丽险异的风物景象,丰富了幕府文人诗歌的题材广度,增强了诗歌的情感力度,使他们的文学成就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而王培荀在《听雨楼随笔》中以为:“(《娵隅集》)笔力矫健,长句尤具驰骤纵横之气。与王兰泉先生以诗相切劘,故成就卓越如此”②王培荀:《听雨楼随笔》卷1,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第14页。,认为赵文哲这一时期的诗歌之所以能取得卓越成就,还得益于与王昶的相互切磋,是为允论。同理,王昶诗歌“从军以后,始变而险峭”③王培荀:《听雨楼随笔》卷2,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第104页。,固然主要是得滇西江山戎马之助,而与“诗笔最健”的赵文哲时相切磋琢磨,当也是一大助力。

三、与当地文士的应和交流

云南因地处西南边陲,长时间与中原阻隔,文学发展相对滞后。“随着明初谪滇诗人群的到来,尤其嘉靖年间杨慎入滇,云南文学得与中原相接,迎来了它历史上的大发展时期。”④李超:《清代云南文学研究》,《学术探索》2017年第7期。明嘉靖三年(1524),杨慎因“大礼议”被廷杖,贬戍云南永昌卫,从此谪居滇地30 余年,终卒于戍所。时隔两百多年后,征缅戎幕中的文人重至此地,在贬谪的人生经历上又多有相似之处,因此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对杨慎由衷的认同和仰慕之情。赵翼作《永昌吊徐武功杨升庵》,感叹“欲采芳荪酹杯酒,百年遗迹已沉沦”⑤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4,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35页。。王昶多次造访杨慎故居,作《过杨升庵先生故居》《再过升庵先生故居》等诗,其中“不信词章士,忠能叩九关”⑥王昶:《春融堂集》卷1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17页。之句,既是对前贤的崇敬,也是对自己的勉励。乾隆三十五年(1770)三月,王昶、赵文哲自永昌北还,经过大理龙尾关,又在驿舍为点苍山感通寺所藏杨慎遗像题诗,“庶表生平瓣香之愿”⑦王昶:《春融堂集》卷12,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38页。。孙士毅也作有《题升庵先生画像》诗。当年杨慎居滇,大批云南文人雅士仰慕追随,“多种交游活动的开展加强了云南各族文人的交流与联系,对明清云南地区多民族文化融合、多民族文学的共同繁荣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⑧马志英:《明中期杨慎与云南多民族文人交游活动考论》,《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征缅戎幕中的文人虽寓滇时日较短,但追效前贤,同样以极大的热情与当地文人开展各种文学交游活动。他们不仅和时任云南迤西道博明(字希哲,号晰斋)、腾越知州吴楷(字式斋)等地方官员酬和,也注重和本土普通文士的诗文交流。钱受榖居永昌时,“闻有邻舍生化之夜起,辄相应和”,赵文哲特意作诗记述这一风雅趣事:“叩门共识都元敬,连省曾欺顾恺之。谁信使君单枕畔,真如学子一灯时。偶欣童冠讴吟合,未觉轩虞梦寐迟。好语诸生肄歌雅,车前乐职有新诗。”⑨赵文哲:《娵隅集》卷7,《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页。文哲寄宿蒲缥杨氏书楼时,也与书楼主人杨芹酬唱应和。与当地文士交游最多的当数王昶,这跟他在入滇前曾连续五年充任科考同考官、名满士林有关。王昶居昆明客舍时,有“地主招寻,置酒连宵”①王昶:《春融堂集》卷12,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38页。 王昶:《春融堂杂记·征缅纪闻》,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45页。,他连作十一首绝句相赠。宿漾濞合江铺段氏楼,“段氏兄弟父子皆博士弟子也”,他又作四绝,“寄语南楼弦诵士,泽车款段足生平”②王昶:《春融堂集》卷12,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45页。,表达了殷切期望。离滇赴蜀之际,再经合江铺,段生云程中夜走送,“出诗文质正,且欲求师”,王昶又致书时主大理书院讲席的门人蒋鸣鹿,“使往受业焉”,并作《别段生》诗:“戎马间关日,江山摇落辰。怜君中夜别,万里话穷尘。”③王昶:《春融堂杂记·蜀徼纪闻》,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65页。珍重惜别之意,尽在其中。而王昶在晚年所编的《湖海诗传》中记述:“滇中风雅久衰,今以诗鸣者,蒋太史鸣鹿、陈明府文锦及时亮,而三人皆出予门下。”④王昶:《湖海诗传》卷44,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2113页。其中提到的蒋鸣鹿、陈文锦和袁文揆三位云南籍门生,也均与他在征缅期间有所交游。

蒋鸣鹿,字舜游,云南鹤庆人,五华书院生员。乾隆二十八年(1763),王昶在京充会试同考官时,“分校《春秋》二房,得吴霁、杨慰、蒋鸣鹿、宁有诚等十一人”⑤王昶:《春融堂集·附录·述庵先生年谱》,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145页。,蒋鸣鹿后授翰林院庶吉士、检讨、编修。时刘统勋为大学士,“延问缅甸边务,对以地方瘴疠,宜守在四夷。统勋深然之,保奏引见,记名以御史用。致仕归,历主鹤阳、桂香、五华诸讲席,三迆人士,多所造就”⑥李春龙等点校:《新纂云南通志(九)》,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73页。。王昶随军抵滇后,作有《寄门人蒋检讨舜游(鸣鹿)》诗:“北望羊苴咩,经时信使疏。烽烟初告警,瘴疠未全除。雨积空江涨,田芜列砦虚。艰危谁见忆,莫忘十行书。”⑦王昶:《春融堂集》卷1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28页。尾联化用唐人李冶“因过大雷岸,莫忘几行书”,表达了对门人的殷切思念之情。乾隆三十五年(1770)正月初七,王昶从永昌启程经赵州,宿于白崖,蒋鸣鹿专程拜谒,王昶追忆三年前的初秋二人在京师别离,“分此生不复相见矣,今干戈瘴疠之余,生还握手,剪烛絮谈,相对如梦”⑧王昶:《春融堂杂记·征缅纪闻》,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46页。。在《寄博晰斋,八迭前韵》一诗中,王昶又提及“蒋检讨舜游时主大理书院讲席”⑨王昶:《春融堂集》卷12,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48页。,颇为门人能主一方文化事业而欣慰自豪。王昶征缅期间的诗歌均裒于《劳歌集》中,取《韩诗外传》“饥者歌食,劳者歌事”之意。据清人严荣所撰《述庵先生年谱》,蒋鸣鹿曾为《劳歌集》作序,以为“屈子之《骚》《问》,杜陵之诗史,汇而成此”⑩王昶:《春融堂集·附录·述庵先生年谱》,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147页。。

陈文锦,又名文灿,字絅斋,云南楚雄人,乾隆十八年(1753)举人,官腾越教谕。王昶《征缅纪闻》记述,乾隆三十四年(1769)十二月二十五日,时驻永昌,“陈䌹斋(文灿)以诗稿见示,五古胜于七古,七古胜于近体。然五律亦饶风致,如‘竹簟招清梦,蕉窗响暗蛩。寒花犹恋蝶,疏柳不藏莺。有道宁妨拙,无生始出群。晚花寒更白,残䗶夜微红’,句皆可摘也。䌹斋,楚雄县人,余门下士,时方为腾越州训导。”○1王昶:《春融堂集》卷12,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38页。 王昶:《春融堂杂记·征缅纪闻》,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45页。王昶《春融堂集》中有《与陈䌹斋书》书信一通,即为向其传授诗歌技巧之作。《湖海诗传》录䌹斋诗五首。䌹斋后来“学问文章均可表率士林”①屠述濂:《腾越州志》卷7,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120页。,当与王昶的教导有关。据《楚雄县志》记载,絅斋曾为王昶《南竔集》作跋,论曰:“昶佐将军幕,自京至老官屯,所遇靡不刻画其形状。”②李春龙等点校:《新纂云南通志(四)》,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15页。

驻守永昌之前,王昶曾寓腾越城东李氏宅,有诗云:“云岚间烟堞,绕屋无声诗。”③王昶:《春融堂集》卷1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22页。委婉表达了景物虽佳、风雅不足的遗憾。及抵永昌后,寓于袁氏宅,则有惊喜:“袁为永昌旧家,兄弟五人文康、文典皆孝廉,文思、文揆、文燕皆诸生,子侄读书应试者多。闲庭阒靓,花叶纷如,其子弟皆出见请业。”④王昶:《春融堂杂记·征缅纪闻》,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44页。袁氏兄弟由此成为王昶的门生,其中文康、文典、文揆尤为王昶所重。文康字作山,乾隆十七年(1752)举人,后官姚州学正。《湖海诗传》记述:“袁氏为永昌世族,弟兄文典、文揆咸知读书乡学,能悉滇中旧事。予先在滇三载,作山率其群从来受业,尤喜讲宋元人理学,而致知格物,以阳明为宗,涵养醇粹,器识充然,盖中原士人所少也。”⑤王昶:《湖海诗传》卷15,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591页。并录其诗一首。王昶《春融堂集》中有《与袁文康书》《又与袁文康书》书信二通,即为居永昌期间与其探讨学问之作。在信中,王昶勉励文康“努力自新,日知其所无”⑥王昶:《春融堂集》卷3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608页。。文典字仪雅,乾隆二十一年(1756)举人,后官广西州学正,著有《陶村诗钞》,与弟文揆共同编纂《滇南诗略》,《湖海诗传》录其诗四首。文揆字时亮,号苏亭,贡生,后官甘肃县丞。《湖海诗传》记述:“永昌袁氏家风醇谨,子弟咸能读书敦品。乾隆己丑,余以筹军驻其地,时亮同其群从咸来受业。……时亮又撰《滇南诗略》二十四卷,遗文旧事,稍存十一,亦足为边隅文献。”⑦王昶:《湖海诗传》卷44,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2112—2113页。并录其诗五首。王昶在永昌授业解惑,“客观上传播了中原文化,成为本土诗人了解中原文化的重要途径”⑧茶志高:《边事、吏事、文事:乾隆征缅之役从军文人诗作的历史意涵》,《西北民族论丛》第十八辑。。他和袁氏兄弟的交谊在此后数十年中也一直延续。嘉庆八年(1803),袁文揆曾携《滇南诗略》至青浦向王昶请教,王昶作《袁贡生时亮(文揆)自昆明来访,即别有赠》,其中写道:“屈指离襟二十年,旧交零落倍凄然(谓钱通政东注、蒋检讨舜游、陈明府文锦)。文章声价宗前哲(君近刻《滇南诗文略》),门第清华启后贤”⑨王昶:《春融堂集》卷24,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502页。,既回顾了旧谊,也高度肯定了文揆为地方文化事业所做的贡献。王昶被认为是清代诗坛“格调派”副将,且最终成为“持海内文章之柄,为群伦表率”⑩王豫:《群雅集》卷3,嘉庆十二年刻本。的文坛领袖;永昌袁氏则是云南著名的文化世家,所编撰的《滇南诗略》是云南诗文总集的开山之作。他们之间的交游,是体现中原文化与西南边地文化交流的绝佳典型。

结 语

于清缅战争中的幕府文人而言,从军西南是一段至为艰苦又永志难忘的人生历程。对于那一片曾共同战斗过、誓死守卫的土地,他们内心的情感也由最初的犹疑畏惧变为热爱依恋。乾隆三十六年(1771)九月,王昶和赵文哲随继任云贵总督温福离开云南,往征大小金川。赵文哲在《发永昌作》中写道:“白发搔逾短,青山看转亲。”①赵文哲:《娵隅集》卷10,《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4页。 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21,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358页。王昶在《同副将军温公(福)赴蜀发永昌》中也写道:“故乡却望今谁是,回指哀牢涕泪横。”②王昶:《春融堂集》卷13,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57页。在《又与钱冲斋书》中又云:“肩舆中回望永昌,有并州故乡之感。”③王昶:《春融堂集》卷3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605页。在他们的心目中,曾经的“蛮乡”,经过战火的洗礼和艰危与共的历程,已如“故乡”一般亲切。而钱受榖继续驻守永昌,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十月“以积劳卒于官”,卒后,“箧无余财。总督率其属赙之,乃得赀棺以敛,而归其丧于秀水”④王昶:《春融堂集》卷53,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921页。。王昶为之作《云南迤东道钱君墓志铭》。乾隆三十八年(1773),木果木一役,清军溃败,“相率逃窜,文哲毅然以为:‘身为幕府赞画,且叠荷国恩,讵可舍帅臣而去!’卒与温福同死”⑤赵尔巽等:《清史稿》卷489《赵文哲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494页。,尸骨无存。王昶痛失挚友,闻讯“不觉噭然恸哭失声”⑥王昶:《春融堂集》卷3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617页。,悲叹“艰危惟汝共,悲痛与谁论”⑦王昶:《春融堂集》卷14,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74页。,作《䘏赠光禄寺少卿户部主事赵君墓志铭》。孙士毅也作有《哭赵损之农部》诗。赵翼离滇后,在写给阿桂、孙士毅的诗文中已多次感慨“征南幕府半凋零”⑧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8,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308页。,“同是征南戎幕客,那禁思旧泪滂沱”⑨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18,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306页。,“同是征南戎幕客,《八哀诗》忍剪灯看”⑩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25,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433页。。及闻文哲死讯,更是痛悼“才欣薄宦迁华省,何意书生死战场”,“伤心马革都无分,留与乌鸢啄肉残”,唯能宽慰的是文哲“死因殉国名逾烈,诗已成家世共传”○1赵文哲:《娵隅集》卷10,《续修四库全书》第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4页。 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21,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358页。。多年以后,他“挑灯别阅《娵隅集》”,依旧“痛绝空山暴骨时”○12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36,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677页。。他在晚年为王昶所写的挽诗《哭王述庵侍郞》中,也深情追忆了“无端滇徼有兵事,共作征南幕下客。晨炊苗米淅矛头,夜草军书磨盾鼻。书生履险虽阽危,好友偕游亦酣适”○13赵翼:《赵翼全集·瓯北集》卷48,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989页。的人生历程。乾隆五十二年(1787),王昶曾出任云南布政使,陈絅斋等门生依旧“常以所作请正焉”○14王昶:《春融堂集·附录·述庵先生年谱》,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164页。。在王昶的倡议下,永昌重建杨慎祠,“耆旧袁文典等将敛赀买田,为春秋祠祀计”。王昶并作《重建永昌杨文宪公祠堂碑》一文,“夙昔伤悼之愿始稍慰焉”○15王昶:《春融堂集》卷51,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899页。。于他而言,慰藉的不仅是对杨慎的伤悼之情,还有对征缅文人群体的伤悼。文人效力于军幕虽自古有之,但有清一代,如征缅戎幕这样能集聚较多文学名家,且彼此之间关联密切的群体却是极鲜见的。他们的诗文创作是清代西南边地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通过对他们文学交游的系统梳理,当有助于人们以更多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去领会这一群体生存境遇的艰难,思想情感的深挚,以及为跨地域文化交流和守护家国所做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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