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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最俄国的俄国作家”
——评《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

2022-11-21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斯科夫作家文学

郑 晓 婷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89)

一、“列斯科夫谜题”

有这样一位俄国作家,他在社会变革风起云涌、文学经典名家辈出的19世纪60年代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在90年代中期辞世前已出版12卷全集,终其一生,他从未参加任何文学或政治团体,他是孤独的文坛“自由人”。他被读者推举为“中级知识分子最爱阅读的作家”①,却又被评论界贴上“反虚无主义作家”的标签,他的作品深刻再现最具“俄罗斯性”的社会生活和民族性格,却也被当作极其一般的“逸闻趣事”,同时代作家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后辈同行契诃夫、高尔基、布宁等人对他的文学才能不吝赞美,但他却长期被归入二、三流小说家的边缘行列,他就是俄国作家尼古拉·列斯科夫(Н.С.Лесков,1831-1895)。

2021年是列斯科夫诞辰190周年,与俄国文学研究界庆祝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的热闹景象相比,围绕列斯科夫的讨论无疑寂静了许多。然而,栾昕的新著《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犹如一束划过静谧夜空的烟花,一份情真意切的纪念礼物,及时地摆到了喜爱和研究列斯科夫的读者面前。诚如刘文飞教授所言,列斯科夫在俄国文学史中的地位与他在中国的俄国文学研究中的地位是不匹配的②,这是一位亟待对其艺术创作价值进行挖掘和重估的作家,即在抛弃一切政治成见、非议和责难的前提下,对作家所构建的艺术世界进行纯粹且公正的评价,这也正是栾昕列斯科夫研究的中心工作。如果说栾昕2020年出版的首部列斯科夫专著《列斯科夫:生活与创作》正式将这位“熟悉的陌生作家”拉入研究视野的中央,从作家的生平经历、创作主题以及与俄国文学传统的关系出发,论证了列斯科夫作为19世纪俄国经典作家的文学史地位,那么《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一书则在试图填补我国列斯科夫研究空缺的意义上又进了一步,列斯科夫为何执着于描写“伟大的小人物”?为何频频将外省风光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为何能如此真实地再现东正教神职人员的生活?列斯科夫的语言为何被众多文学大家所推崇?列斯科夫又缘何被认为是19世纪俄国文坛上一位特立独行的现实主义作家③?作者在这本书里正为我们解开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列斯科夫谜题”。

二、“列斯科夫解密”

在深入研究列斯科夫小说创作的道路上,栾昕选择重回文本,她重点关注作家如何去写一个人、一个故事,怎样在小说的叙事层面实现多声部结构,怎样跨越体裁的界限达成创作的统一,同时她也在积极探索列斯科夫小说艺术中的“俄罗斯性”特征。因而,《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这部以列斯科夫创作内部研究为核心的专著有着清晰的梳理与论证脉略,即以列斯科夫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文本形式、体裁多样性和“俄罗斯性”问题四个范畴为切入点,带领读者更加全面、近距离地来认识这位作家。

初登文坛以前,列斯科夫的足迹就已遍布俄国大地,从奥廖尔到基辅、从基辅到彼得堡、从彼得堡出走欧洲,这就意味着列斯科夫自19世纪40年代末中学辍学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创作素材积累,无论是法院、商贾、军队、教会等各色职业的人群,还是贵族、平民、农奴等不同社会阶级的代表,作家都能将他们一一转化为小说作品的人物原型。因而,读列斯科夫的故事给人一种如梦似幻、虚实相生的感受,列斯科夫的语言犹如一台时光机器,使读者重又窥见19世纪“万花筒”般的俄国生活。其实,这一艺术效果与列斯科夫一贯坚持的创作观是相吻合的,即文学不应当与生活和历史相对,文学同生活和历史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理想,生活和历史通过文学得到表现④,在这一层面,列斯科夫无疑继承了俄国文学厚重的道德感、使命感和人道主义传统。

正如本书作者所指出的那样,列斯科夫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热情和好感”⑤来塑造自己的主人公,他笔下的义人、女性和叙述者形象具有俄罗斯民族十分看重的善良、忍耐、坚韧、同情、牺牲等个性品质,他们承载着这个民族精神生活的全部秘密。然而,如同将俄罗斯看作一个不完美的孩子,列斯科夫对待自己的小说人物也是相当客观、冷静的,他既赞扬那个拥有可贵工匠精神和爱国精神的左撇子,同时他也在批判难以摆脱民族劣性根的左撇子。同理,在一组组宗教主题小说作品中,列斯科夫从未试图将主人公打造成高高在上、无可指摘的“神人”形象,相反,他们是集神性、魔性、人性于一身的普通人,他们时而置身于泥土,时而在教堂的穹顶,正是凭借着对道德的直觉他们才得以存在。女性形象在列斯科夫的作品中也是别具一格的,作家一改过往文学作品中二元对立模式的形象设定,在神圣与堕落之外积极探索女性个性的多重可能,将她们塑造为颠覆者、反抗者,甚至犯罪者的形象,如小说《姆岑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中的“血玫瑰”卡捷琳娜·利沃夫娜,《巧妙地理发师》中的“百合花”柳博芙·奥尼西莫夫娜,以及《大堂神父》中的“鸢尾花”娜塔莉亚·尼古拉耶夫娜⑥,正是由于女性形象的丰富与复杂,或是不完美之处,才更能彰显人性的光辉。

列斯科夫被认为是俄国作家中的圣像画研究专家,作家一生醉心于圣像画的收藏与鉴赏事业,并与旧礼仪派信徒画师尼基塔·拉切伊斯科夫(Н.С.Рачейсков)保持着密切的交往。列斯科夫对圣像画艺术的理解构成了其创作手法的特征之一,无怪乎高尔基评价“阅读列斯科夫的作品仿佛走进了布满圣像画的教堂”⑦。在文本建构层面,本书作者密切关注到列斯科夫小说文本的形象化与绘画感特征,并揭示出该风格特征即为列斯科夫对旧礼仪派宗教思想的艺术化表达。以具体的宗教主题作品为例,列斯科夫往往依据圣像画的视觉印象来展开自己的创作,如中篇小说《画中天使》对应着斯特罗加诺夫流派圣像画,长篇小说《着魔的流浪人》对应着圣像画《幸福的沉默》,短篇小说《士官生修道院》对应着安德烈·鲁勃廖夫(Андрей Рублёв)的圣像画作品。包括圣像画在内的东正教文化元素为列斯科夫的创作赋予了一种神秘、悠远的古罗斯韵味,在艺术风格上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第一,斯特罗加诺夫流派和旧礼仪派圣像画与小说文本的融入使列斯科夫的语言具有明显的精雕细琢之感;第二,作家借助圣像画的媒介来传达宗教信仰与教化的讯息,使抽象的宗教教义获得具象的表达;第三,该主题小说作品一方面动态展现了俄罗斯民族在宗教历史中的思想走向,另一方面也超越了宗教思想本身,成为一种艺术的体现⑧。

列斯科夫的同乡、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宁也是列斯科夫的忠实读者,在1917-1945年的日记中,布宁曾先后记录过自己阅读《着魔的流浪人》《天边》《麝牛》《没落家族》《不死的戈洛万》等小说的感想,他还在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将奥廖尔称作“列斯科夫和屠格涅夫的城市”⑨。奥廖尔地处俄罗斯中部腹地,毗邻奥卡河,是一座古老而富饶的城市,列斯科夫在此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无论是恬静纯朴的风土人情,还是充满灵性的草原、神秘的沼泽、多彩的天空以及瞬息万变的风雨,都为作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基于自身外省生活的经历,列斯科夫从民间口头文学和古代俄罗斯文学中汲取养分,从古籍、历史、传说、神话,游记、传记中捕捉文学创作的启示,因此,我们在列斯科夫的小说中可以看到各种体裁形式的融汇,读到属于那个时代的原汁原味的语言。民间谚语、俗语、笑话、民歌的穿插与引用拓宽了列斯科夫文学作品的体裁维度,宛如俄罗斯大地广博而又多样的风景,让读者在移步换景之间目不暇接。此外,体裁的变换是由语言来实现的,列斯科夫常常在同一篇作品中使用不同语体或风格的语言,为的是与故事讲述者的身份相契合,而“风景与体裁”(пейзаж и стиль)⑩的和谐一向都是列斯科夫所追求的理想创作境界。本书作者认为,列斯科夫在俄罗斯和世界文学中的最大功绩在于他利用作为民间文学现象存在的口头故事来表达叙述者/讲故事人的个人意识,并且从艺术上确认已更新的故事,并赋予它稳定的文学体裁特征。

三、《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总体特色

《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一书是栾昕博士继《列斯科夫:生活与创作》之后的又一部列斯科夫研究力作,集中体现了我国列斯科夫研究的最新成果,作者注重对列斯科夫小说文本的全面解读,对于众多国内学者尚未言及的列斯科夫作品都有独到的分析与评价,并且在小说人物、语言、体裁、叙事等多个研究范畴都有开创性的学术发现。综合国内外列斯科夫当前研究现状以及著者的学术背景,可以看到,专著《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包含这样几个鲜明的特点:

第一,研究视点与写作方式的综合性。在吸收高尔基、米尔斯基、艾亨鲍姆、沃伦斯基等观点的基础上,栾昕注重从整体上把握列斯科夫艺术创作的特征及其写作生涯中的每一次细微的转折与变动,本书着重讨论的四个向度基本上涵盖了列斯科夫小说文本研究的全部内容。正文之外,本书作者还以附录的形式增加了《列斯科夫书信集》选译、列斯科夫研究专家文学评论、列斯科夫小说特殊词汇及概念解释等部分,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列斯科夫研究的材料来源。综合性并不意味着自我声音的弱化,栾昕的列斯科夫研究一直都有自己稳固、鲜明的在学术观点,以“俄罗斯性”问题为例,作者认为列斯科夫对“人民”概念的理解不是抽象的、书卷气的,而是具体的、带着浓郁乡土气息的,饱含作者对人民大众炽热的爱戴,因此,列斯科夫才能塑造出如此典型的俄罗斯人形象,他的作品才最具俄罗斯性,这种俄罗斯性深刻地表现在列斯科夫的民族观、他者观和宗教观之中。

第二,扎实贯通的理论性。《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一书以文学、哲学和语言学等学科的理论依据为支撑,不但拓展了列斯科夫研究的学理维度,也体现出列斯科夫研究的跨学科倾向。列斯科夫的小说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历来深受研究者们的关注,在本书第一章第三节“作者—叙述者—主人公形象建构”中,作者引入叙述体(сказ)小说理论,表明叙述者的出场及言语特征是列斯科夫叙述体小说形式的鲜明特征;在第二章第二节“时空之维——陌生化的独特表达”内容中,作者引入俄国形式主义者关于叙事时间倒错和陌生化效果的理论,并提出列斯科夫以制造多维叙事时空、加入外来词和自造词的方式来实现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在本书第四章“‘三位一体’的艺术生成:列斯科夫创作中的俄罗斯性问题”中,作者结合俄罗斯民族精神中的身份认同与二元对立问题,以及东正教思想中的弥赛亚和聚合性观点来讨论列斯科夫创作中的“俄罗斯性”特征。此外,本书作者深入列斯科夫语言艺术的内部系统,在涉及词源学、词汇学、语言动机传播功能等问题的分析上都给出自己专业精当的分析,展现出该学者深厚的语言学功底。

第三,研究成果的针对性与实用性。《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是作者在大量研读原文作品及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写就的,作者在俄访学期间还实地参观、走访了俄罗斯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文学博物馆、奥廖尔列斯科夫故居等地,可以说这是一部充满实践性的、“活的”列斯科夫研究专著。作为一名高校俄语教师,该书作者在进行列斯科夫创作阐释的同时,还兼顾对俄罗斯社会历史文化基础性知识的介绍与普及,例如,俄罗斯人崇右忌左的民族心理、罗斯受洗的历史、谚语俗语的解释等,以及文末关于列斯科夫小说特殊词汇的附录也能清晰地表明这一点。因而,无论是对热爱列斯科夫创作和俄罗斯文学的普通读者来说,还是于俄语语言文学专业的学习者而言,这都是一本值得研读的书。

与此同时,透过栾昕的列斯科夫研究,我们也可以反观当前存在的些许问题:与欧美国家相比,我国的列斯科夫译介规模与研究深度还相对滞后,早在20世纪20年代列斯科夫就已被介绍到我国,然而,在百余年的时间里仅有四部列斯科夫作品的中译面世,即《大堂神父》(陈馥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列斯科夫中短篇小说选》(陈馥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左撇子》(周敏显、魏原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以及《奇人录》(非琴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毫无疑问,作品译介的匮乏是阻碍列斯科夫在中国进一步传播与接受的主要原因,国内学者也多将研究视线集中在列斯科夫最受欢迎的数篇代表作上,从而造成列斯科夫创作的艺术价值长期处于“被埋没”的状态。

在采用三维激光扫描技术获取高精度DEM数据时,本实验中最远测量距离为4 000 m,在实际自然目标最远距离为2 700 m左右,采用地面三维激光扫描仪(VZ4000型),分别基于50、100、200及300 kHz四种发射脉冲条件下,依次通过现场查看,确定各扫描位置站点,布设标靶,数据扫描,数据处理等步骤,获取高精度的DEM数据。

自20世纪80年代之后,苏联国内迎来了列斯科夫研究的春天,这场热潮促使人们广泛关注和阅读这位作家,研究者们也以新的视角来审视列斯科夫,肯定了他作为一流作家的文学地位。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栾昕博士等列斯科夫研究者的不懈努力下,这位作家还将迎来自己一个又一个的春天。列斯科夫是一位出色的讲故事的人,读罢一个故事,进入一段深沉的梦,就像《着魔的流浪人》中那个被鞑靼人俘虏、为家国故乡哭泣的伊万·谢韦良内奇,他的故事令人难忘,“我祷告着,雪都在我的膝盖下融化了,而在眼泪掉下来的地方,第二天可以看到小草”。列斯科夫创作中的形象与艺术独具风格,而风格,正如米歇尔·福柯所言,它是某种稳定的语言使用方式,人们用它表现世界,也用它赋予世界意义。

[注 释]

①利哈乔夫:《解读俄罗斯》,吴晓都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10页。

②栾昕:《列斯科夫:生活与创作》,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序”第2页。

③栾昕:《俄罗斯作家尼·列斯科夫研究现状综述》,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8年第1期,第95页。

④栾昕:《列斯科夫:生活与创作》,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第13页。

⑤栾昕:《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41页。

⑥栾昕:《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2-32页。

⑦栾昕:《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47页。

⑧栾昕:《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55页。

⑨布宁:《布宁文集》第三卷,陈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190页。

⑩栾昕:《列斯科夫:形象与艺术》,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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