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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斯坦贝克论道《罐头厂街》

2022-11-21肖海燕

关键词:李忠多克道家

曾 静, 肖海燕

(1.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2.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

一、引言

作为美国20世纪一位久负盛名的作家,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在约瑟夫·冯腾洛斯(Joseph Fontenrose)的眼中是与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并肩的伟大的美国小说家[1]。福克纳也认为斯坦贝克在美国五大现代小说家中占有一席之地[2]。斯坦贝克最为大众熟知的作品是1939年发表的《愤怒的葡萄》(TheGrapesofWrath),该作品于1962年斩获诺贝尔文学奖,让他成为美国历史上第六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斯坦贝克从小酷爱读书和写作,喜欢到美国、俄国、墨西哥等地四处游历,结交各种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这些经历让斯坦贝克形成一种国际视野,其他民族、国家的文化,如墨西哥神话、李白诗歌和东方哲学等得以融入其作品中,从而引起研究者对这些方面的重视。在他的蒙特雷(Monterey)系列小说中,方杰发现斯坦贝克从《煎饼坪》(TortillaFlat)开始就有意构筑“异文化的世界”[3],笔下的派莎诺人(Paisanos)在各种不同文化背景下构成,说明他看重用异文化来丰富写作。玛丽莲·钱德勒·麦肯太尔(Marilyn Chandler McEntyre)曾提到斯坦贝克小说中呈现的人文主义难以用基督教或圣经来概括,因为“他的哲学基础还可以追溯到《道德经》和印度写作”(1)参见:陶洁.日本的斯坦贝克年会[J].中华读书报,2005(19):11-23.第六次国际斯坦贝克大会上,两位印度学者探讨了伊斯兰教和婆罗门教对斯坦贝克的影响。当时研究斯坦贝克与道家学说关系的中国学者没能参会,对此,中国区受邀代表陶洁学者深感遗憾,陶洁认为这位学者能更好地展示中国学者研究斯坦贝克的水平。[4]。

东西方学者针对斯坦贝克与道家哲学渊源的探讨由来已久。迈克尔·J.米娅(Michael J. Meyer)认为斯坦贝克“在亚洲受到的欢迎”,是因为他“与东方思想,尤其是与道家思想的联系”[5]。这种特殊的联系让“斯坦贝克的哲学思想看起来与东方学派道教的观点更为接近”[6]。史蒂芬·K.乔治(Stephen K. George)甚至在《约翰·斯坦贝克百科全书》(AJohnSteinbeckEncyclopedia)中明言:“道家的人文主义思想特点贯穿斯坦贝克文学作品的始终。”[7]这些足以说明中国的道家思想对斯坦贝克的创作产生了影响,连西方学者都有所觉察。

在斯坦贝克的小说中,《罐头厂街》(CanneryRow)是一部直接涉及中国人形象和文化的小说[8]。它与中国道家的思想内核联系最紧密,这可能是不少学者重视它的根本原因。彼得·利斯卡(Peter Lisca)率先提出:“《罐头厂街》结构自由、开放彰显的正是罐头厂这个集体的生活特点(遵循生物体的自然顺序),小说的这种精神是从老子《道德经》得到的启发。”[9]利斯卡的这种解读为研究斯坦贝克与老子思想之间的联系开了先河。无独有偶,徐向英借助生态科学和东方文化的双重视角,指出斯坦贝克在《罐头厂街》中为西方生态危机寻求解决之道时融入道家思想,体现了老子随遇而安的生存智慧[10]。如何将《道德经》作为一种独具文化底蕴的理论工具来剖析该作品中容易被西方学者忽视的人物形象,进而阐释它在思想文化方面产生的深层影响,仍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

基于上述研究成果和趋势,本文拟聚焦《罐头厂街》,从两个方面探讨斯坦贝克与道家思想的渊源,即斯坦贝克认同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内核,倡导人应正视自身的自然属性,与自然“合一”,进而发现斯坦贝克融合了道家“清虚、寡欲、知足”等智慧来应对西方物欲膨胀、争名夺利的困境,探索一种以道家精神为基础的新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二、万物为友,天人合一

(一)万物为友

在涉及人与环境的关系问题上,斯坦贝克常常受到误解,尤其在人与动物的界限上,更是备受争议,“因为他把人类降低到动物的水平,并赋予动物人类的情感和敏感度”[11]255。艾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认为斯坦贝克倾向于用动物化的方式去展现人类生活,这几乎成为他写作的显著特征。“在他的作品中要么描写低等动物,要么描写发育不全、几乎与动物处于同一层次的人,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亲密关系”[12]36,他用动物化的方式去描绘人类,模糊了人类与其他低等生命形式的界限,因此“斯坦贝克的任何一部作品都达不到一流水平”[12]45。玛格丽特·马歇尔(Margaret Marshall)在评论《罐头厂街》时,说它的一个很大的缺陷在于斯坦贝克把人物降级为猫、狗、青蛙等动物层次,且“他人性化青蛙,狗,猫,章鱼的方式有时让人觉得尴尬、厌恶”[13]281。两位评论家的观点在当时学界有一定代表性,可能是斯坦贝克得不到同时代、同文化语境的评论家认可的重要因素。但是如果从另一种理论角度——道家思想来重新审视这一议题,则能发现它的深层原因和价值。

詹姆斯·C.凯利(James C. Kelley)结合斯坦贝克和好友爱德华·F.里基茨(Edward F. Ricketts)的非目的论哲学,对斯坦贝克作品中这种人与动物的关系重新做了解读,认为斯坦贝克意在如实反映事物“是什么”,而不是“人”的道理应该是什么。凯利进一步指出,评论家反对斯坦贝克可能是出于基督教“人类中心主义”的宗教原因,受制于这种思想的人会觉得人类优于其他生命体,从而反对斯坦贝克剥夺人类高贵品性,将人动物化[11]255-265。《圣经》中上帝造万物,人作为仅次于神的存在,地位理应高于其他物种。斯坦贝克却写道“我们并不比动物好,在很多方面我们都没有那么好”[11]265,意在说明他热爱所有生命,而不是将人类视为万物的中心,并未受基督教世界观的桎梏。斯坦贝克将动物性回赠予人,笔下的人、环境、动物三者合一的和谐蓝图反映了他超前的生态意识[14]。由此可见,斯坦贝克看待、再现人和动物关系的方式似乎不应该被断然否决,其中超越西方文化语境的意义似乎还未被固守西方文化视角的学者意识到。

杰克逊·J.本森(Jackson J. Benson)认为在“斯坦贝克所处时代的美国小说家当中,只有他一个人把人看作生态整体的一部分”[15]。斯坦贝克不仅摒弃人类中心主义,还在《罐头厂街》中力求再现人回归自然并与自然共处的美好愿景。“下雨天他们生活在管道里,而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睡在空地最高处的黑丝柏树下”[16]7。麦克、琼斯和盖伊等以大地为席,沐浴在大自然的怀里,宛如动物一般生存着。在宫殿旅社,小狗宠儿可以“随心情睡在他们某个人的床上”[16]7,五个主人争着想赢得它的喜爱,甚至连它在房内地板上的尿渍都被认为是可爱的。琼斯、盖伊为了照顾生病的宠儿辞掉工作,人与动物的情感甚至超出人与人的情感。斯坦贝克用这种备受争议的方式来刻画人的自然动物本性,突显人与自然的和谐,不能不让人联想他的真实意图是要向“回归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致敬。

(二)天人合一

斯坦贝克在《罐头厂街》中写道:“大自然中的造物者将生存的本领赠给了世间所有生灵,不管是郊狼、褐家鼠、麻雀、苍蝇还是飞蛾。对废物、污点和乞丐,他一定也怀着同样伟大而深厚的爱。”[16]11这里的“造物者”字面意思上毫无异议地指向基督教文化里仁慈的上帝,但是宗教里的上帝创造了万物却仅将人类视为己出,令之打理管辖,人的地位实质上是高于其他造物的。斯坦贝克在字里行间真正想要传达的是“同样伟大而深厚的爱”,也就是对任何物、任何人不偏不倚的爱,是一种天地万物平等共生,不会因人类而改变秩序的法则,这更接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17]20的世界观和自然观,更契合“道”生万物,而“道”本没有人类的情感喜好,对待万物就像刍狗。以此来看,斯坦贝克在《罐头厂街》中言之凿凿,称造物主赋予生存权利给郊狼、麻雀、苍蝇等所有生灵,并且同样蕴含着伟大的爱,实际传达的应是人要效法天道,与自然应当相互友爱、和谐共生,反映出斯坦贝克对“道对万物皆有仁”[17]21意义内核的感悟和解读。

故事中以麦克为首的多个人物以大地为席,与鹌鹑、鳟鱼、蛾子、蜻蜓等万物做伴;即使在他们搬进宫殿旅社后,仍然与小狗同吃同睡,他们热情地把积攒下来的好食物分享给它,在它生病时大家晚上轮班照顾,宫殿里每个人都为此事焦虑不安,在众人的努力下小狗恢复健康。斯坦贝克和谐地将人与自然融洽并置,“这些人物就如他喜欢观察的那些青蛙,狗,猫,章鱼等动物一样地存在、生活”[13]281。他这种把人动物化的设定并不是要贬低人性,实际是在强调人类与其他生物体不仅有互通的共性,还让人意识到人不过是此世之“道”的一部分,甚至可能只是一小部分,毕竟“人不仅是一种文化、政治或经济动物,本质上是自然界的一个物种,是整体的一部分;当人们拒绝他们自身的生物身份时,他们会犯错误遭受痛苦”[18]。基于对自然万物的热爱与对自身原始生物属性的重新认识,人类可以与自然和谐相处,步入“天人合一”的化境。在别人看来,麦克等人是小偷、无赖、乞丐,斯坦贝克却认为他们与自然为邻,是德行的榜样、自然的天父。正如他在序言中所写,换个角度来看,他们其实堪当圣人、天使、殉教者[16],或因他们是回归自然、万物皆友思想的践行者,深明“天人合一”之大义。

这样的例子在书中不止一处,如多克去海边收集标本时已不再需要闹钟,完全了解潮汐的节奏。“即便在睡梦中也能感觉到潮水的变化”[16]79,他仿佛与大海、潮水融为一体,在潮起潮落间他感受到宇宙的规律和内心的宁静,因此多克经常一个人躲到西海岸聆听自然,在感悟自然的过程中理解人生,这正是“天人合一”精神的体现。彼得·里斯科(Peter Lisca)曾就此评论道:“多克自己明显体现出道家哲人的特点。”[19]徐向英在其论著中指出,道家“天人合一”的自然观与多克在大潮塘中获得的生态智慧都属于科学的整体主义思想,两者都是从整体的高度关注世间万物[20],这更证实了多克身上“天人合一”的特点。不仅如此,乡间田野的草地、树木及鸟群这些自然之物无不是多克的欣赏之物,他贪恋乡村景色和大地味道,时常徒步感受自然。尽管旁人不相信他散步是为了感悟、欣赏自然万物,但斯坦贝克首次描写多克外表时提到他的“长相一半是耶稣,一半是萨提”,而“萨提”是传说中的森林之神[16]21。这足以印证他是真的喜欢自然里鲜活、真实的万物,只有在乡村徒步时才能感受欣赏他们,切实感受与万物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三、清虚寡欲,知足知止

重拾天性,与自然合一之人不仅可以像多克一样自发地远离尘嚣,换回内心的宁静,而且还可在世俗繁华中以清虚寡欲之心看破虚妄。虽然《罐头厂街》中多数人物不能隐于野,但是他们却在勉力隐于市,因为他们不得不面对20世纪20 年代以后美国社会居于支配地位的“大众消费主义”[21]给民众营造的海市蜃楼。斯坦贝克在书中极力批评并讽刺那个时代物欲过盛、过度消费等现象。在这方面表现较为突出的是马洛伊夫人和玛丽·泰尔波特。“马洛伊太太一开始也同样满足,但当她丈夫当上了房东,她就开始变了。先是一条挂毯,然后是洗脸池和用彩色丝绸做罩的台灯。”[16]38马洛伊夫人对物质的欲求不断增长,尽管他们只能住在废弃的“老锅炉”里,她还是不停地买挂毯、彩绸台灯等,让她的丈夫都大惑不解:“亲爱的——看在上帝份上,我们要窗帘干嘛用?这里又没窗户。”[16]38玛丽则热衷于举办、参加各种讽刺的聚会,即便没钱买点心,她也要用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烤培根照片替代,没有上好的餐具,就用洋娃娃的碗碟,最后请的客人不过是四周的流浪猫,整个就像是成年人在玩“过家家”游戏。尽管玛丽的丈夫苦不堪言,劝她面对经济窘迫的现实,她却乐在其中,只因为这种方式可以满足她虚荣的物欲。

她们不顾一切地追求物质财富,因为那些东西通常会被视为是成功的标志,她们会矢志不渝。斯坦贝克借此讽刺现代社会成功的本质——贪婪和物欲,毫不掩饰对这种成功方式的厌恶。或许是这些促使斯坦贝克幡然醒悟,看清物欲横流的现象背后是西方没落的价值观在推波助澜。于是他和同时代的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等人一样,在思想上开始转向西方的对立面,主动去触碰并汲取东方崇尚淡泊物欲、名利、权力的道家思想[22],并在作品里融入道家清虚寡欲、知足知止的立意。

(一)清虚寡欲

与马洛伊夫人和玛丽太太不同,李忠是《罐头厂街》一个深谙道家智慧的中国籍杂货店老板。他“被老子哲学的吸引力固定在轨道上,又在算盘和收款台的离心力作用下远离老子;李忠就这么悬空自转,在货物和鬼魂之间不停回旋”[16]10。不难看出,算盘、收款台和货物是生意与财富等物质追求的象征物,它们对李忠的思想产生了“离心作用”,不啻为老子思想的对立面。不过,李忠并没有让自己完全迷失在离心的物质欲求中,而是“在货物和鬼魂之间不停回旋”,也就是在拜金的物质世界和本真的精神世界之间来回往复。这种在“吸引力”和“离心力”共同作用下的“悬空自转”与“回旋”造就的主体性,更切合太极图所象征的黑白共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又相互制衡的哲学意蕴。斯坦贝克面对战后商业化气息更浓郁,整个社会深陷拜金主义狂潮的美国式困境,极有可能是意识到借助东方倡导节欲的道家哲学可以缓解甚至治愈西方文明的深层精神疾患,才特意设定一位像李忠这样的人物,在拜金主义和老子思想、物质欲求和精神追求之间维系平衡。

相对于西方资本主义崇尚物质成就的拜物教逻辑,道家尤其是老子的一些哲学理念更容易让人从它的思维陷阱里摆脱出来。老子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天地之间,其犹橐籥(风箱)乎。”[17]19也就是说“道”冲而用之不满,其结构虚空作用却不穷;天地以元气运行也是空虚的却能生万物。因此,人不仅可以而且应该效法天道秩序,保持一种虚空状态,舍弃过多的欲望,真正做到“减少私心,降低欲望”[17]65,不要被欲念所控,导致心烦意乱、不堪重负。当麦克等人拿青蛙来换购商品时,李忠敏锐的商业头脑预料到杂货店马上会有很多生意,他对这些顾客形成垄断,价格随着时间不断攀涨,原本一只青蛙可以换取的可乐涨到两只,牛排从十只涨到十二只,这让李忠短暂地陷入对金钱的痴迷。但最终他不再纠结于物欲与清虚两种力量的对峙,在“经过充满东方哲学的一瞬间,他完全原谅了麦克一伙,并将青蛙的债一笔划销”[16]122,这里的“东方哲学”指的就是“老子哲学”。毫无疑问,李忠是在老子哲学的指引下放弃了金钱、物质至上的观念。在这场博弈中,道家“清虚”的思想内核战胜了西方物质至上的价值观,战利品就是重获新生的李忠。盖缘于此,他即使持有大叠账单,却从来不去要账,最多就是暂时不让别人赊账,颇有“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17]205的风度。

李忠这个人物的特殊之处还不止这些,他的名字得来颇有渊源。斯坦贝克虽然在作品里真实再现了他经历的一些人和事,但在个别关键地方特意做了更改。斯坦贝克回忆挚友里基茨的时候说:“我把里基茨和他的实验室一起写进了《罐头厂街》。”里基茨就是小说里的多克,一些真实人物的生活轨迹得以通过类似的方式呈现。而在《柯慈航海日志》的后序有关里基茨的生平记载中,斯坦贝克明确提到“里基茨偶尔穿过街道去‘Wing Chong’的杂货店买几瓶啤酒”[23]。不难发现,西部罐头厂那家杂货店老板的原型真名并不是李忠(Lee Chong)而是“Wing Chong”,可音译为“王忠”或“文忠”之类比较寻常的中文名字。奇怪之处就在于斯坦贝克虽然保留了“西部生物实验室”和“罐头厂”这些真实地名,却独将这个华人店主的名字改为“李”姓,这断然不是随意的举动。田俊武和高原认为斯坦贝克如此命名是有深意的,“作家的这种取名不是偶然的,它使人联想起中国道教的创始人李耳”[24];而且崇尚道家学说的英国学者李约瑟(Joseph Needham)在阐述老子思想时,也特意用老子的李姓来给自己取名[25]。综合而论,斯坦贝克很可能是因为崇尚老子思想才让原型人物改姓“李”,并在描写李忠时两次专门提到老子的名号。可以说,“李”姓在作品里不只体现该人物的华人身份,还象征着道家清虚寡欲的精神和智慧,改名为李忠的店老板实质上就是道家思想的化身。斯坦贝克通过对比东方超然脱俗的清虚精神和西方纸醉金迷的物质主义,传达出对东方文化的热爱。

李忠不是故事中唯一秉持这种人生哲学的人物,它不仅体现在一个东方人物的行事准则里,也体现在一些西方人物的言行举止中。麦克等人都具备修理工的实用技术,却对赚钱没有兴趣,只在需要的时候才去工作一两个月。这看似没有上进心,实际上却是斯坦贝克为了“抗议徒劳的忙碌、贪婪和金钱文明”[13]281所做的精心设计。他们对众人欢呼期待的游行车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宁愿闲坐晒太阳,也不愿为之平添烦恼。面对外界的诱惑,他们选择自我隔绝,通过悬置自我去摆脱欲望魔爪的操控,进入一种超然宁静的心境。麦克他们怀着不为财富名利所累的“赤子”[10]146之心,“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17]14,对过剩的欲望视而不见,方能跳出欲望的泥潭,得内心安宁,致心气恬淡平和。

此外,妓院老板朵拉不屑耍心机来牟取暴利,相反,她不在意盈利与否,甚至替大家付了两年的日用品账单,差点因此破产,即使是那些生病或年老不能接客的姑娘,都能得到贴心照顾。她还组织各种慈善活动及公共服务,在各种捐款中一直排名第一,即使经济危机来临,她仍然坚持照顾弱势群体。

和麦克、朵拉等人一样,多克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实验室是否赚钱,甚至有奖金可领的时候,只专注搜集标本而将之让与他人,对麦克等人所欠的巨额款项也不追究赔偿。他乐于助人,无论妓女还是智障者,甚至连动物也愿意出手相助,以至镇上所有人都觉得应该为他做点什么,以示回报。朵拉和多克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圣人不积,既已为人”[17]207风范,即高尚的圣贤不会去刻意积累财富,而是在无私奉献中获得满足。他们这种清虚、超然外物的心态或许正是老子的圣人之道在非华人个体上的体现。

(二)知足知止

寡欲与知足是不可分割的,寡欲的具体表现是知足。正所谓知足常乐,幸福是一种知足的感觉和心态,不知足可能永远不会感到幸福。在《罐头厂街》一开头,斯坦贝克就细致地描写了李忠的杂货店,“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一个人能找到幸福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衣服、生鲜食品、罐头、酒水、烟草、渔具、机器、船、绳索、帽子、猪排”[16]3。可见他的店虽然是“狭小”的,却包括斯坦贝克认为可以满足“幸福生活”的一切。店里出售的货物基本是生活必需品和捕鱼相关的工具,并无花哨、奢华之物,说明附近居民的生活需求简单,生活调味品也仅限烟酒而已。斯坦贝克对这种简朴、知足的生活似乎特别看重,作品中反复通过人物和叙事来突出这一点。

以麦克为首的人物“除了食物、酒精和个人满足外也没别的追求”[16]7,他们住的是破工厂旧地,家具是拼凑捡来的废弃品,食物管饱即可,就连喝的酒也经常是伙伴从酒吧搞到客人剩下的勾兑酒。即使露宿野外,一壶咖啡就能带给他们无限温暖满足,自得其乐,生活虽然没有坚定不移的目标,却落得从容不迫、自由自在。“我觉得他们在这世上能比其他人活得更好”[16]116,斯坦贝克借多克之口赞扬麦克等人能看透世俗的虚妄,只求满足生活基本需要,不受物欲裹挟,一身轻松。当周围的人们不遗余力地追逐金钱和权力,“为了得到全世界甚至出卖灵魂”[16]118,他们宁愿躺在柏树树荫下观望这些忙碌的人群,或坐在木桩下晒半天太阳,也不愿与之为伍,为生活中额外的东西奔波劳累。从西方重视竞争的价值观来看,他们无疑是社会中不知进取的失败者,但是在多克眼中,他们才是真正看清事物本质的哲学家。只要换一个角度来审视他们的生活哲学,就能窥见他们是“知足”这一东方哲学真谛的代言人,懂得“知足知足,常足矣”[17]143这样简单却深刻的道理。在这种哲学思想指引下的人不用受过度欲望的驱使去自寻烦恼,自取其辱。这是对“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17]138东方智慧的肯定,唯其如此,人才能构筑精神上的平衡,维系长久富足的生命。

这种意识不仅《罐头厂街》的男人有,女人们也有。和朵拉一起工作的姑娘们都很有分寸,她们从不越界贪求高档化妆品、华服、美食等,用于享乐的奢华用品仿佛与她们没有半分关系。她们工作时不再化妆,也没了这个必要。她们甚至觉得连化工作妆都没有必要,知足自在地享受简单却充实的生活。比起经受着贪欲、物欲煎熬的马洛伊夫人和玛丽太太,她们的知足心让生活简朴却轻松。“知足者富。”[17]104也许正是斯坦贝克目睹了“不满足”导致的种种弊病后,想借这些内心富有的知足者来传递一种源自东方的希望,希望参悟知足,回归简朴,以此来拯救欲壑难填的同胞,指引他们从执念中解脱,还生命真正的自由。

毋庸置疑,斯坦贝克与老子的时代相隔甚远,但时空的距离并没有阻断两者对一些议题的共同关切。在人与万物的关系问题上,斯坦贝克对人类中心主义不以为然,认为“造物主”对每个生灵都怀着伟大的爱,是一种对道生万物、天道无亲的呼应。他在作品中将人和动物并置,并不是要贬低人性,而是希望人的自然本性复归,追求近似道家人与自然相融、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针对膨胀的物欲,斯坦贝克注重个人自修,推崇老子清虚、寡欲、知足等思想。其笔下像李忠这样的人物坚守清虚之道,战胜了西方资本主义唯金钱马首是瞻的主流价值观;过着朴质生活的人们仿若老子笔下的赤子般纯净。在人与自然关系恶化、欲望不断膨胀的时代,斯坦贝克用一个渗透着道家智慧的故事为醉心于物欲的西方社会提供了一剂治愈资本主义疾患的良方,勾勒出一种新的生活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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