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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破压抑的帷幕 寻找自由的灵魂

2022-11-21

关键词:蕾丝

陈 矿

(成都大学 中国—东盟艺术学院,成都 610106)

千百年来,女性始终处于一种被动的历史地位,女性像一个空洞的能指符号,因缺乏力度的被动书写一度使其自身丧失说话的权利。在正视早已成为事实的以男性为标准的社会历史面前,女性为了争取自由的权利,已在漫漫长路上艰难跋涉,亮出女性的性别/性之差异的武器,试图颠覆菲勒斯中心,重新找回被男性世界篡夺的话语权与人身自由。

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从各个方面声讨女人的社会或文化地位,企图重新阐释被歪曲的女性形象。不论是性政治上的清算,还是性文化上的抵抗,都试图在男性世界法则的规约下,让处于被动状态下的女性隐形书写得到最大能量的显形和释放。在很长一段历史时间内,女人既不具备社会人的主体条件,也不具备从事相应创造的客观条件。在当今强调两性平等的社会背景下,女性意识觉醒膨胀,并以渐进方式突围,获得了相应的现实合法性。

易卜生笔下的娜拉,毅然决绝地走出家门,离开那个自私自利的家庭,可是她走出之后的命运又将如何?关于娜拉出走的讨论纷纭繁多。“妇女的自由总是与她们人身的存在相联系;显然也和她们的差异性联系。”[1]240莫里亚克(François Mauriac)笔下的“怪人”苔蕾丝显然不同于娜拉,这个性情奇特的女子始终对周遭的环境采取不妥协的抵抗态度;李昂笔下的林市似乎境遇更惨,饱受虐待。两个女主人公最终都选择了极端的手段:前者想下毒害死丈夫而未果,后者用屠刀肢解了丈夫。她们的最终结局是前者被放逐,后者被处以死刑,反抗压抑的有效性似乎大打折扣。尽管结局不尽相同,但她们悲剧的性质却完全一样。横陈在本文面前的首要问题是需要理清两位女主人公受压抑的历史逻辑和生活表象。

一、女性的漫长黑夜

在戳穿男性/男权构筑的谎言和暴力充斥的世界之前,女性注定要走上一段漫漫无灯之路。在黑暗中摸索的女性,裹挟着蒙昧、非理性、血泪,甚至暴力。“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成的。”波伏瓦这一论断鲜明指出女性之所以成为女性的客观条件,即造就女性的必然因素。

从原初欲念萌芽到罪恶现场爆发,中法两位作家由于生活经历、历史鸿沟、世态转向的差异,从而造成小说文本书写与表达上的不同,但是二者在描绘女性漫长黑夜历史的同时,在重大突转情节上都聚焦“谋害/杀戮亲夫”。“谋害丈夫”作为重要情节在两部小说的布局谋篇上,毫无疑问是两位相距甚远的异国异时作家共同聚焦的场域,其共同的表层目的在于刻画社会惯习和家庭桎梏下对女性言行的掣肘,凸显男性霸权主义体制下的女性生存困境。

从某个层面来说,两性在性心理方面的差异确是社会指针的强大规约。二元对立的一些字符,如“男/女、阴/阳、刚强/柔弱”等,在文字上认同了两性的差异。把这种差异延伸到心理层面,就会发现女性与男性之间的性心理不同来源的荒谬与合理。著名的女权主义文论家伍尔芙曾提出过“双性同体”的概念,意在表明男女平等的交融状态。但在实际生活中,世俗化的腐旧观念却将男女的差异鸿沟拉得太大,以致女性在强调性心理/性政治的特殊性时,不得不于漫漶的历史经纬中寻找带着疼痛和鲜血的盲点与禁区。莫里亚克笔下走出的苔蕾丝和李昂所展示的林市在性别差异上同样属于男权主导社会体系下的牺牲品:苔蕾丝的话语行为看似僭越常规,近乎于哲学意义范畴内追寻个体的自由与解放,但本质上被家族和财产所裹挟,受制于牢不可破的父系社会;林市的生理性差异突出在其身体内在的柔弱与外在的孤立无依,在整个封闭阶层中处于绝对被贬低、被蔑视、被嘲讽的状态。

苔蕾丝像一朵恶之花,内心乖戾多变,难以琢磨。作者在开篇序言中说道:“我知道,你确乎存在,我窥探你了多年,时常拦住你的去路,揭去你的假面。”苔蕾丝的面具多样,少时受到良好的教育,有着现代女性的追求,后来又顺利嫁给荒原上的大家庭德丝盖鲁家,似乎是幸福的。可是事实上,她事事都不满意,没有什么能让她看得顺眼的:在一个平庸琐碎、自私冷漠的环境中,她感到呼吸都异常沉重。“生活在意识觉醒的年代是件令人振奋的事情;它也可以使人困惑不解、迷失方向、无所萦怀。”[2]苔蕾丝给予自己的价值定位比较模糊,处处受到压抑,却不安于室。幼年的循规蹈矩和成年的婚姻生活,表象上似乎是不可靠的谎言,从深层来剖析则是在男性(包括父亲和丈夫)强权制度规范下的行为。在密不透气的网压之下,风姿绰约、聪明绝顶的她试图用荒谬抑或非理性来撞击那隔膜的压抑之墙。对于另一个世界的幻想存现于她复杂的内心之城,厌恶家庭、丈夫的同时,另一个世界的想象给她的压抑提供了一个可以发泄或逃避的窗口。高谈阔论的阿泽韦多给苔蕾丝讲述巴黎种种奇闻逸事,激起了她潜在的需要和渴望。而阿泽韦多走后,她重新跌入没有尽头的隧道,精神世界又漆黑一片。“在炽热的欲望和伴侣的交融中,既可能产生堕落,也可能获得再生。”[3]378严格意义上说,苔蕾丝在心理(包括性心理)不健全的状态之下,自由作为解放的代名词一直深掩于心,在某个特殊时刻不时显现。小说中,时常闪现于苔蕾丝头脑中的欲望之灵,既有对童年无忧的回忆,又有对新鲜未来的展望。这仿佛是个隐喻:在艰难生存之中,用内心的欲念抵制甚至企图冲破现实的恶俗。如果说男性霸权下的众多女子已简化成一个无性别差异的符号,那么她可以说是这众多无差异符号中最有个性、最先跳出来给男权世界予以重击的一个符码。她暂时性的屈从只是顺应部分约定俗成的生存法则,在平俗人生制造的假象背后,出演一部惊心动魄的“自卫战”和“反击战”。欲望的突围表演给女性制造了可供挥洒的自由空间,于环境和真实的维度之间做出最有效的反应。

“在某种意义上,她的整个生存都在等待,因为她被束缚于内在性和偶然性的里比多之内,因为她对她生存正当性的证实掌握在别人的手中。”[4]688李昂的中篇小说《杀夫》笔调冷峻而滞重,以女作家少有的直面现实的勇气和大胆的力透纸背的笔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女性反抗的独具价值的文本。对女性冠以“弱者”的名号是对女性的蔑视和压制。《杀夫》中的林市是千百年来封建社会延续下来的女性弱者的代表──中国的封建道德观念实质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它的直接压制对象便是柔弱的女性。封建伦理道德吃人本质显出狰狞恐怖的面目,吞噬了一代又一代女性。孤苦无依的林市母女被冷酷自私的宗族家长林市叔叔侵占了最后的停泊地,这直接导致林市母亲为了“食”而出卖“性”。在林市年幼的心灵上,“性”与“食”的双重饥饿感成为她永远的桎梏。“当权力存在时,权力的滥用未能得到有力的制止。”[5]林市母亲成为贞节牌坊下的祭奠品,林市不可避免被人推向深渊。林市叔叔的自私冷酷,丈夫陈江水的残暴凶恶,周边好事者的闲言碎语,在林市柔弱无辜的内心不断掷下一道道伤痕,她的人性得不到自由延伸,被迫成为一个失去话语权和思考权的“物”。小说中所展示的蛮荒腐化的生存环境,从客观机制上给女主人公造成一种来自沉滞的伤害和意识形态化的默许。强弱对比之下,林市显然处于下风:恐惧和悲苦环绕着她,让她得不到片刻安宁,千百年循环下来的伦常天条和以儒家为核心的封建礼教禁锢着女性的心灵,林市的自由、权利和要求一律受到男性的嘲讽与蔑视,清规戒律像无形的网封锁了性和性心理的禁区。在多重镣铐的钳制之中,林市的一举一动既受到来自他人的监视,又不可避免让自身受到极大的摧残。

“女性总是被当作空间来对待,而且常常意味着沉沉黑夜(上帝则是空间和光明),反过来男性却总是被当作时间来考虑。”[3]374昼/夜、时间/空间,这种普世性的二元对立模式从男/女角度来解读,引申出另一个层面的对立——强/弱。女性在生理与心理方面的弱,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后天形成的。男性世界的异常强大压抑制约着女性生存的方式,线性的权力包裹住本身封闭的心灵世界,尽管后者采用跳跃或流动的方式,但仍处于同一经验范畴内。当男性被赋予伟岸壮硕的心理评价时,留给女性的似乎只剩下娇羞弱小:女性心理层面的突围要跨越性(生理)和性别(社会)的鸿沟,必须在性别差异确立的前提下把欲望中潜在的幻景和动力变成现实。在寻找欲望突破口或个体身份定位上,出身优渥、受过良好教育的苔蕾丝,她的话语行为所影射的内心真实极为复杂:一方面,穿梭于庄园内外与周围优美自然环境之间,在网状结构中不停地压抑和挣脱;另一方面,小镇森林风物的描绘可以视作女主人公心灵的外化,其细节意义在于象征她摆脱家庭、个体与族群的离心力。生活在非人处境中的林市,幼年时期母女二人被族权与夫权恶霸代表的叔叔驱赶出唯一的家园,之后母亲被封建族权势力暴力致死,经常饥肠辘辘的她下嫁屠户后,以为从无所依靠的状态可以转为有所依托,但却遭到前所未有的精神与身体的双重虐待。

二、历史与现实的共谋

从历史和现实的双重视角出发,不难发现女性在确立自身地位的道路上正艰难跋涉。彻底觉醒之前,她们作为沉默的大多数,“申明和承认自己是女人,便意味着对某种弱者或劣势地位的认可”[6],更可能倾向于放弃自身追求。沉重的历史意识和不可推卸的社会意识与女性的生存体验胶黏在一起,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女性的性属意义。

两性的冲突无休无止,中法两位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性属意识在传统范畴内扮演着操持家庭内务的妻子角色,但区别在于苔蕾丝不甘于生理和心理上单纯履行妻子的责任与义务,甚至觉得婚后归宿并没有给她带来所谓价值转化和地位提升,绕不开的生儿育女枷锁让其失去所谓个体的“纯洁性”,因而加速了她对婚姻生活的厌倦与扬弃;生活在非人境遇中的林市长期作为男性的附庸存在,羞辱地维持基本的生存底线,除了满足丈夫野蛮的兽欲之外,必须强制附加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义务,性别差异在这里被经济封杀、意识形态散播和政治暴力淹没,成了可有可无的空洞的符号。

女性是区别于男性的“第二性”,这本身反映出概念或价值上的判断,尽管它并不代表什么立场,而处于“被看”地位的女性从此衍生出“弱者”的微妙含义。波伏娃曾指出:“在性的意义上,男人是主体,所以在正常情况下,男人们被驱使他们接近有别于自己的客体的欲望搞得相互分离。”[4]395苔蕾丝似乎反客为主,她不甘心受制于男人,受制于传统的观念,力图证明自己性别的优势。她乖张多变、充满智慧的头脑极力想解除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从少女到少妇的阶段,她似乎并没有感受过恋爱的愉悦与婚后的温情。急于结婚,急于找到自己的归宿,确定自己在生活中的地位和价值的苔蕾丝,自婚姻生活开始就出现由自身引起的性冷淡。这种性冷淡既是生理性的,也带有宗教意识色彩,她为自身被丈夫“使用过”不再纯洁而深感痛惜。性心理乃至性本能上表现出的冷感,迅速升温至性蔑视、性厌恶。在这样的心理温床基础之上,又发酵出她对事对人的厌烦与对立的因子,当然更多时候这些因子是在安稳平俗的生活表象之下,并未取得行为和言语的合法性。“一个女人的理性本身并非她自身的目的,其作用在于更好地承认她的本质,更确切地说,她的肉体在哪方面压倒了她的精神。”[1]241为避开“说不清的危险”而找避难所,苔蕾丝经历了精神不足到欲望匮乏的过程,内心中的不安因子使其性的内驱力无比强大,因而显出几分挑衅意味。可就连这值得骄傲的挑衅,在男性世界中如丈夫贝尔纳看来只是鸡毛蒜皮。

李昂一直较为关注女性的性属意义和女性成长命运问题。她的作品自始至终贯穿着很强的女性意识。女性的性/性别立场是人的存在境况的一部分,也是社会性别制度和文化语境的反映。《杀夫》中的性,对于林市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作为一个完整的机制把她逼到孤独和异化的境地。幼年时发现母亲在性与食双重饥饿之下与陌生军人野合,那种强烈的画面保留在林市心里,乃至成年后对于性与食的恐惧皆来源于此,而林市的悲剧起点恰是性政治暴力的延伸。“爱情与女性主义不可调和的第二个原因来自每个人的二元性,每个人都有精神和肉体、头脑和性;同时也来自这个现象:即在男女之间,女人守着的是爱情,男人则守着性。”[1]227《杀夫》中没有爱情,林市与陈江水的结合本身意味着一种不平等:林市作为“物”被卖到夫家。极端的事实把读者引入事件的残酷性中,使读者借助女性意识中弥漫着无处不在的恐惧,打开女性生存现实的灾难之门。林市作为物被卖,又作为物被虐待。陈江水的杀猪情景和林市被其性虐待互相交叠,让男性权力/快感发泄的同时,也使女性的生命和尊严受到极大的蹂躏与践踏。不顾及女性的生命感受和生存体验,以男性粗暴的方式进入女性世界,并且试图对女性构造的幻想进行毁灭。西苏指出:“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就被压制了。”[7]193-194身体意识的压制使林市失语,潜意识的交流被现实强大阻力干预,甚至她的归属感也失去了方向——井边女人的无聊议论,隔绝了她与世俗的牵连,来自女性团体内部的伤害是更巨大的隐形刺痛。外部的压抑加上内部压抑的胶着,失去自由的个体把一切指令投射于自己的心理机制上,造成性倒错与性紊乱——精神失常的林市的行为自然而然地由隐喻状态转化为明喻状态,即突然由地下转为地上的极端合法性。

性别(gender)侧重于强调社会性,是关于两性一系列文化规定、秩序和规范,也是意识形态合法化的重要标识。性别角色的分化,精神文化领域的裂变,让女性身体和心里极度疲惫。家庭对于苔蕾丝而言无疑是沉重、令人窒息的牢笼,丈夫粗鄙不堪,关心财产胜于关心她,外省生活相对于想象中豪华热闹的巴黎显得封闭落后,平庸无趣的家庭婚姻生活让她想逃离。苔蕾丝一切行为的动因并非来自她个性根由,作者并未对其个性提出社会意义的正或负、道德标准的高或低的问题上的批判,而是展示她乖张行为所带来的人情冷暖、事态变迁的结果,彰显其社会意义与道德意义。“为了制造平等,忘记性别差异是可能的,但是妇女的自由将永远让我们看到一种无法回避的差异的形象。”[1]241面对世家出身的庄园主丈夫贝尔纳——一个愚昧、冷酷、贪婪、庸俗又顽固地拘守传统家庭一切的人,苔蕾丝聪明绝顶的头脑岂能甘于此束缚?苔蕾丝无法容忍的痛苦是她看出他们的生活是一种“自我异化”的生活。隐蔽在夫妇之爱、亲人之爱等温情脉脉面纱下的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使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聚散无法挣脱这一漩涡的向心力。苔蕾丝企图避难,反而跌进陷阱:避难成了受难的开始,婚姻成了自由的坟墓。个性的怪异多变,与生俱来的与世界的格格不入,社会无形的清规戒律,家庭的模式化压抑,让苔蕾丝在牢笼中秘密酝酿着一场毁灭天性人伦的战争。辛辣尖刻的嘲讽以及发涩恶意的行为是苔蕾丝用以抵抗牢笼封锁的惯用方式。可家庭、社会的强大规约,规范力之强大,乃至于任何一种看似尖辣的行为模式都有可能成为日后的笑柄,并用以佐证其强大理性头脑支配下欲望的非逻辑超长轨迹。郭宏安认为苔蕾丝的“举动至少是她试图冲破家庭束缚、摆脱环境窒息的一种努力”[8]。这种努力的有效性和合理性在小说中显得模糊不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是她敢于不惜一切冲决世俗罗网的愿望,尽管实际上并没有战胜形形色色的障碍。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男权社会为家庭设计了规范模式:男人是主体,女人则从属于男人,这注定女人的地位卑微低下。“经济上对男性的依附,使女性为了生存必须取悦于男性,并因之将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文化价值取向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安于男人指派给她们的地位,不去争取自由。”[9]林市幼年受到家族内部的排挤和压制,以其叔叔为代表。林市叔叔象征着封建道德礼教的压迫和束缚,也是男权社会强有力的统治者,对林市的命运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经济上不独立,迫于无奈寄人篱下,生存环境恶劣,种种原因让林市备尝身为女人之苦——她是被当作物而不是女人,小说正是以这种隐喻的方式强调女性地位的绝对低下。商品交易买进卖出对等原则对应的是林市的自由和价值的遮蔽,婚后的林市沦为丈夫陈江水性宣泄的工具。极端的“物化”倾向,日渐销蚀的独立意识,作为物化的非人存在,伴随林市的是丈夫粗暴、惨无人性、类似杀猪时兽性宣泄的快感,以及自己的性压抑和性痛苦。家庭内部的暴力行为让柔弱的林市受尽虐待,而婚内性虐待作为性政治的表征,强烈地揭示并夸大了两性关系所具有的暴力性。小说中以阿罔官为代表的一群女人,一方面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另一方面是宰杀其他女性的帮凶,精神上的麻木和愚昧使她们忠实地传播男权统治的道德观,成为封建社会的卫道士,形成一种杀人不见血的舆论力量,更深意义则表明中国传统文化造成的集体无意识对女性人格精神的扼杀。西苏提倡:“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7]201可是,作为一个柔弱且没有取得经济独立的女性,这样的呼声又显得单薄无力。在性与食、家庭与宗教、丈夫与外人的联合绞杀之下,林市的痛楚撕心裂肺,即便是林市争取去屠场渔场帮工,抑或是用珍藏已久的“开苞钱”购买实现其经济独立的鸭仔等行为,最终也被陈江水带有大男子主义的作风给扼杀。独立生存于家庭以外,抑或逃避暴力婚姻,女性的突围本身就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制,尝试指认幻象并期待破城而出则是女性需要深入探讨的空间经验行为。

朱莉亚·克里斯多娃在《妇女的时间》一文中谈道:“与想象的力量的认同并非仅是一种认同,一种想象(对不顾一切代价保持的母性阳具的信仰和崇拜)。尽管社会和象征关系过于规范的观点也许会这样看待。这种认同也显示出妇女从肩上挪开社会契约之中的种种献祭重负,以一种更为灵活、自由的话语来养育我们这个社会的‘欲望’。这种话语可以命名那些至今尚未成为社会循环之中的事物,第二性的身体、梦、隐秘之快乐、羞耻及憎恨的迷。”[10]健全家庭和健全人格的建立依赖于两性的齐心构筑。当婚姻家庭成为“围城”,成为暴力倾向的牢笼时,人们往往会选择逃离,尤其是天性敏感的女性沦为受害者时,性的禁忌和性的封闭使女性身心面临着拓荒的可能,背负着灵魂的真实与难度,稍有闪失便会坠入“猎人”的陷阱中。苔蕾丝的不甘平庸和林市的忍受痛苦,代表着在女性荒原上的开垦过程中所遇到的阻碍。前者虽然大胆乖张,但和后者殊途同归:在城墙上冲撞最终承受来自反弹的阻力。自我价值的认同与破除压抑禁忌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每一次的尝试撞击都为下一次的攻击提供某种暗示和支持。

三、疯狂的反击

在公共空间领域内,女性对于性压抑、性禁忌的窥破绝非横空出世的神话。性政治清算成为无限膨胀的可能,渐渐地在历史的地图上凸显被忽视的盲点。一旦定位之后,个体以及意识的觉醒必将引发前所未有的运动。如果说“性别差异”作为客体真实地存在,那么就性别本身的社会关系的历史书写而言,平等与自由的疑难是否可以在主体意识苏醒和主体建构过程中得以解决?两篇小说所给予的答案毋庸置疑:自由平等的对话权与政治经济的分配权预先嵌入整个社会网络中,性别差异、身心同一性,以及性政治本体在认识论区域中被干预、消弭和抹除。在重获精神自由、解放身体的归途中,面对困顿冷漠的局势,苔蕾丝采取下毒的手段,企图逃离家庭牢笼;在被无情碾压、鞭挞之后,身心饱受摧残的林市为了摆脱作为物的交换价值,重拾作为“女人”的生命价值,毅然决然举起屠刀,对绑缚在身上的封建族权、父权、夫权进行淋漓尽致的砍伐与肢解。

苔蕾丝与丈夫贝尔纳一直格格不入,水火不容,在心灵和思想上没有丝毫沟通交流。家庭对苔蕾丝而言就是困厄、压制她的强权机器和牢笼。丈夫从来都不了解她内心渴望自由、注重精神生活的一面,只是一味沉溺肉体的欢愉中,把妻子仅仅当作泄欲和生儿育女的工具,这与林市的遭遇并无本质差异。保守冷酷的家庭气氛,陈腐落后的门第观念,同床异梦的夫妻生活,这一切让苔蕾丝几乎窒息。在她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早就秘密进行着灾难的预演,她甚至想象走到树林最茂密之处,扔下她的香烟头,让满天浓烟席卷整个地区……毁灭天性的心路历程的发源地或许来自她对世俗的某种背叛。反叛的火种在心中燃烧:在贝尔纳无意中往杯中滴入过量滴剂几乎造成生命危险的时候,目睹这一切的苔蕾丝不仅对此无动于衷,反而从中得到启示:偷改药房剂量,想让丈夫因慢性中毒而死,不露痕迹地杀死他,却不料事情败露受到审讯。但丈夫为了家庭荣誉,身为市长的父亲也不愿为此仕途受阻,大家居然同意欺骗国家法律,向法院提供伪证,使苔蕾丝无罪开释。男性社会的虚伪与功利和女性的天性尖锐对立着,形成女性悲剧的根源。作为一个被囚禁的不幸女人,她返璞归真、渴望自由的触角向四周蔓延,复归自然、恢复人性的手段和目的是除去自我的“异化”。苔蕾丝陷入精神的痛苦污淖中,单靠个体与整个传统观念抗衡注定要失败。通过个人力量战胜“自我异化”会导致另一意义上的“自我丧失”,这样一种悖反的规律使得苔蕾丝泯灭自我,采取反击并获得一定效果的同时,又不得不面对公众的舆论与压力。时时刻刻萦绕不散的梦魇和风雨飘摇的家庭,比起来自未知的危险和沉沦显得微不足道。下毒是她企图运用个体的力量与整个约束她的男性世界的对抗,这种极端铤而走险的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非理性和理性共同支配的结果。

身为传统社会中的苦难女性林市的反抗似乎更加极端,她用屠刀像杀猪一样肢解了残暴的丈夫──实质上象征着对男性强权暴政的疯狂肢解。林市地位低下,生活无固定来源,自己安身立命的机会也不被男人给予。“不许女人参加任何公务劳动,把她排除在男性职业之外,断言她在所有需要付出努力的领域都是无能的,然后又把最精密最重大的任务——塑造人,托付给她:这实在是荒谬绝伦。”[4]593波伏娃一针见血地指出男性排斥女性的不合理因素,被贬损的女性形象是男性刻意扭曲以获得统治权力的前提。野蛮的丈夫对林市采取夫权统治时也采用精神虐待。他明知她胆小,对她进行性侵害时将明晃晃的屠刀放在一旁;他残忍地剁杀林市寄予无限希望的鸭仔;他把她带到血腥气息极浓的屠场吓唬她,使她几乎精神错乱。在精神恍惚中——屠猪的场景和杀夫的过程始终相随,林市像杀猪一样把丈夫分尸。这样的暴力何尝不是一种“以暴制暴”的抵抗。当然这种暴力性意识的萌生是个渐进过程。身为女人林市也爱美,曾想象自己能有好看的衣服;她劝善,希望陈江水不要去赌;她试图自立,养鸭仔便是例证,然而当男权的利刃毫无人道可言地斩杀女人天真的梦幻时,随之希望破灭,心灰意冷加之精神失衡,后面的彻底决裂、抵牾、反击的结果不得而知。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女性一直处于被奴役的弱势地位,性的约束几乎全部指向女性。从自我消亡到自我苏醒,从自我迷失到自我确定,女性一直试图通过合理有效的抵抗来完成自身价值的转化和角色的蜕变。以林市为代表的一类女性在性政治的暴力压迫下选择了一条极端之路,打破性禁忌的束缚,直逼以陈江水为代表的男子霸权,并随着自我暗示以及社会意识的推进把反抗的因子深深植入女性自身的依托和意识中。

“男人与女人的历史是由争端组成的一部冲突史。”[1]207不难发现,下毒的苔蕾丝和分尸丈夫的林市的相似之处在于,她们以极端的不惜同归于尽的方式争取自己的合法权利,来挣脱男性制度的统治,试图建立符合自己的景象世界。不同的是,苔蕾丝的思考和行动显得更恣肆洒脱,她对于个人的认识绝不仅仅局限于男人与女人的争端;林市的分尸行为取决于她太久的沉默和压抑之后的爆发程度,焦点体现在男性和女性之间性政治的争端。性本能(内驱力)像枚炸弹,只要给予适当的导火索,就会引爆出惊人后果:彻底粉碎囚室的同时,间或失去终极归宿,使得女性抑或男性不得不面对某种尴尬的政治虚像,这让重建和探索未知领域成为永远解不开的谜团。

四、双面镜式的悖论

自我观照和返现他人好比面对一个双面镜,正负错对的极端暴露无遗。在男女愈演愈烈、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输赢的代价岂是一道法令、一种规约、一种精神能容纳?女性的性别意义从复苏到彻底觉醒,再到向男性声讨旧账,以获得平等的地位,而这一过程中看不见的鲜血、听不到的惨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恣意妄为的疯狂反击后是否能获得人身自由或精神解放呢?两位作家在此疑问上呈现截然不同的结果:为照顾所谓家庭门楣荣耀,法律的无力裁决让苔蕾丝当庭释放,丈夫让她走出闭塞的庄园和小镇,最终放逐巴黎,而巴黎作为现代性启蒙的潮流中心,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给女主角提供散逸身心和重塑个体的场所;孤苦无依的林市在肆意反击之后,并没有彻底摧毁封建社会套在女性脖子上的枷锁,虽然她的快意复仇让有期待视野的阅读者产生某种情绪宣泄和创伤修补,但面对她的依旧是人伦中的闲言碎语,固化社会中惊天丑闻的传播以及可能宣判的囹圄之灾。

性别差异毫无疑问包括性生理和性心理两个方面,但性别差异的确立是性本体成立的前提,它涉及男人与女人之间关乎人类理解的同一性。而女性的自由则指明差异的不可回避性。尽管苔蕾丝聪明绝顶,但她依旧逃脱不了传宗接代的命运,与贝尔纳的婚姻也是源于双方某种程度的财产欲。她想按自己的方式存在,不是按照血缘,而是按照精神,用心挑选家庭,发现真正的亲属。但现实中失望时常降临,不能按女人规定的方式生活,抹杀性差异(苔蕾丝被视作“怪物”),最终造成归属感的丧失。为了制造平等而消除性差异本身带有悖论性质。在《杀夫》中,林市作为物被出售,是被贴上了女人这个标签,同样,身为女人是丈夫性宣泄、性虐待的工具。林市在女人、非女人、物品三个怪圈中循环,她的独立意识被分割在三个维度,唯有将这种局面打破甚至以暴力摧毁其中的一部分,她的个体尊严才能得到显形。女性/男性两者合一才构成人类,单单一个“人”并不足够衬托出男性和女性的区别,抹杀和强调性差异似乎是双管齐下,伴随着个体解放的同时也有失去性属意义的危险。健康的平等意识必须在精神领域通过精神方式内化于两性空间中。

道德与非道德界线的模糊增加了认识话语和事实真相的难度。苔蕾丝曾经产生过毁灭天性的恶念:想在灌木最茂密的森林扔下烟头,毁灭整个森林,按照社会道德法则来说这绝对是不合法的,但若按照她自身性格逻辑推测又符合人物内心的道德准则。下毒之前的间奏是让她在接受自己现状的同时撕下伪善的面具,进行毫不留情的争斗,在这个过程中完成她作为一种精神、哲学、思想的蜕变。超越精神与自我意识,意味着在道德与非道德的圆圈内划出与之隔膜的境地,道德的约束在一定时刻下形同虚设。身处蛮荒闭塞小镇上的林市没有苔蕾丝那样幸运。被丈夫施虐被迫叫喊,被阿罔官等人误以为是淫荡的叫喊,而她深受其害,于是,她每次受侵犯时停止疼痛的叫喊,结果被丈夫施暴得更惨。女子的贞节与淫荡被愚昧无知的人们当作封锁女子行径最有效的武器,建立在一代又一代女子血泪和白骨之上的贞节牌坊至今还散发着腐臭的气息。以林市为代表的弱势群体是封建礼教下的牺牲品,而周围不明事理的妇女则是绞杀他人的帮凶。道德观的腐朽和非道德观的隐迹,在女性尚待开拓的空间中浮沉。

罪愆与救赎的啮合推动着女性在有限空间内挣扎、反击。“对于一个基督徒,罪恶始终是最恼人的秘密。如果一个人在历史的罪行中坚持他的信念,他将迷惑于这个永恒的耻辱:救赎显然无用。”[11]苔蕾丝例证了现代人的某种生活方式:在无限运动的生活中超越自身的经验,以抵制世界的荒谬。现代人的绝望产生于日益荒诞的世界,异化自我使人失去自己灵魂的同时,也失去个人的命运。苔蕾丝的罪从某个维度而言恰是一种超越羁绊的救赎。与个性张扬的苔蕾丝不同,林市更多是苦难中式女性的一个浓缩。林市的处境是女性被男性扼杀生存或希望本能的悲剧,悲剧的构建者除了林市叔叔、丈夫为代表的男性统治者外,还有以阿罔官为代表的来自妇女内部的愚昧落后之人。

“花木兰式的情境无所不在。除非我们放弃,退入无言无语,回到我们的黑暗中去。”[12]进入两性公共空间的前提是男女必须经过一番“化妆”,罪感与救赎的并存需借助性别本能和社会话语的相互调解,纯粹、完美的乌托邦式共有领域的建立绝非一朝一夕的神话,它需要两性之间自我完全体认和两性破除镜式悖论的精诚合作。不同时空经纬坐标的中法作家在性别批评的立场上用文字和行动对笔下的人物进行多面诠释,尽管两者都持有性别平等自由等观念,但在微观表达上截然不同:侵染宗教思想的法国作家莫里亚克对于女主人公苔蕾丝怀有悲悯情怀,在呈现闭塞的旧式传统家庭的阶级门第重负之外,他更注重揭示宗教奥义中的原罪,这种与生俱来的罪愆使得女主角不得不在正视自我异化、纯洁被玷污、精神钳制的同时,去寻求女性独立和自由的宗教/世俗的双重救赎;台湾女作家本身的性别立场较之莫里亚克来说更为尖锐,对于性意识蒙昧、封建糟粕和经济匮乏所导致以林市为代表的弱者女性的主体性丧失,作家给予有力控诉和猛烈抨击,目的在于唤醒传统文化与历史积淀下被束缚的女性自我平等和独立自主意识。

五、结语

尽管在时间经线与空间纬度上中法两位作家存在着鸿沟,但是透过二者各自创作的小说仍可窥探女性形象嬗变的异同奥秘。在叙事进程中考察,不难发现两篇小说都存在女主人公谋害男性的大胆行为:莫里亚克笔下乖戾的苔蕾丝如同诡异的恶之花盛开在作家世代居住的法国波尔多地区,作为生活优渥的中产阶级的一员,她下毒的因由似乎跳脱了经济因素的制约,更多表现在女性心理与身体的形而上话语反抗,以及个体存在与性属意识之间的抵牾;李昂笔下柔弱的林市宛如任人践踏的狗尾草,无声无息生长在幽闭的岛屿一隅,作为处于生活底层的代表,她戕害丈夫的根孽与当时社会经济境况下的封建关系息息相关,被剥夺人身自由与话语权的她最终只能选择形而下层面进行摧枯拉朽式的战斗。从毒害、肢解的实质性身体破坏,到象喻性、挑战性的男女文化政治书写,性别差异的畛域并非单纯以言行事和身体操演可以跨越,两性文化的碰撞与和谐仍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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