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的自赎
2020-10-28鲍鹏山
鲍鹏山
《水浒》写史进在渭州碰到鲁达,巧遇师父李忠一段,让我们看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李忠,在生活的重压下,个性如何被扭曲而至于委琐。事实上,生活的重压并不一定导致人性的委琐,直接导致个性扭曲的,可能还在于谋生方式。比如李忠,他选择了在街市上耍枪弄棒卖狗皮膏药的赚钱方式,这种谋生方式,才是他谄媚乞巧小心翼翼斤斤计较个性直接原因。所以,人生艰难,但即使如此,也要尽量避免用一种很细碎的方法去谋生赚钱,因为钱来得艰难,会去得难受。一分一厘攒起来的钱,要大把大把地花出去,确实是对脆弱人性的严峻考验。计较小得便会心疼小失。那些在挣钱时锱铢必较的人,一定在花钱时一毛不拔。所以,孟子说,“术不可不慎”,选择生活方式非常重要。
有人会说,难道李忠这样艰难的人,我们不应该理解并同情吗?我们当然可以,但是,李忠不能这样要求。因为,当别人理解你时,也就看扁你了,至少是看轻了你了。所以,做人,应该是这样:给予别人的是理解;从别人那里获得的是敬重。世间确实有很多英雄,被衣饭所困。但是,真正的英雄,绝不会被衣饭逼成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
一种生活态度,往往决定了一种生活状态,一种生活状态,往往也就塑造出一种性格。像李忠这样,到江湖上耍一通花拳绣腿的假功夫,讨一些赏钱;卖一些狗皮膏药的假药,骗一些药钱,整天锱铢必较,分毫必争,一丝难舍,这种营生,实足以坏掉一个人的境界,坏掉一个人的气质。
后来,李忠上了桃花山,做了大头领,与周通一起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周通要强娶桃花村的刘小姐,被投宿桃花村的鲁智深一顿痛打,李忠赶来报仇,认出鲁达,请上山去,要留下鲁智深。但这两个人却不大合乎鲁智深的胃口:这两个人小家子气,做事悭吝,不是慷慨之人。所以,鲁达住了几日,只要下山,推脱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这两人还真是小气不长进,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真是没出息的话,你山上现放着金银财宝,没说拿出来作路费送与鲁智深,却说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再送,若明日下山一无所获呢?或明日下山所获甚少呢?更重要的,打着为鲁智深抢盘缠的旗号去抢劫,这份礼鲁智深会收吗?
果然,第二天,当李忠、周通丢下鲁智深、一大桌宴席和金银酒器,下山打劫,并声称打劫所得,尽送与鲁智深时,鲁智深把桌上的金銀酒器用他那大脚都踏扁了,装在包裹里,挎了戒刀,提了禅杖,走到后山乱草坡上,把戒刀禅杖、包裹都丢下山去,自己把身子往下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跳起来,拿了包裹、戒刀、禅杖,拽开脚步,取路便走。
李忠周通打劫回来,发现鲁智深抢了金银酒器,李忠要追,周通劝阻,然后,周通提议:“将打劫来的金银段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啰。”李忠道:“是我不该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
這一段对话真是丑,一口一声你的我的,李忠眼下的桃花山,仍然不过是一个分赃之地,一个糊口之所。但他这几句话,也可见他的忠厚,他到底还是一个忠厚人,所以他叫李忠,实际上,《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在人物的名字上,星宿称号上,往往暗含了对他们个性、命运的秘密。如果说,半生沦落生计艰难造成了李忠性格的小气、精明和委琐,这是他的不足;那么,一直生计艰难却仍能保有一份忠厚,保有一颗善良,则是他的优点,是他的可取之处。这也是他最终能位列地煞星的原因。他的星宿名称是“地僻星”,“僻”字有什么含义呢?僻者,偏也,偏居一隅,不识宇宙之大叫做僻;僻者,片也,眼界狭小,不知万物之富叫做僻;僻者,癖也,性情偏执,兴趣爱好单一叫做僻。
一般而言,一直呆在一个地方,或者,一直处于一种环境,或者,长期生活于一种状态,一直沉湎于一种爱好,常有此僻。像李忠,就属于长期处于一种衣食不保的生活状态中,在那种状态中欠缺的东西———钱财,就会成为一种伤痕记忆,焦虑记忆,深入心灵深处,从而成为一种癖好。但这种人,正因为守旧、固执,不知变通,不愿变通,所以又往往保有一份忠诚,厚道,靠得住。
男人最大的缺点是委琐。而稍微可以补救委琐的,就是忠厚。因为忠厚与委琐不冲突,可以在一个人的性格里共存。李忠委琐而能入108人的名单,端的就是忠厚救了他。因此,当你一无是处时,就一定要忠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