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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话头的禅林传播与明清小说的多元互动

2022-11-21王彦明

闽江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孝亲哪吒禅师

王彦明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哪吒源出佛教密宗,晚唐羼入禅林,“析骨还父,析肉还母”遂为禅宗经典话头(下文简称“哪吒话头”)。受此影响,自宋代开始,哪吒故事登上文学舞台,更经中晚明小说家的铺陈敷演,遂成妇孺皆知的文学经典。此故事也得到了学界广泛关注,或探故事渊源(1)参柳存仁《毗沙门王父子与中国小说之关系》,《和风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 055-1 081页;杜萌若《〈封神演义〉哪咤莲花化身故事考源》,《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第84-86页;李小荣《哪咤形象起源补考》,《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3期,第139-149页。,或考形象演变(2)参焦杰《哪咤形象的演变》,《中国典籍与文化》1998年第2期,第46-49页;刘文刚《哪咤神形象演化考论》,《宗教学研究》2009年第3期,第178-183页;韩美凤《〈封神演义〉中哪咤形象探析》,内蒙古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或从思想史、符号学、诠释学等展开论析。在此故事的生成片段中,“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使哪吒完成了由凡到圣的转变,背后透显出的人性光辉,更令人动容。这一看似与儒家传统悖离的孝亲方式,实际蕴涵着佛教思想与传统文化的深度交融。由禅宗故事到文学经典,其背后并非单纯的佛教滋养文学,亦为文学反哺佛教,堪称佛教思想与儒家文化和谐交融的文学典范,其宗教/文学流播背后透示出的多元互渗,更值得深入探究。

一、“析骨析肉”的禅林流播与禅理内蕴

哪吒,亦作那咤,系梵语nalakuvara或nalakubala之音译,全称那罗鸠婆、那罗鸠钵罗、那罗俱伐罗等。哪吒源出佛教密宗,唐不空翻译之《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真言》、佚名所译《佛说北方毗沙门天王甘露太子那咤俱伐罗秘密藏王随心如意救护众生根本陀罗尼》、宋法贤译《佛说最上秘密那天王经》等记载颇详,多宣扬其护国卫教之功。如《随军护法仪轨真言》云:“我祖父天王及我那咤同共每日三度白佛言:我护持佛法。”[1]晚唐郑棨《开天传信记》记载哪吒献佛牙于道宣律师,称:“某有佛牙,宝事虽久,头目犹舍,敢不奉献?”[2]后被赞宁改编,收入《宋高僧传》卷十四之《唐京兆西明寺道宣传》。此事虽为虚构,然哪吒“头目犹舍”之语,当对“析骨析肉”的形成颇具启发。

哪吒“析骨析肉”的故事产生于晚唐五代时期。如道原《景德传灯录》载大同禅师师徒问答之语曰:“问:那咤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咤本来身?师(指大同禅师)放下手中杖子。”[3]大同禅师(819—914),怀宁人,俗姓刘,翠微禅师法嗣,隐居投子山,“甲戌岁四月六日跏趺端坐,俄然顺化”[4]。此盖为目前所见哪吒“析骨析肉”之较早出处。北宋景德元年(1004),释道原将《景德传灯录》进献朝廷,宋真宗诏杨亿等刊定。大中祥符二年(1009)正月,宋真宗诏杨亿作序,“命刻板宣布”,“编入大藏颁行”,成为第一部官修禅籍。[5]自此,“析骨析肉”遂在禅林广为传布,哪吒亦为禅宗西土应化圣贤。如宋普济《五灯会元》卷二附《西天东土应化圣贤》云:“那咤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力,为父母说法。”[6]

综观两宋禅籍所载哪吒“析骨析肉”故事,大多探究其禅理意蕴,且呈双线展开。一者,借“析骨析肉”破除五蕴假合之我执。“五蕴”为梵语paca-skandha之意译,亦作五阴、五众、五聚等,佛教三科之一,指色、受、想、行、识。《增一阿含经》云:“色如聚沫,痛如浮泡,想如野马,行如芭蕉,识为幻法。”[7]五蕴为假,由此假合之“我”亦唯假名而无实性。哪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也就成为破除我执的典型。如北宋佛眼禅师(1067—1120)云:“昔日那咤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大众!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什么为身?学道人到者(这)里若见得去,可谓廓清五蕴,吞尽十方。”[8]此则法语之关键在于引导学人“廓清五蕴”,破除对假“我”的执着。故而,借此打破疑团、彻悟佛道者,禅宗史上亦不乏其人,元代铁山琼禅师尤为代表:

(铁山琼)初参雪岩于仰山,闻提唱法语,刻意用工,觉有得力处。一日到方丈,岩曰:“有什么事?”师(铁山琼)曰:“门前好五凤楼。”岩连打数棒,曰:“未在,且去。”随示偈曰:“一拶虚空粉碎时,花开铁树散琼枝。绍隆佛祖向上事,脑后依前欠一槌。”师自疑曰:“如何又欠一槌?”将近半载,偶头痛,提瓶煎药。遇见觉赤鼻,曰:“你须是那咤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为父母说法始得。”蓦然打破疑团。[9]

铁山琼初参雪岩祖钦(1216—1287)所言“五凤楼”,盖喻人身系五蕴假合。雪岩祖钦认为他卖弄话头,实未彻悟,故示以偈语,勉励苦修。后铁山琼病,煎药时遇赤鼻禅师(元初人,生卒年不详),遂以此循循诱之: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我”又何在?无“我”又何来头痛之说?至此,铁山琼师“蓦然打破疑团”,终成禅门名宿,后被高丽国王尊为国师,道风远播域外。

二者,借“析骨析肉”参悟真我之妙谛。在禅籍叙事语境中,哪吒“析骨析肉”后,完成了超凡入圣之蜕变。历代禅师多借此展开对“真身”“本来身”“法身”等终极问题的探论。首先,他们本着“不立文字”的禅林祖训,认为“真我”自非语言文字可表,非丹青妙手可画。如南宋无准师范(1178—1249)颂云:“雨散云收后,崔嵬数十峰。王维虽敏手,难落笔头踪。”其次,他们亦多借用非语言之动作手势引导学人参悟。如前述大同禅师“放下手中杖子”,晚明清初之觉浪道盛(1592—1659)“抚掌三下”。[10]

三者,借诗性之语言,喻“真我”之相状。禅宗崇尚活语,最忌死句,直白说教,实为下策。若能以遮诠之方式,在具体可感的客观物象中暗寓禅理,在直觉体验中获得顿悟,方为上策。故对此故事,禅师多以诗性之语言,巧借诗歌之意境,隐寓“真我”之相状。盖“我执”既破,“真身”方显,“露”字实为其中肯綮。如笠山宁禅师颂“哪吒太子”云:“一时体露金风里,月落澄潭不可求。”[11]清初侣岩荷禅师亦颂曰:“白云散尽露青山,只有金风不改颜。”[12]月落澄潭,金风露体,摒除白云之遮障,方显真我之本性。佛禅心性论认为,世间万象皆真心之映现,真身遍满宇宙,十方同一真性。历代禅师多以绕路说禅之方式,宣明哪吒“析骨析肉”后,“真身”遍布之理。如石雨明方(1593—1648)云:“九曲岭头云,去作人间雨。”[13]古雪真哲(1614—?)云:“片叶飘庭际,西风万里秋。”[14]牧道真本(1618—?)亦云:“西风吹落叶,万树尽皆秋。”[15]由“岭头云”到“人间雨”,由片叶而知秋,由具象至抽象,眼前物象进而具有普遍性的哲理意涵。凡此,亦不失为释家诗偈之佳作。

二、“析骨析肉”的小说形塑与儒释孝道观

宋代,哪吒由禅林走向世俗,登上文学舞台。南宋天童如净(1163—1228)曾云:“谢两班上堂:十二峰前上戏棚,那咤赤脱点天强。屈烦鼓笛低头舞,弄丑真堪笑一场。”[16]所谓“那咤赤脱点天强”,大概指的是“表演那咤折骨析肉还于父母的故事”[17]。大约到了南宋,随着毗沙门王演化为李靖,作为太子的哪吒渐为世人熟知。明代以降,又因长篇通俗小说之繁盛,哪吒进入小说家之观照视阈,迎来了“析骨析肉”文学形塑的黄金时期。

永乐年间(1403—1424)成书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叙哪吒本为玉皇座下的大罗金仙,脱胎为李靖之子。甫生七日,他杀死九龙及龙王,又射杀石记娘娘之子。李靖怒其惹恼魔兵,哪吒遂“割肉刻骨还父,而抱真灵求全于世尊之侧”。在明中叶产生的《西游记》中,李靖三太子降生时,“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咤’字”,故取以为名。他下海嬉戏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18]此时哪吒之“割肉”“剔骨”,颇有叛逆、负气,乃至对父母的怨恨之意。在《封神演义》中,哪吒形象被塑造得更加丰腴。他本肉球降生,后在九湾河以混天绫戏水,引起龙宫震动,杀死巡海夜叉李艮和龙王三太子敖丙。四海龙王上天告状,奏准玉帝治哪吒父母之罪。为避免牵累双亲,哪吒舍身报之:

且说哪吒飞奔陈塘关来,只见帅府门前人声扰攘。众家将见公子来了,忙报李靖曰:“公子回来了。”四海龙王敖光、敖顺、敖明、敖吉正看间,只见哪吒厉声叫曰:“‘一人行事一人当’,我打死敖丙、李艮,我当偿命,岂有子连父母之理!”乃对敖光曰:“我一身非轻,乃灵珠子是也。奉玉虚符命,应运下世。我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如若不肯,我同你齐到灵霄殿见天王,我自有话说。”敖光听见此言,“也罢,你既如此,救你父母,也有孝名。”四龙王便放了李靖夫妇。哪吒便右手提剑,先去一臂膊,后自剖其腹,剜肠剔骨,散了七魄三魂,一命归泉,四龙王据哪吒之言回旨。[19]

由极为简约之禅宗语录,铺演为曲折离奇的小说情节,哪吒形象已臻完备。自宋至明四百余年间,哪吒“析骨析肉”逐渐褪去了宗教色彩,转而带有浓郁的人性光辉。他的自我牺牲,是出于“不累双亲”的主观意愿,也是报孝父母的独特方式。东海龙王敖广(亦名敖光)深受感动,不再追罚李靖夫妇罪责。而“救你父母,也有孝名”的“孝”字,实乃情节承变之关键。

然而,稍加细究不难发现,哪吒“析骨析肉”报孝父母的方式,实与传统儒家孝道观大相径庭。如《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20]2 545B邢昺疏曰:“言为人子者,常须戒慎,战战兢兢,恐致毁伤,此行孝之始也。”“子之初生,受全体于父母,故当常自念虑,至死全而归之。”[20]2 545b准此,身体发肤本为父母所生,理应以戒惧谨慎之心护持葆育,临终时全而归之,方显人子之孝。发肤尚不可毁,更何况是析骨析肉!此悖离儒家孝亲观之行为,如何又能成就“孝名”?这又涉及思想史、文化史上的一重公案。

原自佛教入华,儒、释就孝亲观展开数次辩争。儒家以为僧徒抛亲弃子,落发出家,显为不孝。如反映佛教初传时期儒释论争之《牟子理惑论》中,儒者难曰:“《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曾子临没,启予手,启予足。今沙门剃头,何其违圣人之语,不合孝子之道也?”[21]2c又刘勰引《三破论》难云:“若言太子是教主,主不落发而使人剃头,主不弃妻使人断种,实可笑哉!明知佛教是灭恶之术也。伏闻君子之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21]49c此种质疑,甚至流衍为灭佛者之借口。如北周武帝云:“父母恩重,沙门不敬,悖逆之甚,国法不容。”[22]唐武宗亦说:“遗君亲于师资之际,违配偶于戒律之间,坏法害人,无逾此道。”[23]几给佛教带来灭顶之灾。

僧徒为摆脱“不孝”之窘境,尽快融入东土文化情境,做出了积极的调适。首先,大量翻译、撰著孝亲经典。如次第译出《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经》《佛说睒子经》《佛说孝子经》等宣扬孝道之经典,甚至出现了托名鸠摩罗什所译的《佛说父母恩重经》等疑伪经。同时,东土释子也刻意编著阐释孝道之作。如唐道世辑录的佛教类书《法苑珠林》,卷四十九设《忠孝篇》《不孝篇》,卷五十设《报恩篇》《背恩篇》。又如净土宗二祖善导的《观无量寿佛经疏》、华严宗五祖宗密的《盂兰盆经疏》等,皆着意弘传孝道。至若北宋契嵩(1089—1163)之《孝论》,更是释家孝道之佳构。其次,建构释家孝亲理论。他们提出,儒家之孝止于一世,且不外乎孝养、孝敬、显亲,而孝养、孝敬仅为小孝,显亲亦仅中孝。能让父母听闻佛法,信奉修持,进而成就无上菩提,永脱生死轮回,更可泽及先世远祖,如此方堪称大孝。他们又将孝亲与报恩相勾连,且以戒律约束之。如《五分律》卷二十云:“若人百年之中,右肩担父,左肩担母,于上大小便利,极其珍奇衣食供养,犹不能报须臾之恩。从今听诸比丘,尽心尽寿,供养父母,若不供养,得重罪。”[24]《佛说梵网经》亦云:“不向父母礼拜,六亲不敬”,“犯轻垢罪”;“于父母兄弟六亲中,应生孝顺心,慈悲心”,若“反更加于逆害,堕不如意者,犯轻垢罪”[25]。契嵩《孝论》进而提出“孝名为戒”:“盖以孝而为戒之端也。子与戒而欲亡孝,非戒也。夫孝也者,大戒之所先也。”[26]孝亲也就成为僧徒必须遵循的行为规范。

置身于三教圆融之明清思想语境,剜身取肉为父母疗疾之孝子顺孙屡见不鲜,南海观音之前身妙善公主割取手眼拯救妙庄王于将崩之故事,更借小说、戏剧之演化而奉为典范。哪吒以析骨析肉之举,感召四海龙王免追其父母之罪责。身为童子,哪吒对孝亲酬恩感悟之彻底,杀身方式之惨烈,较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故不仅可以消解儒者之指摘,更易博取世人的同情与悲悯,宜其影响深且远也。

三、“析骨析肉”的禅林实践与阐释迁移

晚明以降,随着长篇小说的繁盛,禅林出现了小说证禅的新型参悟范式,《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成为证禅的主要来源。[27]同时,万历二十年(1592),世德堂刊行了《西游记》。《封神演义》成书于隆庆、万历年间,并于泰昌元年(1620)在苏州刊行。[28]此二书的刊行,与小说证禅之风互相激荡,“析骨析肉”的禅林流播遂发生了重要转向。恰如启真诚禅师(清初人,生卒年不详)所说:“昔那咤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然后现本身运大神力,为父母说法,可为报答深恩,特酬罔极。读《蓼莪》之篇始信亲恩浩荡,诵《鹡鸰》之什方知手足情深。手足深情,不忍离合;亲恩浩渺,报答宜先。”[29]如同诵读《诗经》等儒家经典般,哪吒“析骨析肉”成为释子、居士表彰孝亲的典范,这在诞日小参、追严荐亲等佛教实践中表现得尤为显著。

诞日即降诞之日,也是僧俗两界彰显孝道、报答父母鞠育深恩的重要节点,以至形成了各具特色的降诞礼俗。晚明以降,文学形塑下哪吒析骨析肉的孝亲之举,也就成为禅林各宗派诞日法会彰显孝道的重要案例。临济宗方面,如清初活跃于江浙的牧云通门(1599—1671),在其诞日法会中云:“还知山僧此身所从来么?既知山僧此身所从来,亦须念自己此身所从来。既念自己此身所从来,便须各各念父母恩,报父母恩。”[30]542b探寻自身降生渊源,成为表彰孝亲的渊头。而“小者夙兴温凊,大者立身扬名”的儒家孝亲观,当双亲随业受生、沉沦六道之时,却“于亲无少益,不能相救”,束手无策。他又顺势抛出:“试问如今道眼,如何得明白去?不见古来有个那咤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然后现本身,为父母说法。”[30]542b-542c使双亲永脱苦海,方为子孙之大孝。虑及诞日法会的实践场域,此则话头之重心历然可判。而远在巴蜀的华严寺僧还初光佛(1631—?),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举行的五十五岁降诞法会中,也以此为例说道:“华岩今日母难之辰,若有人出来问将甚么为母说法,待他开口,随声便打。何故?如此知恩报恩,赏罚分明。”[31]光佛为临济宗圣可德玉(1628—1701)禅师法嗣,他在强调“知恩报恩”的同时,尽显“待他开口,随声便打”的临济宗棒喝家风。曹洞宗方面,如晚明曹洞宗大师无异元来(1575—1630)法嗣雪关智訚,在崇祯六年(1633)九月一日举行的四十九岁诞辰小参中,又以此故事为例,手指自身云:“这一件破袄子,四十九年前,从娘母胎里借披出来,如今若教脱却,又恐冻杀法身,若不脱却,未免负债不还。且道脱却即是,不脱即是?请诸上座代一转语……且道訚上座生缘在甚么处?从来不打诳语。怎见得不诳语,信州便是广信府。”[32]所谓从娘母胎里借披之“破袄子”,即母亲所生肉身之妙喻;“信州便是广信府”,盖明法身随缘受生,与肉身名异实同。“袄”虽破而不可脱,不仅强调护持法身之用,更带有儒释孝亲观交融之辙迹。又如清代智操禅师(1626—1688)诞日示众,举哪吒故事云:“大众,骨肉既然都还父母,毕竟是谁为伊说法?击香几云:世间无限丹青手,一段风光画不成。”[33]此外,在奉佛居士的诞日法会中,此故事也较常见。如清僧恒秀发林(1626—?)在王启隆的诞日小参中举此故事,称“同坑无异土”[34],实与前述雪关智訚“破袄子”意趣相近。

当然,最能彰显哪吒“析骨析肉”孝亲意趣的,当属追荐法会。所谓“追荐”,又称追善、追修、追福等,指为消除亡者之苦,在丧事安排妥当之后进行的立像造塔、诵经、持咒、供斋等功德法会,多在亡者逝后七日至四十九日为之,亦有百日、年忌等。此类法会具有度脱亡灵、祈求冥福等明确目的,成为释子彰显“大孝”的重要方式,且可缓解丧亲之痛,带有较强的道德关怀。哪吒以其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成为明清禅林荐亲法会的参悟对象。

晚明临济宗禅僧以此追严荐亲者,首推此宗中兴主将密云圆悟(1566—1642)。《密云禅师语录》卷三载:“追严上堂。问: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父母非我亲,谁是最亲者?师云:眼中着屑……生死去来全体现,阴间阳世绝行踪。蓦拈拄杖指云:杖头指着金刚体,汝母回光证旧容。喝一喝,云:还见么?卓拄杖下座。”[35]由“追严上堂”至“卓拄杖下座”,哪吒话头实为贯穿法会始末之核心,最终指向于“生死去来全体现,阴间阳世绝行踪”“杖头指着金刚体,汝母回光证旧容”,祈愿亡母脱离轮回苦海,证得金刚佛果。密云圆悟肇其端绪,后世僧徒多遵奉之,“析骨析肉”遂在天童法系传衍不息。如密云圆悟法孙、日本黄檗宗开山祖师隐元隆琦(1592—1673),应东金寺妙藏之请,为其母陈氏“报恩荐拔”时云:“大众!骨肉既析,身口也无,现个甚么?又将甚么说法,于此荐得,罔极之恩可报,劬劳之德已酬。如或未然,山僧为伊点破,令他子母两得相见,骨肉依旧团圆。”[36]不管是自修自悟,抑或因人指授,参悟哪吒故事成为荐亲报恩的极佳方式。与隐元隆琦相比,水鉴慧海(1626—1689)更加注重自悟。他为还灯敏荐亲上堂时云:“肉还母,骨还父,此身历历如杲日。所说法时无别法,但明本身万事毕。报父酬母勿外求,顶天立地全渠力。”[37]“勿外求”者,盖借此悟明本有之佛性。而不会通法(1621—?)在祭扫祖墓时,又通过“丝”与“思”之双关,抒发对先祖的思念之意,更具诗化色彩,“是则是,那咤太子也是。一把柳丝收不得,和烟搭在玉栏杆”[38]。若能借此而悟明佛道,又为最优胜者。如木陈道忞嗣法弟子达变显权(清初人,生卒不详)云:“骨肉既还父母了,唤甚么作本身?于此不明,粉骨碎身未足酬。于此明得一句,了然超百亿。”[39]准此,不悟哪吒“析肉析骨”之真义,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法酬报父母之恩。它在僧徒心目中的分量,于焉可见一斑!

明清的曹洞宗释子也颇为重视此故事。如永觉元贤(1578—1657)在为不远禅人举行的荐亲法会上云:“不远禅人欲报父母之恩,更不消析骨还父析肉还母,止将父母所生之身为父母请法,老僧亦止将父母所生之口为大众演说,且道与古人是同是别?噫!不因渔父引,怎得入桃源!”[40]不管是为父母请法,抑或为众人说法,此故事均如渔父般,成为陶渊明步入桃源佳境的引路人。与临济宗稍显不同,曹洞宗更加强调父母鞠育之苦辛,凸显父母恩泽之深重。如为霖道霈(1615—1702)为王道行举办荐亲法会时云:“十月怀胎,三年乳哺,推干就湿,鞠育良苦。”[41]又如百愚净斯(1610—1662)追荐双亲时云:“者(这)里着得只眼,不须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管教劬劳之恩,披剃之德,顷尔酬毕。”[42]不管是父母之恩,抑或师长披剃教养之德,其背后的伦理道德色彩更为丰腴。这可能与此宗中兴之祖无名慧经,在“四十余年垦土掘地”的农禅家风中遭受的辛劳相关。

综上,在自唐至清的千余年历史传衍中,佛教为古代文学提供了哪吒这一人物原型,更因文人士子之演绎,哪吒逐渐褪去其宗教色彩,而成为家喻户晓的文学经典。他以童真之龄而有孝亲报恩之感悟,有析骨析肉之壮举,其身上散发出的人性光辉,更易博取世人悲悯,成为宣扬孝亲之典范。此恰与明清小说证禅之参悟方式契合,遂在禅林激荡起一波靓丽的涟漪,成为释子表彰孝道的典范,完成了由禅理参悟至诞日小参、追荐法会的佛教实践场域转变。文学形塑赋予哪吒“析骨析肉”以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和人性光辉,实为此中关键。“析骨析肉”的历史演进充分表明,佛教与文学之间存有更加多元的滋乳样态,而中国文化强大的包容力,又为此提供了赖以生成的沃壤。这也为考察释门人物的中国化进程,开辟了更为广阔的思考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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