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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何以能够抵御怀疑主义的挑战?

2022-11-19王佳佳

浙江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知性辩证法黑格尔

荆 晶 王佳佳

提要:从古至今,怀疑主义总是像一个幽灵一样纠缠着哲学家,并被视为哲学的一个可怕对手,而黑格尔基于思辨思维——怀疑主义的一种自我扬弃——的思辨哲学之所以能够抵御怀疑主义,即阿格里巴的“五式”的挑战,原因在于:首先,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开端是作为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有限与无限之统一的绝对,它既是开端也是终点,由此构成一个圆圈,而思辨哲学就是绝对或事情本身自身生命的展开过程或完成过程,即真理自身的运动(回应“无穷倒退”、“假设”和“循环论证”);其次,思辨哲学在一个科学体系中对绝对加以描述,即诸哲学主张或诸意识形态或诸概念本身的自我发展或自我扬弃所构成的序列,并把这个体系理解为思维本身的一种发展,即绝对思维作为体系,是对绝对思维本身作为起点、展开进程和终点的整体把握,而思辨哲学的展开方式则是辩证法,即事情本身的过程(回应“意见分歧”和“相对性”)。

关于黑格尔哲学是如何回应怀疑主义的挑战,或者说得更准确些,能否抵御怀疑主义的攻击这一主题的研究,学界大抵有如下三条进路:

第一条进路是:基于辩证法与怀疑主义之关系的视角,阐明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如何回应和扬弃怀疑主义,以海因茨·霍特格斯和格哈德·霍夫韦伯为代表。(1)Heinz Röttges,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 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 Selbstverstä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 Athenäum, 1987, S.117-157; Gerhard Hofweber, Skeptizismus als “die erste Stuffe zur Philosophie” beim Jenaer Hegel, Heidelberg: Universitätsverlag Winter GmbH, 2006.笔者关于黑格尔对怀疑主义的回应一和回应二的研究思路主要得益于海因茨·霍特格斯的相关研究。

第二条进路是:基于对黑格尔认识论内涵的澄清,表明黑格尔哲学体系如何在认识论上抵御怀疑主义的挑战,以迈克尔·佛斯特、朱塞佩·瓦尔尼耶、肯尼斯·韦斯特法尔和艾伦·斯贝特为代表。(2)Michael Forster, Hegel and skepticism,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97-180; Michael Forster, Hegel’s Idea of a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Chicago;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Giuseppe Varnier, “Skeptizismus und Dialektik: Zu den entwicklungsgeschichtlichen und erkenntnistheoretischen Aspekten der Hegelschen Deutung”, in: Hegel-Studien, Band 21;Bonn: Bouvier Verlag Herbert Grundmann, 1986, S.129-141; Kenneth Westphal, Hegel’s Epistemology: A Philosophical Introduction to 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Indianapolis: Hackett, 2003; Allen Speight, “Skepticism, Modernity, and the Origins of Hegelian Dialectic”, in: The Dimensions of Hegel’s Dialectic, ed. by Nectarios G. Limnatis, London; New York: Continuum, 2010, pp.140-156.

第三条进路是:基于对黑格尔与怀疑主义之间的对峙,表明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无法抵御怀疑主义的攻击,以迪特马尔·海德曼为代表,(3)Dietmar H. Heidemann, Der Begriff des Skeptizismus: Seine systematischen Formen, die pyrrhonische Skepsis und Hegels Herausforderung, Berlin;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2007; Dietmar Heidemann, “Doubt and Dialectic”, in: The dimensions of Hegel’s dialectic, ed. By Nectarios G. Limnatis, London; New York: Continuum, 2010, pp.157-172.这或许也是今天一些学者在研究怀疑主义与认识论之间的关系时对黑格尔只字不提的原因之一。(4)徐向东:《怀疑论、知识与辩护》,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尽管霍特格斯基于黑格尔相关文本的分析,已经令人信服地表明黑格尔的辩证-思辨哲学体系能够抵御怀疑主义的攻击,但其对黑格尔哲学体系特性的描述并未达到令人完全满意的地步,因此仍有待进一步深入。佛斯特等人的研究之所以关注黑格尔的认识论问题,主要还是因为自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怀疑主义在分析哲学的认识论争论中重新变得流行起来。如佛斯特就曾指出,在耶拿早期,黑格尔思想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他发展了一套明确而严格的认识论标准,并投入了很大一部分哲学精力来使他自己的哲学体系达到这些标准,而这场认识论斗争首先试图迎接黑格尔所设想的怀疑主义的挑战,并且黑格尔对怀疑主义的关注也一直延续了下去。(5)Michael Forster, Hegel and Skepticism,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98-99.佛斯特的判断当然有其道理,但真理问题关涉的不仅是认识论,还有本体论和方法论,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亦是如此,故而不能割裂这三者来理解黑格尔。至于海德曼,则是没有真正理解黑格尔的哲学,以致于认为其哲学体系无法抵御怀疑主义的攻击。

由此可见,关于黑格尔哲学能否抵御怀疑主义的攻击这一争议至今仍未停止。有鉴于此,笔者在这里试图解决的问题是,黑格尔的思辨思维是为何以及如何扬弃怀疑主义的?黑格尔的思辨哲学能否抵御怀疑主义的挑战?后一个问题又可细分为两个问题,即黑格尔如何回应怀疑主义的论式二、论式四和论式五?黑格尔如何回应怀疑主义的论式一和论式三?

一、思辨思维:怀疑主义的自我扬弃

大致来说,怀疑主义对于青年黑格尔思想决定性的发展阶段具有重要的意义,并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生成过程中扮演着一种解构性与建构性的双重角色。(6)荆晶:《黑格尔关于怀疑主义的批判及其意义——以〈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为研究中心》,《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对于黑格尔而言,柏拉图的怀疑主义(这种怀疑主义与哲学相合一)和皮浪的怀疑主义(这种怀疑主义与哲学相分离,但不针对哲学)基本上是正面的角色,将被扬弃为辩证法。阿格里巴的“五式”作为皮浪的怀疑主义的凝练或发展或堕落,一方面,它由于针对普通的人类知性的独断主义,而具有正面的角色,另一方面,又由于它针对哲学和理性,而具有反面的角色,因为针对理性意味着针对真正的思辨哲学,这也是笔者之后要展示黑格尔是如何来回应它的原因。而舒尔策的怀疑主义,由于本质上了一种知性的独断主义,则是完全反面的角色,至于笛卡尔的那种怀疑,其代表的仍只是近代的一种独断主义,同样也不是黑格尔要回应的对象,因为这些怀疑主义的前提本身就屈服于古代的怀疑主义。但不管怎么样,这些怀疑主义都在黑格尔哲学体系和辩证法的形成中发挥了自己的作用,以至于黑格尔最初将其哲学本身称作“真正的怀疑主义”。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黑格尔整个哲学体系所作的一种思维方式上的改变,那就是用思辨思维或理性思维来把握知性思维,亦即用理性辩证法来扬弃知性辩证法——怀疑主义,这也是怀疑主义的自我扬弃的过程。在怀疑主义那里,真理永远遥不可及,这是黑格尔或哲学本身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在黑格尔或思辨思维那里,哲学孜孜追求并最终达到的正是绝对真理本身,即事情本身,其从来就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生命。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明白黑格尔为什么要在《精神现象学》序言中给出那个关于植物的有机生物学的隐喻。(7)③⑤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1、40页。在这个隐喻中,黑格尔用种子的成长来类比真理的自我发展,指明了真理的自我发展是过程和结果的有机统一,并且真理的有机整体生命是由其诸环节之间的必要性构成的。但是,黑格尔的隐喻并不是没有受到质疑,如霍夫韦伯就指出,这个隐喻意味着:花蕾、花朵和果实彼此作为不同的东西,每一个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作为一个封闭的整体,都与其它个体相隔离、相排斥并且互不相容,植物的发展被设想为一系列的结果,但是如果人们想把个别的对象与其对立面连接起来,那么人们就会面临一个关于过渡的双重问题——种子何时以及如何过渡到植物,从花蕾到花朵,从花朵到果实?(8)④ Gerhard Hofweber, Skeptizismus als “die erste Stuffe zur Philosophie” beim Jenaer Hegel, Heidelberg: Universitätsverlag Winter GmbH, 2006, S.16-17,19.

当然,霍夫韦伯也认为这个双重问题之所以出现,完全是因为知性思维以外在反思的形式来把握结果,并且这个结果仅仅满足了知性的需求——一个东西被外在地视为一个封闭的整体,而它产生的内在进程却被忽视了,而被如此把握的一个“最终结果或目的”,不过是有如尸体一样的“僵死的存在物”③。因此,知性把握的整个世界最终不可避免地分崩离析了,面对这种状况,黑格尔不再诉诸于外在的反思或一种单纯的结果,而是诉诸于事情本身的展开,亦即绝对真理自身的展开。可以说,哲学的真理,是可以抵御怀疑主义的攻击的,这并非取决于它与事实相符,而是在于它内在的融贯一致性和有机整体性。

在黑格尔那里,既然真理的产生或展开是一个动态过程,那么一种静止的思维就无法把握作为过程的真理,因而思维也应该如事情本身那样以相同的方式展开自身,即思维本身应该投身于发展的洪流之中并展开自身,并且这种展开是由思维本身完成的,说得更为准确些,是与思维同时发生的,当然,在这里,思维并未退化为一种单纯的接受和被动的活动,而是说思想着的东西的行动性在于听任观看者和要思考的事情的产生。④因此,思维的任务在于实现这一过程并作为观察者观察这一过程,即概念也应该如事情本身一样展开自身。⑤而这样一种主张在一种有限的思维或外在反思看来,固然完全是不可思议的。那么,有限思维与思辨思维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对此,需要强调的是,黑格尔的出发点自始至终都是一种无限的、绝对的思维,即一种思辨思维,然后在此基础上,来阐明有限思维的克服。这种克服之所以会发生无非是因为有限思维作为一种知性,是以一种有限的方式来把握无限思维,它无法将自己理解为无限思维的一个内在发展环节,换句话说,有限思维的有限性恰恰在于有限思维以一种外在的知性反思方式把握有限思维与无限思维,即知性与理性、反思与思辨之间的对立,从而导致有限思维囚囿于自身的这种自相矛盾之中而使得自我克服成为不可能的。

因此,留给有限思维的道路,或者说,留给黑格尔的道路只能是有限思维的克服,而这条道路似乎又出现了新的分路:一条道路是,无限思维扬弃有限思维为自身的一个内在发展环节,但这种克服并非外在的处理,而是一种内在的扬弃,即无限思维或思辨思维所把握的无限思维是包含无限思维和有限思维于自身之中的无限思维,而有限思维所把握的无限思维仍是一种与有限思维相对立的有限的无限思维;另一条道路是,有限思维,即知性自身通过内在地揭示自身的片面性、不足或自相矛盾性,走向了下一个站点,由此改变了自身的形态,即成为怀疑主义,怀疑主义是有限思维或知性的绝路,但其并非终点,而是要通往无限思维。对黑格尔而言,这两条道路其实是同一条道路。到此为止,有限的思维(知性)、怀疑主义和无限的思维(思辨思维或理性)三者的位置关系问题终于摆到了我们面前。黑格尔在古代怀疑主义,尤其是柏拉图的《巴门尼德篇》那里看到了一种对知性思维的完美的、自给自立的系统化否定,并由此揭示了知性思维的界限(陷入一条绝路),从而开辟出一种真正哲学或思辨思维的可能性(获得一条出路)。(9)荆晶、方盛举:《黑格尔的“真正的怀疑主义”与其早期逻辑之关系》,《湖南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在此基础上,黑格尔区分了怀疑主义本身与“真正的怀疑主义”,前者作为意识形态诸环节之一,是辩证法的入口,后者作为“绝对知识的否定一面”或“否定的辩证法”,是辩证法的前身。而当黑格尔将这种“真正的怀疑主义”纳入自身的哲学体系之中,并将其作为哲学体系本身的展开方式时,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就可以抵御怀疑主义的攻击,这就是《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一文的主题。

虽然怀疑主义对黑格尔哲学体系的起源具有重要的意义,但是到了《精神现象学》中,一方面,就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作为精神现象学的方法而言,辩证法被规定为被扬弃了的古代怀疑主义,亦即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另一方面,就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作为精神现象学本身而言,古代怀疑主义成为了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即辩证法的一个环节。对黑格尔而言,怀疑主义只是单纯的否定,它通过均势所达到的悬搁判断和心灵宁静也并非是黑格尔哲学体系的需要,一种确定的否定才是,而这并不能由怀疑主义所提供,即使黑格尔还是一如既往地赞扬皮浪的怀疑主义的高贵本质并给予高度地评价。只有在一种确定的否定中,一种思辨的体系才得以展开,并且使绝对思维最终在其自身之中把握一切成为了可能。

如果我们对比一下耶拿时期黑格尔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与《精神现象学》中的思路,那么可以有趣地发现,黑格尔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中更加侧重于深入研究理性的否定一面,而“真正的怀疑主义”,即“否定的辩证法”直到1804-1805年的《逻辑和形而上学》中才发展为一种初具雏形的“肯定的辩证法”。(10)荆晶:《〈耶拿逻辑纲领〉:黑格尔思辨逻辑的萌芽》,《哲学动态》2020年第11期。之所以如此,大致是因为尽管黑格尔在那时已经意识到了构建一种哲学科学体系的必要性,但他尚未能找到这个哲学科学体系的展开方式,也未能厘清知性、怀疑主义、辩证法、理性和思辨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他已经打下了关于绝对的科学体系这座大厦的桩基,但是这座大厦建成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尚未十分地明晰。但无论如何,黑格尔已经向我们展示了这座大厦的轮廓,并且从中可以初步窥探其内在发展结构。

之后,在《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纲要——第一部分:逻辑学》中,黑格尔赋予逻辑真实体的三个环节——“抽象的或知性的方面”、“辩证的或否定的理性的方面”与“思辨的或肯定的理性的方面”——以一个更加精微的界定,由此,知性、怀疑主义、辩证法、理性与思辨之间的关系也最终得以阐明:知性自身误解着地运用辩证法时,就形成了怀疑主义,而辩证法本质上是属于理性的,尽管辩证法是理性的否定一面,但它不是知性那种虚无的否定,而是包含一个肯定的结果于自身之中,即确定的否定,而这个肯定的结果或确定,又被黑格尔表述为理性的肯定一面,即思辨。到此为止,“知性(知性的肯定)-怀疑主义(理性的否定方面/否定的辩证法)-理性(理性的肯定[否定之否定]方面/肯定的辩证法/思辨)”这一结构终于变得清晰了。还剩下的一个问题是,思辨思维是如何把握绝对或事情本身的?

黑格尔当时所面对的是一个处于二元分裂状态的世界,但这种二元分裂的状态本身并不是一个坏事,因为事实上也只有当这种分裂或分离被完全地经验到时,才有可能从这种分裂或分离中重新建立起统一,这也意味着,处于分裂或分离中的有限的东西实际上拥有它在绝对中的存在位置,而哲学的任务就是调和这种彼此分裂或分离的状态并在一种更高的统一性——绝对物中加以扬弃。(11)Gerhard Hofweber, Skeptizismus als “die erste Stuffe zur Philosophie” beim Jenaer Hegel, Heidelberg: Universitätsverlag Winter GmbH, 2006, S.28-29.因此,对黑格尔来说,他的思辨哲学从根本上说无非是尝试思维这个绝对物,而思辨哲学就是关于绝对的科学体系,这个绝对是思辨哲学的开端和终点,思辨哲学作为诸哲学主张或诸意识形态或诸概念本身的自我发展或自我扬弃所构成的序列,其展开方式是辩证法,即事情本身的过程,亦即一种有机的-历史的动态思辨逻辑。(12)荆晶:《赫尔德对黑格尔辩证法形成的意义》,《世界哲学》2020年第3期。

二、绝对的科学体系:黑格尔对怀疑主义的回应一

通过对阿格里巴的“五式”的一种总体考量,我们可以发现,对于第一个论式,哲学意见的差异性或多样性必然会导致对其根据的一种追溯,而第三个论式,所有现象和规定的相对性也同样会导致这一需求。这种对根据之根据的追溯过程,在怀疑主义看来,就是无穷倒退,即第二个论式。追溯的结果,即为了避免追溯到无穷时,就必须提出一种被怀疑主义称为假设的哲学开端,即第四个论式。如果要在证明时不陷于无穷倒退而又不假定任何东西,根据本身就要以拿它作为根据的东西作为根据,而这就是循环论证,即第五个论式。因此,为了回应第二、第四和第五个论式,黑格尔提出了关于绝对的科学体系。

从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关于第二个论式的描述来看,(13)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33-134页。他一如既往地认为怀疑主义是针对知性思维的,同时也隐晦地表示了自己的理性推论(思辨逻辑)与以亚里士多德和康德为代表的知性推论(知性逻辑)之间的区别(14)Heinz Röttges,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 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 Selbstverstä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 Athenäum, 1987, S.134-137.: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和康德无非是一种知性思维的逻辑,(15)荆晶:《辩证法抑或思辨:黑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解读和扬弃》,《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1年第6期。而康德的“所谓的理性推论”事实上仍只是一种知性推论。(16)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78-379页。知性推论作为一种有限的思维,所把握的只能是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有限与无限之分裂,由此,知性推论所导致的无穷倒退必然会产生追溯哲学的根据,即哲学开端上的困难。

而黑格尔本人关于哲学体系之开端的思想,既是他对第二个论式的回答,也是对第四个论式的回答,而这个开端就是绝对,也就是无限物,它是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有限与无限之统一,这种统一要扬弃的恰恰是怀疑主义的内在缺陷,因为怀疑主义正是囚囿于均势原则而无法实现均势双方的统一。从黑格尔对无限物与有限物之间关系的具体理解上,即关于“真”无限和“坏”无限的区分,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出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与怀疑主义乃至近代哲学的区别:无限物与有限物之对立在黑格尔那里重新被包含在无限物之中,无限物不再被认为是某种外在于有限物的东西,而是包含有限物于自身之中的东西,这是一种“真”的无限物,而那种“坏”的、抽象的,即与有限物相分离的无限物,只不过是真的无限物一种抽象的、有限的把握,因而它仍只是一种有限物,这种“坏”的无限物作为一种量的无限递增或延伸,就只能是“无穷倒退”(17)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41页。。

为了回应第二个论式,黑格尔扬弃了这种无限倒退,形成了他关于无限物的辩证概念:

首先,这个无限物就是绝对,就是世界本身或事情本身。它不是在我们之外的,也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绝对的或无条件的,而是与我们一起的,是一种自我包含,是它影响我们,而不是我们影响它。它既不是一个物或有限者,也不是上帝或永恒者,即某种单纯的否定或纯粹的超越,而是一种自在自为的生命。它其实就是人类存在或人类精神本身,是人类的根源和出发点——存在条件的绝对性,亦即人类存在的总根据,这是不可再问的起点,而哲学处理的就是存在本身,哲学的任务就是认识事情本身,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是没有前提的。

其次,从无限物与有限物的关系看,一方面,无限物是对有限物的超越、否定,并不是说二者是其统一的两个方面,而是说无限物把自身和有限物包括在自身之内;(18)②③④ 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43、145、140、149页。另一方面,无限物对有限物的扬弃,不是作为有限物之外的现成力量,而是有限物自己的无限性扬弃自身,②这既是有限物在否定之中扬弃自己的否定,又是无限物在否定之中扬弃自己的否定,即无限物通过否定之否定回归到自身。③这就是说,如果绝对本身不在世界本身发展过程中以及关于绝对本身的人类知识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中显示自身,绝对本身不可能是绝对的,只有绝对本身的展开使得它成为绝对,因此,绝对不是静态的,而是发展的、运动的。

最后,无限物或绝对本身,作为在自身之内的展开,也是回归自身的运动。这个回归到自身的完全封闭的运动,是有限物和无限物的双重扬弃,但是这个双重扬弃仍然是在无限物自身之中的,无限物自身和有限物都只是环节。这种返回到自身的真正的无限,用黑格尔的话说,“其形象是一个圆,……是封闭的,完全现在的,没有起点和终点”④。

正如汤姆·罗克摩尔所指出的那样,黑格尔将无限物,即绝对作为哲学开端的思想,事实上指向是一种无基础的科学体系,(19)汤姆·罗克摩尔:《黑格尔:之前和之后》,柯小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5页。此外,可以参见William Maker, Philosophy without Foundations: Rethinking Hegel,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4.就这点而言,黑格尔与怀疑主义是一样的。但是,借助于这种无基础的科学体系,黑格尔不仅免于怀疑主义的第二和第四个论式的攻击,而且还与传统哲学相区别开来,因为无论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还是笛卡尔和斯宾诺莎,以至于康德等等,这些被怀疑主义视为独断主义的哲学,都无法免于假设一个公理为不加证明的东西作为哲学的开端。(20)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34页。

尽管黑格尔继承了费希特的体系概念,但是他却选择了一条与笛卡尔、怀疑主义和费希特不同的道路,用汤姆·罗克摩尔的话来说,就是一种圆圈形式的论证方式,即不是起点证明终点,而是终点证明起点(21)⑨ 汤姆·罗克摩尔:《黑格尔:之前和之后》,柯小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8-89、90-91、92页。——这就是黑格尔对第五个论式的回应。这并不是说黑格尔的哲学没有起点,而是说起点就是终点,这个起点“无非是在继承了过去并扩展了自己以后重返自身的全体,是对这全体所形成的单纯概念”(22)⑩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7、7页。,亦即绝对或无限物。黑格尔的这种描述方法事实上所指向的是现实的生命,因为黑格尔知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完全可以从一个其真理性不可能被事先证明的地方开始推理,换句话说,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很少甚至绝不可能发现一个笛卡尔意义上的基础。⑨事实上,即使是笛卡尔,作为一个几何学家,也无法对所假设的几何公理(公设)加以证明。更进一步说,就算笛卡尔为其科学奠定了基础,也并不意味着科学大厦业已落成,即我们已经获得了全体。⑩所以,黑格尔才说哲学的任务在于描述终点,亦即起点之形成过程,这个形成过程本身也就是其哲学体系本身的合理性的形成过程,换句话说,这种合理性不是既定现成的,而是在体系本身的形成过程中产生的。

因此,对于黑格尔而言,只要其哲学科学体系的终点证明了开端,那么就可以说哲学体系被证明了或者说哲学体系自己证明了自己的合理性。这个哲学体系,作为全体,就是绝对通过自身发展并且也只有在其发展中才能实现自身,这个发展就是绝对在它的自我实现的过程中的真正展开,关于绝对本身的展开或实现的整个过程和结果的描述,也就是哲学科学体系本身。既然黑格尔的哲学是一个作为体系的知识的整体,一个依赖理性的概念为最高法则的有机整体,(23)黑格尔:《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宋祖良、程志民译,杨一之校,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21页。那么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就不再需要莱因荷尔德哲学意义上的基础,因为哲学体系的形成是一种理性在自身中把握理性自己的根据,理性自己认识自己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我们发现绝对物在实现自身之前一直处于发展的过程之中,在发展过程中所看到的绝对物组织自身的诸形态——多样性的诸形态表现为自我形成——在未达到绝对之前都不会停止。从理性或精神的维度看,理性或精神所穿越的诸形态的序列,不是主体符合客体的过程,也不是追求客观知识的过程,而是理性或精神在不同层面上不断克服自身缺陷的历史,是人类意识在不断地通往科学的道路上的人类自我教育的过程,也是人类精神史展开通往绝对的过程。(24)丁三东:《从“观察的理性”看科学的特性》,《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绝对的科学体系对黑格尔的重要性:

绝对具有生命的意蕴,它是一切的开端,并且一切进程都是绝对的展现。(25)黑格尔:《逻辑学》(下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535页。绝对就是绝对自我展开的过程,就是绝对认识自我的过程,也是绝对认识自己的方法的显现过程。对绝对的展现之整体描述就是关于绝对本身的科学体系,这个科学体系本身就是一个圆圈,这个圆圈是自身封闭的、自身依据的东西并且作为实体而保持其环节于自身之内,(26)⑤⑥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1、11、23页。因此,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只有在它的展开中并通过它的展开来建立自身并使之成为一个客观的有机整体。真理作为对绝对的理解,同样也是一个自身封闭的圆圈,⑤而辩证法就是绝对的展开方式之显现过程。由此可见,黑格尔独特的开端概念、真理概念和方法概念都与其哲学的最核心的思想,即绝对或精神是相通的。⑥以上就是黑格尔对第二、第四和第五个论式的回答。

三、思辨哲学和辩证法:黑格尔对怀疑主义的回应二

黑格尔关于绝对的科学体系的思想,通过解决哲学的开端和体系问题,回应了怀疑主义的第二、第四和第五个论式,而与之密不可分的则是,思辨哲学,作为关于绝对的科学体系,只能产生于一个诸哲学学说内在的自我扬弃的有机序列之中,并在一种辩证法的展开过程,即事情本身的过程中得以最终实现,其作为结果同时也就是过程本身的基本思想,则是他对第一个论式(意见分歧)和第三个论式(相对性)的回应。由于这两个论式都体现了怀疑主义的均势原则,因此,辩证法也是对这二者的扬弃。

一般来说,黑格尔对思辨哲学与诸哲学学说之间关系的界定主要体现于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关于哲学史的三个基本结论之中,这也是黑格尔对第一个论式的回应。

结论一——“在一切时代里只存在着一个哲学,它的同时代的不同表现构成一个原则的诸必然方面。”(27)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78页。就已经为思辨哲学免于怀疑主义的攻击奠定了基础,因为怀疑主义的第一个论式之所以攻击哲学,正是基于哲学家们之间充满了意见分歧,但是,在黑格尔看来,哲学不是意见,并且是唯一的。(28)⑨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7-18、23-24页。当然,这并不是说哲学与意见之间抽象地对立,而是说,哲学体系本身并不是复数的形式,哲学学说的分歧、差异和多样性只是唯一的真正的哲学体系的不同表现或内部差异,⑨如黑格尔早在《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29)汤姆·罗克摩尔:《黑格尔:之前和之后》,柯小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8页。和《导论:泛论哲学批判的本质,特别是它与当前哲学状况的关系》(30)黑格尔:《耶拿时期著作:1801-1807》,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7页。都曾明确表明这一点。黑格尔之所以提出只有一种哲学,既是为了表明自己思辨哲学的真理和认识形式上的优越性,以驳斥其他哲学主张,也是试图通过在相互竞争的哲学观点或主张中展示绝对或事情本身的自我把握来构建一种思辨哲学而非相互竞争的观点或主张,从而应对怀疑主义的均势原则。(31)Michael Forster, Hegel and Skepticism,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104-105.

结论二——“哲学体系的递相接连的次序不是偶然的,而是表明这门科学发展阶段的次序。”(32)⑧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78、378页。指明了思辨哲学作为关于绝对的科学体系的内在发展结构。在黑格尔看来,诸哲学学说的多样性必须在一个科学体系的诸发展环节中被重新解释,因此思辨哲学并非不同的哲学立场或观点的罗列堆砌,而是应被把握为诸哲学主张或诸意识形态或诸概念本身的自我发展或自我扬弃的序列。这不仅意味着不同的哲学立场或观点之间的争辩仍将持续,而且还意味着关于哲学本身的性质或哲学的可能性的认识可能仍将无法取得一致。(33)⑩ Heinz Röttges,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 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 Selbstverstä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 Athenäum, 1987, S.122-123,124,125.因此,思辨哲学的重点不在于仅仅抽象地指出这些不同的哲学立场与观点之间的对立或者它们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对立,正如怀疑主义只是单纯抽象地否定一种哲学立场或观点那样,而是要将这些不同的哲学立场或观点扬弃为自身有机体系的一个发展环节,即绝对或真理的一个合乎理性的必然展开。(34)谢林并不认为在哲学科学和非哲学观点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是必要的,甚至不是可取的,而黑格尔则认为哲学科学本身应该为个人提供非哲学观点通往哲学科学的阶梯。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6页。因此,“发展(Entwicklung)”这一概念表明黑格尔的真理并非像怀疑主义或其它非辩证的哲学所理解的那样是一个既定的或现成的东西,而是一个历史的生成的东西。(35)⑨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5、38页。

结论三——“一个时代的最后一种哲学是哲学发展的成果,是精神的自我意识可以提供的最高形态的真理。因此那最后的哲学包含着前此的哲学,包括所有前此各阶段在自身内,是一切先行的哲学的产物和成果。”⑧是对思辨哲学的内在发展结构的进一步说明,同时也是黑格尔对诸哲学学说的差异性和多样性的理解。在黑格尔看来,诸哲学学说的差异性和多样性并不是意味着诸哲学学说是固定的或彼此互相排斥的,又或者是毫无可取之处的,而是说它们本质上应该作为一个整体的暂时的过渡环节,被统摄为一个处于发展运动之中的体系。在这个整体中,某个环节作为一个独立的形态被扬弃,即在扩张为多之后,又回复到“多”之所出的“统一”,这个新的统一本身又将是另一个较高发展或较成熟的开端。⑨这意味着这个进程没有终点和目的,似乎可以延伸至无穷,换句话说,这个无限的进程或许会招致一种怀疑主义所批判的那种危险,即在这个进程中,个别的哲学学说总是仅仅描述了真理的某个方面,而非是作为整体的真理本身,这一点尤其给黑格尔的整体性真理概念带来了困难。⑩

黑格尔的确既强调个人与哲学都无法超越他的时代和世界,(36)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2页。也强调作为环节的每一种哲学学说的价值。然而,第三个论式所攻击的恰恰是哲学学说的“时代”局限性,即相对性。对此,黑格尔的回应是辩证法,它作为事情本身的过程,原则是确定的否定。(37)荆晶:《怀疑主义在〈精神现象学〉中的双重身份》,《江西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通过辩证法,黑格尔不仅揭示了怀疑主义自身无法克服的根本弱点,而且具体地阐明发展的思想:发展的后一个阶段是一个更为成熟的阶段,它不仅包含前一个阶段的全部内容和真理,而且这种发展必须是绝对或绝对精神或绝对理念本身的一种内在生成的生命运动。

可以看到,在一种辩证发展的有机结构中,所有的哲学学说被转化为一种从较不成熟的哲学学说到更为成熟的哲学学说的具体发展过程,这也是思辨哲学本身的一种内在的必然的自我扬弃的过程。换句话说,在黑格尔那里,思辨哲学本身就是一种“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由此,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体系不仅能够指明每一种哲学学说的片面性、不足或自相矛盾性,而且能够证明每一种哲学学说的片面性或不足是完全基于它自己提出的观点和标准,从而消除哲学体系本身的任意性或独断性,表明其正确性或科学性。因此,黑格尔的思辨哲学科学体系本身能够免于怀疑主义的攻击,而这个自我扬弃的过程,就是辩证法,也就是黑格尔对第三个论式的回应,同时也是对第一个论式的回应,而怀疑主义只是单纯外在地否定诸哲学学说,即偶然地指出诸哲学学说的“相对性”并且停留在这个否定的结果上,正是在这一点上,黑格尔与怀疑主义以及其它非辩证的哲学相区别开来。(38)⑤ Heinz Röttges, Dialektik und Skeptizismus: die Rolle des Skeptizismus für Genese, Selbstverständnis und Kritik der Dialektik, Frankfurt am Main: Athenäum, 1987, S.126,130.

此外,还有待解决的一个问题是,第三个论式,即相对性,不仅指向诸哲学学说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指向诸规定之间的关系。(39)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对第三个论式的描述为:“关系的比方(各个规定的相对性)已经见于上面:我们所断言的东西,看起来一方面表现在对作判断的主体的关系中,一方面表现在对别的东西的关系中,并不是独立的、本来的。”参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34页。这种规定性的所谓独立性,即有限性或外在性等等,同样也是怀疑主义攻击的对象,但在黑格尔看来,怀疑主义仍然还是以一种外在的方式指明了诸规定性之关系的本质。(40)④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0、130页。诸规定之间的关系,对黑格尔而言,应该被理解为诸规定与自身的关系,而非与他物的关系,即诸规定既是独立的又是不独立的,④更进一步说,可以被理解为诸规定的否定,即一种确定的否定。正如霍特格斯所说的那样,黑格尔在这里是在一种本体论的层面上将事物的自在的否定与规定性的否定相提并论,即诸规定性之间的这种关系不仅把事物的自在存在和本质的规定性转化为一种单纯的为他的存在,而且还把规定性的肯定性转化为否定性。⑤

黑格尔的这种规定就是否定的思想毫无疑问是源于斯宾诺莎的,但黑格尔是基于思辨意图,而非基于方法本身发现他与斯宾诺莎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他甚至将这种思想应用于对斯宾诺莎的批判(41)Günther Maluschke, Kritik und Absolute Methode in Hegels Dialektik, Hegel-Studien Beiheft, Band 13, Bonn: Bouvier Verlag Herbert Grundmann, 1974, S.55.:“对斯宾诺莎主义唯一的驳斥,只有首先承认他的立场是本质的并且是必要的,而其次又把这一立场从它本身提到更高的立场。”(42)黑格尔:《逻辑学》(下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44页。在黑格尔看来,对斯宾诺莎的驳斥在某种运动中才得以实现了,通过这种运动,斯宾诺莎的实体概念被包含在一种规定过程之中,并在黑格尔哲学“概念”的自我发展中被证实为“思维在其自身之中就是与实体的存在合为一体的”(43)⑨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1、11页。。与此同时,黑格尔仍然无法满足于斯宾诺莎的“这个单一性或这个无差别不运动的实体性”,即作为唯一实体的上帝,因此,他在《精神现象学》中指出:唯有当“建立自身的运动”的“活的实体”是“自身转化与其自己之间的中介”时,它才真正是个“现实的存在”,即“这个存在才真正是主体”⑨,换句话说,绝对应该被把握为主体自我生成、自我规定、自我运动、自我扬弃并返回自身的实体。

黑格尔的这种规定就是否定的思想也蕴含了对怀疑主义本身的批判,其意在表明怀疑主义也是有其前提的,因为即使怀疑主义作为一种单纯的否定,也总是以某种肯定的东西为前提,即它无法怀疑自己在怀疑,换句话说,怀疑主义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至于怀疑主义所假定的那种现象与事物本身的二分,只是剑指感性认识的有限性,而世界与我们的二分,必然是一个人为的结果,因为我们首先总是存在于一定时间的一个世界之中,我们是经验的参与者,而不是旁观者,这个世界不可能与我们分隔开来,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绝对,是哲学的起点,是我们存在或思维退无可退的最终前提。因此,规定性本身的否定性,一方面,指明了怀疑主义与思辨哲学在处理方式上的区别,另一方面,也构成了确定的否定之动机,并由此指明了辩证法就是规定或概念的自我扬弃的运动。

由此可见,黑格尔对第三个论式的辩证阐释,即关系性是规定性的否定性,以及由此得出的“确定的否定无非是规定性的否定性的辩证扬弃”这一思想,既是黑格尔对第三个论式的回应,也是黑格尔对怀疑主义第三个论式的扬弃,即辩证法无非是怀疑主义的自我扬弃。

结 论

总之,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体系是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三者的统一,它不仅是免于怀疑主义的攻击的,而且还扬弃了怀疑主义为自身的一个环节。黑格尔所追求的并非是对怀疑主义的外在驳斥,而是把怀疑主义扬弃为绝对的自我运动的动机,即辩证法,由此黑格尔的思辨哲学真正地成为“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而黑格尔思辨哲学的独特性在于,他并非探讨一种传统意义上的新哲学或真正的哲学,也非主张某种新的立场或观点,而是在一种有机体系的展开中,以确定的否定的方式,整体地把握人类的社会化构成、人类的普遍历史以及人类精神对普遍历史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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