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历史主义述评
2022-11-19王加丰
王加丰
提要:历史主义是浪漫主义运动的主要组成部分,后来一直产生重要影响。从高度关注个体及其背景或语境的独特性、人的非理性因素作用的角度看,它是整个西方世界的重要思潮,因为它推动历史学成为独立的学科,是西方史学理论的基本组成部分,并影响了许多学科的发展。从它否定价值具有普遍性的一面、狂热鼓吹民族主义和崇拜政府的角度看,它主要是德意志的思潮。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后者的各种极端思想和相对主义全面显露出来,酿成了所谓的历史主义危机。二战后德国式的历史主义受到批判和改造,它从相对主义后退,有点类似于文化多元主义。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新历史主义,虽然主要是一种文艺批评理论,但它把历史主义的一些基本观点与后现代主义结合起来,自成一家,对历史学有一定的借鉴作用。
历史主义是西方的一种重要思潮,主要发源于德国,其德文为Historismus , 被引入英文后,渐形成historism和historicism混用的局面。作为一种思潮或观念,它至晚在18世纪末就已形成,但这个术语只是为了描述“历史主义的危机”时才开始传播,(1)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黄艳红译,格致出版社,2010年,第1页。那已是19世纪末和20世纪上半叶的事情了。
历史主义是一个众说纷纭的概念。德怀特·李和罗伯特·贝克提出它有五种含义:(1)通过历史展开解释或评价,或一种立足历史进行解释和评价的方式;(2)生活的历史化,或一种立足当下审视历史的方式;(3)哲学的历史化,或一种观念论的哲学;(4)历史相关主义和相对主义;(5)历史预言。(2)德怀特·李、罗伯特·贝克:《“历史主义”的五种含义及其评价》,焦佩锋译,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编:《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8-316页。这里,第1、2两点大体上表达这样的意思: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的历史或文化都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形成的,都有自己独有的特征和价值,人类历史或世界文化就是这些特征和价值的总和;当前的生活是历史发展的结果,所以根据现实生活可以认识和解释自己的过去。第3点主要指克罗齐的历史哲学思想。第4点指对历史知识持某种相对主义的态度,即各种观念都是特定环境的产物,都有自己的价值,极端的观点认为互相之间不可通约。第5点讲的是历史规律,主要指波普尔(Karl Popper)所批评的那种历史主义,即把历史视为一个有规律可循的整体,可以进行历史预言,又称历史决定论(historical determinism),彭刚认为这与一般所说的历史主义“用法迥异”,(3)彭刚:《克罗齐与历史主义》,《史学理论研究》1999年第3期,第74页注(1)。关于波普尔本人对历史主义的表述,见戴维·米勒编:《开放的思想和社会——波普尔思想精粹》,张之沧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17页。限于篇幅,这一点本文将予以从略。
这五点中,第1、第2和第4点(如果排除其极端倾向)可视为一般所说的历史主义的核心。至于第3点即克罗齐的历史主义,与第2点“生活的历史化”有共通的之处,因为“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命题,某种意义上就是“生活的历史化”。德怀特·李他们也指出,克罗齐“坚信人们只能理解他们自己的创造物,因而真正的知识便是历史性的。因此,人们不必通过回到过去来解决当下问题,他关于当前问题的思考本身就必然是历史性的”。据此,这两位作者还提出了历史主义的定义:(1)“历史主义是一种信念,即任何东西的真实性、意义以及价值,比如任何评价的基础,都涵盖在历史之中”;(2)“它是一种反实证主义和反自然主义的观点,即历史知识是理解和评价人类当下政治、社会以及人类理智处境与问题的基本或唯一要求”。(4)德怀特·李、罗伯特·贝克:《“历史主义”的五种含义及其评价》,焦佩锋译,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编:《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第313、319页。关于这个术语的界定,有一种更通俗的表达是:所谓历史主义,就是“相信历史知识为人类活动最重要的指标,借助历史,人类可以评价、了解生活的一切,因此社会与个人的经验皆可规范到历史领域中来;也就是说,任何事物的性质可由其历史发展的过程来掌握,任何事物的价值可由本身的历史来判断”(5)黄进兴:《历史主义与历史理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页。。
大凡重要的概念都有各种各样的定义,历史主义也一样,但对它的认识有一个“共同的基础”,即对历史持“积极价值的立场,这种价值被理解为内在的、现实的、尘世的实在中的人类进步”。它还有一个共同的对手,“那就是抽象唯智主义(intellectualisme abstrait),后者在18世纪法国的‘启蒙’文化中找到了最高级的表现形式”。换言之,历史主义“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那就是以民族传统来反叛和抵制法国‘理性’的支配地位和启蒙时代”,是对“18世纪风光无限的法国文明的反叛,对法国的文学、哲学、风雅、时尚的反叛”(6)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黄艳红译,第11、25页。。这里的“抽象唯智主义”指启蒙运动大力提倡的普遍理性。
一、18-19世纪历史主义的产生和发展
作为浪漫主义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主义是在反对笛卡尔或启蒙运动所宣扬的普遍理性的过程中兴起的,可以说是浪漫主义运动的历史理论,凝聚了这场运动的一些基本观点。它强调个体或民族、地区发展的多样性和独特性,倾向于不承认普遍规律,是民族主义或民族文化崇拜兴起的理论依据。伯克霍福把“历史主义的原则”概括如下:“发生的事要根据所发生的时间和同时或过后所发生的事加以描述和解释,这取决于强调的事是共同性还是历时性。无论事件是被理解为聚焦在同一时间,还是被描述为随时间延伸的过程或发展的一个部分,它们的意义都来自寄身于某种时间框架内的关系体系。”(7)伯克霍福:《超越伟大故事:作为文本和话语的历史》,邢立军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6页。把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放进特定背景中来理解,是今天我们研究历史的基本方法,但在历史主义者那里,它含有否认普遍性的倾向。普遍史或世界史趋于消失,民族史、地区史或各国文化史发展起来。这适应了当时欧美各国发展民族主义史学的需要,特别适合当时德国人反对普遍理性、捍卫德国历史文化传统的要求,同时客观上也弥补了启蒙史观过于强调普遍理性带来的理论缺陷。
历史主义是一种历史观或世界观,又是一种认识论或方法论,这两者互相融合,不可分割。从认识论的角度看,它强调:人类历史与自然界的历史不一样,各有自己的认识逻辑或方法;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历史性的,你生活在特定的生活环境中,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认识方式及你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和见解都是这特定环境的产物。另一方面,“历史主义作为世界观,意味着现实只能是在它的历史发展之中加以理解,因此人类的每一门科学都必须从历史出发。极端的总结则是:‘人没有……本性(自然)而只有历史。’”(8)⑤ 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科学——国际背景评述》,何兆武等译,《史学理论研究》1995年第1期。
可见,不论从世界观还是从认识论或方法论的角度看,历史主义都易于向极端化发展。因为强调独特性和个体性,从历史中得到的知识只能是个别的、相对的。与德意志民族的特定历史条件有关,德国的历史主义有几种极端化的趋势:(1)完全打碎了启蒙运动对“普遍适用的道德与政治价值的信仰”,即否认价值具有普遍性的一面;(2)民族概念发生了“根本变化”,在反抗拿破仑的战争中,“赫尔德世界主义文化导向的民族主义”开始向“以国家为中心的排外的民族主义”转变,即德国特殊性的思想开始出现;(3)“国家占有了一个非常不同的地位”,即对国家或政府的崇拜达到了令英法等国望而却步的程度。在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这些思想几乎成为“整个德国历史研究的理论假设”的基础。(9)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彭刚、顾杭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47、35、48、50页。与此相关,德国人还特别关注人的非理性因素的作用。在此后的演变中,这些趋势使德国思想界与欧美其他国家间的距离日益扩大。
不过,在19世纪大部分时间里,德国的历史主义还未走向极端,它还是以某种方式承认独特性与普遍性、人类进步之间的联系。比如,兰克提出,在对历史进行批判性研究时,必须加上“直观的理解”,只有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才能“使彼此更加具有说服力”(10)兰克:《世界历史的秘密:关于历史艺术与历史科学的著作选》,罗格·文斯编,易兰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36页。。这种直观的理解,是为了把握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因为历史正是这种大趋势的总合”(11)兰克:《历史上的各个时代》,斯特凡·约尔丹等编,杨培英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页。。这里的大趋势,就是上帝的旨意,历史学家的直觉就在于理解上帝的这种旨意。所以兰克又说:“每个时代都直接通向上帝”⑤。直到20世纪初,晚年的特勒尔奇还坚持类似思想:他“依然假定,历史是有意义的,从历史中获取的真理和价值尽管是相对于特定的历史处境而言的,却反映了隐藏在历史背后的绝对真理”(12)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彭刚、顾杭译,第255页。。但就总体而言,在19世纪,上述几种趋势在德国不断强化。
这种带有极端化倾向的历史主义主要在德国传播,虽然梅尼克认为历史主义最早的先驱是英国的沙夫茨伯里,(13)梅尼克:《历史主义的兴起》,陆月宏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6-16页。实际上英国学者很少表现出对历史主义的兴趣,直到20世纪上半叶,柯林伍德才“关注过这个问题”,但“他也很孤立”。(14)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黄艳红译,第13页。历史主义在意大利的传播比较广泛,对“20世纪的意大利思想界有重要的影响”,其代表人物是克罗齐。与克罗齐的历史主义观点类似的有西班牙的荷赛·奥特迦-伽赛特、英国的柯林伍德。他们也认为自然主义的世界观不能理解人类现实,因为历史是独特的和有个性的,主要是一种“思想的行为”。又由于克罗齐强调历史是“自由的演进过程”,所以他们的历史主义接近黑格尔,而不是兰克。(15)伊格尔斯:《历史主义的由来及其含义》,王晴佳译,《史学理论研究》1998年第1期。在法国,要到20世纪30年代历史主义才发生影响。二战后,它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胡塞尔的现象学相结合,形成了萨特的“历史理性批判精神”。(16)雷蒙·阿隆:《论治史》,冯学俊、吴泓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7页。关于欧美其他国家受历史主义影响不大的说法,涉及对历史主义概念的理解。学术界似乎存在两种理解。一种是只把后来由德国发展起来的含有那些极端倾向的历史观(也是世界观)称为历史主义,而把浪漫主义的历史观称为浪漫主义史学。这种理解有一个问题:德国的历史主义是浪漫主义史学基本观点极端化的产物,但它同样包括整个浪漫主义史学的基本观点,如不同程度地反对夸大普遍理性,重视个体、独特性或人的非理性因素等,所以真要把两者清晰地分开,并不容易。另一种是有意无意地大体把历史主义思潮分为广义和狭义的两种。所谓广义的,指浪漫主义的历史观及其各种演变方式;所谓狭义的,只指其后德国人加以发挥的,含有上面所说的那些极端倾向的历史观,也包括其在欧洲其他国家中取得的或大或小的影响。但像意大利的克罗齐、英国的柯林伍德这样的著名学者,受其启发而提出某些新见解时,一般都拒绝那些极端化的观点。就狭义的来说,从19世纪到20世纪初,欧洲其他国家关注的人不多,大部分学者对德国人发明的“历史主义”这个概念知之甚少,或不感兴趣;而从广义上看,它是欧美各国历史学基础理论的组成部分,只是他们不太用“历史主义”这个概念。关于这个问题,斯特凡·约尔丹有一句话说得很巧妙:“‘历史主义’主要是指德国历史科学的一个时代,也是从19世纪初以来的一种历史思想形式。”接着他指出,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在1797年首先在哲学作品中使用了这个概念(见斯特凡·约尔丹主编:《历史科学基本概念辞典》,孟钟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4页)。就我们中国人来说,对后一种理解比较熟悉,即使普通的历史工作者一般也会把历史主义解释为“历史地看问题”,即着重于事件的具体背景来理解历史,但不否认普遍性的一面,属于广义历史主义的范畴。本文大体上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
欧洲其他国家的历史主义与德国的历史主义有一个重要区别。安东尼说,梅尼克的历史主义是“一种不可化约的民族个体特性,它的生存准则在于民族自身,超越任何普遍性法则。……同样的个体性观念也体现在德国的浪漫主义者身上。显然,强权伦理便是从这种民族主体性至高无上的观念中发展而来的。”这是一种排他性的民族主义。而在意大利的马志尼或加富尔的思想中,“民族观念并不意味着对普遍人类观念的否定;……作为世界公民的情感依然在这些爱国者的心灵中跳动;加里波第在追求自己祖国的自由时,同样也承认所有祖国的自由权利。”(17)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黄艳红译,第5页。大体而言,在德国以外的国家,历史主义主要作为认识论而得到关注,其与民族主义的关系,也没有德国那样强烈的排他性。安克斯密特曾指出这一有趣的现象:像梅尼克这样的德国人视历史主义为最近200年来最伟大的思想革命,而盎格鲁-撒克逊的理论家则倾向于漠视,“甚至意识不到它的存在”,知道它的人也大多只是把它与波普尔的用法结合起来,即认为“预测是历史和各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黑格尔、斯宾格勒或汤因比这些所谓思辨的哲学家向我们提供的就是此类预测。(18)F. R. Ankersmit, “Historicism: an Attempt at Synthesis,” History and Theory, Vol. 34, No. 3, 1995, p.143.
二、几个相关的问题
要进一步理解历史主义,有几种关系必须梳理一下:
(一)浪漫主义与历史主义的关系
在浪漫主义者那里,历史主义这个概念是作为“‘自然主义’的对立面”而产生的,目的是把人所创造的历史和自然界区分开来。(19)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科学——国际背景评述》,何兆武等译,《史学理论研究》1995年第1期。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历史主义是浪漫主义运动的世界观和认识历史的理论和方法,它主张人类历史不能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认识,不同的人类社会各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独特性。而且,由于历史活动是人的行为,人的行为有理性的一面,也有非理性的一面,所以仅凭理性,无法认识历史。洪堡就说过,所发生的事情,“只有部分是可以为理性所理解的,其他的只能被感觉、猜想或是推测。”(20)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彭刚、顾杭译,第73页。
浪漫主义与历史主义在很多方面是一致的,如批判普遍理性,侧重非理性因素等等,但它们不是同一回事。前者是一场席卷整个西方的运动,而且长期来拥有广泛影响,并不断掀起新的浪潮,而后者作为浪漫主义的史学理论,虽非德国所独有,但在德国有独特的表现,深深地打上了德意志民族的烙印。历史主义对整个西方思想的影响可分两个方面看。一方面,就其重视历史的具体过程及其特有背景的角度看,各国历史学家大都随着浪漫主义的传播而不同程度地接受了它的一些基本观点(实际上,17世纪以来历史写作中对档案资料的重视是当时欧洲史学的普遍倾向)。另一方面,德国历史主义所表现出来的那些极端化倾向,其对个人自由和个性的漠视,使它很难在德国以外大规模传播。特别是它深深卷入国家政治生活,狂热地崇拜政府,是法国人或英国人不可能接受的,也为一般而言的浪漫主义所排斥。
(二)黑格尔的历史主义与兰克的历史主义的关系
两者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差别。他们都反对启蒙哲学的普遍理性,高度重视历史学,强调民族史的重要意义及对政府的敬畏或神化,而且都持有进步主义的乐观信念。
但兰克不喜欢黑格尔的思辨的历史哲学,那好像是上帝的一个庞大计划的展开。不过,这不意味着兰克的历史思想中不存在形而上学。布罗说:兰克的著作“虽未系统地陈述形而上学,却充满了形而上学色彩……兰克在严谨调查文献的基础上,致力重构他心目中的欧洲史核心主题,而背后支持他的信仰则是借此可直通神圣心灵。唯有史家,与兰克自己,能从事件与力量的独特历史排列中辨识上帝之手。这就是所谓‘历史主义’的思想核心。”前面也讲到了兰克最终认为上帝操控着人类历史进程的问题。这里,两者的区别在于:兰克认为上帝的计划须经过像他那样的历史学家的悉心收集和分析史料才能发现,而不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简单明白地通过理性展现在读者面前。(21)约翰·布罗:《历史的历史:从远古到20世纪的历史书写》,黄煜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38-439页。伊格尔斯对此有这样的分析:黑格尔把上帝(绝对理念)与整个历史过程相等同,从这个角度看他是一个泛神论者,而兰克则是一个万有在神论者,认为上帝是超越世界的,但又在世界中无所不能。所以兰克坚持认为:“每一时代在其决定性时刻都有一些事物出现,我们称之为偶然或是命运,但其实它们是上帝的手指。”这就为人类历史的一致性“提供了统一的纽带”,使各民族不同的追求和过程有了共同的归宿,使各种各样不同的历史过程都有一个共同的方向。(22)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彭刚、顾杭译,第87页。
从兰克与黑格尔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更多地受18世纪理性观念的影响,而兰克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思潮的产物。但兰克为了避免相对主义而最终相信上帝的手在操控着整个历史过程,使历史具有某种普遍意义,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有一致之处。
(三)历史主义对人文和社会科学学科的渗透
这在德国非常明显,特别体现在它的历史学、经济学、政治学、文学的理论中。这里仅说一下它对德国经济学的影响。19世纪德国最重要的经济学派,即所谓的经济学的历史学派(historical school of economics)就是这种影响的产物。该学派创始人主要有W.罗雪尔和B.希尔德布兰德。1870年前后又出现了经济学的新历史学派,它以“大量详尽的历史研究而著称”,创始人是G.冯·施穆勒。总的说来,这个学派的基本思想是:“一国的经济状况就是它的全部历史发展结果。他们反对古典经济学所演绎推理的经济法则;主张用归纳方法来考察整个社会秩序持续的发展,纯经济动机和决策不过是其发展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新旧历史学派均认为:国家干预经济生活是一种积极的必需的力量。”当然,如同德国这时的哲学、历史学等其他领域一样,这个学派在强调独特性的同时,一般也不否定普遍性,认为“经济政策的是非曲直取决于时间、地点,只有对不同社会的相似历程加以研究,才有可能确定所有国家都要经历的共同发展途径”(23)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编著:《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8卷“历史学派(经济)”条目,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编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第94页。。
(四)历史主义在德国史学理论中的地位
历史主义就是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德国主流的史学理论。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情况,徐浩指出:从洪堡、兰克到德罗伊森等人的唯心主义的史学理论与方法,“在一个多世纪里成为德国史学界流行的主导范式”,但我们对这一理论的研究有诸多不足。这是因为我们长期来只侧重于以兰克为代表的客观主义的史学方法论,“忽视了对其唯心主义的历史观与认识论的考察”,存在“以偏概全”的问题。其实,“历史主义是包括史学方法论在内的内容十分丰富的史学理论体系,惟有从这个角度出发才能科学地认识这一时期德国史学的主要特征。”(24)徐浩:《论德国古典历史主义及其演变》,《贵州社会科学》2014年第11期。无疑,这应该是我们全面了解19世纪德国史学理论及其影响的一个努力方向。
三、历史主义的是非曲直
作为浪漫主义重要组成部分的历史主义在反对18世纪普遍理性的片面性中起了重要作用,人的意识中非理性因素的作用也由此开始受到重视。安东尼说:“启蒙时代曾陷入真正的理性崇拜中,历史主义便毫不犹豫地突出灵魂中的非理性力量,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历史主义终于同浪漫主义融合在一起。……对民族历史及民族语言、文学、法律和制度史的研究产生了全面的推动。”(25)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黄艳红译,第11-12页。非理性因素发挥作用的主要是道德或价值观领域,梅尼克曾这样解释莱布尼茨的思想:“说我们不仅通过理性的自然之光,而且也通过直觉来发现天生的真理,即道德类型的真理。”(26)梅尼克:《历史主义的兴起》,陆月宏译,第22页。19世纪和20世初,历史主义在反对实证主义的片面性上也发生了类似作用。巴勒克拉夫对此有过很高的评价:“历史主义在它的鼎盛时期曾经无可非议地而且健康地反抗了实证主义著作中夸大了的自然主义和唯科学主义倾向,这是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否认的。”(27)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18页。
19世纪初历史学成长为一门“科学”,也依赖于历史主义的传播。像黑格尔这样的历史主义者充分肯定真理生根于历史之中,历史揭示真理,各民族是真理的传送者,这极大地提高了历史学的地位。阿普尔比等人说:“黑格尔的历史主义扭转了哲学和历史之间惯有的关系。在他以前,所有的大思想家都崇尚哲学,因为哲学提出了重要的永恒的问题。黑格尔却主张,哲学真理本身只能在历史中揭示,尤其是在追求自我定义的民族奋斗史之中。时间掩盖了思想,唯有随着历史的推进,人才会与真理相遇。无人能逃避历史;进步要靠认清历史的方向,顺应历史的潮流。”(28)乔伊斯·阿普尔比、林恩·亨特等:《历史的真相》,刘北成、薛绚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51页。19世纪上半叶,像法国的贡斯当、托克维尔这些自由主义者都重视历史在理论探讨中的作用,在后者的《论美国的民主》中,“自由主义的民主原则不再是自然法则、普遍理性、绝对理念、绝对命令或什么一般规律的要求,而是当代具体历史条件的产物或趋势。”(29)马德普:《历史主义的兴起及其对自由主义、普遍主义的冲击》,《政治学研究》2003年第4期。可见,作为浪漫主义运动主要组成部分的历史主义的正面影响随着浪漫主义运动一起传播,而且西欧其他国家的历史学家一般都没有对含有极端倾向的德国式历史主义表现出特别兴趣。
但历史主义的负面作用也很大。它在反对18世纪法国文化中的自然法和普遍理性所具有的“抽象、简单化、空想乃至天真形态”时,也“表现出某种坚定的反动特色”,特别是对个人权利的否定,它“拒绝启蒙时代的改革方案中那些严肃的、具有历史紧迫性和浓厚人道主义色彩的东西,如社会、司法、经济和教育改革”。它还在真理来自历史的幌子下,“拒绝个体的人有任何权利和任何价值,从而让良知陷入沉默;它为暴力、压迫和屠杀辩解。历史主义将18世纪的两位古老女神——正义和人道——斥为虚伪的谎言。”(30)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黄艳红译,第11-12页。所有这些都是在对历史和国家的崇拜中做出的。
历史主义有一种不承认或实际上温和地拒绝价值具有普遍性的倾向。从赫尔德那里我们就可看到这种倾向:人类许多各自分立的社会构成了世界史,它们像条条江河汇入大海,但不是融合,而是汇入,保留自己的特色。(31)王加丰:《浪漫主义运动与浪漫主义史学》,《历史教学》2020年第24期。安东尼说:“德国‘历史主义’是作为在人类的多样性中把握人类价值的思想方式而诞生的,但它也无异于否认普遍的人类价值。我们在赫尔德本人的思想中已能发现这一转换关系。”他还说:“赫尔德的历史主义有意识地抛弃了理性的价值准则。正如根本不存在绝对的美学规范一样,也不存在任何绝对的道德准则。”(32)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黄艳红译,第64-65、68页。这样的历史主义很容易滑向相对主义。
认为每个民族的文化都有自己的价值,都是真理,都是平等的,这是对的,但由此而否认普遍价值的一面,则必然会导致多元价值论。雷蒙·阿隆说:历史主义认为“人类的演变取决于各社会、各时代的基本差异,所以也取决于每个时代、每个社会所特有的多元化价值。用这种多元化价值观进行阐释的结果之一就是导致价值观上的相对主义”(33)雷蒙·阿隆:《论治史》,冯学俊、吴泓缈译,第4页。。多元价值观面临各种价值观互相冲突的问题。在19世纪,像兰克这样的史学家,通过上帝之手把各民族的追求联结起来,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相对主义的极端化。安东尼说,思想家们在强调民族独特性的同时,有的还是希望在民族与人类之间找到一种联系,达到一种“超越民族个体差异的高级和谐”,“在多样性中把握统一性”,歌德、兰克、梅尼克都是这样做的。但问题是,“德国那些权势国家的理论家们已经走向了极端,纳粹的理论家所继承的就是这些极端的思想。”(34)⑤ 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黄艳红译,第6-7、12页。也就是说,在19世纪末以来,冲突变得不可避免,直接酿成了历史主义的危机。
历史主义强调独特性、非理性,还限制了历史学家的视野,有害于历史学的正常发展,是历史主义的另一个重要的负面后果。巴勒克拉夫说:“历史主义学派坚持历史学所研究的是人类全部活动的独特性,从而葬送了历史学家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有关人性的问题,或(在)对人类的历史意识或方向上做出真正贡献的可能性。”(35)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第21页。
当我们这样分析历史主义是非的时候,必须注意,这些是非难以分开,是“非”中有“是”,“是”中有“非”。如安东尼所总结的,历史主义者宣扬对历史的崇拜,但这样做,“自由女神也有受伤害和毁灭之虞”⑤。比较理智的历史主义者所能做的,只是不把某一方贯彻得太极端,以致失去平衡。或如兰克那样采取某些补救的措施,但在一定的情况下,一旦这些措施失效或把某种观点推至极端,危机就会来临。
四、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主义危机
同历史上一些理论的危机一样,历史主义危机也是现实生活和认识论的变化等综合原因造成的。大概“到1870年,许多思想家和艺术家都抱有同样的疑虑,认为现代文明正在逼近一场深刻的危机”,其主要表现,是一些人认为“历史并不是一个有目的的过程”。叔本华、尼采、布克哈特都从不同角度,对诸如历史的科学性、历史对人的的价值等提出怀疑。这些怀疑在当时的德国虽然没有什么影响,但其发生作用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兰克把各民族历史朝着统一方向发展的力量归之于上帝,这一观点的一个基本前提是大家都信仰上帝。所以,“如果基督教信仰被动摇,历史将失去其意义,而人也将面临价值混乱状态。”(36)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彭刚、顾杭译,第170、87-88页。19世纪末,这样的时机正在到来。法国哲学家勒努维叶从现实政治生活的角度批评德国的历史学家,说他们“唤醒并刺激了对于历史的危险兴致,最终引起了一场灾难性的普遍潮流:历史高于理性,行动高于权利,强权高于正义。”基扬在1899年就此评价说:持有这种历史理论的人,是“最恶劣的政治信条的宣扬者,人类曾为反对这些信条而血流成河”(37)安托万·基扬:《近代德国及其历史学家》,黄艳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54页。。
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欧洲的世俗化或非基督教化达到了某种临界点。自然科学中出现了法国物理学家彭加勒在《科学的价值》一书中提出的物理学危机。随着相对论和量子论的出现,“牛顿力学范式的绝对确定性”被打破了,说明怀疑“人类心灵能够获得关于世界本身的确定的知识”是合理的,这对思想界有重要影响。历史哲学开始从思辨向分析过渡,“一种令人不安的结论”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人类思想是由大量相互重叠的精神因素,如习惯、历史、文化、社会阶级、生物、语言、想像、情绪、个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等等所决定和构成的,而且很可能要被这些因素所扭曲。所以,“人心是不能当作对实在的准确判断而加以信赖的”(38)塔纳斯:《西方思想史》,吴象婴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395、388页。。历史知识的客观性受到怀疑或否定,相对主义开始占据重要地位,因为“对于人类理性局限性的认识,一旦被推至其逻辑结论,就会牵涉到一种知识方面的极端相对主义的立场”。随相对主义盛行而来的是价值的崩溃,出现了“认为在各种终极价值之间不可能做出什么科学的抉择这一理论见解”,这成为“西方政治思想中真正的危机”,因为“在一个不知道有什么绝对规范的世界中,朝着合理方向的进步乃是不可能的”(39)④ 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彭刚、顾杭译,第166-167、239页。。相对主义造成了对未来的迷茫。
另外,受兰克学派的影响,特别偏重于档案史料和政治史研究的德国历史学,到19世纪末,已日益不能适应西方社会发展从而也是历史学发展的需要。
不过,就历史主义的内部看,正是企图为历史主义提供客观哲学基础的努力,导致了历史主义危机。巴勒克拉夫说:“早期的德国历史学派之所以摆脱了相对主义,是因为他们对超越历史认识之外的但可以理解的形而上学的实在抱有坚定信念”,但正是公开声明要“为历史学提供坚实的哲学基础”的狄尔泰(1833-1911),“正是他对‘科学的历史学’的可能性提出怀疑并且抬高直觉作用的地位,才决定性地削弱了西方史学的基础。”当然,这不是狄尔泰的初衷,但他和里克特·西梅尔一道进行的批判,在客观上“造成了这样的后果”(40)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第19页。。换言之,仅从认识论的角度看,19世纪末西方思想界在世俗化或韦伯所说的“祛魅”的大背景下,加在历史认识论上的“形而上学实在”已经无处藏身,而在对历史知识的客观性提出质疑并进行新的论证过程中,历史主义理论的缺陷开始明显起来。伊格尔斯曾用梅尼克和特勒尔奇的心路历程来说明德国历史主义危机的产生和表现:“他们年轻时代对于历史的一种几乎是有点天真的信念,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疑虑重重了。倘若说对于人类实在的历史性的研究取径,最初看起来是开启了一种对现实生活的真正理解的道路的话,它现在却带来了一种危险,要将一切知识和一切价值的相对性揭示出来。所有那些一度看似坚固无比的规范,现在却似乎被关于历史和社会的科学研究扫地出门了,而历史自身开始显现得像是一道没有意义或道德价值的水流。”④
历史主义危机的深化,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这时它的影响在欧美其他国家“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广为扩散”,其特点和缺陷也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特别是它“为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打开大门”。巴勒克拉夫在列举它的五个有害主张后,说道:“崇尚‘为研究过去’而研究过去,割断了历史学与生活的联系,否认从过去的经验中进行概括的可能性并且强调事件的独特性,不仅割断了历史学与科学的联系,也割断了历史学与哲学的联系。”尽管如此,到1939年,准备抛弃历史主义观点的只有少数历史学家。从总体上批判历史主义的工作迟迟没有展开。甚至在二战结束后的十年间,“历史主义原理基本上未遇到挑战”(41)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第17、20、21、24页。。对它的清理,主要是那以后的事情。
五、二战后的历史主义与新历史主义
历史主义在德国走向极端,甚至为纳粹服务,乃是咎由自取。前述那些极端倾向的历史表明,任何真理都不能随意夸张,真理与谬误之间有时也就是一墙之隔。20世纪60年代初,长期盛行的德国特殊性的思想瓦解了,德国开始融入世界大家庭中(当时分属两个阵营)。德国及各国学术界都进行反思,出版了大批有关历史主义的著作和论文,对历史主义的历史展开全面清理。其中有不少是讨论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历史主义危机”的,这时,历史主义这个概念“等同于相对主义”(42)伊格尔斯:《历史主义的由来及其含义》,王晴佳译,《史学理论研究》1998年第1期。。前面的讨论着重利用了这时期相关讨论的诸多成果,包括伊格尔斯的有关论述。总的说来,德国的历史主义得到了改造,承认人类历史普遍性的存在,似乎回归19世纪中前期的立场,但普遍性已经不再像19世纪那样受超自然力量的操控。在这一点上,历史主义与当代美国的多元文化主义有很大相似之处。至于这其中独特性和共性的关系问题,不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具体问题的处理上,虽然仍会引起争论,但只要承认这两个方面的存在,争论者就不太会走向极端。
20世纪80年代初,“新历史主义”异军突起,主要是由文学或文化评论家提出来的,以讨论文学文本为主。“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这个词第一次出现是在1972年,意为“一种新的解释策略”。2011年版的《牛津英语词典》对“新历史主义”的释义是:“一种文化分析类型,考察一种文化产品(特别是某种文学文本)与其历史语境的互动方式及参与其历史语境的方式,尤其是考察它的时代社会内部各种权力关系的运作方式。(43)Matt Hickling, “New Historicism,” Brock Education Journal, Vol.27, No. 2, 2018, p. 54.1980年,美国的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出版《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通常认为是新历史主义产生的重要标志。他提出的“权力形式和形式的权力”风靡一时。 不久,路易·A.芒特罗斯(Louis A.Montrose)又“为准确地描述新历史主义的特征提供了一种颇为醒目对称的界说:‘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the historicity of texts and the textuality ofhistory)”(44)盛宁:《人文困惑与反思: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批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156页。。
关于新历史主义,夏基松认为它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历史理论”,是“后结构主义的文本主义在历史领域中的变体”,虽然产生于美国,但“孕育于欧陆哲学”。海登·怀特等也是其代表人物。(45)夏基松:《简明现代西方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50页。何平说,新历史主义其实是一种“后现代式文本解读理论”(46)何平:《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及其方法论》,《社会科学研究》2002年第2期。。彼得斯指出:新历史主义就是“历史主义的‘后现代’分支”,安克斯密特则把后现代历史主义(post-modern historicism)称为叙事主义(narrativism)。(47)Jürgen Pieters, “New Historicism, Postmodern Historiography between Narrativism and Heterology,” History and Theory, Vol. 39, issue 1,2000, pp. 22, 25.新历史主义就是后现代主义的叙事理论,但为什么它要用“历史主义”这个概念呢?从文艺学的角度看,这个称呼的特点,“既有别于过去占支配地位的侧重历史的学术传统,又有别于二战后几十年间部分取代了这种学术传统的形式主义批评。”(48)R.V. Young, “Stephen Greenblatt:The Critic as Anecdotalist,” Modern Age, Vol. 51, Issue 3/4, 2009, p.262.新历史主义之所以流行,当然离不开它与历史主义的关系。它继承了历史主义的两个最基本的观点:认为“只有在特定的语境中,而不是普遍的语境中才能最好地理解过去发生的事件”(49)邦尼卡斯尔:《寻找权威:文学理论概论》,王晓群、王丽莉译,吉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40页。;很重视非理性因素在历史上的作用。其开头的“新”字,是为了显示它利用了后现代主义的基本理论,与传统的历史主义又有较大区别。海登·怀特的看法比较可靠:“新历史主义绝不是什么文学研究中的形式主义方法和历史方法的综合,恰恰相反,新历史主义表现出来的毋宁说是另一种结合的尝试,它试图把在历史研究中被‘某些’历史学家看作是‘形式主义谬误’(‘文化主义’和‘文本主义’等)的东西,与在文学研究中被‘某些’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家视为‘历史主义谬误’(‘本原主义’和‘指涉性’)的东西结合起来。”(50)海登·怀特:《评新历史主义》,朱立元总主编,包亚明卷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4卷,《后现代景观》,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94页。“本原主义”和“指涉性”的英语分别是geneticism和referentiality。
新历史主义者认为早期的历史主义者是一些半实证主义者,因为后者主张可以重现过往的历史,也不怀疑这种重现的客观性。作为后结构主义的忠实信徒,新历史主义者把历史著作看成“历史学家想象的产物”,认为早期历史主义者不考虑他们自己的历史性(historicity)”,实际上他们在书写历史时可能怀有各种偏见。希克林说:“新历史主义也集中于与事件相关的情绪的影响。”他们重视“事件与情感反应的关系”,并强调“此类事件决不应被认为是中立的”,因为人对事件的反应是不一样的,通过情绪表现出来。(51)④⑦ Matt Hickling, “New Historicism,” Brock Education Journal, Vol.27, No.2, 2018, pp.55,56,55.两类历史主义者对历史实在(真实)、历史文本的性质及其相互关系的性质的看法都不一样。比如,在安克斯密特看来,传统历史编纂的逻辑受“双重透明的假定”(doubletransparency postulate)所支配:一方面,它认为文本提供了一种直接的、不成问题的、通向历史实在的途径,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是透明的;另一方面,文本没有打上产生其主题的各种意图和批判性能(critical performances)的标志,在这个意义上它们也是透明的。新历史主义者不同意这种看法。(52)⑥ Jürgen Pieters, “New Historicism, Postmodern Historiography between Narrativism and Heterology,”History and Theory, Vol. 39, Issue 1, 2000, pp.25,21-22,25.
新历史主义还强调“史学价值随时间而变化的观念,而历史主义者优先考虑的是历史事实永恒不变的观念”④。前者的提出,主要是受米歇尔·福柯关于权力关系思想的影响。福柯认为人们在不同的时代对知识的看法不一样。例如,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欧洲控制着意识形态的天主教会不承认地球环绕太阳飞行的观点及其相关资料是知识。可见,“在一个时代可能作为神的启示的东西在另一个时代可能被认为是精神病的迹象”。所以,“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刻,关于知识的认定取决于社会上关键的制度,如教会、大学和政治制度,以及它们所传播的思想体系。”福柯还指出,历史上的任何时期,比如欧洲宗教改革时期,只有得胜的党派才有权定义什么是“知识”或“正义”或“正常状态”,而持不同观点的人则往往被送进监狱。(53)邦尼卡斯尔:《寻找权威:文学理论概论》,王晓群、王丽莉译,第140页。对知识的界定都在变化,史学价值当然也会随着发生变化。
新历史主义者几乎与所有的后现代主义者一样,也反对传统的宏大叙事,关注历史上的小人物或边缘群体,强调他们的历史地位,认为这样才能全面地认识历史。他们反对“早期历史主义者把历史简化为一种单一、庞大的结构,不为不和谐的声音留下空间”,而是希望倾听历史上存在过的不同声音,并与之交谈。比如,格林布拉特提议一种“充分对话的实践”:不仅要充分考虑历史著作的历史性(historicity),还应充分考虑过去的多质性(heterogeneity)或其方方面面,因为历史著作是特定个人在特定时代和特定背景下写成的,而社会是多质的。从这种观点看,他们认为“历史学的实践是以两种不同的方法进行的对话”:过去的内部的对话;现在与过去的对话。因为过去每个时刻的基本现象就是不同声音的冲突,所以历史学家应该倾听所有的声音,不应自说自话,不能“把各个历史阶段都简化为一种单一的、同质的传统”⑥。总之,在新历史主义者看来,历史上妇女、儿童、有色人种、非基督教徒和其他以前被边缘化的各个群体,都应该有他们自己的声音。
新历史主义强调把各种历史概念都置于历史背景中加以了解和说明,为了获得更逼真的历史语境,他们“通常自由地利用各种历史逸闻和人工制品。这被一些人斥为“粗制滥造的(shoddy)历史”,但从方法论的角度看,应看成是“新历史主义的一个关键性的进展”⑦,因为使用以往不为史家所重视的资料,可以更全面、详细地了解历史的背景和过程。邦尼卡斯尔说:“新历史主义者看一部文学作品时,会非常注意非主导文化或思想体系的声音和它们可能造成的冲突。”他还这样介绍新历史主义者的主张:“如果我们看一个艺术作品时联系与其同时产生的其他形式的话语,如政治演说、宗教小册子和医学论文等,我们将会对这部文学作品的意义有一个更全面的理解。”(54)邦尼卡斯尔:《寻找权威:文学理论概论》,王晓群、王丽莉译,第141页。
当然,强调语境是(古典)历史主义的特点,新历史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强调“对阐释语境,包括写作的语境、接受的语境和批评的语境等的理解和分析”,即用更全面的材料形成更完整的语境。它还主张“结合历史背景、理论方法、政治参与、作品分析去解释作品与社会互动的过程”。特别是,新历史主义者“不仅要解释一个已经存在的文本,也要识别当时文本写作的话语与作者本人的话语,使历史再现,并为历史确定一个现在的位置”。为此,他们“常在批评中自我反思,质疑自己在批评中的作用,探讨自己的理论假设和论据”。有意思的是,虽然他们不喜欢“客观性”这个词,但“这似乎代表了一种试图寻求更为客观的立场的努力”。但新历史主义也有自己的软肋:“他们往往忽视历史的‘社会结构’和‘政治’本质,而将社会和文化过程简化为‘话语式实践’。”(55)何平:《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及其方法论》,《社会科学研究》2002年第2期。
新历史主义虽然主要在文艺理论家中传播,但在诸如语境形成及其作用、关注历史上边缘群体或小人物的历史及其在历史上权力关系中的屈从地位、试图构建更完整全面的历史语境等等问题上,都与历史研究相通,总的来说就是扩大了历史研究领域,丰富了研究历史的方法,值得我们关注。不过,这些方面的变化并不足以完全否定传统的宏大叙事,很大程度上只是使它更完善,所以把新的研究成果、把历史上小人物的命运纳入统一的历史进程中,应当成为通史编纂的目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