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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企业史管理学范式再思考

2022-11-18林立强

东南学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钱德勒管理学范式

林立强

一、引 言

2020年1月笔者在《中西比较视域下的中国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研究》(以下简称“前文”)(1)林立强、陈守明:《中西比较视域下的中国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研究》,《东南学术》2020年第1期。一文中较系统地讨论了中国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的相关问题。(本文中的“管理学”皆为“企业管理学”之简称;同理,本文中的“管理学范式”则为企业史研究“企业管理学范式”之简称。)此后,笔者在“中国企业史研究的未来”专题学术对话会、“跨文化视阈下的美国史研究”学术研讨会暨中国美国史研究会第十八届年会、“企业史遇见管理学”系列讲座等场合中,从企业史学史、学术史的角度对管理学范式以及企业史与管理学的关系问题等作了进一步的思考与阐述。部分经济史学者与管理学者对笔者提出的观点予以关注与肯定,亦对笔者关于管理学范式的相关论述提出商榷,认为笔者所提的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的概念比较模糊,未对之做出明确的界定。因此,本文拟以库恩(Thomas Samuel Kuhn)范式理论为基础,并从学术史的视角对“管理学范式究竟是什么”的问题重新进行审视,以期唤起国内学界对企业史与管理学关系问题更多的重视与思考。笔者认为,深入探讨此问题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

首先,重拾此话题,可以反思现有的国内企业史研究中是否已经存在管理学方法,是否需要对其范式进行创新。目前国内部分企业史研究学者认为,对企业档案的“爬梳剔抉”,用描述性的手法还原企业日常经营行为的微观研究方法就是使用管理学的方法,如吴承明在总结近代企业史成果中提及“90年代,本学科的研究向企业管理学和经营学方面发展”,(2)吴承明:《序》,刘兰兮:《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企业发展》,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李玉称近代企业史研究开始普遍着力于企业的经营史分析。(3)李玉:《近代企业史研究概述》,《史学月刊》2004年第4期。这种所谓的管理学经营学方法实际上只是对企业日常经营管理活动进行“叙事”性描述的史学方法,并未使用管理学特有的分析框架,更谈不上深入分析、概括以至构建新理论,故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管理学范式。因此,厘清何为“真正的”管理学范式,溯本清源,是企业史研究范式创新的需要。

其次,重拾此话题,有望将企业史范式讨论的范围扩大到管理学界、企业界。目前国内企业史学界存在这样的情形,一方面企业史研究囿于“象牙塔”之中,一些企业史学者不了解企业的真实情况,缺乏管理学理论的引导以及与管理学者、企业家的交流渠道,导致目前国内的企业史研究成为“黑板企业史”,而不是“真实世界的企业史”。(4)文中 “真实世界的企业史”的提法借鉴了周其仁的思考,他认为研究企业理论要获得进入“真实企业”的机会,做“接地气”的企业调查,拿更多可观察的事实来检验“似乎有解释力的理论”。参见周其仁:《真实世界的经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作者序言”第1-9页。此外,高超群也提出了要对“经济史中的企业史”与“企业的企业史”进行区分的观点。参见高超群:《企业史与中国经济史研究》,《中国经济史评论》2021年第1辑。另一方面管理学专业的大部分学者对企业史研究不关注,甚至还不了解存在企业史学科。随着管理学者对历史学方法的关注度逐渐增大,以及经济史学者在商学院任职人数的逐渐增多,加强两个群体之间的沟通与合作,强调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的实用性,开拓一个“以企业实践为导向”的企业史研究新领域是十分必要的。

最后,重拾此话题,是与国际企业史学界主流范式接轨的需要。在西方,企业史主要有历史学、经济学、管理学等范式,而管理学范式在这几种类型范式研究中影响力已经居于前列,如担任哈佛商学院历届Isidor Straus企业史教席教授职位的格拉斯(Norman Scott Brien Gras)、海迪(Ralph W.Hidy)、钱德勒(Alfred D.Chandler,Jr.)、麦克劳(Thomas K. McCraw)、琼斯(Geoffrey Jones)等,就是当今世界企业史研究的主流。因此,对大有超越传统范式之势的管理学范式进行深入研究,有助于把握世界企业史研究前沿,对预测国内企业史研究的未来趋势也具有参考与借鉴作用。

1962年,库恩发表《科学革命的结构》后,其范式理论被国内外学界广泛接受与使用,国内历史学者亦结合本国学术研究实际与历史学的特点给出各种不同的解读。针对企业史学科跨学科研究特点,本文对管理学范式的探究基于以下认识:一是范式的形成经历了“前科学”“常规科学”与“科学革命”三个不同的阶段。二是对社会科学而言,范式在发展的同一个阶段可以多种范式并存,如前科学时期存在不同的学派,各学派都有其应该遵循的共同原则,需经过竞争建立起范式。(5)“前科学”时期不同学派开始形成的各自学派内部共同遵循的“不成熟”原则,还不具有“常规科学”范式的完全特征,属于过渡阶段的范式。本文为研究需要,亦将之简称为“范式”。三是范式构成存在若干内涵层次,库恩称之为“成分”,其中库恩十分重视第四种成分“范例”的作用。(6)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157、147页。为了更准确地把握范式的内涵,库恩提出用“学科基质”(disciplinary matrix)代替“范式”的含义。他指出,用“学科”一词是因为它指称一个专门学科的工作者所共有的财产,用“基质”一词是因为它由各种各样的有序元素组成,每个元素都需要进一步界定。四是同一个学术共同体“由共有一个范式的人组成”。(7)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157、147页。由于管理学范式诞生于1927年的哈佛商学院,而美国是目前世界上大企业数量最多且企业史研究水平最高的国家,故本文以美国为个案,并围绕“管理学范式是什么”这一关键问题展开论述,目的是从根本上把握该范式演变与发展的规律以及核心内涵,为中国企业史研究的范式创新提供借鉴。

本文第一部分为引言,指出对前文再思考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第二到第四部分为本文的核心内容,其中第二部分论述管理学范式的形成过程,从该范式的外部关联因素与内部关联因素两个方面进行追根溯源;第三与第四部分则分别对管理学范式内部构成的四大成分,即概念框架、方法论、学术共同体以及三个典型范例逐一进行剖析。第五部分为余论,指出管理学范式对中国企业史学科发展可能的贡献。需要说明的是,对“是什么”此类元问题的研究从不同的侧重点出发可能会出现不同的答案,而本文仅侧重于方法论层面的探讨,乃一家之言。为了解该问题的全貌,还需学界在本体论、认识论等层面对之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深入研究。

二、管理学范式的形成与变迁

为探求与把握“管理学范式是什么”这一核心问题,我们先审视一下哈佛商学院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的形成与演变过程。鉴于管理学范式是企业史学科发展的产物,因此,笔者从背景关联的角度对其进行分析。企业史学科产生与发展的背景关联可分为外部关联与内部关联两个层次。外部关联指企业史学科与社会背景、时代思潮以及相关学科发展之间的互动,内部关联则指企业史学科内各种范式之间的互动。

一方面,管理学范式的形成与企业史学科的外部关联因素密不可分,是多重外部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第一,社会背景。19世纪末的美国在完成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之后,垄断与竞争加剧了人们与大企业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被社会公众视为“英雄”或“偶像”的成功企业家形象开始崩塌。此时的企业史成为攻击大企业的强力武器,出现了一些揭露丑闻式的企业史著作。随着“进步主义史学”的出现,一部分历史学家反对将历史研究作为宣传工具,认为学术研究应尽可能的全面与客观,并呼吁由专业的企业史学者来书写企业的历史。第二,时代思潮。19世纪末,随着实用主义在美国社会的普遍流行,美国高等教育的办学理念随之转变,开始重视实用专业,注重专业性人才的培养。1908年,哈佛商学院正式成立,师承德国经济学历史主义学派代表人物施穆勒(Gustav von Schmoller)的经济史学家盖伊(Edwin Francis Gay)担任第一任院长,开启了历史主义学派对商学院的渗透模式。第三,相关学科的发展。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埃利(Richard Theodore Ely)与阿什利(William James Ashley)的共同努力下,美国的经济史学开始成形并建立了自己的历史主义风格,形成了与新古典经济学分庭抗礼的局面。1919年,哈佛商学院第二任院长多纳姆(Wallace B.Donham)希望在商学院推行当时在哈佛法学院实施成功的“案例教学”。于是,他把商学院推行案例教学的重任寄托在历史学方法上,间接促成了企业史学科的诞生。此外,以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的《科学管理原理》(1911)以及法约尔(Henri Fayol)的《工业管理和一般管理》(1916)两本著作为标志的现代管理学在美国形成,它的问世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历史学与管理学的合作。

另一方面,管理学范式的形成与企业史学科内部关联因素密不可分。笔者将从美国全国范围内企业史研究与哈佛商学院内部企业史研究这两个层面,考察1927年之后管理学范式的形成过程。在宏观层面,具有历史学背景是美国全国范围的企业史学家群体的共同特征,但该群体因工作于不同学科院系,研究范式也存在差异,主要分为三种类型:一是以担任哈佛商学院Isidor Straus企业史教席教授职位的钱德勒等为代表的管理学范式;二是以哈佛大学经济系熊彼特(Joseph A. Schumpeter)、科尔(Arthur H.Cole)所设立的企业家史研究中心为代表的经济史学范式;三是以在美国各著名高校历史系任职的兰得斯(David S.Landes)、科克伦(Thomas C. Cochran)等为代表的史学范式。该范式与哈佛企业史管理学范式之间有着频繁的互动,这些互动表现为由格拉斯创办的《哈佛企业史丛书》收录了二位历史学者。其一,1980年高家龙(Sherman Cochran)《中国的大企业:烟草工业中的中外竞争(1890—1930)》被收录在第33卷,书中提及熊彼特企业家创新理论与企业家精神,钱德勒序中称其“解决了有关在中国经济近代化过程中是否存在企业家经营及组织技巧的辩论”。其二,2019年柯丽莎(Elisabeth köll)的《铁路与中国转型》被收录在第52卷。此外,ChineseStudiesinHistory特刊收录了Daniel Nelson撰写的《西方企业史:经验与比较视角》文章以及Bryant的回应文章,均介绍了哈佛大学企业史学派与其代表人物格拉斯、科尔、钱德勒等的基本情况,并指出了美国企业史未来的发展趋势,内容与管理学范式的选题十分接近。琼斯在《企业史》杂志亦对该特刊发表评论,认为已经有足够的文献可以将中国经验纳入比较研究计划中,且随着中国经验被纳入解释模型,企业史上关于制度、网络、市场和文化的核心辩论将会得到加强。(8)Geoffrey Jones,“ Chinese Business History: Interpretive Trends and Priorities for the Future”,Business History,2000,42(3), p.183.

在微观层面,1925年哈佛商学院正式成立了哈佛企业史学会(Business Historical Society)。在盖伊的举荐下,他的两位经济史博士生来到了哈佛商学院:格拉斯于1927年就任Isidor Straus企业史教席教授,科尔于1929年就任贝克图书馆行政馆长。此后,哈佛企业史学派内部的两种主流范式——格拉斯领衔的管理学范式与科尔领衔的经济史学范式之间既相互竞争又相互融合。在这两种学派的张力推动下,或者说是两种学派所采用方法论的互相牵制和矫正下,共同推动了美国早期企业史研究的发展,进而为20世纪60年代后美国企业史研究奠定了基础。究其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正是这两个学派背后所支撑的学科——经济学与管理学的张力作用,决定着管理学范式的形成与演变。这一点可以从经济学打开企业“黑箱”前后出现的两种范式的此消彼长情况得到验证:打开“黑箱”之前,新古典经济理论把企业视为一个外生给定的、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生产函数Y=f(X);而管理学理论则坚持公司的异质性,如格拉斯学派认为这种异质性是以进化的方式产生的。科斯(Ronald H.Coase)打开“黑箱”之后,微观经济学企业理论飞速发展,进而在企业研究方面不断“蚕食”管理学的领地,随后,管理学范式与经济学范式开始出现既融合又独立发展的态势。

由上述分析可知,管理学范式的形成与企业史学科在内外多种关联因素作用下的影响有直接关系,现将此个案的形成与演变过程作一个系统的梳理。

第一,初创阶段(1927—1948)。1927年,格拉斯就任哈佛商学院企业史教席教授标志着学术型的企业史学科正式确立,同时为企业史学科贴上鲜明的管理学标签。格拉斯明确指出企业史是对企业管理发展的研究,决定了其未来的走向应与管理学研究越来越密切。格拉斯的研究团队成员有拉森(Henrietta Larson)、海迪等。本阶段由于受到经济学德国历史主义学派以及兰克史学的影响,带有极强的历史学烙印,如:注重企业档案资料的收集,认为依靠原始档案才能真正做到“如实直书”;继承历史学家对唯一的、特殊的、个体的事件感兴趣的偏爱,注重对公司个案的研究;宣称企业史与经济史是不同的两个学科,急剧向管理学转向。这是管理学范式的萌芽期,是传统经济史学家在商学院试图将历史学与管理学科融合的初期阶段。

第二,多学科研究法共存阶段(1948—1962)。格拉斯的转向引起了经济史学家的不满,科尔遂于1948年成立了哈佛大学企业家史研究中心。在该中心成立后的十年间,不但聚集了当时已经成名的如格申克龙(Alexander Gerschenkron)、兰德斯、雷德利希(Fritz Redlich)、科克伦等经济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而且吸引了一些年轻学者如钱德勒、诺斯(Douglass C. North)等。与此同时,格拉斯的管理学范式也产生了不少研究成果。该阶段的最大特点是再次把经济史与企业史联系起来,跨学科交叉研究成为学术研究的重点,走折衷主义路线,不排斥企业管理学的方法,把管理学、经济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等学科融合在一起。

第三,钱德勒大企业模式阶段(1962—2002)。20世纪50年代,美国开始出现管理学科学化转向,即主流管理学引入新实证主义研究方法,这直接导致以上两个学派陷入低迷。此时深受熊彼特、科尔、雷德利希与社会学家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影响的钱德勒,结合社会学、经济学、管理学等方法,以企业组织变革为核心内容,开启了大企业研究模式,影响了美国、日本、欧洲等许多国家的企业史学家,一时之间钱氏大企业研究模式风靡全球。至此,钱德勒增强了企业史对管理学的影响力,甚至比他在历史学的影响力更大,钱德勒也因此被尊称为管理学大师。1989年,麦克劳接替钱德勒担任企业史教席教授。钱德勒、麦克劳二人任职阶段,亦是企业史对管理学影响力最大的阶段。

第四,关注当代企业管理阶段(2002至今)。2002年,琼斯就任哈佛商学院企业史教席教授,企业史研究开始进入“后钱德勒”时代。此时,钱德勒的大企业史范式的影响力开始消退甚至受到质疑,一些新的方法论如定量研究方法、反事实假设、资本主义史、文化研究、性别研究等陆续出现,尤其是微观经济学企业理论的蓬勃发展,挤压了管理学范式的一些研究空间,企业史研究受到了一些学者的质疑。但由于哈佛商学院在管理学界的影响力,以及该院企业史研究在全球企业史研究中的引领作用,其以企业管理为导向的传统得以延续。本阶段的突出特点是关注当代企业史研究,关注企业管理的核心问题与情境。如哈佛学派认为“企业史在增进我们对当代管理和企业管理关键问题的理解方面发挥着核心作用”。(9)对Jones的访谈: 03 MAY 2004,Business History around the World, by Cynthia Churchwell.https://hbswk.hbs.edu/item/business-history-around-the-world。

库恩的发展观包含前科学、常规科学和科学革命三个阶段。依照此理论对上述范式的形成过程进行分析,笔者认为企业史学科目前仍处于“前科学”的晚期,即由“前科学”向“常规科学”过渡的阶段。在此阶段,企业史的独立学科地位尚未完全确立,专职研究人员数量不多,涉及的史学范式、经济学范式、管理学范式等成熟度各不相同。但毕竟企业史学科已走过近百年的发展历程,主要的研究范式均已渐渐成形,如管理学范式中最具代表性的钱德勒模式一度赢得了经济学界、管理学界乃至经济史学界的高度认同。由此笔者认为,随着企业史学科出现了公认的成就以及一批坚定的拥护者,其“通向常规科学之路”(10)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第8、152-157页。的前提条件已基本具备。

三、管理学范式的内涵

由于目前国内的企业史研究多为近代企业史研究,故近代史研究范式对其具有一定的参照作用。如左玉河提出,在借用范式概念时不能完全墨守库恩的定义,必须照顾到社会科学的特点。他认为范式主要体现为一种研究视角,如果借用“范式”概念容易产生歧义的话,不妨改用取向、视角、模式等概念。(11)左玉河:《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范式之争与超越之路》,《史学月刊》2014年第6期。借鉴这种说法,企业史管理学范式或可称为“管理学取向”“管理学视角”“管理学解释体系”“管理学诠释构架”等,代表着一种从“管理学”的视角观察、解释中国企业史的模式。由此而来,凡是使用管理学理论作为分析框架来研究企业史的范式,都应视为企业史研究的管理学范式。

库恩一直未能给范式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认为作为科学理论框架结构的范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甚至明确表示:新进成员参加共同体的工作所获得的一套认知的承诺,“原则上是不可能在语言本身内部进行充分分析的”。(12)库恩:《必要的张力》,范岱年、纪树立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Ⅶ页。所以,上述管理学范式的笼统解析看似并无多大的问题,常被视作理所当然,但对于我们深入理解管理学范式而言,却显得过于宽泛与松散。它既缺乏在方法论层面对管理学范式进行深入的分析与引导,也没有提出任何管理学范式的范例供仿效,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国内企业史学界对这一新视野的了解与使用。因此,要回答“管理学范式是什么”这个问题,仅凭一句“凡是使用管理学理论作为分析框架来研究企业史,都应视为企业史研究的管理学范式”是远远不够的,而应该深入范式内部,对该范式的具体细节进行进一步的解读与分析。

对范式内涵解析的缺失可能产生的后果引起了库恩的注意。1969年他应日本东京大学中山茂的邀请写了《科学革命的结构》的后记,在后记中阐述了范式的四种成分(component):“符号概括”(symbolic generalizations)、“共同承诺”(shared commitments)、“共有价值”(shared values)与“共有范例”(shared exemplars)。值得注意的是,库恩认为范式还可能存在四种以外的其他未知成分,这给后续研究者包括笔者预留了研究范式内涵的空间。(13)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第8、152-157页。国内已有学者开始关注范式本身的内部构成问题,如马涛在分析西方经济学范式指出,所谓范式是一个有层次结构的系统,包括观念范式、方法规则和基础假设三个层面。其中,观念范式是核心,方法规则和基础假设则居于“外围”。如经济学范式结构的核心层次由经济学观念的基本判断构成,外围层次则由核心层次演绎出的经济学方法论和基础假设的命题组成。(14)马涛:《西方经济学的范式结构及其演变》,《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0期。孙圣民认为经济史分析范式包括理论和方法论两个层面。理论层面主要包含理论的基本假设、研究对象、理论体系的构成、主要结论等。方法论包括三个层次,分别为哲学方法即由基本方法论和理论体系构建的方式方法、具体分析方法。(15)孙圣民:《对国内经济史研究中经济学范式应用的思考》,《历史研究》2016年第1期。黄颂杰等认为,范式指的是“科学共同体的一切共有信念,这种共有信念建立在某种公认的并成为传统的重大科学成就的基础上,为共同体成员提供一种把握研究对象的概念框架,一套理论和方法论信条,一个可供效仿的解题范例”。(16)黄颂杰等:《现代西方哲学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450-451页。依此论点,陈胜前在分析中国考古学范式中认为,一个成熟的范式构成应该包括概念纲领、支撑理论方法、实践体系三方面的内容。(17)陈胜前:《中国考古学研究的范式与范式变迁》,《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虽然这些学者对范式内部成分的理解不同,但都承认范式内部存在不同的构成。

根据上述文献并结合企业史学科的特点,本部分把管理学范式内部构成分为四个方面进行分析。第一,概念框架层面,包括研究对象的界定、概念辨析、理论框架、管理学范式与其他两种范式的区别等。第二,方法论层面,包括目前研究中常用的几种方法论,以及这些方法论与以往传统范式之间的区别。第三,实践层面,看是否目前已经形成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的学术共同体。第四,范例层面,提供若干可供效仿的解题范例,以供研究者按图索骥。

(一)概念框架

笔者认为,在管理学范式中,其概念框架可以围绕着“企业内部的经营管理活动”来构建,“侧重研究企业内部经营管理如计划(决策)、组织、领导、控制、创新等过程的历史演变,亦包括对企业决策者即企业家的研究以及可能影响企业内部经营活动的外部因素的研究”。(18)林立强、陈守明:《中西比较视域下的中国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研究》,《东南学术》2020年第1期。做这样的界定是基于如下考虑:其一,企业史三种主要范式的研究对象虽然都是企业,但在不同范式中企业的内涵是不一样的,如史学范式侧重研究“历史中的企业”(business in history),而经济学范式与管理学范式侧重研究“企业的历史”(history of business)。以晋商研究为例,“历史上的晋商”主要是通过史料钩沉把历史上晋商发展的状况进行梳理,基本上属于史学范畴;“晋商的历史”则主要运用经济学和管理学理论对晋商企业制度的史料进行逻辑分析,探究晋商活动各种经济因素的内在联系,揭示晋商经济活动的运行方式及其机制。(19)刘建生等:《明清晋商制度变迁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经济学与管理学的学科差异,导致“企业的历史”研究的侧重点也会有所不同。黄群慧等认为,经济学和管理学对企业组织研究领域存在明显分工,二者的研究对象不同,即使是经济学中企业理论的产生和迅速发展也未改变这种“分工契约”。(20)黄群慧、刘爱群:《经济学和管理学:研究对象与方法及其相互借鉴》,《经济管理》2001年第2期。其二,这是由管理学科的特点决定的。周三多指出,管理是为了实现组织的共同目标,在特定的时空中,对组织成员在目标活动中的行为进行协调的过程。决策、组织、领导、控制、创新这五种职能是一切管理活动最基本的职能。(21)周三多等编著:《管理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9页。企业管理学以企业的经营管理活动以及在管理工作中普遍适用的原理和方法作为研究对象。其三,将企业史研究的对象聚焦于企业的内部管理(administration)是哈佛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的一贯传统。早在1934年,格拉斯就首次提出“企业史结合了规章制度史和行政管理史(administrative history),正如目前为止它关注的是企业的规章制度和控制”。1938年,他重申“企业史是对于工商管理(business administration)发展的研究。简而言之,它解决了商学院所教授课程的历史背景问题”。(22)N.S.B.Gras,“Business History”,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1934,4(4),p.389.N.S.B. Gras, “Why Study Business History?”,The Canadi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 Revue canadienne d'Economique et de Science politique, 1938,4(3), p.320.1947年,拉森指出:“企业史也许可以被定义为对过去企业的行政管理(administration)和经营(operation)的研究。”(23)Henrietta M.Larson,“Business History: Retrospect and Prospect”,Bulletin of the Business Historical Society,1947,21(6), p.173.1962年,钱德勒在《战略与结构》一书中明确指出:“行政管理(administration)作为(企业史)比较历史的实验对象看起来是最有前途的。企业管理(business administration)对于今天的企业家和学者有着特别的意义。”(24)Alfred D. Chandler, Strategy and Structure: Chapters in the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Industrial Enterprise,Cambridge:The MIT Press, 1963.对钱德勒思想影响很大的企业史学家雷德利希曾说,在学术研究中,“企业史学家要像企业高管或企业基层主管那样看待企业单位”。(25)Fritz Redlich, “Approaches To Business History”, The Business History Review, Spring, 1962,36(1),p.61.这种与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之“移情”以及陈寅恪之“了解之同情”一脉相承的视野如能被研究者所使用,将大大增加企业史成果被企业界认可的机会。

(二)方法论

管理学范式采用的方法与传统史学范式相比既存在的差异又有共通之处,这与管理学科兼具科学性与人文性的属性密切相关。以下是管理学范式最具代表性的几种:其一,概括。历史学者擅长对特殊与偶然事件进行描述,一般不会提炼出普遍性的结论。对此,钱德勒认为,传统企业史学家面临的新挑战之一,就是要发展“概括和概念”(generalizations and concepts),“虽然这些概念来自于特定时间和地点发生的事件和行动,但却适用于其他时间和地点”。只有在积累了大量的案例研究之后,才能做出不拘泥于特定时间和地点的概括和概念,这是管理学范式区别于传统企业史范式最大的特征。(26)AD Chandler Jr.,Comparative business History,Enterprise and history: essays in honour of Charles Wilson,edited by D.C. Coleman and Peter Mathia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 p.3,pp.10-11.其二,比较。只有通过比较,才有可能推导出不与特定时间、地点相联系的概括和概念,这也是钱德勒十分推崇的方法。他在考察美国大企业的演变时提出了比较的三个层次:“美国最大的工业企业组织结构之间的比较;这种类型的工商企业在不同行业之间的不同发展阶段的比较;这种机构在不同国家经济发展中成长的比较。”(27)AD Chandler Jr.,Comparative business History,Enterprise and history: essays in honour of Charles Wilson,edited by D.C. Coleman and Peter Mathia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 p.3,pp.10-11.其三,企业实践经验总结。这一方法主要体现在企业与企业家的个案研究,尤其体现在由企业家亲自参与撰写的传记上。之所以把由优秀企业家总结企业管理经验的传记亦称为管理学范式,是由于此类传记与诸多宣传公关类自传以及由财经作家所撰写的传记完全不同,它对编撰者或编撰团队有着极为苛刻的要求,比如:要求是著名大公司的企业家;又或是在业内具有极高的知名度与认可度,具备丰富管理经验的企业家;等等。此外,编撰团队中是否有企业史学家的参与是传记作品成功的质量保证,因为历史学家与财经作家截然不同,其独特的技艺与修养、分析收集史料的能力都非常适合传记类作品的风格。格拉斯早在1934年就把传记纳入企业史研究的范畴:“企业史就是公司的集体传记,不管公司是大的还是小的,过往的还是现今的”,并指出它至少是企业史研究领域“未来发展的基础”。(28)N.S.B.Gras, “Business History”,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1934,4(4), p.385.科尔亦十分推崇商人的传记,认为“过去的企业经验教训对启迪当前的企业高管是有价值的,或许对培训未来的企业高管也同样适用”。(29)Arthur H. Cole, “What Is Business History?”,The Business History Review,1964,36(1),p.104.其四,借鉴管理学科研究现代企业的方法。现代企业史研究迟迟未能取得进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企业档案获取的难度。现代企业很少会愿意将其内部资料公之于众,这也是企业史研究常常研究近代企业而对现代企业束手无策的最重要原因。为了打开现代企业史的研究通道,就必须广开渠道,解决企业档案资料的来源问题。而管理学科收集信息的方法值得借鉴,如实验方法、调查研究、案例研究、实地访谈,以及在具体分析方法中定性与定量研究的交替使用等。

(三)学术共同体

学术共同体形成的前提是研究者自觉认同和共同持有的一套信念、原则和标准,在共同体内大家可以用相同的概念、相似的理论方法便利地进行沟通与交流。目前,这样的学术共同体在世界企业史学界已形成,标志是:其一,已经有了一批学者以管理学范式对企业史进行研究。他们多是在商学院工作的历史学者或具有历史学思维的管理学者(如欧洲企业史学家大多数在商学院工作),(30)Jones, G., Jonathan Zeitlin,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Business Histo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97.还包含少量在经济学院与历史学院工作的具有管理学思维的学者。这部分学者经常参加美国企业史学会(BHC)、日本经营史学会(BHSJ)、欧洲企业史学会(EBHA)举办的学术活动以及世界企业史大会(WCBH)等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其二,美国、日本、欧洲等的企业史研究组织中,均有一定数量在管理学院任教的会员。1965年4月,BHSJ成立之初,就提出学会管理要实现以经济史为导向(economic-history-oriented)成员和以工商管理学为导向(business-administration-oriented)成员之间的平衡,据统计当时的237名成员中有90名工商管理和会计学背景的会员。(31)Keiichiro Nakagawa, “Introduction-Internationalization of the Business History Study in Japan”,Japanese Yearbook on Business History, 1985,(1), p.VII.而BHC 2003年度的411名成员中,30%在历史系,22%在商学院,18%在经济系,7%在商业、技术或经济史的部门或项目,23%在其他部门、项目或相关职业(如法律部门、政府机构和档案馆)。(32)William J. Hausman, Business History in the United States at the End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Business History around the Worl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p.84.笔者还调查了1971年到2021年50年间担任BHC历届主席的50位学者,发现历史系共24位,占总人数的48%;管理学院共16位,占总人数的32%;经济学院共8位,占总人数的16%;其余单位2人,占总人数的4%。其三,目前的世界企业史三大学术期刊BusinessHistoryReview(美)、Enterprise&Society(美)、BusinessHistory(英)每年都发表一定数量的管理学范式的文章。此外,随着近年来管理学界开始关注历史学方法,国际管理学界的顶刊通过设立专刊等形式,陆续刊登了运用历史学方法研究管理类话题的相关文章,(33)Journal of Management Studies,2010,47(5).Organization,2014,21(4).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2016,41(4).Organization Studies,2018,39(12).Strategic Management Journal,2020,41(3).这些在管理学刊物上发表的企业史管理学范式文章都遵循了管理学论文的规范与格式。

四、三则范例

接着我们来讨论范式的第四种成分——“范例”。库恩认为,比起范式内涵的其他成分,应当更注重范例的讨论。(34)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第156-157页,部分词语笔者根据英文原著进行了重译。因为科学研究就是解难题的过程,而范例就是对学科具体问题的解答。“最可解的问题恰恰是那些和已有范例相似的问题。而且,正是由于接受了这些范例的训练,科学工作者首先便依照范例来感知世界。”(35)尼科尔斯:《托马斯·库恩》,魏洪钟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59页。本文虽然在第二、三部分中对管理学范式的相关问题进行了讨论,但仅仅停留在概念与理论层面,相对抽象。对那些有意加入这个学术共同体的“新手”(novice)而言,他们更关心哪些是管理学范式群体应共同遵守的学术规范?这些学术规范何人所作?库恩指出:范式应该“包罗了最早提出这些公认事例的经典著作,最后又囊括了某一特定科学共同体成员所共有的一整套承诺”。库恩指出:“我所谓的‘范例’,首先指的是学生们在他们的科学教育一开始就遇到的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法(problem-solutions)。……此外,这些共有范例至少还得加上某些在期刊文献中常见的技术性问题的解决方法,这些文献为科学工作者在毕业后的研究生涯中所必读,并通过实验示范他们的研究应怎么做。比起学科基质中的其他种成分,各组范例之间的不同更能提供给共同体以科学的精细结构。”(36)参见库恩:《必要的张力》,“序言”,Ⅹ。基于以上认识,此处选取了三部经典著作,分别对应第三部分的四种“方法论”,如钱德勒范例对应“概括与比较”、斯隆(Alfred Pritchard Sloan,Jr.)范例对应“企业实践经验总结”以及琼斯范例对应“借鉴管理学科研究现代企业的方法”。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此处的分析仅限于方法论层面的讨论,并且仅选取各范例中较为突出的某一个特点来讨论,并不意味着该范例就只有这一个特征。

范例一是钱德勒的著名代表作《战略与结构:美国工商企业成长的若干篇章》(1962)。(37)钱德勒:《战略与结构:美国工商企业成长的若干篇章》,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北京江南天慧经济研究公司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该书很好地诠释了企业史研究运用从特殊到一般的概括方法,最后构建新理论的全过程。该书共分9个部分。在“导语”部分,钱德勒首先对战略和结构的概念进行了界定,提炼出了一些“普遍性”的观点。第1章是该书研究的历史背景,回顾了美国企业发展的全过程,尤其是企业组织结构的演变。第2章到第5章是杜邦公司、通用汽车公司、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与西尔斯公司的个案研究,各章详述了这四家公司的组织结构是如何演变的。在该书的第6章,钱德勒运用了熊彼特关于适应性反应和创造性革新的相关理论,并以描述性的语言结合美国公司的个案进行说明。在第7章及最后一个部分,钱德勒扩大了样本公司的数量,分析了美国大型工商企业成长的阶段,推导出公司结构是随着战略的变化而变化的重要结论。该书达到了开篇所设定的先提供大量的公司经验证据,以此来支持企业史迫切需要的概括,最后实现了构建具有一般性意义新理论的研究目标。

此外,钱德勒坚持企业史就是比较企业史的理念,坦言此书是“作为撰写美国比较商业历史的一种尝试而开始的”。他认为,比较研究“要比对单个企业全部历史的研究能够提供更准确的解释和更有意义的结论,而且也有助于更清晰地揭示美国企业家多年来管理这些活动的方式”。(38)钱德勒:《战略与结构:美国工商企业成长的若干篇章》,第1页。他认为比较方法是通向“概括”性结论的有效通道,因此必须对企业史的各个分析单元进行比较、对比和分析。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推导出不与具体时间、地点相联系的概括和概念。此后,概括与比较成为他秉承的一个原则,某种程度上已然成为“钱德勒模式”的标志。至此,钱德勒关于企业史的研究已超越了美国早期企业史研究所倚重的个案研究阶段,带领企业史研究进入“钱德勒时代”,并引领了企业史未来的发展方向。

范例二是斯隆的《我在通用汽车的岁月》(1964)。(39)斯隆:《我在通用汽车的岁月》,孙伟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1年版。该书以斯隆晚年职业生涯的回忆和通用汽车公司40多年的史料整理而成,共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从1908年到1963年通用汽车公司的发展历程。第二部分则以专题形式介绍了通用汽车核心产品以外的职能,如工程、车型、技术、外观、分销、信贷、海外事业和非汽车业务,然后对劳动关系、薪酬激励、管理、变革等四个话题进行了评述。

该书能历经数十年经久不衰,被德鲁克(Peter F.Drucker)、比尔盖茨(Bill Gates)等誉为“伟大的著作”和“最好的商业著作”,与其经验叙事式的写法有很大的关系。概括、比较等方法固然十分重要,但前提是必须有丰富的经验积累为基础。该书的成功之处首先在于它选择了极佳的研究对象,即一个成功企业家(通用汽车公司总裁斯隆)与一家成功的企业(通用汽车公司),从而全方位总结了通用汽车的企业经营管理经验与教训。这种强调实践导向,以各类组织高层管理人员的经验为研究对象,对实际管理工作者的管理经验教训和企业管理的实际经验进行总结,在一定的情况下把这些经验加以概括和理论化的经验叙事研究方法,得到了管理实践者的高度推崇,进而受到管理学界的认可。此外,以往人们忽略了企业史学家对此书的贡献。1956年,斯隆创作团队聘请当时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的钱德勒加盟,负责对通用汽车过去40多年的封存史料进行系统梳理。此时的钱德勒尚未形成概括与概念的思维模式,仍秉承美国早期企业史学家注重史料收集与案例研究的传统,据他回忆:“一旦把这些丰富的档案(特别是执行委员会和董事会的会议纪要,以及伴随这些会议纪要的大量支撑信息)按时间顺序排列整理之后,我就开始着手编撰书的章节或章节的某一部分。”接着,他非常享受这种根据企业档案写出草稿,然后交由公司相关人员审查,并与斯隆的创作团队以及斯隆本人面对面讨论问题、餐叙的过程,并称“这个过程是历史学家的梦想”。(40)Alfred D. Chandler Jr., “Editors' Notes.”,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2003,63(1),p.247.正是经过钱德勒这位职业历史学家的专业梳理,创作团队不仅在书中增补了若干重要话题(包括“铜冷”发动机、政策的制定等章节),而且让斯隆所倡导的协同控制下的分权管理有了坚实的事实依据。当然,此次的经历也使钱德勒获益良多,几年后他在《战略与结构》一书的致谢部分,将斯隆创作团队的两位成员排在致谢对象的第一位,并称“我同他们一起开始有关大公司的研究工作,思考大公司组织结构和战略的历史发展”。(41)钱德勒:《战略与结构:美国工商企业成长的若干篇章》,“致谢”。

范例三是琼斯的《盈利与可持续发展:一部关于全球绿色企业家的历史》(2017)。(42)Geoffrey Jones,Profits and Sustainability:A History of Green Entrepreneurship,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琼斯现任哈佛商学院第5任Isidor Straus企业史教席教授,是当今世界企业史研究的领军人物。近年来他一直提倡“商业与环境”研究,认为环境因素是影响公司内部经营活动的重要因素。他以“盈利与可持续发展”为主题撰写此书,从企业社会责任的角度出发,回顾了19世纪中叶以来绿色企业家精神从无到有的四个发展阶段,探讨了绿色企业家群体的动机以及他们如何建立并发展自己企业的过程。该书所涉及的研究领域包括可再生能源、有机食品、美容、生态旅游、建筑乃至金融业等不同行业,研究范围涵盖世界六大洲的主要国家。

历来世界各国的企业史研究都高度依赖企业档案,但琼斯却宣称“它并不是一部基于对企业档案深入研究后撰写的企业史”。为此,本书“没有相应的档案用来支撑研究分析,反而要通过一些诸如采访之类的非传统方式获取材料”。(43)Geoffrey Jones,Profits and Sustainability:A History of Green Entrepreneurship,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211-232.于是,他的足迹遍布亚洲、欧洲、拉丁美洲和北美洲的许多绿色企业,共采访了81位企业家。以往企业史口述访谈资料只是作为企业档案的补充史料来源,但在琼斯的书中,在论述到现代企业史部分,特别是1980年以后的企业,口述访谈资料则成为主要的史料来源甚至是唯一的来源,这在以前的企业史著作中是绝无仅有的。以第五章“在拯救地球中获得盈利”中的“生态旅游的繁荣”部分为例,(44)Geoffrey Jones,Profits and Sustainability:A History of Green Entrepreneurship,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211-232.该部分主要讨论与传统旅游业完全不同的新业态“生态旅游”问题。作者列举了哥斯达黎加四家企业的个案,分别是两家专门从事生态旅游的旅行社Costa Rica Expeditions与Horizontes Nature Tours,两家经营生态旅游的旅馆Savegre Mountain Lodge与Hacienda Baru。这四家虽然在哥斯达黎加都有一定的知名度和经营特色,但都属于经营规模不大的小企业,研究它们显然不可能期望可以找到所谓的企业档案。因此琼斯在论证的时候,其实证内容部分全部使用与他们访谈所获得的口述资料。在该部分中,历史学者十分重视的注释部分几乎被“Interview with…”替代了,这在传统历史学的写作规范中是极少出现的。

以上三个范例均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管理学范式要么“顶天”(理论高度)或“立地”(实践导向)、要么“顶天”与“立地”兼顾的特点。当然,代表性的范例绝非仅仅所提到的这三个,就如尼科尔斯在《常规科学:从逻辑到基于案例和基于模型的推理》一文评价的那样,每个大的问题类型相对应的“将会有一个或多个范例”,“解决这些问题将可能产生更加精确的范例”。(45)尼科尔斯:《托马斯·库恩》,第160页。以钱德勒为例,他的《战略与结构》与后来完成的《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1977)、《规模与范围:工业资本主义的原动力》(1990),被学界誉为“钱德勒三部曲”。21世纪前后,他继续出版了《发明电子世纪:消费电子和计算机产业的传奇故事》(2001)、《塑造工业时代:现代化学工业和制药工业的非凡历程》(2005)等专著,撰写了大量的论文,以及主编了《透视动态企业》(1998)、《信息改变了美国:驱动国家转型的力量》(2000)、《利维坦:多国公司和新全球史》(2005)等著作,为我们理解企业史的“钱德勒模式”提供了与时俱进的系列范例。

五、余 论

笔者曾撰文指出,中国企业史学界应加快构建一个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思想,历史学、经济学、管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多种研究范式并存,具有全球广度(国际化视野)、中国深度(中国特色、深入企业实践)的中国企业史研究的话语体系。(46)林立强、陈守明:《中西比较视域下的中国企业史管理学范式研究》,《东南学术》2020年第1期。近年来,随着企业史研究在中国经济史学界的逐渐升温,关于企业史范式话题的讨论开始提上议事日程。管理学范式作为此话语体系中一种新的研究视野,将在“全球视野”与“中国经验”方面为中国企业史研究带来新的发展契机。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企业史学界数次与国际同行进行了对话:史学范式方面,引进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高家龙、陈锦江(Wellington K. K.Chan)、曾小萍(Madeleine Zelin)等美国历史学者研究中国近代企业史的专著;经济学范式方面,在海外制度经济学传播与国内企业制度改革的双重背景下,部分学者开始用制度变迁、交易费用、产权等新制度经济学理论研究中国企业史。相比之下,对钱德勒模式的推介与介绍仅限于他个人以及企业史“三部曲”,且与管理学范式关联度不高。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外学界开始倡导管理学尤其是组织理论的“历史学转向”。国内学界应利用此契机,重新审视钱德勒的企业史理论,扩大对钱德勒之外的管理学范式企业史学家群体以及方法论的研究,完整地引入西方成熟的管理学范式研究方法,同时,借此机会对目前西方其他主流的企业史研究范式也进行一次全面梳理。此外,管理学范式情景化、面向“真实企业”以及实用性的特点,要求我们在引进西方管理学范式体系的过程中不能脱离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尤其要关注中华传统文化对企业特质的影响、中国共产党与企业治理的关系、国有企业的历史传承、改革开放后私营企业的发展等具有本土经验的企业史话题,进行具有中国特色的企业史研究。管理学范式所倡导的“以企业实践为导向”的概括与比较研究方法,将改变以往我们一直用中国的经验去验证西方理论正确性方面的现象,在把中国经验上升为中国理论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

由于管理学范式需“使用管理学理论作为分析框架来研究企业史”,这对目前国内企业史学界绝大多数历史学与经济学背景的学者来说无疑具有相当的难度。因此,中国企业史研究要实现“全球视野”与“中国经验”融合与交汇的目标,完成从“前科学”向“常规科学”的转变,与管理学界的合作至关重要。当前国内企业史仍隶属于理论经济学类的经济史以及历史类的专门史,如管理学科另将企业史纳入其中与管理史、管理思想史并列,无疑将为企业史管理学范式提供一个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此外,是否可以仿效历史社会学、历史政治学创建一种以“历史管理学”命名的新的研究方法与视角?参照这个思路,无论是管理学本位的“历史管理学”还是历史学本位的“历史管理学”,或许都能够为中国企业史研究范式创新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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