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化小说
——读蔡东小说《月光下》、白琳小说《垃圾堆小公主》
2022-11-15贾若萱
○贾若萱
这期,我想谈谈散文化小说。起因是读了蔡东的《月光下》(《青年文学》(2021年第12 期),这篇小说刚获鲁迅文学奖,读完又想起几年前在《广州文艺》上读的白琳的一个短篇小说《垃圾堆小公主》(《广州文艺》2018 年第2 期),二者有相似之处,也有各自的风格,所以拿来一起写。
《月光下》讲的是“我”在家庭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于是和她约着见面,在见面过程中,回忆了关于她的往事和曾经的自己。这个女人是谁呢?是只比“我”大十几岁的亲小姨。小姨漂亮,结婚又离婚,做了很多可以被称为阿姨的工作。而我,住在竖琴一般的深圳,经历了焦虑岁月,境况稍有好转。
从以上信息可以看出,这是一篇非常清淡的小说,几乎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节,读起来也有散文之感。的确有一类小说是这样,被称为散文化小说,比如郁达夫、沈从文、萧红、契诃夫、屠格涅夫的一些小说,没有高潮,平平静静,突破了散文和小说的界限。
散文和小说的区别在哪里?我们知道,传统小说注重情节和人物,人物要突出立体,最好也要够独特,情节呢,必然要有一系列事件互为因果,最好有高潮,同样,结构也要紧实,像一根绷起来的绳子。而散文不讲究这些,更多的是对意境氛围的营造,倾向抒情,所以对风景描写和风土人情的描写占有较大比重。
《月光下》中,更多的就是“我”的抒情,用绵密细腻的语言回顾往事,展现过去的“我”与此刻的“我”的心境,不论是对小姨,还是对生活。这篇小说的语言也是抒情性的,让“我”对往事,对生活的态度一点点展现出来,或者说,这样写是对小说主题的暗示。
而小姨这个人物形象并不突出,她更像一个隐藏在“我”之下的影子,或者乡镇女孩的注脚,无论恋爱结婚离婚,还是工作,都是较为普遍大众的状态,没有意外感。我想,作者也并不想过多塑造这个人物,不想创造过多意外,因为对于作者的抒情来说,那并不重要,只要将人物放置在更大的抒情整体里,为抒情找到一个依托,这样,抒情就可以展开。
再来分析一下情节,这篇小说由一个现在时态的大事件构成,即与小姨的碰面、谈话、回住所;而过去时态包裹在现在时态的事件中,即不停穿插往事发生的一个个场景,完成过去和此刻的连接,这是短篇小说的常用叙述手法。不过,在这篇小说里,场景与场景之间没有构成很强烈的因果关系,不管是过去与过去、过去与现在、还是现在与现在,这些场景更像平行的线条,这里叙述一部分,那里叙述一部分,而这些部分的设置不是基于情节,依然是服从于抒情,哪一部分触动了“我”,就拿出来放置在那里。也许正因于此,这篇小说的结构并不像传统小说那么紧凑,而是像水一样流动,呈现出散漫的状态,故有散文之感。
题材方面,《月光下》的题材并不重大,不是历史变迁,不是家族兴衰,而是一些特别细微的小事,所以里面描写了一些细节,比如给家具起名等等。这也是散文化小说的一个特征,并不描写重大的题材,而是生活的一个小小的角。这篇小说也不去探究深刻的思想,因为思想对于抒情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
我们再来看白琳的短篇《垃圾堆小公主》,这同样是一篇散文化小说,但是和《月光下》的处理有很大不同。
首先,《月光下》是以叙述者“我”为中心,讲述小姨的生平,重点放在“我”身上,主要是“我”的抒情撑起了文本。而《垃圾堆小公主》的叙述者虽然也是“我”,但“我”只出现了几次,没有什么参与感,也没有“我”的困境,重点全在米兰达身上,更像是一个外部的叙述者。
由于这样的侧重,在人物上,米兰达足够形象也足够立体,甚至能感受到作者的意图,就是为了写米兰达这样一个人才有了这篇小说。一个苦出身的漂亮女孩,带点虚荣,带点精明,嫁入更高阶层的家庭,又慢慢习惯人生的滑落。这也不是一个重大题材,而是对庸常生活的无奈,对无法改变的妥协。那么作者白琳是如何构建出人物形象的呢?不像《月光下》使用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场景展示,而是外部叙述者的叙述。
举个例子:
《月光下》的场景:“那晚浩浩的月光在河面上晃荡,月下求偶的青蛙发出高亢的叫声,我抬头看到朗照的月亮,突然觉得它待在空旷的天上那么孤单。小姨扭捏了一晚上,像是忍不住了,凑到我耳边扔下一句话,我处对象了。”场景中有地点,有人物,有行动,时间也是放缓的,和读者的阅读时间一致,仿佛身临其境。
《垃圾堆小公主》的叙述:“那天大概是米兰达最后一次和计科男系草约会。等我们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的时候,米兰达才确定那是最后一次。我们常常猝不及防地迎来最后一次。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的安排一样,并以此擅自结束一种关系。”在这里,并无特别具体的地点描写,时间是快速地一闪而过,并且是通过较为外部的叙述者讲述的。另外,文中几乎不使用时间跳跃,更像是从头讲起,把小说控制在现在时态,回忆和往事比较少,即使有回忆,也不是忽然跳回去,而是自然而然叙述出来,所以读起来十分流畅。
在情节上,因为几乎都围绕米兰达展开,所以事件的关联性较强,但是结构不如传统小说紧凑。作者虽挑选了几个比较重要的人生大事,比如恋爱、结婚、堕胎等,但放在全文中,这些事的比重又没有那么大。如果是传统小说的处理,可能会把这几件事放大,细细来写,但作者依然用的是叙述而不是展示,在这几件大事之外,包裹着更多细细碎碎的小事,使《垃圾堆小公主》有了一种散漫的叙述腔调,更接近散文。但是又和散文不同,因为强调事件的关联,强调人物的刻画,虽不像《月光下》那般侧重抒情,但也有非常有趣且独特的韵味。
汪曾祺曾在《小说的散文化》里提道:“散文化小说是抒情诗,不是史诗。散文化小说的美是阴柔之美,不是阳刚之美。是喜剧之美,不是悲剧的美。散文化小说是清澈的矿泉,不是苦药,它的作用是滋润,不是治疗。”这两篇小说,虽处理方式不同,但都呈现出散文化的特点,是诗性的,值得反复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