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山记
2022-11-15刘国欣
文 刘国欣
但凡中国人,从识字之处,地理上绕不开一座岭,秦岭;精神上躲不开一座山,终南山(此山位于陕西省境内秦岭山脉中段)。二十岁时,我由黄土高坡一路往下,过秦岭,在长江边生活了十年;然后,又过秦岭,回到这座叫作西安的城,已六年。穿山越岭,由青年入中年,往往,从住处的书桌上抬头,看秦岭山脉的一瞬,常想这座山到底于我意味着什么。
从我住所的最高层二十七楼上可以阅览不远处的秦岭。鸽灰色的山脉轮廓,以及一条又一条山脊显示出的骨白色的光斑,一层又一层的山,如麦浪一样展开到天尽头。随着季节和天气变化,有时还会有新发现,比如冬天到春天光线好的一些时刻,我能一片又一片地看到远山上的白雪;尤其是春天,市里花开不断,我却可以远远在视野里进行季节穿越,山顶上一片向阴处的白雪,令我觉得生活如此迷人。不同的时光,山与我的远近也不同。下雨之后,山就像迎过来一般让我细细揣摩,仿佛伸手可以触摸,天也变得极其低,仿佛手伸出去就可以触及。偶尔,在一些下午时分,可以看见山上人家低矮的、参差不齐的小房子,一些也可能是寺庙。我经常猜测住在这些房子里的是些什么人。运气并不总是很好,这些房子并不是经常能看到。因此,在看见的那些日子,我仿佛得了天机般觉得那一天被祝福了,心里总遗憾没有个长镜头的望远镜,否则可以看看房子里走出的人。我并不纯然把那些房子里住着的人认作是凡人,内心总保留着童年时对神仙的想象,仙人住仙山,仙山有仙人,仙人临空独蹈,那房子是仙人的杰作,并不该时时得见。最令我留恋风景的时刻是黄昏,夜来时天角总显得很湿润,仿佛天与地在山的尽头交会,又似水彩画笔最后那一抹湿漉漉的末梢,充满着象征,令人因不可触摸而心生惆怅。我从小在书本上看过太多山水画,使我每天在抬头时,想着自己如果是画家,如何画下来。我着急于自己不是个画家,却也在闲时用铅笔勾勒山卧在那里的轮廓,已经形成这样的习惯,画着,想着,即使再烦闷,似乎都能静下来。这山脉几亿万年了,它仿佛无始无终,我此刻的一生,又算得上什么呢?山让我觉得渺小,是因为不管如何算,人的一生在这样的天地面前,都似蝼蚁一只。沧海须臾,也是要珍惜。
人说秦岭是西安人的后花园,我居长安区的山脚下,进城不易,进山简单,就常常进山,有事无事装仙人,巡山游。经常一起去的是朋友鸿,她喜欢喊了车子转山,总把我捎上。她说山里空气好,人得吸氧;仿佛一株植物,我们进山要喂饱自己的鼻孔和眼睛。山里的天气是多变的,山上下雨山下并没落一滴,是常有的事。我们的车子行在山里,有时说着面前的一片云将有雨,车子还没打两个弯,那云携带的雨就落在了车玻璃上,落在了探出窗外的唇上。青灰色的天,一转眼就变为深灰色,接着雨就来。信息交错迷离,甚至能看见哪阵雨来自哪片云,哪片树林蒸腾着喂饱了哪朵云。每一朵云都孕育着雨水,每一朵云都像是别有情谊,争取不浪费自己。山里湿气凝重,自成一个落雨体系,所以山里的云,更仿佛有净化心灵的功能。一座山似乎可以把一切包裹起来,人像又一次进入母体的子宫。每一次进山,我都非常开心,看见潺潺的山涧水往山下流去,也仿佛是听见了童年深夜睡在炕上的祖父哼起在打谷场扬糜子时候唱的山曲子,像进入梦里的世界,那抖动的颤音令我分外留恋。
随着车子在山里穿行,汹涌的色彩不断迫近眼睛,海洋一般变幻着五颜六色的波浪,斑斓令人生怅惘,令人想起不同的味道和不同的季节。童年扛着斧头上山下沟砍树枝喂羊,那枝干的黏腻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居然重新闻到了;深林更深处,石楠树的味道令人想起恋爱时分的缱绻,所爱之人仿佛也随风而来,隐身在树丛里。也是在这里我才观察到,春来时候颜色其实大都从鹅黄开始,而不是红或白,大多树木重新汩汩晃动新鲜的汁液,也是从树身变黄再变红开始,更不必说柳枝头那明黄。
在流淌着不同浓淡的颜色家族的山谷里,最为我心上私藏的是一种野花。有人叫它山丹丹,有人叫它野百合,仿佛有浓郁的情思藏在花蕊里,花也有了魂,飘在山谷中,若有若无。一整个山脉,包括山脉的余尾,望不到尽头,过渡地带在哪里?山和花都令我相思,每进入一个峪口,我总会在心上猜测和推算,哪里见过这种花,哪里可能再见着?我见着都是粉红色的,比集市上卖的百合花婉约妖娆,风姿更出众,有点像彼岸花,又不似它缠绵,山野的花,能开得那样俏丽却珍重,实在不易。新闻报道里说有人在秦岭发现三株野生濒危绿花野百合。绿色的花我似乎从未见过,报道里用“濒危”修饰这种颜色的花,也令我觉得叹息。我每次借着各种理由进山走走看看,不是季节不对,就是机缘不够,迄今未见过绿色的野百合花。暗自想来,也是人生的遗憾。
飞鸟也写意,山空的飞鸟更让人觉得神往。我每每起着自私心,想着连同山和云以及野花野草全部尽收眼底的时候,总是有飞鸟,一只两只三只……总是有飞鸟呀,它们携着我想拥有的翅膀从这棵树飞往那棵树,从这片山飞往那片山,然后隐身入丛林,仿佛没有存在过。
有一次,参观过蓝田县由一个移居国外的建筑师为其父亲在野外建立的名为“父亲的宅”的著名建筑后,我们沿山原走,霞晖满地,坐在车子往城区返。我突然发现远山处有三面山像一只大鸟在起飞,左右两面山比中间的主山低矮一点,但它们是并肩齐,仿佛是翅膀,而中间的那个大鸟头有长长的喙。我想到书上的始祖鸟,喊着朋友鸿看,她也觉得神奇。人说山是卧佛,有一种文化的附会,但那天所见的那三面山确实是神鸟在飞翔,仿佛下一秒就进入了天际。我们的车子走了很久,还能从不同的角度看到那只大鸟在视野里飞过山冈。后来的一些时候,我们有好一阵不说话,因为实在太神奇,完全是大鸟展翅覆盖天际的景象;当时大地也笼罩在一大片寂静中,令人觉得世界如此苍凉又如此不可思议。我在心里暗暗想着这是天相,以后未必能看到。真的,那深嵌于重岩复岭的鸟喙,不是什么时候都像是一张嘴的。确实,山里这样荒谬却真实的感觉更多,废弃的土房子边开满花,乱石堆上沸腾着灿烂,一切生命不断脱离废墟,却又不顾一切紧紧追随着万有引力,复归万物。我一人游走时会有百无聊赖之感,但大多时候会沉浸于捏碎叶片观看昆虫或察看鸟迹的活动中,有时也感叹废石上青苔的虚无。经常走秦岭的人几乎都知道,有叫作关石的一大块石头,山一样挡着一面,车子走在沟里,它像是要压下来。它如果落下来,一条沟都可以盖住了。每次看见这石头,我往往会想女娲炼石补天,也许当时搬这一块就够了;也想到《红楼梦》里那石头,应该就是这样的,巨大到自成一体为一山,一石当关万夫莫开,完全可以写得下一部《红楼梦》;李白写剑阁的《蜀道难》,或许想象里是这块巨石……
山鸟山花山石皆是好弟兄,令我迷恋,我还迷恋山里的一种树。树的姿态在不同的季节可以引起不同的感觉。野核桃树在冬天落光叶子之后,给人既柔又刚之感,刚在于它高而壮实的冠,柔在于它枝干缱绻左伸右伸参差连绵的婉转。柿子树在冬天也是美的,当然挂满柿子秋天的时候最美。还有高山杜鹃。每次与鸿进山,她总会提到高山杜鹃花。她邂逅过秦岭山南杜鹃花开最盛的样子,苦于无法端出当时的胜景给人观看,于是,每次必提起。我只见过开完花长叶子的杜鹃树,没来得及见杜鹃花,所以并没有特别的深情。然而想到她每次的惊呼,以及杜鹃的名字,还是要描出它给这山作注脚。最吸引我的是红桦树,一层层不分季节地脱衣服,那血液般流动的殷红总让我惊叹自然的丰富。我在大兴安岭看过白桦树,如我陕北老家的大白杨,只是更粗壮些。秦岭山里的是红桦树,白的我没见过。那红如果在夜里看,会觉得是穿着红裙衣衫飘飘的美人吧。我如此写,真想深夜去看一次。
山里的街是有趣的。这些年,我去过南五台的老街,去过石泉古镇的老街,还有一些记不住名字的山街也走过。最令我心动的是广货街,它简单而不简陋,谈不上风情万种却非常独特。前些年道路不多的时候,这里是安康以及以南的湖北入西安的一条必经道路。说是街,其实也就一条坡。坡上沿公路两边鳞次栉比的商铺有上百家。几乎都是农产品,大多卖腊肉和一些干货,以及当地山上的一些药草。同行的鸿总开玩笑:“把你留在这里卖腊肉。”废石怀春,山里的石头都长满青苔,仿佛有欲有望的人,我行此地,也多次想象我如果在这里的种种生活。我如果出生在这里,是这片土地的女儿或媳妇,我也就是那卡着头发扎着马尾的妇人,系着围裙洗洗刷刷,把一条条腊肉挂在门边的一排铁架上。我想象我会在此间的恋爱、婚姻和孩子,第一次把自己跟这里的山水山风与山鸟联系起来。我想我某一世也许是这条街上的寡妇,心心念念着有个途经的路人赶着骆驼或骑着马把我带走,却其实更喜欢这山路拐弯处的热闹,在终于可以离开的时候选择止步。我也想过我是一个浪子,坡上人家的媳妇或女儿是我的相好,只要想到离开就觉得不忍。由此我对应到古书里那些上长安城赶考的书生,经过这样葱葱郁郁的山,有马有书童,看似风光但又寂寥无限,因着一场大雪或大雨困在山里,下榻于随便哪一家,留恋于主妇或主人家小女儿的婉转的眼部风景,就不想走了,日里夜里忐忑着,思索着人生的儿女情长以及家人寄托的长安城的远大前景……在想象里,我仿佛过了好几生好几个人的生活。广货街的四方风物,有水货有山货,水是汉江水,山是秦岭与大巴山,手牵手莽莽苍苍。人呀,一点小心思,就可以压着转不过头走不了路起不了程……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么多年来这里才仍然看似是一片狭隘地,地不平路不阔,人家也不多,却总有那么一股气,吸引着来往的人,子子孙孙生生不息。
听来的故事,与此山有关。故事里主要人物是一对夫妻,丈夫已经去世近半个世纪,寡妇的深情依然在继续,利用拆迁分来的一些钱,为自己故去五十年的亡夫在一个峪口的半山腰买了一块墓地,背靠青山,旁边一条山涧的水流经坟前,潺潺声居然长年不断。然而荒草蔓延,蒺藜、蓟草、铁线莲以及一些矮灌木很快就淹没了可以直通的小径。如果祭拜,就得一边砍草一边步行深入,苍耳随身,都甚至能爬到肩膀上……到处都是带刺植物,一不小心就刺入肌肤。于是,年近八十的老妇开始有了新的大愿,希望再次为她的亡夫迁坟,迁到车子可以直通的山脚,这样直到她死了,也便于夫妻合葬……这样为名山所累的人太多了。留恋风景,托体同山阿,山消化了这一切。在高楼上的室内望见秦岭的一些山脉偶尔露出的骨白色山脊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这个因为爱欲被未亡人在半个世纪后还将白骨请出来的男人。白骨如山忘姓氏,为他已经相思白头的曾经红妆的女人,却还一次次给他在山上寻找着可以安顿他骨头的居所,向那些听闻故事的人,泄露着人世深爱如斯的秘密。亡灵有知,也该欣慰,然而人世大限如此,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肌肉应该早已随土风化,散乱的白骨应该也会在一次次迁徙中被遗漏一些吧?好在白骨不知疼。可叹的是妇人,回忆起往昔,倾其所有面对死亡也束手无策,令人神魂颠倒的隔世之爱,竟然还想着与泉下人最后的相守。如果在文学作品里,毋庸置疑写来是感人的。可英年早逝的男人,如果等来一个面容如干核桃的老妇,会不会觉得骇异?亡故丈夫英俊的面容从来没有老去,妇人越老那回忆里的面容就越真实,想象里的爱意就越纯粹,渴望到远方寻找一个人的感觉就越强烈,越充满诱惑。真是生无尽,悲愿无尽。
五年前有云南的朋友来,约了一起爬华山,缆车上去走着下来,也是略识华山风貌的。朋友是与我同龄的人,她携当时小她九岁的小男友,居然在那一次两个人一起爬了长空栈道。就是那条看起来悬崖峭壁的道路,下面是万丈深渊,每个人身上吊一根绳子,踩着脚下的木板在悬崖上走,上只有青天,下是万丈深崖。人挨人却彼此并不相连,走一步,挂一次铁索在头顶的索道上,再走下一步……步步惊心。她还是个恐高的人,一米五五左右的个子,看起来很瘦弱,居然坚定地走完了那一段险途。华山的魅力吸引了他们。我对他们的爱情一直抱着一种乐观其变的态度,就在这一次,却觉得是自己小看了世间爱情的魅力。不过,我宁可认为是华山成就了他们的爱情。她从遥远的云南来爬长空栈道,完全是受了小男朋友的“蛊惑”。也许,这是他们爱情道路上共同设置的一道险阻,过去了,就在一起。爬山之后一年,我就收到了她发来的小婴儿的图片,婴儿的父亲,就是那个与她一起来爬华山的男孩。华山天下险,秦岭最难爬的一座山,他们还专门去爬了最危险的那一段,怎能不让人心生感佩。我迄今不知到底是华山的魅力还是爱情的魅力激发了她攀登的勇气,也许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一座山至此在我的记忆里打上了他们的印迹,让我知道生活即使可预测,但总有一些时候,人会爆发出与自己能力或性格完全不同的出其不意的能量来,常规被打破,好与坏都突然显得激动人心。世界的变动不居也许就是如此。
秦岭的华山更多是物理意味,而秦岭的终南山,则除物理意味外,还有美学意味。终南山,就在我视野的这些山脉里,秦岭的中段,取一条,予它以美学的王冠,人生的理想之地。标准化的荣耀,技术崇拜,以及其他世俗的成功,在这三个字里统统失效。人们想着隐于终南,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故意显示自己对权力和世俗的蔑视,表现自己的自命不凡,其实也是亮出偏见。这种偏见也显示了一种自由,虽然苍白,但说明人们仍然是渴望着一种自由的,退出世界,或者进入另一个世界。终南山就成了一种理想之地,渴望抵达之所,真实又缥缈,既普世又动人,靠着一代代退场与登场,进行它的转场与拼接,意义由此生成。谜底就在谜面,如何终南?商山四皓也不过是人们塑造历史的道具,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山里,当个山民,是历史给他们安排的体面退场,殊途同归,也是他们自身追求的一种退出方式。然而,行走山里的我想到他们的时候,还会替他们生出一种委屈,既然不问世事,又何必现身于历史的转折处?也许,创造者设置这样隐约的出场与退场,是给自己留一条通往山林的小径。这样想,中国文化的归隐山林,秦岭终南山的确认,仿佛是自然的一种感召,回归于无名。有人星夜赶科考,就有人辞官归故里,终南捷径,是顺行也是逆行,以始为终,是为终南。面对一条条山脉,我常常落入对名相的独自攀爬里。一座山在四季里向我显示命运的本色,让我在日常的陈旧里得着梦幻般的微妙启示,既是庄子的《逍遥游》,又是六朝的《搜神记》。视野尽头天相在一天天为我展开它的幻灯片,我于日常生活的陈词滥调里瞥见山水自由写意的篇章,内心深处充满感激。好在有一座山,容我流浪,容我牧养。生活即使有瑕疵,也仿佛是体验,一切的映射,所有的秘密,不过是一门悬置的艺术,交错迷离。荒芜与繁华,皆置于自然深层的逻辑中,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在山里行走,最令我迷恋的人其实是探险者,尤其那些只顾赶路的自行车队和摩托车队。他们行色匆匆,很快就把我这样的漫步者甩在了后面,我常常好奇他们的夜晚和早晨,还有他们拥有过的那些我不曾拥有的风景。为此,我专门买了山地赛车,去考了摩托车证,还买了帐篷和头盔。然而,由于对自己体力的不自信,我迄今没有鼓起勇气去追随他们,只在朋友圈仔细看着他们发出的照片。我知道一些人甚至献出了生命,也知晓近几年的博鳌园(也是秦岭山脉的一段)传来过一些不幸。我从来没有和人提过内心的叹息。然而,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工作在城里的中年人,每每面对秦岭山脉,我总感觉到一种来自旷野的召唤。荒野之境,山里的四季,流水与冰雪,花草与鸟兽,都仿佛是我的毛发与血脉,让我知道我身体里仍然保有原始的气血,渴望回归到万物。不能不说秦岭的存在令人安慰,视野里有一座山,时时可以进入,才能脱得开眼前的一些锱铢与琐碎,才能有一个无限——无限空间与无限时间,人被压缩进虚无、混沌之中,眼前万里江山,皆不过如此。
几年来,我暗暗地与秦岭相约,七十二峪,就像悟空的幻化,随便走入一处就迷离不知何世了。欲找到终南捷径,却往往像是刘晨阮肇入天台,一次又一次被送回当下。车子出山往城去,我就像借山做了一场梦,梦醒仍然到处找药材。辛弃疾一首词里有一句: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整首词表达的仍然是大多不得志的词人对“长安不见使人愁”的抱怨,然而这两句深得我心,经济文章之余露出的一点幽光狂慧,字斟句酌,有广阔的自然作背景,每个字都像是专门雕刻过一般,即使有雕琢痕迹,但却是一个人真正生活过之后的体悟,并不显得虚脱或浮夸。
群山、天空、飞鸟、白云、涧水……皆像是一张张脸。我由南往北居住在这旧时叫长安的城已六年,不能不说受了古人的召唤:“长相思,在长安。”我爱这土地,完全是受古文化的引诱。在这里,我有僧人玄奘的心境,李白的心境,白居易的心境,更常常起古诗十九首的漂泊之感,却又总觉得像是老庄在视野里的山上对我临空而蹈。我在自然与文化里漫无目的地游逛,不知今夕何夕,常常觉得不再需要语言,却又仿佛词语滔滔。
夜晚云朵们回到山里休息,一些云朵太老了,老得游不动就埋在了山里,成了云冢。总有云,潺潺的山涧水一路舔舐着嘴唇往山下爬去,我听得见那颤动的感叹声;一些聚集成气,往山顶去、天空里去。我也既往山上又往山下,山观我,我观山,一片云的前世今生。坐在车上和坐在房间一样,我总是放任眼睛去爬山,一条条山脉,一条条生命线,总有一些张开窄窄的口子,道路交叉处,我会心迷意乱,想着自己歇在哪条山谷里,慢慢成草,成树,集了湿气,成雨,然后再随着风,成云,最后就寄居在一片云朵上,开始新的轮回。游子返家的夙愿,逆向的思乡,不过是一片云朵的前世今生。晨昏间,与青山相对,坐看云起云落,那山也仿佛落地云,像一袭裳,站起来时候,山就仿佛是升空的云,山脉是裙摆,再提一提,似乎就可以腾空,就可以飞天。一座山,是我的古诗十九首,我只要抬眼,就仿佛行走了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