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和人物的来路
——读索南才让小说《荒原上》
2022-11-15○张敦
○张 敦
前些天,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公布了评选结果,获奖的中篇小说中有一篇,是青海作家索南才让的作品,题目为《荒原上》,发表于《收获》2020 年第5 期,我读了两遍,觉得可以从创意写作的角度聊一聊。
第一点,我们最应该写什么?我觉得是自己的生活。可是,总有人会说,我的生活太乏味了,没什么可写的。问题是,恐怕没人会认为自己的生活是有声有色的。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天天去学校上班,给学生上课,或者开会,下班后有时一个人待着,有时与同事吃饭喝酒。从表面上看,平淡无奇,真没什么可写的,可是我现在的写作,几乎离不开当下的生活。我的故事都来自日常中的所见所闻所感。
那么,故事到底在哪里?照搬生活进入小说,那好像还不行。于是,我们真正的困惑在于,如何发现故事。我的经验是,每当有一个小小的意外事件发生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故事来了。放心,不存在没有被意外事件打扰的生活。
找到故事,就有了动笔的理由,这时应该坚信,即便是平平常常的日常生活,也是值得写的。我的无聊且枯燥的生活对于远在青海的索南才让来说,可能就是独特的。当然,索南才让的生活对于我们生活在华北地区的人来说,肯定也是独特的。如果脱离地面,用旁观视角俯视你的生活,可能会发现,还有那么一点意思,起码我总能体验到自己生活中惊人的荒诞感。
索南才让身在青海的牧区,是真正的牧民。所以,他在想成为作家的时候,几乎不用选择,就能找到自己的素材。草原、戈壁、帐篷、牛羊、奔马、小伙,当然还有美丽的姑娘,这些元素是文学的“天然食材”。他不用担心自己生活经验是否独特的问题,尽管我相信他也会时常在辽阔的天地间感受到生活的枯燥。问题在于,当他深入写作的荒原中,会考虑到,那些草原上的事物已经被书写过万千次,早对读者失去了“陌生化”的效果,如何避开它们,进入新的世界呢?我相信,《荒原上》是作者对于这一问题进行考量后的结果。
据索南才让本人讲,《荒原上》取材于真实经历。小说讲的是,在冬日青海的苦寒之地,几个男人执行灭鼠任务。天地辽阔,孤独寂寞冷,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我们注意,在这个发生在青海荒原上的故事中,没有复制读者脑海中“狼图腾”样的草原景象。故事中,草原上没有草,被大雪覆盖,雪地里有很多洞,老鼠在洞口探头探脑。我8 月份去过新疆,去牧民家探访,走在草场上,同样看到地上有洞。可作为毫无草原生活经验的河北人,我没想到洞里会有老鼠,我还以为这洞是牧民刻意而为,用于储存雨水。直到读了《荒原上》,我才可以脑补那片草场在冬天时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的经验,一部分来自亲身经历,一部分来自阅读,前者是写作素材的主要来源。
《荒原上》通过动用作家本人的生活经验,实现了故事本身的独特性。小说中的男人们去灭鼠,工作场地非常大,有多大?好几天都走不完;怎么灭鼠?把毒麦子撒在老鼠的洞口;为了提高效率,他们使用自制的投药工具;老鼠什么反应?它们会爬出洞来吃,吃完就死在雪地里……以上细节,是小说人物的日常,虽然并不构成情节,却是小说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这些不需要虚构,只需要把生活经验照搬进小说里就好了。
除了灭鼠的过程,小说中还写了几个男人在荒原上的吃喝拉撒。他们如何取暖?烧牛粪,于是他们去三四公里外的牛窝子背牛粪;燃料充足,所以帐篷里并不冷,反而热得像烤箱,让人难以忍受;人人都抽烟,乌烟瘴气,几乎睁不开眼,“我”不断出门呼吸新鲜空气。如此独特,如此有趣,关键是,我们读者会信服,这是小说能立住的关键基础。
上面是第一点,再说说第二点,故事中的人物来自哪里?我觉得,也应该来自生活。作者和人物的关系很重要。你是否真的认识这个人?你们有过什么故事?这个人的特点是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讲,《荒原上》是侧重写人的小说,写了一群男人,还有一个女孩,个个都是形象鲜明,让人印象深刻。他们都是牧民,却都不像牧民。我们对于牧民的刻板印象是,长在马背上,热情好客,性情豪爽……这些跟他们都毫不沾边。只有对牧民不熟悉的外来者,才会那样去写牧民,索南才让作为牧民中的一员,真正从内部视角来写牧民。在他的笔下,牧民是有七情六欲的,有自己的小脾气和小算盘,有奸有恶,也有善良与理想。
小说开头,写几个人前往荒原执行灭鼠任务。在路上,谁说话多,谁小动作多,依性格而定。先突出的,肯定是那个最为活跃的人。于是,索南才让先让确罗这个人物显现出来,写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让我们感受到,这家伙不是个省油的灯,将来肯定会坏事。到后面,确罗这个人确实犯下让人难以原谅的大错。由此可见,确罗是个“坏人”,很不讨喜。确罗坏得够独特,其中有两处细节,几乎是别人编也编不出来的,一处是他玩弄死老鼠,另一处是他晚上假装出门约会——只有对人物有深刻的了解,才能对他的行为进行独特的描绘,让其动作的发生领先于读者的预判。
《荒原上》中的“我”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最主要的人物,特点是爱看书,喜欢讲故事,应该是索南才让本人在小说中的投影。作家免不了会把自己放到故事里。这是个传统的好方法,写作者们都应该学会这么做。小说里写“我”第一次写情书,第一次半夜进入女孩的帐篷,第一次因为太过紧张而晕倒,这就是主人公成长的过程,因为作家本人与人物的共情,而显得极其诚恳,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