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袖且为忠魂舞
——论黄梅戏现代戏《不朽的骄杨》诗化意象的新探索
2022-11-12邹荣学
邹荣学
(安徽艺术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3)
由安庆再芬黄梅艺术剧院精心打造的大型原创无场次黄梅戏现代戏《不朽的骄杨》于2021 年7 月21日在安徽大剧院与广大戏迷见面。作为安徽省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新创优秀剧目展演作品,该剧作在主题思想的深度开掘、艺术形式的探索与创新上都取得了一定的创作实绩,带给观众新的、富有艺术感染力的观演体验。作为黄梅戏中红色革命题材的现代戏,剧作立足于现代戏的时代语境,赓续中国戏曲的意象表达传统,在黄梅戏现代戏的诗化意象表达上取得了新的突破。
戏曲的意象表达与中国古典诗歌密不可分,随着中国古代意象美学逐渐成为文艺领域的思潮,中国戏曲的意象化表达就随之产生。意象化表达是戏曲文化的重要特征,也是彰显戏曲文化独特魅力的重要因素。以意为主导,以象为基础,对人物形象与戏剧环境进行意象化表达,通过这样的方式,戏曲实现了独具特色的艺术表达。黄梅戏革命题材现代戏《不朽的骄杨》体现出新时代黄梅戏现代戏意象表达的新特点、新思路、新方法。
一、形象意象——革命者形象的诗化表现
(一)诗词中的意象
作为一部革命题材的现代戏,剧作集中笔墨刻画了革命者的意象化形象。
毛泽东同志为纪念妻子杨开慧所作的词《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骄杨”与“柳”意象就是革命者形象意象化的精彩表达。“杨”与“柳”运用谐音,语义双关地暗示了两位革命烈士——毛泽东同志的妻子杨开慧与李淑一的爱人柳直荀。在这里,“杨”与“柳”的意象化表达内涵是十分丰厚的,“杨”的形象可使人联想到革命者的气节高拔,“柳”的形象又会使人联想到“柳”的谐音“留”,从中可以联想到李、柳两人作为革命伴侣的相望相期的依依不舍。尤其值得回味思考的是,“骄杨”的意象生动而富有神韵。在这里,“骄”既体现出毛泽东同志对妻子的无限眷恋与怜爱,也饱含着毛泽东同志对作为革命者的杨开慧的一份褒扬,“骄杨”与“柳”的形象在剧作剧情发展的不同阶段不止一次地出现,意象与情境深度融合,融汇了毛泽东同志原作意象的“骄杨”与“柳”的革命者形象的意象化表达是生动而风神独具的。
为建构系统化的意象表达,剧作还运用古典诗词的形象化意象来表达革命者的形象,如剧作第二段“芳华”中表现年少时的杨开慧的闪回戏。在同学们自感救亡无计之际,有同学提出编戏来演,并提议由杨开慧来唱湘剧,于是舞台上出现了一段杨开慧演唱湘剧的片段。剧作主题是颂扬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因此,剧本根据文天祥诗作《过零丁洋》改编唱段,“絮”与“萍”的意象生动形象,与可视为辅助的“干戈”“山河”“汗青”乃至“惶恐滩”“零丁洋”等意象构成全诗的意象体系,所有这些意象都隐含了新的时代语境,彰显着革命色彩。民族英雄文天祥《正气歌》里所述之天地正气与新的时代里的革命理想、革命情怀有相通的一面。
尤其令观众印象深刻的是,剧作第三段“湘恋”的闪回情境中,剧作者直接运用了毛泽东同志的诗词中的意象,来丰富革命者意象表达体系的建构。在橘子洲头段的湘江岸边,毛润之唱词中的“江海”“夜”“寒星”“残月”等意象皆取自毛泽东同志词作原文,这种意象表达契合毛泽东同志的革命家身份和诗人情怀,在表达两个革命者的爱情这一主题时,可给观众真切的“身临其境”之感——观众可不由自主地想起,两人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所度过的刻骨铭心的相思岁月,而上述意象又十分形象地呈现出如磐岁月中一个个艰难险阻以及一个个光明与希望,意象鲜明且又能彰显出其所代表的多重寓意。
在上述意象表达之后,舞台上出现了杨开慧与毛润之的隔空对话,人物情感的意象化表达达到高潮。在杨开慧的唱词中,“山河”“汗青”可谓为抒写革命伴侣间凌云壮志的纸与笔,而如“风”的你﹑在“地”上的我,看似终生分离,实则终身相依——剧作者对文天祥《过零丁洋》诗意的化用了无痕迹,剧作至此处可谓达到表达情感的高潮。
(二)舞美中的意象
舞美中的革命者形象的意象表达在剧作中也得以彰显。在剧作序幕“咏鲽”中,舞美大屏幕上展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只以白色为基调的蝴蝶在雪花中顽强飞舞,寻找到了红梅,落在绽放的红梅枝头。在这里,白色的蝴蝶、红梅花、雪花都可视为意蕴丰富的意象。这种意象表达融汇了毛泽东同志的两首词《卜算子·咏梅》和《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梅花、飞雪等意象,颇具艺术匠心。
剧作对人物形象的意象化表达符合戏曲追求神似的意象表达要求。对戏曲人物进行意象化表达,“根据神似的需要,处理人物的外部形态,在选择、加工时,不仅要求集中、夸张,而且允许对客体物象做变形处理,以突出人物的精神面貌”,上述舞美中的蝴蝶等意象即具有这一意象表达特点。
剧中革命者形象的辅助意象表达亦内涵丰厚,如剧中多次出现的重门。写意化的类多重门框的舞台装置具有多重象征意义,可以理解为革命者的道路,亦可以理解为镜框式的舞台边框,寓意这是革命者的舞台,其意象对革命主题的表达是含蓄写意、极富想象力的。
在剧作的高潮与结尾处,舞美的意象化表达做到了层次的丰富性与内涵的丰厚性。在第四段“期待”中,剧作对杨开慧英勇就义时的舞美场景设计综合运用了诸多舞台艺术手段。从“杨开慧先是坐下写字,变光”到“杨开慧穿上斗篷,渐渐地,舞台上只留下杨开慧一人”再到“纱幕落下,背景渐渐隐去,光柱下,杨开慧走向远方,纱幕上渐现序幕的白色蝴蝶在飞雪中寻找红梅的场景”,剧作的舞美设计张弛有度地表达了富有层次感的舞美意象蕴涵。在这里,舞美在意象表达上起到了核心作用,给观众带来了强烈的视觉震撼。在上述舞美设计变换的同时,舞台多媒体也表现了丰厚的舞美意象蕴涵——形象上从杨开慧的牢房到闪过的一扇扇监狱的铁窗,再到夜间的旷野,最后到寻找红梅的白色蝴蝶。
二、情景意象——多角度、细节化的意象表达
剧作在意象的运用上,不限于表达一个个孤立的形象,有时会强调表现一幅幅活动的、灵动的,乃至感人至深的生活画面,通过多角度、细节化的意象表达,丰富剧作的意象表达体系。
(一)多角度的情景意象表达
在剧作第三段“湘恋”中,青年杨开慧因宣传男女同校等进步革命思想被警察抓捕,并被送至湘江岸边“清醒”。她触景生情——舞台上此时唱起毛泽东词《虞美人·枕上》:“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披衣”“起坐”,一幅革命伴侣相思相期的生活细节画面深情动人。
在剧作的尾声“花放”部分,虚拟场景中两个不同年龄段的杨开慧——“绝境杨开慧”与“芳华杨开慧”演唱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词,“舒广袖”的意象格外动人心扉,这种意象表达是一种情景再现式意象,也是一种细节,其表现角度与前述《虞美人》词的角度有所不同,可谓为反衬,即通过吴刚、嫦娥这些我们民族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仙人的待客举动,来反衬杨开慧等革命者的高大形象。戏曲“句法,宜婉曲不宜直致”,“舒广袖”的情景意象表达深婉有致,深情动人。
(二)契合情境表达的歌、诗情景意象
多角度、多层次地彰显黄梅戏歌舞化的特点是本剧的重要艺术特色。为达到这一艺术目标,剧作纯熟地运用、熔铸了契合剧作情境的歌、诗情景意象。
在剧作的第二段“芳华”中,年少的杨开慧与众同学议国难、论救亡,她们听到一师的一些同学在为去北京请愿的同学唱送别歌。李叔同的《送别》合唱打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零落”“徘徊”“欢聚”“别离”等情景意象多具抽象性,这种意象运用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独具匠心——既表现了年少杨开慧胸怀家国的理想抱负,也契合了全剧歌舞化、重意象表达的艺术风格追求。剧中的歌、诗情景唱词与戏曲唱词的要求一样,“唱词就要给演员提供创造优美表演动作的条件”,上述“零落”“徘徊”“欢聚”“别离”等情景意象皆契合剧作意象化、歌舞化表达的要求。
上述情景意象表达还具有浓墨重彩的歌、诗吟唱渲染片段主体意象之效。联系前面剧情可知,剧作这一情境是想表达一师的同学去北京请愿时的送别之情。联想风雨如晦的家国境况,舞台上表现的合唱无疑是表达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别离之情,也许,此一去再不回还,生死永隔,但为理想、为道义,他们依旧义无反顾地走向战场。如果再联系剧作后面的情节、联系整个剧作的情节,观众可能会更加深切地意识到剧作者的艺术匠心——其实,全剧主要的核心就是要表现杨开慧与毛泽东同志之间送别的场景,虽然,这样的送别双方没有见面。剧作运用李叔同《送别》原词,而原词的这种分别情境与剧作的分别情境具有很大程度的契合——这种契合是建立在“知交”的基础上的,有了这个基础,无论是在“天之涯”,还是在“地之角”,别后回还就不会“徘徊”。因而,“长亭”“古道”“芳草”“天之涯”“地之角”等意象就共同组建起一个意象体系,也就是表达“送别”的意象体系,通过李叔同的原词,通过群众歌者的一唱三叹,通过浓墨重彩的歌、诗吟唱,剧作淋漓尽致地渲染了“送别”这一片段主体意象。
情景意象艺术化地表达了动态的生活场景,这种意象在刻画表现人物形象时可与舞蹈、做功等一起更加形象、立体、传神地表现人物,传达出剧作的主题思想。
三、拓展传统意象的新的时代意蕴
本剧导演韩再芬在谈到本剧的创作时说,她想通过这个剧目,进一步扩大黄梅戏的传承、传播与弘扬,让更多人更深入地了解黄梅戏的魅力所在。为达此目的,剧作在开掘传统意象内涵的同时,也对传统意象进行了大胆拓展,体现了传统意象表达的鲜明时代特征。
(一)时代意蕴下的意象拓展
在剧作第三段“湘恋”中,青年杨开慧在听完毛润之旁唱词《虞美人·枕上》后,动情地唱出“你如风在飘,我在地上走,微风拂面似你吻,终生手牵手”,在这里,“微风拂面”似吻,意象表达新奇而大胆。细思起来,这种表达也契合人物的心境与彼时的情境,一种革命伴侣间亲密无间之感溢于言表、深触心灵。“抽象之情入诗而得具体可感的形象”,曲白也是如此。微风无形,但也具体可感,因而,新奇的意象拓展生动具体,令人印象深刻。
同样,在剧作第三段“湘恋”中,狱中的杨开慧面对敌人的百计威逼,在唱词中把“海关钟声”的敲响形容为阎王在报信,把自己的坚贞不屈和古人的卧薪尝胆进行比拟。在这里,“海关钟声”与“卧薪尝胆”皆可看作是时代意蕴下的新的意象拓展,既契合了剧作的时代情境,也在自觉践行戏曲意象化表达的艺术传统,观之令人感觉意味隽永。
在剧作第四段“期待”中,相较于古典戏曲,剧作在意象运用上开始大量运用拓展化的意象,以完成全剧剧情高潮处的情感抒发与主题张扬。在杨开慧临刑前的唱词中,“曙光”“霞光”“星星之火”“战鼓”“东方”“鞭炮”等意象接连不断地出现,在艺术表现上有急管繁弦之效,从剧作艺术结构的统一性来看,这种表达达成了拓展化意象表达的预设效果。
再如剧作第四段“期待”中,杨开慧在准备写遗书时,突然对国民党特派员说让其手下朝自己开六枪,在这里,“六枪”也可视为一种意象——通过剧作后面杨开慧的核心唱段《静等枪声震天响》,观众可以看到所谓六枪的真正含义,这里,“六枪”的意象表达既饱含着革命先烈在反动派枪声前的大义,也一定程度上尊重了传统的意象表达思维。相比于不少戏曲现代戏,该剧作在拓展传统意象的新的时代意蕴上着力不少,其表达是大胆而富有艺术成效的,这种大胆的诗化意象表达,对进一步丰富剧作的意象表达系统,拓展具有新的时代特征的意象表达意蕴都是有益的探索。
(二)逆向思维下的意象凸显
为深度表现革命先驱者的精神境界,剧作者设置了特殊人物的特殊念白,特殊之处在于念白立意的逆向思维。在剧作第一段“绝境”中,儿子毛岸英与母亲杨开慧的对话令人印象深刻。当杨开慧对儿子说自己对不起他,让他童年时光里就身陷囹圄之时,毛岸英说,“妈妈,我喜欢监狱,监狱里好玩……”这里面的“监狱”“玩”都深深印上了革命语境,意象表达呈现逆向思维下的反常规特点,而这种反常规意象无不透露出人物在困境中的达观、焦灼中的欣然,感人至深。
黄梅戏《不朽的骄杨》赓续了中国戏曲意象表达的传统,同时,剧作在对革命者形象进行意象化表现、情景意象的表达、拓展传统意象的新的时代意蕴等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表现实绩。剧作的意象表达在新时代里获得了新的舞台展示,而剧作意象表现体系的建构,又与剧作的歌舞化艺术风格相辅相成。舒袖且为忠魂舞,作为革命题材的黄梅戏现代戏,《不朽的骄杨》在意象表达上取得的艺术经验值得行业工作者进行总结与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