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视域下的《月亮和六便士》

陆金铭

（江苏师范大学 敬文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月亮和六便士》是20 世纪英国著名作家毛姆最广为人知的作品之一。作品将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塑造成了众多理想主义者心目中完美的艺术家。作品从男性角度出发的，叙述视角难免受限。作品中的众多人物，尤其是思特里克兰德身边那些女性遭到了忽视或不客观的评价，她们有着自己的角色特征与人格魅力，对她们进行女性主义视角的深入剖析仍具有现实意义。

“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是以性别为标记的。它以女性为主体，以性别话语为特征而区别于其他批评流派。”这种文学批评从全新的视角对经典作家作品、文学史等进行审视，解构男性中心的文学传统框架，对男权制进行大胆地批判与颠覆，揭露那些本来被忽略的部分。本文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出发，将目光聚焦于与男主人公关系最密切的三位女性，剖析其中的女性形象与两性关系，揭露男权制下女性遭到的轻视。

一、主要女性形象剖析

在《月亮和六便士》中，作家毛姆主要塑造了三个女性形象：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勃朗什和爱塔，她们拥有着不同的个性。

（一）贤良而虚伪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出身于英国世家，举止端庄娴雅，为人处世周到，符合上流社会对于淑女的要求。她曾拥有过自己的理想，对阅读有着异常的热爱，在没有嫁为人妇前阅读过大量书籍。在往后的人生中，她选择满足世俗的期望，成为标准的贤妻良母，维持着一个令人羡慕的中产之家，但这不过是欺骗外人的假象罢了。实际上，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她认为丈夫“一点文学修养都没有，是个十足的小市民。”她无法理解丈夫会为了一个虚无的理想离家。在丈夫抛妻弃子之后，她十分愤怒，为了博取众人的同情，编造了自己丈夫由于婚外情而抛弃家庭的谎言。至此，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虚伪的一面彻底暴露了出来。她得知自己的丈夫是为了追求理想而出走后，深知自己无力与丈夫的理想抗衡，随即口出恶言，与她此前所展现出的形象大相径庭。思特里克兰德离开时，没为妻子留下什么财产，他认为已经养活了她十七年，她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了。后来，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依靠经营打字所维持生计。当衣食无忧后，她毅然关闭了打字所，声称自己“开打字所只是为了好玩，没有任何其他原因”。

恩格斯指出，家庭是一个财政单位，家庭成员在经济上依赖男性家长。传统认为，男性外出工作所获得的收入是一个家庭最主要的或唯一的经济来源，而女性则应由丈夫或父亲供养。因此，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才会依赖丈夫供给生活，后又将打字所关闭。贤良能干、虚伪自私，这些品质在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身上同时存在着。波伏娃曾指出：“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在她看来，女性之所以为“女性”，并不是她们生来就是这样的，而是受到男权社会深远影响的生活才使女性成为“女性”。受到男性压迫的女性并不能成为她们梦想中的样子，而是被迫向着男性期望中的形象不断靠拢。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长期生活在男权的压迫下，她放弃了自己的爱好与事业，成为满足社会期待的贤妻良母，日复一日操持枯燥的家务。在男权社会中，被男性边缘化的女性，在牺牲自我去完成贤妻良母的职责后，才华遭到蔑视和鄙薄，她们失去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女性共同的命运与悲哀。

（二）冷酷而勇敢的勃朗什

勃朗什被毛姆塑造成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完全不同的女性形象。她年轻时不慎失足，走投无路之际，她遇到了热心的施特略夫并嫁给他，过上了安稳的生活。纵然丈夫对她这么好，她并不爱自己的丈夫。她的婚姻建立在报恩的基础上，虽有她的精心维护但脆弱得如同一碰就碎的瓷器。遇到充满艺术家气息的思特里克兰德之后，她情难自已、深深沦陷了。最初她若无其事，但是随着理智在与情感的角力中败下阵来，她选择背叛施特略夫。在爱上思特里克兰德后，她已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丧失理智，她不顾道德的舆论，放弃原本优渥的生活。因为爱情，她迷失了自我，开始变得冷酷无情。当丈夫再三恳求她不要离开时，她只感到厌烦。施特略夫将自己的画室让给她和思特里克兰德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的感激，而是让施特略夫赶快来取走他的东西；施特略夫向她诉说自己的痛苦，勃朗什却打了他一耳光。但是，勃朗什飞蛾扑火般的勇气却并没有为她换来思特里克兰德长久的爱。因为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女人一点都不重要，她们的充其量不过是用完即弃的物品。小说中这样写道，“如果有任何事物妨碍了他那无人能理解的热望，我相信他会毫不犹疑把它从心头上连根拔去，即使忍受莫大痛苦，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他最厌恶女人束缚他，因此，勃朗什被他抛弃是无法避免的。在遭到抛弃后，勃朗什选择了自杀。

小说中，勃朗什被塑造成一个心肠冷酷、道德观念弱的女性。毛姆突出了勃朗什令人不齿的一面，她将个人情感置于社会道德之上，为了追求她认为的真爱而无情抛弃了深爱自己的丈夫。但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勃朗什是一个可怜人，年轻时受到贵族家庭少爷的诱惑，最终因为怀孕而被解雇。这样的错误显然不是勃朗什一个人酿成的，而作为过错方之一的贵族少爷却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在此事中唯一需要承受代价的是社会地位较低的少女勃朗什，这是身为女性在当时社会甚至现代社会中与生俱来的劣势。

虽然勃朗什的背叛应遭到道德上的谴责，但这一人物对于当时的女性来说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勃朗什是一个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女人。她清楚自己对施特略夫的感情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她以唯我为轴心不顾一切地寻爱也透着一丝高尚，她的背叛也是源于对爱情的执著。她认识到只有思特里克兰德才能与自己产生灵魂上的共鸣。她放弃一切，毅然离开了自己的丈夫，追求自己梦想中的爱情，这是女性自主意识的一种觉醒。男权社会下的女性觉醒并不被倡导，因此作家毛姆刻意夸大了她无耻的一面。但勃朗什有她的自尊，宁愿自杀，也不愿再接受施特略夫的怜悯。这正是女性对男权社会的绝望反抗。因此，在作家眼中勃朗什可能是鲜廉寡耻的妇人，但从女性主义视角来看她则是一朵被男权制所摧残的带血玫瑰，这个隐藏在男权制表象背后的真实女性刺穿了男性文本的性歧视。

（三）天真而愚昧的爱塔

爱塔是毛姆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她漂亮、自爱、节俭、通情达理、勤劳能干。她在岛上陪伴思特里克兰德，对其百依百顺，完全不干涉他的绘画，全力支持他的事业。即使思特里克兰德身患麻风病，爱塔依旧不离不弃，对其悉心照料，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在思特里克兰德病逝后，爱塔遵从他的遗愿，将惊世画作与丈夫的尸体一起付之一炬。

爱塔作为一个妻子可谓是尽职尽力，为丈夫奉献了自己的一切，为他创设了良好的创作环境，帮助他完成了自己的理想。爱塔对于思特里克兰德的爱是纯真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毛姆将自己的审美理想倾注在爱塔身上，使其具有了纯真美好等品质。但“塔西提岛上的妻子爱塔是从一个殖民者和一个男人的角度塑造出来的被歪曲的女性形象。”她身上所具备的纯良与忠贞，其本质上并不是一种值得宣扬的美好品格，而是男性希望女性无条件顺从他们所必须具备的一种愚昧无知。爱塔远离文明社会，对于自由独立、主体性这些概念较为生疏，嫁给受过一定教育的思特里克兰德并没有改变她的愚昧。作为未经现代文明开化的自然人，她像奴仆侍奉主人一样照顾着思特里克兰德，出于原始的本能照顾儿女。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审视爱塔，她缺乏独立精神，将自己的需求降到底线，把自己边缘化，她对于思特里克兰德的服从出自本性。面对男性角色，她卑微到了骨子里。爱塔“只是用以建构男性主体的一种场所，一种不具有主体性的物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爱塔已经被物化了，她是男性的附属品，甚至就像荒岛上自生自灭的植物一般，按照四季轮回的节奏生活生长，最终凋零。她遭到了男性力量的压迫，其自由意志与独立精神早就被消磨殆尽。通过男性主导的文本中对女性独立意识的否定与对女性的物化，爱塔的存在具有了可能性，她默许了这样的摧残甚至奴役，化身成为男性眼中的理想妻子。

二、毛姆的女性观及成因

从毛姆塑造的三个女性形象来看，毛姆的女性观无疑是对女性有偏见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轻视女性，认为女性是他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文本中这样的倾向使毛姆的厌女情结暴露得一览无余。《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三个女性可以被分为两类：遭到作者批判的世俗女性和作者心中的完美女性。无论是对女性角色的批判或是对理想女性的塑造，都可以体现毛姆对于女性的偏见。爱塔、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勃朗什，这些女性以极端的状态存在于毛姆的笔下。不论是经过艺术美化的女性抑或是被刻意放大阴暗面的女性，她们在很多情况下都是“失语”的。她们不是现实中客观存在的女性，而是男性凝视中的女性。在那个时代的男性心目中，女性应俯首帖耳，为丈夫、家庭牺牲一切。女性应是男性的附属品。她们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被囚禁于男权势力构成的密不透风的围城中。

毛姆如此的创作倾向体现了菲勒斯中心主义对他的影响。“男权制、男权中心和男性霸权等，不过是菲勒斯中心主义在不同程度上的代名词而已。”菲勒斯中心主义中包含了男性比女性更为优越，男性在社会关系与地位等方面拥有特权的思想。这一理论确立了男权制在社会经济文化中的支配地位。女性只有在和男性的结合中才可能重新获得对世界的完整印象。

毛姆曾写道：“一个作家是怎样的人就能写出怎样的书，而他是怎样的人又部分取决于父母的染色体组合，部分由于后天的环境影响。”其实，毛姆有这样的女性观也与他的经历有关。毛姆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没有享受过母爱，这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灵创伤。这样的创伤虽然看似会随时间慢慢淡化，实际上却进入了毛姆的潜意识，也即荣格所说的个人无意识。他身材矮小、口吃、性格孤僻，向相恋八年的女友求婚，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因为女友认为他缺乏男性吸引力。后来，他与茜莉结合。但婚后毛姆大部分时间和他的同性伴侣哈克斯顿生活在一起。客观上来说，他并没有品味到婚姻的幸福。在《月亮和六便士》，他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塑造成一个虚伪的人物，某种程度上便是因为他不愉快的婚姻。这些曲折的经历严重挫伤了毛姆，使他对于女性产生了失望，这种失望反映到他的作品中便是对女性的嘲讽、批判等。

除个人经历对毛姆女性观产生了较大影响之外，几千年来深深扎根于当时男性心中的轻视女性的集体无意识也在作祟。《圣经·创世纪》中，夏娃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实际上是亚当的肋骨。《圣经》便体现出男性为中心，女性是男性依附品的倾向。无论是西方文明，还是东方文明，类似的论调都不在少数，毛姆身为一个男性作家，也深受轻视女性的集体无意识的影响。

个体经历与集体倾向使毛姆产生了厌女情结，这样的倾向也反映到了他的创作之中。当然，毛姆也有对女性的理想化塑造。总的来说，他的女性观是爱恨交织、复杂微妙的。

从女性主义视角看毛姆的作品《月亮和六便士》，不难发现其中的女性价值遭到忽视，女性被视为缺乏自主能力的生物。在男权社会中，男性与女性的地位是不对等的，女性永远处在“他者”的位置，遭到压迫和摧残，最终被外力驯化为逆来顺受的“物品”。即使她们反抗，等待她们的只有悲惨的结局。因此，身处当今社会的我们应该深刻反思这种不平等的男女关系，消除对于女性的偏见与恶意批判，早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

注释：

①陈晓兰.女性主义批评与文学诠释[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9.12.

②(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08.

③(法)波娃(De BeaUvoir，S.).第二性 女人[M].桑竹影，南姗，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12.

④(英)毛姆(W.S.Maugham).月亮和六便士[M].傅惟慈，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1.11.

⑤田俊武，唐博.自我欲望的满足——毛姆〈月亮与六便士〉中的白日梦情结[J].广西社会学，2007，(07):106-108.

⑥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12.

⑦陈宁.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试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解构与建构[J].山东外语教学，2006，(01):91-94.

⑧(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十部小说及其作者[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