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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詹安泰先生的令词格法及其词学批评
——《无盦说词》研究之一

2022-11-08王奎光

文教资料 2022年12期
关键词:词派取巧温庭筠

王奎光

(韩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詹安泰(1902—1967 年),字祝南,号无盦,广东饶平人,中国20 世纪最为杰出的词人与词学家之一,被学界称为“岭南词派的殿军”。《无盦说词》撰写于1939 与1940 年之间,旨在指导西迁至云南澄江的中山大学的文学院学生学习与研究词作。《无盦说词·后记》云:“右居澄江时为同学讲授诗词,谈锋偶及,随笔札出者,故意甚浅近,辞不加点。以其尚非抄袭,或于初学有裨,爰为过录于此。”可见,《无盦说词》虽为指导初学词者所用,但却颇多个人独到之见。《无盦说词》是詹先生民国时期词学理论与唐宋词研究的渊薮,具有独立的学术价值。《无盦说词》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即是总结与建构令词格法。这些令词格法虽然内容并不十分丰富,但却颇具理论价值与词学批评意味。本文即专门对此进行研究与评价。

一、作令词最重情意,不可立意取巧

令词创作的首要问题,是确立令词的内容与形式何者为先。《无盦说词》开头两则即论此问题:

令词最重情意。情深意厚,即平淡语亦能沉至动人。否则镂金错采无当也。

写令词不可立意取巧。一经取巧,即陷尖纤,必无深长之情味。尤西堂、李笠翁辈即犯取巧之病,骤看煞有意致,按之情味索然。好逞小慧,终身无悟入处也。

“令词最重情意”,“不可立意取巧”。“情深意厚,即平淡语亦能沉至动人”,而“一经取巧,即陷尖纤,必无深长之情味”。可见,詹先生认为作令词自当内容第一,技巧第二,二者地位绝不可倒置。而令词如无坚实之情意而只是玩弄技巧,则必然情浅意薄。詹先生又指出,清代尤侗、李渔等人即犯“好逞小慧”“犯取巧之病”,结果他们的词作是“骤看煞有意致”,按之却“情味索然”,由此可见他们于令词“终身无悟入处”。詹先生所论语重心长,切中令词创作肯綮,对于学词与治词均有积极指导意义。

詹先生的这一令词格法是符合令词创作实际的。其见解一方面固然是其创作与研究所得,另一方面当受到王国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境界”说的影响。从詹先生这一令词格法看,詹先生并不拘泥于传统,对于王国维的新派词学观,也是有所接受的。

二、令词语言当首重精炼,而精炼须出之以自然

关于令词语言表达,詹先生明确指出当首重精炼,再求自然,而不可立意铺叙。《无盦说词》论此道:

令词非铺叙之具。写令词不可立意铺叙,须立意精炼;精炼而觉晦昧时,则当力求其自然。精炼而能出之以自然,则近乎技矣。古来令词之精炼无过飞卿者,试读飞卿词,有不自然之句不?温词最丽密,人惊其丽密,遂目为晦昧,失之远矣!

詹先生认为,令词本制迥异于慢词,故在语言表达上当“立意精炼”而非“立意铺叙”。而当精炼过度而易失于晦涩时,则当以“自然”匡救之:“精炼而觉晦昧时,则当力求其自然。”“精炼而能出之以自然,则近乎技矣。”可见,自然之精辟不仅是革除令词语言晦昧弊端的利器,还是令词语言表达所能达到的最为高妙的境界。詹先生所论不仅在令词作法理论上极具创造性,而且还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由此可以看出詹先生令词研究之深入与见解之精辟。

从“精炼而能出之以自然”之令词作法批评论,詹先生推举温庭筠词为最高典范。“古来令词之精炼无过飞卿者,试读飞卿词,有不自然之句不?”可见,温词语言不但精炼而且自然。至于有“人惊其丽密,遂目为晦昧”,则是“失之远矣”!由此可见,温词的丽密正是其语言自然精炼的总本表现,而他人视丽密为晦昧,显然是没有看到这一点。詹先生对温词这一令词技法的判定与高度评价,显然与传统中的主流认识迥然不同,本现出其对温词的独到本悟与独到发现。当然,詹先生的这一看法也可能有所偏激,因为温氏令词的语言特色,以精炼雕饰为主自然流畅为辅,詹先生提出见解却又不做任何证明,自然导致读者理解与接受起来有些困难。不过,詹先生所论虽然可能也有待商榷,但其独抒己见、大胆创新的精神却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三、令词写景言情,分之为二,合之则一,景情实不可分

令词抒情最重含蓄蕴藉,故其手段尤重借景抒情或以情写景,但民国时期很多学词治词者对此认识却不甚了了。詹先生对此颇有感触,在《无盦说词》中专门撰写一则进行强调:

写景言情,分之为二,合之则一。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善写景者亦然,景中无情,感人必浅,其能摇荡心魂者,即景亦情也。温飞卿之“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孙孟文之“片帆烟际闪孤光”,冯正中之“细雨湿流光”,何尝不是景语,而情味浓至,使人低徊不尽。作令词固当会此,读令词亦当会此。唐五代人小词之不可及多在此等处,不独写情之拙重而已。

詹先生认为,“写景言情,分之为二,合之则一”,二者不可或缺且不可分离。令词如能摇荡心魂、感人至深,必赖景情契合无间、有机交融。而温庭筠、孙光宪、冯延巳等“唐五代人小词之不可及多在此等处”,“不独写情之拙重而已”。可见,詹先生正是从情景有机交融的角度,来高度评价唐五代词人的,而从其表达看则又表明他对当时只重拙重言情的习气有所不满。

以情景交融论诗词,前人早有论述。论诗则以清初王夫之《姜斋诗话》最为精辟:“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论词则以清代许昂霄《词综偶评》评无名氏《踏莎行》语最为中肯:“融情景于一家,故是词中三昧。”可见,无论诗词,言情与写景实不可分,高明者皆是以情写景、景中寓情。其实这就是诗词“意境”说的方法论,而令词因本制原因尤需创造蕴藉之意境。詹先生也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就特别强调言情必须要与写景有机结合,其实质即是要恢复令词追求含蓄隽永富有意境的创作传统,同时匡正当时词坛过重拙重言情而忽视以景写情之流弊,其针砭现实的意味非常明显。由此也可见出詹先生不随波逐流,敢于独立思考、坚持己见的可贵学术品格。

四、“重、拙、大”词法中,“拙”当为首要

清末民初,“重、拙、大”之论盛行词坛。此论滥觞于王鹏运,而发扬于况周颐。况周颐论道:“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詹先生自然也受到较大影响,但他又不盲从所谓权威,在接受中又能有所反思。譬如詹先生就从常州词派以“重、拙、大”评词中发现出问题。《无盦说词》论道:

以重、拙、大言,南唐二主及冯正中词实过《花间》。常州词人主重、拙、大而高抬飞卿,殆不可解。飞卿词措语下笔,重则有之,大犹可强为傅合,将安得拙耶?而此三义中似尤以拙为首着,盖惟拙为能得重且大,能重且大者未必能拙。

詹先生认为,若以“重、拙、大”评词,则南唐词在事实上要高过“花间”词,但常州派词评家却因此而高抬“花间”鼻祖温庭筠词,实属自相矛盾,“殆不可解”。在詹先生看来,温词有重,勉强有“大”,但却绝没有“拙”,并不符合常州词派“重、拙、大”兼备的评词标准。这就从根本上颠覆了常州词派一直以温庭筠为唐人最高典范的“权威”论断。詹先生认为,常州派词人之所以在温词批评中出现较大失误,是没有弄清“重”“拙”“大”三者之间存在极为重要的先后关系。“此三义中似尤以拙为首着,盖惟拙为能得重且大,能重且大者未必能拙”。可见,“重”“拙”“大”三者中,“拙”当为首要,其对“重”与“大”具有关键性的优先地位与影响作用。换言之,“拙”可以直接决定拙“重”与“大”的存与亡。

我们知道,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大力推崇王鹏运所倡导的“重、拙、大”说,况氏也在后来对此说中“重”“拙”“大”各自作出简要说明,但无论是王鹏运还是况周颐,均未曾对三者之间的关系作出明确规定或说明。詹先生的新见,不仅揭示出常州词派词论中的结构性疏漏,还在理论上补救了这一缺失,从而使“重拙大”词论得以完善。从一定意义上讲,詹先生的见解发展了常州词派的词学理论,尤为难得与可贵。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詹先生这里对常州词派词评的批评,在表达上略显粗疏并不严谨。因为,高评温庭筠的是张惠言、周济、陈廷焯等经典常州派词论家,而他们评词的标准则是比兴寄托而非“重拙大”;而以“重拙大”论词的却是“晚清四大家”中的王鹏运与况周颐,但他们却并未像经典常州派词论家那样高举温庭筠。不过,因为“晚清四大家”同样重视比兴寄托,因此也有人视其为正统的常派词风,所以詹先生将他们笼统称为常州派词人也并不为过,但要说他们因“重拙大”而高抬温庭筠,则显然是一种表达上的错位,并不严密准确。

五、作令词不可局限于“重、拙、大”词法,还应追求“轻清微妙之境界”

前文已论到晚清明国时期,词坛多受“重拙大”词论观影响,往往沉湎于此言情技法,而常常忽略对其他积极方面的关注与追求,比如词之可贵而难得之意境。《无盦说词》论此云:

重、拙、大为作词三要,固也;然轻清微妙之境界亦不易到,因此等境界,不容不用意,又不容大着力也。冯正中“风乍起”词,深得此中三昧。宋词家惟韩子耕、范石湖时有此境;淮海《浣溪沙》“漠漠轻寒”一首,亦能写此境界,然颇着奇语,便觉矜持。

如有巧妙之意境,则贵出之以拙重之笔,庶不陷于尖纤。巧妙而不尖纤,为孟文所特擅,但或出之以奇横,不尽拙重耳。

奇横非险巧之谓也,令词最忌纤巧而不妨奇横,如张子野之“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奇横极矣,然是何等气象。其得谓之险巧耶!

詹先生认为,作为作词三要的“重拙大”固然重要,但词之“轻清微妙之境界”则同样重要,甚至要更为重要。因为要创设此等词境,“不容不用意,又不容大着力”。在词史上,唐五代也只有冯延巳词“深得此中三昧”,而宋代的韩疁、范成大尚能差强人意,至秦观则有所遗憾了。可见,此“轻清微妙之境界”诚“不易到”。詹先生所论,意在说明作词不能局限于“重拙大”词法,还应或者说更应追求更高一层的“轻清微妙之境界”。这就使词人从只单纯追求作词技法,而转向于对词之意境的创造。这一认识对于开拓词作者的眼界、提升其作词的境界,均有较大启迪与引导作用。

然则,何以创设词之“轻清微妙之境界”也即“巧妙之意境”呢?詹先生认为可有两种方法:一是“贵出之以拙重之笔”;一是“或出之以奇横,不尽拙重”。换言之,一是“拙重”之笔,一是“奇横”之笔。细玩詹先生语意,詹先生似乎更倾向于多用“奇横”之笔。“奇横非险巧之谓也,令词最忌纤巧而不妨奇横”,似乎在避免词之“险巧”或“尖纤”之弊上,“拙重”之笔要比“拙重”之笔更有优势。詹先生也正因此而新“发现”了孙光宪。在詹先生看来,孙氏不仅仅是能以“奇横”词笔创造“巧妙之意境”的最佳典范,而且其词法还深刻影响到北宋词家张先的创作。总本而论,詹先生对“拙重大”词法虽然有所认可,但又对过度讲求“拙重大”有所不满。这很有可能与当时的词坛流弊有关,也当与詹先生自己对“拙重大”词论的别有认识有关。

六、结语

综上所述,詹先生对令词格法的总结与辨析,并非机械地沿袭前贤,而是能根据自己的创作本会与研究所得,根据令词创作的独特性,提出诸多独到而可贵的见解。这些见解对于令词的理论建设、令词的创作与鉴赏、令词的词史研究等,均有较大的启迪作用与借鉴价值。此外,我们还可从中看出詹先生对于新旧词学均能有所肯定又有所批评的词学思想。当然,由于受到词话本的影响,詹安泰先生的令词理论及其批评也存有一些粗疏与笼统之处,这是需要我们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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