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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

2022-11-07毋福珠

都市 2022年10期
关键词:土布大黑母牛

文 毋福珠

一阵雷雨过后,云散天晴,太阳光照大地,牛娃们赶牛到相邻两村之间的土崖沟放牧。散落在坡面的牛,有的低头吃草,有的回首舔舌,有的缓慢前行,有的卧着反刍,动作不一,形态各异。此际,肩扛农具往地里走的几个村人,脸朝牧坡招歌:

放牛咧,背圪叉,

卡住牛蛋咬鸡娃。

咬一嘴,血剌剌,

连皮带毛都吃下。

牛娃们正骂着:“狗戴草帽学驴叫,怪腔怪调不害臊”之时,突然传来一声“牛牴架了”的喊叫。他们急忙收煞骂声,往喊叫的地方跑去,只是牴架的牛已被旁边过来的大花牛冲散了,众人拦住大花牛,高声喊叫让它牴,它就是不接招。我本来坐着看书,却被这种起哄的声浪干扰得怎么也看不下去了,抬头看时,恰见我家的小黄犍追着一头发情的小母牛,鼻子贪婪地闻着它躯体的尾部,甚至伸嘴接一些母牛的尿水,津津有味咂巴几下,嘴唇一张一咧地露着白牙齿,仰起头脸朝向天空“噀天”。就在它情欲正浓的时候,从斜侧闯来两头犍牛,一红一黑。大红犍狂欢地追一头母牛,与小黄犍擦肩而过;大黑牛哞哞叫着直奔我家的小黄犍,嫉妒地一头将它牴开,自己贴近那头发情的小母牛,做着与小黄犍同样的动作。

小黄犍停在原地,两眼大瞪直望大黑。这时,从灌木丛中出来几个邻村的孩子,要赶它去和那边的牛牴架,我不愿意,他们嘴里骂出脏话:“胆小鬼,怕个毬,又不是拿它下油锅。”

我很不满他们的粗野,勃然变色说:“这是我的牛,我想怎样就怎样,闪开!”

号称“牛娃王”的孙有旺闻声赶来,连推带拖把他们逼过一边,说:“别无理。他就是我常说的文文,在学校念书,不多来坡,可真要论起对牛的认识、饲养和管理来,我们都不如他。”

那些牛娃死皮赖脸地咧嘴笑笑,走开了。

我家和孙有旺是邻居。他长相精干,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对小黄犍的成长也多有关照,上个月还捉了两条小蛇喂了它,说牛吃上蛇长膘壮胆增斗力。这么说着,他就地踱了会儿,才若有所思地说:“文文,你不是想让你家的小黄犍成为一头斗牛吗,叫它与大黑试试吧?”

我当然希望它成为一头斗性很强的牛,征服坡上所有的强者,戴一顶“牛王”桂冠,使村里的牛都为之倾倒,所以我微微一笑,算是默许了。孙有旺当下眉飞色舞,神气起来,高仰起一张砖块脸,说:“来啊,看小黄犍与大黑牴架了。”

小黄犍似乎体悟到了主人的意思,一扎头牴向大黑,三转两顶大黑败下阵来。孙有旺摇一下头,转身对一个下巴颏儿尖得像刀尖模样的孩子说:“‘小刀子’,你的牛在哪?”“小刀子”说:“它像四根木棍顶一块肉,笨死了,哪里会牴架呀!”

孙有旺叹气之中,身子一挺,抬手直指前面叫道:“朱小同,上!”

随着洪亮的叫声落下,只见北面土崖边晃着半个小脑袋,脑袋后面竖一根木柄,晃晃悠悠朝上移动。赶全身暴露在众人视线里时,才发现原来是个小矬子,背一把布套罩起来的麻油漆的土布伞,伞大人小,伞尖挨近脚后跟,走起路来磕磕绊绊,挺艰难的。于是他左手抓住伞套往上提,膀尖向上翘,右手使劲牵着一头牛,牛娃们以他背伞的模样叫出一个名字:“放开它,‘土布伞’!”

“土布伞”摸一把红扑扑的脸,然后把牛牵到小黄犍头前放开,他的牛的头刚碰了一下小黄犍的“倒八字”角,就转身跑掉了。“土布伞”骂了一声“死货”,泄气地一屁股墩到草地上,使劲嚼着噙在嘴里的一片草叶子,眼里满是泪水,“小刀子”捏住领口掂他起,说:“牛败了,又不是你败了,有啥可哭的?”

“土布伞”说:“怎么不是我败了,他叫的就是我的名字。”

大家哈哈哈笑了半晌,把他扶起来去拦牛。原本站在那里的小黄犍,忽然起步前走,看样子要去同大黑争夺,却与也来追那头发情小母牛的红牛走了个头对头,大概无法回避了,相互扭着脖子歪着头瞅了一眼,就牴上了。我一看,那牛正是方才追母牛追得最凶的乱群之牛大红犍,前楼门角上戴一副铁质牛丝盘,下边系在牛鼻具上,整个体态给人一种雄健狂妄的感觉。小黄犍个头挺大,口齿尚轻,半年前我爹同一位牙行在一条毛巾下捏码,说它刚“齐口”(有关牛龄的术语之一,指牙齿出全了)进入成牛期,不具备和大红犍这样的强者争斗的体力,我赶紧跑去把它拦开了。

几天后,我放学回到家里,孙有旺推开一道门缝悄悄约我出来门外,说:“明日是礼拜天,那些孩子恐怕都会出坡放牛,让你家的牛和大红犍正式牴一场如何?”

我摇头说:“它年纪轻,不用与大红犍牴。”

孙有旺狡黠地笑笑,说:“先使大黑牴,消耗大红体力,随后小黄犍和它牴,这样可以了吧?”

我还是有些顾虑,说:“牛有牛脾气,牴架是它们天性的自然行为,在人看来它们的牴与不牴是一种不需要理由的任性野蛮,那大黑能听你的?”

孙有旺又笑笑,说:“这你不用操心,我有办法。”

第二天,我早早赶牛来到土崖沟。我知道牛这种畜类和羊一样,特别爱吃有盐味的东西,先找了一片茂密的青草,往草上洒了一泡尿,小黄犍连草根都啃的吃了。我想有这泼尿草垫底,牴起架来,足够坚持三分钟。

孙有旺今天把特意穿来的红背心脱下蒙到大黑头上,大红犍看见大黑头上的红色就扑面牴来,大黑被迫应战,牴了一阵子,落败后孙有旺拿了红背心才往小黄犍角上挂,大红犍倒又一转头牴了上去,小黄犍与它的头一碰,就像要避开它的牛丝盘那样,溜圏儿忽正面试攻,忽侧面斜击,有顶有躲,有进有退,使出许许多多捉摸不定的招数同大红犍斗力斗智,更多的是牴它的两腮。而大红犍呢,犹如久经沙场的斗士,沉稳老练地以不变应万变,左右摆动应付对方的攻势。小黄犍头上的毛乱了,有的地方还掉了几绺,但步态不乱,牛娃们齐声号叫:“败了,败了,文文败了!”

小刀子说:“活该,谁叫它的主人舍不得给它制一副铁家伙戴上呢?”

听此议论,我脸上火辣辣的,赶快以走动的方式来抑制心绪,暗为小黄犍祈祷:“小黄啊,你一定要坚持住。”

彷徨之间,我才发现“老放牛”已来到这里看牛牴架了。他小时候给村里放过牛,成年后在市一级机关的畜牧单位工作多年,病休后回来村里重操旧业,人们称他“老放牛”。他轻轻摇动谢顶的头,说:“那不是败,它的退仿佛在试探红牛的底力,或者说是进的前兆。”

孙有旺极为称道他的见识,说:“这就叫会看,看门道;不会看,看热闹。你们不要光在那里吼叫,要看点儿门道。”

“土布伞”走近“老放牛”,问他:“有人叫你‘牛研究’,以你的研究,啥样的牛能牴架?”

“老放牛”说:“长相狮子头,虎脖子,仰头走路赛猛虎,这样的牛一般都生性好斗,能牴。”“土布伞”又问:“你预测一下这两头牛哪头胜,哪头败?”“老放牛”不屑一顾地说:“都存在,都存在。”

可是我心里没底,怕时间长了小黄犍浮躁有失,要赶开它。“老放牛”绷着脸阻止我,说:“不急,不急。”

我和他不惯熟,不好意思反驳他,又讨厌他的古板,只好默默挪动身子站到显著位置,好使小黄犍能看见我,知道它的主人在关注它,支持它。只是此时它还在退,一直退到撞在一头蹭痒的白花牛身上,才变退为进,“嗵”的一声牴在大红犍头上。看的人高兴了,“加油,加油,牴败铁霸王!”

牛牴架是一种力的较量。红黄二牛这会站在对角线上,各自四蹄撑地,弓背撅尾巴,头对头牴在一起,在天然的牧坡里牴顶交跖,拼力对峙,凭的全是犟劲。你看双方的蹄腿、韧带、皮毛等全身呈一副力的走向,倾全力于角上。当大红犍力逼小黄犍后退了一步时,它立马变个姿态,猛一用力,顶得大红犍连连倒退。但它退而不败,一甩头反扑上来,顶在一块的两颗头硬顶硬地持续对抗着,身躯下边的蹄腿,黄的进红的退,红的进黄的退,顶来顶去的寸步不让,牛娃们谁也不肯走开,都在直棱两眼看着,而最忙碌的是“老放牛”。他起初站在两头牛的旁边,一会儿弯腰,一会儿蹲下,目光紧紧盯着牛的每一个动作;后来,忽然一转身直对小黄犍,看了它的前腿,看后腿;看了后腿,看腿裆,甚至伸手量腿裆宽度和睾丸大小,边量边展手屈指,比比画画,嘴里嘟嘟囔囔:“前裆放只斗,后裆放只手,嗯,好好。”

随之他像螃蟹那样横侧身子朝我靠近少许,问道:“这头黄牛是你家的?”

我回答:“是。”

“老放牛”又横挪一步,张了张嘴却只言未出,我倒急躁地问他:“我家的牛咋了?”

他抬头扫一眼吃草的、舔舌的牛,说:“它常来坡牴架吗?”

见我摇头,他一脸疑问看我半天,说:“它的斗法倒像有过长时间磨练似的。”

我说:“牛牴架是牛的事,它们爱咋牴咋牴!”

“老放牛”淡然一笑,说:“这你就白了……”望见小黄犍打了个转,他赶紧前迈一步跟过去看,“如果不是常牴架,也是有过某些调教的。牛通人性,人对它的调教,它可以接受。”

简短的几句对话,让我明显感到他对牛还就是有所研究,便把小黄犍成长过程中的一些经历说出来——它刚长出尖尖角的那段日子,有一回我给它喂草时碰了它的角,它向我牴来,我猝不及防,只得应战,两手抓住它的两只角,“一二三”我进三步,它退三步;“三二一”我退三步,它进三步,就做过这样的默契配合玩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老放牛”就接上一句,说它正是在这种玩耍中受益。还说人可以支配牛,牛却不一定完全受人支配。比如牴架,人为的牴它们可能牴,可能不牴,只有产生某种情绪或仇恨才会牴,或者在它们身上糊泥、泼水、头蒙布,改变反射条件,也会牴起来。

我打断他的话,问:“我的牛这样牴下去,是不是又会落得大家嘲笑我?”

“老放牛”说:“不见得。哦,还是扯远一点吧,牛有种类之分,也有产地之别,单只黄牛,有内蒙牛、秦川牛、南阳牛……你家这头牛,颈界短,鬐甲部位稍隆半圆且平直,四蹄敦实,膀宽阔,像南阳牛和晋南牛的混种,体坚有力,牴顶之勇不亚于那头红犍牛,从势头上还看不出会败。”

站在旁边的孙有旺摇着两手,说:“你不用给文文说宽心话了,大红犍并没有你说的那种长相,但它把本村和邻村来坡的牛都牴败了,一个进入成年阶段时间不长的小黄犍,怎能与它这般抗衡下去呢?”

“小刀子”说:“大红犍凭啥?还不是仗凭头上的铁东西。”

众人的忿忿不平,激怒了大红犍的主人。他叫林群,身材细高得像灌木丛里的幼嫩荆条子,头上戴着黄栌条编织的圆圈遮阳帽,下垂的枝叶遮住半张脸,只有颧骨以下露出“肉三角”,他的目光透过枝叶与枝叶之间的空隙看外界。双手背在背后捏着一根棍子,慢悠悠摆弄,气急色厉地对议论的人说:“不服气的也戴上牛丝盘,咱候着。”

如此挑衅性的讥讽我受不了,愤怒地说:“不戴也照样胜。”

不料我的话这边一落,那边林群嘿嘿冷笑,说:“叫你胜,叫你胜。”

我一愣,便转脸回看,小黄犍因前攻时后腿不到位,被大红犍得势顶得连退数步。我恨它不争气,挥起棍子就要打去,“老放牛”按住我的手,说:“你的牛精力充沛,又牴顶灵活多变,带点耍性游击气,你稍微停会儿看吧。”

我的怒气,林群的傲矜,“老放牛”的沉着,旁观者都看在眼里,谁也不会再拦我了,我抬脚去赶它走开。但恰在此刻,小黄犍好像是把久已潜伏的一个招式施出来:目光一闪,头下低,十字部隆起,用足气力猛烈一顶,这一下大红犍再也没有气势纵横、独步牧坡的余地了,夹起尾巴溜了。牧坡顿时欢声雷动,又拍手,又喊叫:“林群败了!林群的铁霸王败了!”

这时,林群脸色颓丧,“呼”的一声抡起棍子,“噼嚓!噼嚓!”捶打了一阵子身边的灌木枝叶,又习惯性地把棍子捏在背后站定看了一眼他的牛,才走过去卸下牛丝盘扔了。

小黄犍赢回了体面,我心里不胜高兴。顾及林群的感受,又着意不将这份高兴过多地现到脸上,只暗暗给孙有旺使了个眼色。他点头会意,把牛丝盘捡回来往林群手上递,安慰说:“还给它戴上,又不是太阳不打咱门口过了,这回败了,还有下回。”

林群将牛丝盘接在手上,说:“‘老放牛’不是说了吗,二牛相斗力大者胜。体力是主要的,不是戴上它就可以牴遍天下无敌手。”说罢,又把它扔了。

牛牴架引起我和林群之间的不快很快和解了,两头牛却从此结下仇怨。时间来到秋种季节,小黄犍被孙有旺他爹套在犁上犁地,我和有旺、“老放牛”、林群几个在地头等它下套以后去放牧。在路边吃草的大红犍忽然四蹄一起,朝犁地的地里奔去,我当即想到它是不是要找小黄犍报复,以正它曾经的铁霸王之名?

情势紧迫,我迅即示出一个手势,和孙有旺几个一起跑进地里,大红犍早与小黄犍牴上了。有旺他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牛行为,弄得只好一手使劲按犁拐,一手执鞭拼命打牛,犁被牛拉得偏出犁沟,犁铧绊在树根上,“嘭”一声套绳断了,小黄犍挣脱了拉犁的负重和前顶的张力,一下子把大红犍冲得调了个方向,逃跑而去,小黄犍追赶在后,消失在那边漫延过来的雾里。雾遮视线,弄不清它在哪里,只看出一行模模糊糊的蹄印走去天公池那边了。难道它闻到了水汽,喝水去了?那是空山水,阴冷得很呀,出了大力的牛敢喝?我朝天公池跑的工夫,山沟里回荡着孙有旺他们的呼叫:“文文——”

叫声急迫,凄厉。

片刻之后,同一方向传来我爹的叫声。这时我继续跑在寻牛的路上,没有心思去想他怎么也来了,只是胡应了一声。

浓雾之下,接近天公池才看见小黄犍躺在池边,我忙说一声,“小黄,我来了。”它没有动,上前踢它,还是没反应,这使我惊慌得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待孙有旺他们陪我爹来到这里,小黄犍的呼吸已极其微弱了。我爹急出满头大汗,揪了“老放牛”胳膊求他快救快救,说自己可是指望用卖它的钱修房子的呀!“老放牛”伸手指着小黄犍鼻镜上的水珠说:“它的病不好治了,就是兽医来了也救不活它。”所以他只建议解剖尸体查死因。我爹摇头不主张查,托付村人就地埋了。

小黄犍死后第六天,“小刀子”来叫我说孙有旺请我去看一张兽皮。我随他到村外问有旺是一张什么样的皮?孙有旺困顿的眼睛直望林群,林群也不掩饰,说是小黄犍的皮,晒在石板岩。孙有旺这才补充说你爹发慈悲,想让小黄得个囫囵尸首,可是那几个人白天做了假埋,黑夜刨出来剥皮晒干准备卖钱。听他二人说完,我皱眉想了想说不可能,我爹是村里说一不二的干部,他们哪敢欺哄我爹。

“老放牛”见我有怀疑,指使“土布伞”去把它背来当面验证。

一张牛皮撑开有普通席子那么大,“土布伞”不好背,就像耍狮子那样把它顶到头上,拖在后面的尾巴一扫一拂地摆动。坡边正在追一头母牛的大红犍,或许它的视线里出现了小黄健的身影,舍弃母牛来撵“土布伞”。孙有旺和林群大叫:“‘土布伞’,快跑!快跑!快往村里跑!”

大红犍撵“土布伞”越撵越近,眼看就要一头顶在他身上了,慌得我拔腿奔去,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去救“土布伞”,还是去截住大红犍。只知道直着嗓子大喊:“‘土布伞’,快!快撂掉牛皮!快撂掉牛皮!”

孙有旺他们几个和我一样,也是一边跑,一边喊叫“快撂掉牛皮!”

“土布伞”跑到村口的“泰山石敢当”碑跟前,一斜身把牛皮撂在碑石上,仅差三两步之遥的大红犍凶猛地一头顶了上去,石碑的抵力,把大红犍碰得倒卧在地,满头满脸都是血。紧随在我身后奔来的林群一看,吓得惊恐万状,他嘴唇哆哆嗦嗦满口哭腔叫一声“大红”,霍然扑通跪下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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