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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可见大海

2022-11-07希孟

都市 2022年10期
关键词:伙计舅舅姥爷

文 希孟

早上八点钟的绿皮火车准时到达胶州火车站。站台上排起了长长的四列纵队,每个人都戴着口罩,看着火车慢慢停靠站台。

张宗翀和袁力排在人群最前面。列车刚刚停稳,张宗翀一脚踏上台阶准备上车。没等列车员上前制止,袁力就开始大喊:

“姥爷,不着急,车门还没开呢。”

张宗翀看着一旁微笑的列车员,又回到人群中,拍了拍他磨得发亮的毛呢西装。他的蛤蟆镜、鸭舌帽和西装,跟周围充满年轻活力的短裤、短裙、帆布鞋格格不入。

车门开了。列车员大喊:“都别急啊,一个个上!”

那是一个卧铺车厢,原先的硬卧床都改成了三人连坐的硬座。车厢内人流涌动,人们走路带风,泡面味和臭脚味扑鼻而来。各色口罩点缀起的斑斑点点,在车内不停地晃动,像是水面不安定的涟漪。张宗翀想掏出车票看座位,袁力早就在手机上找到了位置。

“姥爷,不是跟你说了吗,没有纸质票了,在手机上看座位就行。”

他们找到一个狭窄的硬卧床,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都是去青岛的学生,抱着大包小包,床底塞满了各自的行李箱。张宗翀歇了口气,望着窗外。铁道外面是老火车站周围的平房,红砖白墙,斑驳的墙壁上写着大大的“拆”字。这趟列车每天早上都会从平度发车,八点准时到达胶州,九点到达青岛火车站。张宗翀已经很久没有坐火车了,只有这趟火车还留着20 世纪的味道。列车剧烈震动时,他的身体也跟着晃动起来。袁力低头看着手机,因为在外边上学,他早已习惯了各种交通工具。

“姥爷,我跟舅舅说了,他说他临时又来了一个客户,就不去车站接咱了。他让咱自己先玩玩。”

张宗翀过了很久才回答一声,嗯。他继续看着窗外。平房和墙壁在他眼前移动起来。

下了车,先去栈桥。没去过栈桥就等于没去过青岛。

“姥爷,你都去了多少次了?你以前不就住那边吗?”

张宗翀愣了一会儿,他看着眼前的房屋和树越移越快。他说:“那年八路打胶县,我跟着你老姥爷去青岛,一直住到解放。我就住在前海沿,净去海边摸鱼,拾蛤蜊。”

袁力没回答,他已经听姥爷说了很多次了,有时候姥爷会说是去抓虾,有时候会说去摸鱼。

列车运行中经常“咯噔”一下,猛地发抖,像是一个跛子的鞋底进了石子。窗外的耕地,道路上徐徐前进的收割机,三三两两的电动车,也随之剧烈地晃动。袁力戴上耳机刷抖音,张宗翀看着袁力面对屏幕呵呵傻笑,自己也跟着微笑起来。车厢内的学生要么在玩手机,要么低着头打盹。

此刻,窗外已是一片乡间的农地,收割机缓缓滚动,粗壮的麦子瞬间剩下了孤零零的麦茬。人们像蚂蚁一样上下窜动,拖拉机停在地头,燃油机轰轰作响,装载着刚刚收获的玉米。

自从孙子森森上了小学,张宗翀就很少看到儿子张偈回家,最近几年连过年也不回来了。儿子每个月倒是会给他打来生活费,但现在已有半年没有收到儿子的钱了。他听女儿,也就是袁力的母亲说,张偈在市北和一个青年一起租房子,两个人据说认识了很久。张偈的老婆一直干护士,她不想管也不想搭理张偈,每年过节到儿媳妇家,张宗翀总是能看到打碎的灯泡和碗盆。儿媳妇曾对张宗翀说:爸,我跟你说,我要是走了,我可不会带你的宝贝孙子走,他在我眼中就是个累赘!张宗翀百般挽留儿媳妇,让她维持张家这艘小船上最后一盏风帆。胶县本就是一片安于现状的汪洋,突如其来的风暴会让水手老老实实地收起风帆,他们也只能在这口罩翻涌的浪潮中慢慢安定下来,随波逐流。

眼前,海面金光闪闪,阳光普照暖烘烘的码头,集装箱从刚刚靠岸的邮轮上一一卸下。张宗翀只觉得这片久违的大海有些耀眼。火车穿过了胶州湾北岸,远处的跨海大桥在阳光中若隐若现,隐没在大海深处。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来青岛了,上一次来还是为了谈生意,他记得那时自己就是穿着这身毛呢西装,戴着蛤蟆镜,和做化工生意的经理、董事长们谈笑风生。他那时经常被人认成是来自台湾或香港的商人。

袁力还在玩手机。张宗翀拍了一下他。他抬起头,问姥爷发现了什么。

“海。”姥爷说。

“哦。”袁力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海,接着又看着手机。

“还挺快,这就到前海沿了。”姥爷说。

“这算什么,下午咱回去的时候坐高铁,比这快多了。”袁力说。

张宗翀从没坐过高铁。在他经常出门的那段经商岁月里,还没有出现高铁、动车这样的名词。他在电视里看到过这些飞速运转的白色列车,他听说在高铁上喝茶很稳当,杯中的水能静止不动。

“没有稍微晚一点回胶州的车吗?”

“姥爷,最晚的就是下午两点的高铁了。要坐高铁,只能下午回去了。其他的都是普通火车。”

“就这样吧。”

窗外的景色从大海变成了零零散散的工厂,再变成了高楼大厦。过青岛北站之后,又闯进了红瓦白墙的世界。铁路沿线的一排排高楼,张宗翀从未亲眼见过。那些泛黄的住宅区在这些青年面前,像是坐在街边下棋的老汉。到了车站,袁力想扶着张宗翀下车,张宗翀攒足了劲头,走在袁力前面。他此时不需要任何人搀扶,唯一的阻力只有迎面吹来的海风。

他们走出车站。对面的华联商厦果然变成了平地,四周围起了一圈铁皮,行人贴着围挡匆匆走过,对这片历史遗迹视而不见。张宗翀停下脚步,他盯着平地看了一会儿,只见远处的栈桥和大海一览无余,周围泛起一片喧闹,推销海上观光和栈桥留影的小商贩拿着喇叭四处叫喊。

“真拆了。”姥爷说。

“那么老的大楼,早就应该拆了,要不挡在这儿,多难看。”袁力说。

“真的就像报纸上说的,出门可见大海。”姥爷说。

“1994 年,华联刚开业,那个时候人多的都塞不进去。我的这身西服就是在这楼上买的,当时花了四百块钱。那个时候,我还挺门面的。”姥爷又说。

他们穿过地下隧道,直接步行到太平路。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送来一阵海苔的味道。沙滩上空飞来了许多海鸥,岸上的人不厌其烦地给它们喂食。人们拿着手机四处拍照,小商贩们招揽不动客人,他们的拍照生意全叫手机和自拍杆抢去了。他们拿着太阳帽,眯着眼睛微张着嘴,默默地看着拿着自拍杆的游客纵情呐喊。

没走多远,二人就折到栈桥上,贴着边上的防护铁链踱步。栈桥上的人没那么多,若是在旺季,回澜阁根本一眼看不到尽头,但今天他们看得一清二楚。靠近栈桥的海面漂浮着一圈圈浒苔。张宗翀说:

“以前这边的岸边,到处都是海兔子。”

“海兔子?”

“老早以前的小船,开起来轰隆轰隆的,跟摩托车似的。我来前海沿,见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海兔子。这一片全都是。”

袁力给姥爷拍了几张照片,几乎所有的照片中,张宗翀都摆着同样的姿势。两手交叠放在腹前,双唇紧闭,眉头紧锁,目光注视着右前方,像是在望着华联商厦那个方向。张宗翀看着那些原画照片,突然笑了:“怎么这么老了?”

“我给舅舅发过去了,舅舅还说帅呢。”

没过多久,舅舅发来了语音:“你们在哪呢?我找你们去。”

“你跟他说,让他到海底世界找我们吧。咱们去海底世界。”

袁力想和姥爷体验一次青岛的地铁。离栈桥最近的地铁在青岛站,他们本要原路返回,这时一辆公交车穿越人群慢悠悠地驶来,张宗翀立马拉住袁力。

“就坐这个。”

他们在鲁迅公园下车,沿着前海沿一直向前走着。路上没多少行人,阳光愈发热烈,道旁的杨树和香樟都难以遮住这团火。清晨泛起的雾气此刻都已散去。二人已经走到了水族馆,往前五百米便是海底世界。张宗翀突然问袁力:“你的手机能查到哪里有厕所吗?”

袁力带着姥爷又折回水族馆,在那附近找了间公厕。三两个小商贩围了上来。“海底世界、八大关、一浴、二浴、石老人一日游啦!帅哥看一下!拍照不?坐船不?潜水不?”袁力装作玩手机的样子,在外面等着姥爷。

姥爷出来时还在整理西装。袁力想起姥姥生前经常跟姥爷说的一句话:

懒驴上磨屎尿多。

他知道哪怕这句话说出口,姥爷也不会训斥他。张宗翀只会微微一笑。自从老伴三年前因为高血压去世后,张宗翀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十多年前他经商失败,只能靠着年轻时的企业职工身份拿到一笔养老金,勉强度日。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电视、看报、养鱼、养花、吃饭、睡觉,早晨想起来了就出去散散步。他很少和街上的老人聚在一起下棋、打牌、聊天,他觉得要是出去做这些事,自己就真的变成老头了。即使出门买菜,他也要穿上白衬衣,齐整地把衬衣下摆扎进西装裤的裤腰里去,再穿上钉子头黑皮鞋,最后戴着鸭舌帽上街。

他们在海底世界门口等着张偈。在这里才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排成两列队伍等着入场。旅游团的大巴车停在路对面,到处是观光导游的各色旗帜和游客们组团出行的红色旅游帽。袁力给舅舅打电话,舅舅说路上堵车,他们马上就到。

“他们?”袁力对张宗翀重复完舅舅的原话后,反问道。

“不是舅舅一个人吗?”袁力像是在自言自语。

姥爷没说话。

等了差不多半小时,舅舅才过来。他带着室友一起来了。室友留着一头绿色的长发,微胖,脸上长着粉刺,眼睛眯起来像是一条穿过绣花针的细毛线。T 恤上画着加菲猫的漫画,足蹬一款几年前时兴的AJ。张偈在袁力眼里明显老了许多,他记得以前舅舅留着黄头发,戴着镀金的项链,非常时髦。那时候张偈经常理一个莫西干头,两边剃光,中间留着长长的一片头发。如今,舅舅脸上白得没有血色,皱纹丛生,胡茬布满嘴角,留着规规矩矩的寸头。但他那身画着史努比漫画的T 恤,那双白色的高仿AJ,让他看起来依旧青春靓丽。袁力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配色出奇的接近:花花绿绿的T 恤,宽松的黑色运动裤,白色运动鞋,还有两人无名指上的银戒指。

“爸,力力……都长成大青年了……这是我伙计……别在外面了,怪热的,一块儿进去吧。”

姥爷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儿子。他看上去像是在笑,不过口罩遮住了他的脸,他到底是不是在笑,袁力也搞不清楚。他跟着舅舅向入口处走去。

舅舅的室友一直跟在舅舅后面,看上去很不好意思。买票时,他小声地对舅舅说:“票我都买好了,直接进去吧,先叫叔叔进去。”

“以后你别老花钱。”舅舅小声说。

舅舅扶着姥爷,到入口处排队。他的室友排在后面,袁力紧随其后。袁力闻到了他身上厚厚的香水味。进海底世界需要健康码,凡是有智能手机的,基本上都亮出来绿色的健康码。

张偈问袁力:“你姥爷有健康码吗?”

袁力说:“没有。”

检票员说:“没有的话,老人需要登个记。”

张偈俯下身登记,写手机号时他问张宗翀:“爸,你手机号是多少来着?”

没等张宗翀回过神,袁力就抢过笔来,说:“我来吧。”他一一写下张宗翀的姓名、性别、手机号、身份证号。袁力早就背过这些信息,他曾经用这些信息申请过助学贷款。

张宗翀来海底世界玩过很多次,二十年没来了,他没有看到熟悉,反而更陌生了,比第一次还第一次。他们看到闪着彩光的水母,看到在大缸里老实地趴着、据说还会杀人的大螃蟹。那些早已成为化石的水草他们一带而过。走到陈列着各种活鱼的鱼类馆时,张宗翀突然想起家里的鲤鱼今天还没有喂,想必他们已经饿坏了。每次喂鱼,锦鲤们都会跑到张宗翀所在的位置,等着他投放那些黑黑的颗粒。鱼儿们为了争抢鱼食,常常溅起一片片水花,弄得地板上都是水。张宗翀看着大人小孩在水池边对着小鱼扔面包屑,不禁对袁力说:“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为了口吃的才活着。”

张偈和室友走在一起,他们拿着手机四处拍摄。袁力想,他们整天在青岛,海底世界应该常来,可看他们拍照录像的架势,像是头一次来似的。两人冲着稀奇古怪的鱼说说笑笑。姥爷走在前面,他对着一头抹香鲸的标本发呆。那应该是海底世界最大的一只鱼了,青色的身形比集装箱还要大,粗糙的皮肤上似乎伤痕累累,近看又像是包着一层快要脱落的油漆。姥爷绕了一圈,看着鲸鱼的头,只见鲸鱼微张着嘴,里面没有牙齿,舌头耷拉着,贴着下颌,简直像一个没牙的老汉。姥爷一直盯着它看,他跟鲸鱼眼对眼,嘴对嘴,像是在说话,但没人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四周匆匆忙忙的游客听不见,拿着高音喇叭的导游听不见,手里攥着面包屑的孩童听不见,说悄悄话的舅舅和他的伙计也听不见。袁力听说鲸鱼发出的声音远超人类所能接受的分贝,所以人类根本听不到鲸鱼的叫喊。他觉得姥爷更听不到,再说,那本来就是一个死去的标本。

“这应该是假的。”舅舅说。

姥爷没说话。

“这头鲸鱼在这儿好多年了。”舅舅的伙计说。

“嗯。”姥爷答应了一声,随后转身去下一个景点。

他们在室外“海底世界”四个大字前拍照留念。舅舅的伙计主动提出拍照,他拍了十张照片,换了好几种滤镜,都觉得不好看。最后他开了美颜,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调试了一个日系的滤镜,不停地给四个人瘦脸、瘦腰、磨皮,这才觉得满意,把照片拿给大家看。张宗翀看了之后哈哈大笑。

“我怎么看着跟个青年似的?”

“叔,你本来就帅!”张偈的伙计说。

逛完海底世界时已经十一点半了。外面的大巴车载着游客,一辆接着一辆地驶往下一个景点。因为是违禁路段,出租车总是蜻蜓点水,看到乘客上车,关上车门,立刻奔向目的地。很多车根本不停。张偈正在打车,他想带着大家去台东步行街吃点。袁力说:“舅舅,我们是下午两点的高铁。”

“怎么还要坐高铁回去?胶州那么近,坐个客车不行?”张偈说。

“姥爷还没坐过高铁呢,出来一趟,得体验体验。”

张偈看着正在排队的打车界面,对他的伙计说:“要是去台东,可能来不及了。”

“随便吃点吧。”张宗翀说。

“这附近还真没什么吃的。”张偈的伙计说。

“去中山路。”张宗翀的语气很坚定。

“中山路已经不是以前的中山路了。”张偈说。

他们走在中山路上,烈日当头,街上居然没有行人,只有他们一行四人,沿着石板斜坡上上下下。道路两旁的德式建筑看上去新鲜、干净,像是一个老人,穿着刚刚晒干的旧衣服。天主教堂在他们的左侧,显得空旷而耀眼。广场上盘旋着几只迷路的海鸥。商店、纪念品店、饭店大部分都关着门,鲜有一两家海鲜大排档还在营业,老板们聚在一堆,有的刷抖音,有的坐在马扎上谈天说地,小孩子们在螃蟹、对虾、刀鱼、偏口鱼中间嬉笑追逐。

他们去了一家饺子馆。老板说起话来像是没沾水的拖把,隔着口罩,看不见他干巴巴的表情。店里只有他们四个顾客。他们坐在折叠椅上,要了四斤韭菜饺子。张偈的伙计说他最近减肥,只吃三两就够了。张宗翀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张偈说:我记得小时候,爸来青岛出差,经常带着我和姐姐逛中山路。那个时候中山路全是人,一年到头都是人,有时候你去买个东西,都能被人挤掉了钱。那时候卖什么的都有,糖球、炸鱼、老冰棍、啤酒、馄饨……

“舅,你怎么光记得这些吃的?”

“那个时候,你不记吃的,还能记什么?”张偈说。他的伙计玩着手机,在一旁跟着他傻笑。

“过去这一阵就好了,天灾人祸,躲都躲不了。”张宗翀说。

老板端来了四斤韭菜水饺。张宗翀分了分,自己低着头吃了起来。张偈先给他的伙计分好饺子,随后又给张宗翀倒了一小碟醋,接着他又给每个人都倒了一小碟。袁力知道,姥爷吃饺子不喜欢蘸醋。他拿来一瓶酱油,给姥爷倒了一碟。吃到最后,姥爷夹起最后一个饺子,对着醋碟蘸了蘸。每个人都低着头,像是反刍的牛一样咀嚼着饺子。周围只听见老板看电影的喧哗声,以及无尽的蝉鸣。

吃完饭,大家沿着中山路又走了一圈。张偈和他的伙计走在后面,他看到父亲在炎炎烈日下,还穿着那件厚厚的旧西装:“爸,还穿着这老古董呢,不热?”

“还行。这西装陪着我这么多年了,穿着穿着就凉快了。”

张偈和他的伙计笑了。

“去看看衣服吧咱们?”他的伙计说。

“不用了,都关着门呢。”张宗翀说。

“这衣服真是给我们家立下汗马功劳了,爸每次出去谈生意,都穿着这身。门面。我记得很清楚,爸是在华联买的。当时华联刚开业,爸就领着我们一家来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即墨的,平度的,胶州的,胶南的,都来青岛体验坐电梯。那个时候,华联装了全青岛第一台手扶电梯,那么多庄户人都没见过。结果第二天,电梯坏了,人太多了,塞不上。”

张宗翀笑了笑。

“西服也是那天买的。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张偈说。

“四百块钱,在那时可不止半个月的工资。有的人一个月还挣不着四百块呢。”张宗翀说。

袁力跟着他们走,一直没说话。姥姥去世后,姥爷就从舅舅那里搬出去了,在护城河边一片老住宅区租了一间平房。那个片区全是小平房,间或夹杂着几栋二期楼。河对面的平房已经拆掉了,建起了一幢幢高层。夏天,张宗翀在天井里养花养鱼,但那些君子兰、蟹脚兰、滴水珍珠,刚开始还冒出几个骨朵,接着开始泛起黄斑,一点点地枯萎。他索性买了一些假花,放在天井充当装饰。冬天,他在卧室里生炉子,煤灰落得到处都是,随手一摸就是一层浅浅的黑色。森森上小学时经常回来,上了初中,奶奶去世,小孙子就很少回来了。袁力有时放假,会回来和姥爷一起吃饭,帮着他给鱼缸换水,给花施肥。袁力问姥爷,为什么不像街上的大爷那样养几只鸟,姥爷说,他以前也养过,不过喂食的时候,他们机灵,全都顺着笼子口飞走了。

他们找了一个公交车站歇脚。车站的站牌旁有一张长椅,长椅背后是一个挂着宣传广告的遮阴篷。广告上的一男一女红红火火,举着对联,庆贺新年。画面中间是一行大字:

防控重如山,平安合家欢。

张宗翀和张偈坐在长椅上。一时间,阳光毒辣,让人透不过气。张宗翀的手指敲打着自己的关节,张偈擦了擦白鞋上的灰尘。张偈的伙计在车站前走来走去,他看了张偈一眼,走到遮阴篷后面去了。一声清脆嘹亮的“Timi”从后面传来,紧接着是一声“欢迎来到《王者荣耀》”,声音由大及小,随后只能听见针眼般大小的动静。

张宗翀问:“森森你打算怎么办?”

张偈说:“我寻思送他去中专。他那个分数也考不上高中。”

“这个孩子,不听话。”

“那能怎么办?还是让他上学吧。”

“学个技术,也不错。现在那些技术工人也很吃香。”

“你那是老皇历了,爸。早就变了。”

“你们就不好管管他?”

一只海鸥在头顶上盘旋,无声无息地飞走了。

“爸,很多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本来很简单的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全都变得很复杂了。”

张宗翀轻声叹气,像是白酒下肚,回味酒精的辣味。

张偈说:“当初我就不愿意跟她结婚,你们倒是把她当个吉祥物似的供着。有了森森,她更不知道姓什么了。”

“我们帮你说了媳妇,到最后还赚了个埋怨。”

张偈说:“我不知道,就这么过着吧,怎么过都一样。”

张宗翀看看儿子灰白的脸,说:“你该回来还是得回来。家里刷刷筷子,刷刷碗,不碍事。一家人坐一起吃饭,不会有事的。”

公交车呼啸而过,街道上弥漫着海风腥咸的气息。通往火车站的街道上散见两三个行人,几片银杏叶在柏油路上打了卷。《王者荣耀》的战斗声从站牌后面传出:相信科学!

张宗翀想再说几句话,可是他却像那只无声的鲸鱼一样,似乎是在发出些超乎常人的声音,以至于他的儿子也感受不到。最后,他整理了一下西装,看着过路的公交车,慢慢地说:你跟你伙计好好相处。

张偈低头不语。袁力看着舅舅和姥爷端坐在长椅上,恰好处在广告牌正中间。他突然提议给他们拍一张照。舅舅说:“就这个背景?”姥爷说:“挺好的。”他们摘下口罩。姥爷双手按住膝盖,目视前方;舅舅满脸笑容,跷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腿上,似乎是在祈祷。背景的广告牌玻璃反射着两人的背面,也正好把袁力拍照时的样子收纳进去。广告标语被三人的影子盖住,看上去模模糊糊。

去火车站的路上,张宗翀和袁力一直没说话。上了高铁,袁力和张宗翀坐在第一排左边靠窗的两个座位上。张宗翀看着红白相间的建筑渐渐褪去,迎面又缓缓迎来灰白色的居民住宅楼。

“这也不怎么快嘛。”张宗翀说。

“还没开始加速呢。”袁力给张宗翀指了指挂在车厢自动门上方的电子测速牌。

逐渐,窗外的楼房从一幢幢清晰可见的立体,幻化成一道道五颜六色的流苏。景物飞快地流逝,灰白色的线条变成天蓝色,瞬间又变成绿色和土黄色。唯一不变的只有太阳,流火一般映照着张宗翀和袁力。张宗翀望着窗外,袁力想,姥爷一定是在那片天蓝色的胶州湾上,看到了海兔子和鲸鱼。

车厢里泛着淡黄色的灯光,年轻的乘务员在过道上来来回回。乘客大部分都已沉浸在午后的烈日中,安静入睡。这时,一声清脆的哭声震响整个车厢,小孩子躺在一个戴着黄头巾的老妇人的怀里,吵着说肚子疼。老妇人抱着自己的小孩,揉着他的肚子,轻声细语地用乡音哼着一段童谣:

肚子疼,找老熊。

老熊不在家,找三疤。

三疤在家里磨刀刀,吓得小狗好好的。

他们坐着公交车回家。汽车穿过一大片乡村和田野,接着拐了一个弯,沿着广州路一路南下。空旷的田野慢慢变成了人潮汹涌的集市,冰冷的医院,以及做五金生意的门头房。胶州的冷色调就沿着这条大路,渐次扩散,最后在胜利桥凝结成一团冷暖交替的杂烩。商场旁的道路和广场上,到处是戴着口罩的年轻人,商场店家的高音喇叭在午后格外犀利,奶茶店开始售卖廉价的果茶和冰激凌。过了大桥,道路逐渐狭窄,老城区中夹杂着新建好的高层,仍有些老平房,像是路边那些坐在马扎上听茂腔的老头子,一坐就是好多年,不知老之将至。

张宗翀回到家,脱下西装,找来坑坑洼洼的木头衣架挂好,接着躺在床上,转了个身,面朝墙壁,背对袁力。袁力看着姥爷,幽幽地问道:姥爷,咱们还去青岛吗?

姥爷一直没吱声。袁力以为他睡着了。过了很久,才听到姥爷坚定但细微的声音: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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