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二十八楼

文 艾容

1.三人晚餐

庆庆决定跟晓宇去北方，是在那个夏天的清晨。

二十八楼的走廊尽头，晓宇挂断电话往回走。他给家里打电话习惯走到走廊的尽头，走廊在尽头拐了个弯，两面墙和一面落地窗，构建出一平方米左右无人认领的小空间，像一个高空中的洞穴。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它恰如其分地收留着这个北方年轻男人的心事。

窗沿上挂着几盆绿萝，是遭住户们弃养，又被保洁阿姨捡起来重新浇了水挂上的。绿萝们长得壮，泛着绿油油的光。这种植物的生命力让人钦佩，不论从哪一截扯断，续上水就又能活。像城市里的芸芸众生，无论被生活怎样摧残，都能活，而且还能活得有滋有味，没羞没臊。也像年轻人的感情，给点水就灿烂。

就是这个地方，是晓宇经常待的地方。他个子高，壮实。或站或蹲，自得其乐。有次庆庆发现晓宇在这儿打电话，特意给他递了一张塑料凳。他接下塑料小凳，将她胳膊一拽拉过来亲她额头谢她。庆庆往回走了几步，回头发现他仍然蹲在地上，塑料凳跟他蹲在同一个空间里，它短短的四条腿，一副很多余的样子。

晓宇打电话的姿势跟其他年轻男人没有什么不同，左手拿手机，右手空出来或夹根烟，或捻绿萝的叶子，或敲敲玻璃。他的电话多且杂，家人、当事人、法官、同行。晓宇的普通话已经明显受这座城市的影响，带了拖音，以“撒”、“哈”、“斯”作一句话的尾音。看得出他很骄傲自己能够这么说话，这表示他是半个江城人了。

在逛街买菜遛弯或者干其他什么时，他会刻意地多说话，跟打扮时髦的大姐砍价时砍得比庆庆都狠。庆庆发现他的这项技能是在那个更小的出租屋里。庆庆有个小书桌，说是书桌，其实是房东的缝纫机。一室一厅的汉口老小区的卧室里，一张床一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就转不过身。晓宇硬是将房东留在储藏室的缝纫机搬出来，在窗台下给庆庆造了个小书桌。他很满意他能在有限的条件内给她做一件什么事，而庆庆也承他这份情，很吃他这一套。庆庆还买了一块白色蕾丝棉布铺在这个小书桌上。有时她下班时会在楼下花店挑两朵花，找个瓶子插了随手放在书桌上。这间小屋子的激情就被点燃了。庆庆坐在前面做一些小手工或画一幅小画，一待就是一下午。晓宇在她身后的床上玩手机，晓宇声音大了，庆庆就会说“哎呀，你小点声”。晓宇说她劲劲儿的，庆庆骂他寸寸儿的。

庆庆是一名装修设计师，在江城一家设计院实习。她的工作一般在电脑上完成，但她从不在家里加班。晓宇笑她不上进，庆庆说这是“社畜”最后的坚强，是底线。

有天下午，庆庆还在上班，晓宇兴高采烈来找她，说要送她一份礼物。庆庆抬头够了一眼，玻璃房里面的总监早已没了踪影，她像往常早退时一样将一本讲室内装潢的书放在桌面上，也溜号了。晓宇上午刚接了个线上咨询的散单，收了人家两千元咨询费。于是打算给庆庆换一张书桌，两人在家具商场转来转去，最后庆庆看中一款简约的日式小书桌，标价两千一百八十八元。晓宇摸了摸书桌说这材质看起来不错，但就这么一小块木板要不了这个价，不实用。柜员大姐鼻孔朝天地说这是从日本进货的，晓宇不信，庆庆就说你找找喷码，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晓宇真的低下头钻到桌子底下看了一串黑色喷码说，确实是日本货。但他还是觉得贵，他说两千多在他老家可以买一车木头，要做多少书桌，就做多少书桌。又转了一圈，庆庆没有看上其他书桌。她看出来晓宇觉得书桌贵，她就说算了。晓宇知道庆庆表面柔柔弱弱，但也是个认死理的主儿。再说他自己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舔回来不合适。晓宇低头看那张书桌，庆庆说抹掉零头算了，柜员大姐眼睛一亮开始找发票。晓宇把她一拦，站在庆庆和柜员大姐中间，笑了笑开始砍价，他一下拦腰砍了。庆庆心想坏了，在这样高档的商场里杀价杀太狠不好，连忙就说不买了。晓宇问她喜不喜欢，她诚实地点头。晓宇就让她出去溜达一圈。等庆庆捧着两杯奶茶回来，发现那张书桌的价格已经降到了1600 元，她有点难以置信，毕竟这是在商场里，明码标价的。其实，省下来的那400 元没出那个商厦就花了，两人去楼上吃了海底捞。晓宇一边往清水锅里加菜，一边得意地说，怎么样？哥厉害吧？你得跟着哥混！

庆庆故意睁大眼睛点点头。庆庆想笑，两人出门，晓宇比她更像个本地人。他真是居家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通道里隐隐约约响起断断续续的胶东方言，句子连在一起，句子又散开，句子像渤海湾上的风，连不起来，随着风扇的叶子转啊转，最终转到了她的耳朵里。这是晓宇在给老家打电话，他给老家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庆庆每周五回父母家吃晚饭，她会嘱咐他给他的家人打电话。他说不知道说什么，庆庆说那就从聊天气开始，或者聊上一顿吃了什么。在细节这块儿，晓宇是很佩服庆庆的，她的敏感让他总觉得有点感动，甚至让他觉得她已经开始关心他的家人，这是个好兆头，他想。

其实去走廊尽头打电话是多此一举的事，本来庆庆也听不懂，她想告诉晓宇，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总不能说你不用背着我打电话，反正我也听不懂，这样可能会造成小小的信任危机，会让他觉得她是在怀疑他干一些秘密勾当。想想算了，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庆庆很少说。

这通电话的起因是房东要将这套公寓卖掉，晓宇说想将这套公寓买下来结婚。晓宇说结婚时，庆庆正低头给自己的脚涂指甲油。她喜欢红色，红色的甲油与黑色的细带凉鞋有一种冷漠的色差，她有舞蹈基础，可以稳稳踩一整天高跟鞋，她喜欢把自己收拾得赏心悦目再出门。晓宇说这话时，庆庆已经涂到右脚的小拇趾。她哎呀一声，甲油涂偏了一点。

晓宇提过很多次结婚，不过他给她开出的是空头支票，他说先结婚，以后再办婚礼，再买房子，再度蜜月。庆庆这边还好说，她觉得也可也不可。难办的是爸妈尤其是妈妈，庆庆笑说，我不知道，我没想好呢。庆庆隐隐约约听他说过一些家里的情况，他不提她也不问。庆庆知道晓宇的敏感和脆弱，去揭穿没意思。况且，她真的还挺喜欢他的。

晓宇就哄她说，人不可能凡事准备好才开始，比如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准备好了的吗？嫁给哥吧，你结婚了跟现在一样，又多了一个人疼你。

庆庆说，我要跟爸妈商量一下。她说这话时，晓宇的心就咯噔一沉，他不是怕她跟她爸妈商量，他是担心只要她先将结婚说出来，这个结婚的概率会立刻降低百分之五十，像他手里的大雪花梨，“咔嚓”一口下去，就眼睁睁活生生无能为力地降低。他还没成熟到可以接受这种下降概率，庆庆说那你砍价怎么总是拦腰砍？给当事人提诉讼费怎么成倍翻？晓宇说那不一样，一锤子买卖跟一辈子买卖是有区别的。

晓宇过来帮她吹脚上的甲油，边吹边说要不咱俩偷偷去把证领了。

庆庆说这么大的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跟我爸妈说一下，毕竟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

晓宇的口才不错，无论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他的当事人上，他唯一发怵的就是庆庆妈妈，那个留着长波浪卷，涂着指甲油，踩着高跟鞋，抱着一条巧克力色贵宾犬的江城女人。她已经被这座城市腌入味了，眼睛滴溜一转就知道他下句话想说什么，长裤里穿的内裤是三角裤还是平角裤。

晓宇第一次跟庆庆妈妈交手的情景，历历在目。

庆庆妈妈的一位老友彭继宁遇到了官司，他广告公司的广告牌占据着市中心最繁华的位置。因这广告牌得天独厚的位置，彭继宁赚得盆满钵满。有次庆庆跟着妈妈去参加彭继宁组织的饭局，闷头吃饭时听到他们聊到一个广告位出了问题需要找律师。在离家还有两个红绿灯的路口，庆庆看妈妈无聊地敲着方向盘，她说我刚好认识一个律师，还不错。这时绿灯亮了，妈妈一脚油门，意味深长笑了一下说，从没听你提过呢。快进小区车库时，妈妈又说你把你朋友的微信推给彭叔叔，让他自己去找彭叔叔谈。

官司不难，争议的焦点也清晰，不到一周，事情就办妥了。晓宇按标的收了彭继宁一万块，晓宇就说想请庆庆和她的家人吃饭。庆庆回家邀请爸妈去参加晓宇的答谢宴时，妈妈找了一堆理由拒绝。最终抵不住女儿软磨硬泡应下了。三人晚餐，晓宇捧着一束百合送给庆庆妈妈。这个世界上没有女人不爱花的，庆庆妈妈的脸也像花一样笑开了。晚餐选在一家森林系商场，人造瀑布从穹顶一跃而下，在电机的作用下日夜奔流不息。差异性总能带来新鲜感和关注度，让麻木的灵魂暂时从肉体中抽离出来，享受片刻愉悦。譬如在城市里造一座自然风情的瀑布，在森林里造一家现代化的酒店。这让庆庆想起一句话，所谓旅游就是从自己待腻了的地方去别人待腻的地方。我们的生活乏善可陈，太需要刺激。商场这个瀑布，就恰如其分地点亮了三人晚餐。

餐厅是庆庆定的，有妈妈爱吃的泰国菜，当然也爱这个氛围感。落座时，庆庆帮晓宇拉开旁边的椅子，妈妈看她一眼，下巴转向她身边的空位，轻点一下头。庆庆就从晓宇身后绕到妈妈旁边，跟她坐一排，晓宇在对面。

瀑布真的好看，在这座多水多雨的城市，人们对水的热爱和亲近发自内心。庆庆的微信名就叫水滴，庆庆爸爸的名字就叫大海，庆庆妈妈叫梦里水乡。庆庆妈妈看了会儿瀑布，说这个餐厅订得很好。庆庆妈妈为女儿遗传了自己在审美上的某些基因而欣慰，但同时为女儿遗传了她的固执而隐隐担心，怕她一条道走到黑，因此她觉得给女儿把关，让她少走弯路很必要。比如这次，女儿生平头一回三番五次请他们两口子出来跟一个陌生的年轻的二十多岁的北方男人吃饭，她就有点担心。以前庆庆也有过男朋友，都是年轻人单线联系，他们夫妻俩也跟女儿约法三章，不结婚就不要领回家，怀孕就打断她的腿。

这次饭局庆庆妈妈是有犹豫的，虽然庆庆一再强调这是借着帮了彭继宁的忙，但爸爸找了个借口说来不了。爸爸将庆庆和妈妈送到商场门口，在离晓宇三百米的地方就停了，他说让她们自己过马路。前一晚，他跟庆庆妈妈卧谈时就说自己不会去，但女儿盛意难却，在家耗了一天，他怕伤她自尊，就临时变卦派庆庆妈妈先看看。

晓宇自告奋勇地介绍自己的工作，简单提了一下家庭情况。用浓墨重彩的词汇介绍了他家旁边的海，他邀请庆庆妈妈夏天到渤海边去避暑，庆庆妈妈笑盈盈说感谢。合时宜地说两句庆庆的优点，她说的不是女儿的优点，而是她和庆庆爸爸为庆庆造的一个世界，这也是她对庆庆另一半的要求，不说比她创造的那个世界好，但至少也要半斤八两。

晓宇给庆庆妈妈倒了一杯水，说阿姨我会努力的。尴尬的沉默，庆庆小抿了一口水说，泰国菜怎么喝大麦茶。晓宇喝一口也说，奇怪，怎么不是柠檬水。庆庆妈妈喝一口说，挺好喝的，养生。

普通的泰国菜，酸甜中带一点辣。三人的目光更多望向窗外，落地窗外的瀑布一泻千里，水在重力吸引下狠狠砸在喷泉里，砸得粉身碎骨，溅起不小的浪。几个孩子围着喷泉转，藕节般的小腿追逐着稍纵即逝的水花，仿佛那一汪水就是他们的海，仿佛他们就在海边。

2.公寓

庆庆几乎要沉沉睡去，积雨云散去后，被阵雨洗刷过的城市干净清澈，空气也清新。这是个千篇一律的雨后黄昏，温度起来后，江风乘着热浪吹向沿江大道，柏油路被吹干了。粉尘在空气的裹挟下慢慢升腾，浮在空气中，打着转飞过这栋市中心的公寓楼，钻进庆庆二十八楼的家门。

庆庆听到晓宇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啪嗒啪嗒仿佛他在跟地板进行交谈，仿佛地板才是他的亲密爱人。他走得既实在又虚幻，他人壮，走路又有点拖脚跟，脚底板跟地板难免摩擦。走廊的地刚被保洁阿姨拖过，瓷砖上结一层薄薄的水汽，鞋子走在上面不明朗不干脆。像庆庆此刻的心，也像窗外阴沉冗长的天。她去关窗户，远处的二桥开始沸腾，私家车堵在桥上不耐烦地鸣笛。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越过老小区灰旧的楼顶，越过街道巷口，直直击中庆庆的耳膜。庆庆一直想不明白，这些人或者这些车为何要做无意义的鸣笛。既然堵车了，就应该在浑浊的尾气里待着，将氧气从二氧化碳中分离出来，吸入肺部，像男人们吸烟时将尼古丁从香烟里分离出来一样。

晓宇笑她不懂，说鸣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即便被堵得水泄不通，也要用声音表示自己的不满，要抗争，要呐喊。

这样才有存在感吗？庆庆问。

晓宇点头。庆庆觉得他比自己更像这座城市的人，他很了解大家的习性。

晚饭是晓宇做的。他在南方念书、工作，有了自己的小窝，会炒南方清淡的蔬菜，晚上的苕尖很鲜很嫩，它们安静地躺在瓷盘里，温润乖巧，像庆庆刚洗完的头发一缕缕散在旧衬衣上，等着晓宇来吹干。晓宇喜欢给她吹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又直，厚厚一摞，像江里的水草，像湖边的柳树，像山上的梧桐叶，两人亲热时这些头发像蟒蛇似的将他缠得死死的。睡到半夜，庆庆会轻声说，哎，你压住我头发了。晓宇就帮她把头发捋到一边。

他看她洗头发，用温水打湿后泡一泡，再涂上洗发水揉一揉，冲掉泡沫后，她还要上护发香氛，冲掉泡沫后，还有涂发膜、冲洗、吹半干、上精油的程序，最后才是用吹风机彻底吹干。晓宇笑她，你洗个头的时间，我一个案子都办完了。又说，你算过自己每年花在头发上的时间和钢镚吗？庆庆想说自己以前都是去理发店洗头发，但又觉得不妥。他是个比较节俭的人，在搬到这套公寓楼时，他已经郑重其事地跟她谈过要学着持家过日子，比如不要将工资全部花光，以备不时之需。

晓宇进来了，他又光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已经提醒过他很多次要穿袜子或者穿拖鞋，他每次笑笑说，好，马上穿。然后趁她不注意就又光脚。庆庆刚洗过头发，她躺在沙发上，两条腿倒立着搭在墙上。每次上完课来不及压腿，她会回来倒立在沙发上将腿靠在墙上，这样可以瘦腿。人躺在沙发上，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血液在脑海里倒流也可以让她平静一会儿。见晓宇进来，她将横在沙发上的两条腿收了一收，晓宇说她，你这样将腿露着不妥，给人看见了不好。有次庆庆参加一次锦标赛，她穿的是露背舞蹈服，比赛完后晓宇将自己的外套赶紧披在她身上。庆庆喝了口水说太热了，便将外套脱掉，他又不厌其烦地再给她披上。晓宇说她穿成这样在他的老家是要被绑走的。

有次庆庆抬杠，绑到哪里去？

晓宇眼珠一转说，绑到船上去，再扔到大海里去。

庆庆问，然后呢？

晓宇说，扔给鲨鱼。

庆庆再问，然后呢？

晓宇就张着嘴来亲她，她知道他在逗她，伸脚将他踢开了。

晓宇跟庆庆说，你放心，就算把你扔到大海里，我也会游泳将你捞上来。他再刮一下她的鼻子说，跟我回老家，我们一起去看北方的海。

庆庆说好，那你先跟我爸妈说好。

话到这里就沉默了，晓宇知道庆庆的爸妈对他并不满意，但他也不想因为这件事放弃庆庆或者跟她产生矛盾。那还是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晓宇对她讲话总是很温柔。

他的案子进展似乎不顺，他在房间里谈工作，对着话筒大声讲话。庆庆皱着眉头，拉一拉他的衣角，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一下，他对她笑，然后对着听筒继续吼着。晓宇挂了电话，庆庆说我真佩服你，你好像有一百张面孔可以随时切换。晓宇说冤枉，以后只对你一张脸，下次我就到走廊那里去打电话。晓宇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年轻人，他觉得一切都能靠自己来打拼，他也只能靠自己打拼。

汽车鸣笛一声弱一声，商圈的灯次第亮起来。车马归仓，粮草入库。喧嚣的人声渐渐取代了汽车鸣笛声，有人群聊天时愉快的笑声隐隐约约传来，宵夜摊的老板在拖桌子，铁椅子在水泥地上刺刺拉拉地响，几个遛狗的人在分享养狗经验，他们牵着的狗却已打作一团。

夜生活开始了，庆庆想。

公寓并不是南北通透的户型，每一间都密密麻麻地住满了人，多是年轻人。物业团队在这座城市可以排到前三，这套公寓是庆庆的一位同事推荐的。晓宇刚开始不同意，觉得房租太高，庆庆就说，那我跟你平摊。晓宇受伤地说，连女朋友都养不起怎么混。

住进来后，晓宇开始习惯了这里，也觉得这钱花得值。保洁阿姨一天做三遍卫生，地板拖得油光锃亮。安保系统有三层：大门门禁，楼栋门禁，楼层门禁。水电作业人员定时在楼道里晃，统一口径喊着主人您好。晓宇后来发现这里的好，二十四小时的安保系统，物业费是普通小区的两倍，房租是晓宇那个小小出租屋的三倍，但安全系数极高。紧急呼救按钮就在主卧左侧床头柜上方五十厘米处，红色按钮，小拇指甲盖那么大，躺在床上用手一够就能够上。庆庆说这要是发生急病，按一下还有人救，应该在老人院推广。晓宇说，尤其是遇到变态强奸犯之类冲进来而我又不在，正好也有人救你。三倍就三倍吧，值得。庆庆说你这个人总是这么阴暗，世界有你想的这么坏吗。晓宇说，那是因为你一直活这个世界的A 面。

有次晓宇应酬回来，庆庆趴在床上画设计图，他澡都没洗直接冲过来。庆庆推开他，他来了兴致去抢庆庆的ipad，打闹中不小心将按钮碰到了。三十秒后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晓宇将ipad 藏在身后让庆庆亲他才给她。门外保安喊得更加焦急，主人你在家吗？主人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晓宇更急了，直接说不要理他们。庆庆起身准备开门，他不准她开门。保安喊得更起劲，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联系楼管准备破门而入。

晓宇烦了，喊了声操就穿着内裤去开门，他叉着腰生气地看着两个保安，胸部因激动而上下起伏。保安想绕过他的肩头看房间一眼，他直直地挡住对方的视线。保安重复了那句“主人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声音比刚才矮了半截，庆庆穿好衣服走出来，保安看她头发乱糟糟的，想笑又不敢笑，互望一眼耸耸肩走了。

晓宇关上门，又爬过来。庆庆说我要工作你别碰我了。晓宇走到客厅，咕噜噜喝水，然后说，明明在自己家里，搞得像个偷儿似的，他妈的物业。庆庆笑了一会儿，也想说这顶级的安保系统不知道是防小偷、防坏人，还是防主人。

搬到这个公寓来之前，两人住在一个更小的出租屋。而在这个小出租屋生活的开启，源自庆庆的一次出走。对于庆庆执意从家里搬出来，去晓宇的出租屋同住这件事，妈妈的意见非常大，还把庆庆的手机号和微信都拉黑了。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庆庆翻看妈妈的微信，只有一条冷漠的横线。发出去的消息只剩一条回应：消息已发出，但对方拒收了。

庆庆回家时，妈妈会借着到邻居家串门避开她。她用行动告诉庆庆，晓宇不是她的合适人选，也不是他们的满意人选。爸妈年轻时看过一些大众口水书，接受了诸如“女孩要富养”之类的说法，于是他们认真地践行着、保护着自己的小女儿。从幼儿园到高中，都要接送。有次放学时赶上下雨，庆庆那天刚好穿了一双新鞋，同学们陆续回家了，庆庆一直没等到老爸来接，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就决定踩着雨水回家。在路上碰到老爸后，他很生气，一把拎起庆庆回了家。在庆庆的印象中，那是爸爸唯一一次发火。当时她以为他们是心疼那双被水浸湿的新鞋子，后来长大了，才慢慢理解了他们是担心她淋雨，只能借骂鞋来表达对小女儿的担心。庆庆长大后发现大多数父母的情感都非常隐忍，很少说爱、担心和牵挂，不擅长表达，不擅长接受，甚至会用无法理解的打压、牵制、折磨来表达自己的爱。如果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他们总是绕开那条最短的线，而是委婉纠结地表露情感。因着这种绕弯路的付出，庆庆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要顺从，不然对不起父母的付出。

从家里出来搬到晓宇的出租屋，是她做过的最为叛逆的一件事。后来回想那段往事，庆庆也有些唏嘘，人在年轻时总是对神秘的东西敏感，上锁的匣子、紧闭大门背后的声音、街灯下的影子、一个年轻男人的家。随着年岁渐长，拨开迷雾看到真相时，她的内心已经被生活吊打得半死。

那天，她拖着行李箱乘客梯刚下楼，妈妈就乘另一部货梯也下来了。母女俩一前一后走着，在小区门口，妈妈赶上她的脚步。说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说要去跳江。跳江是妈妈的杀手锏，从小到大，庆庆不顺从时，她就会说出这句话。放学后不先写作业，周末不想去上奥数培训班，去走亲戚不愿穿她挑的那件连衣裙，跟男同学在游戏里组CP，或者在下雨天不等她来接，如此种种都是妈妈要跳江的理由。庆庆的表兄弟们在面对父母的管束时，都会激烈地反抗，但庆庆学不会。在亲戚的同龄孩子里，庆庆乖巧得让人咂舌，她甚至连青春叛逆期都没有过。庆庆知道，自己乖巧一点，可以保持良好的家庭氛围，又可以让妈妈单赢，妈妈开心全家开心。如果不这么做，那就全家遭殃。家里的关系微妙，类似“老虎棒子鸡”。妈妈可以随时切换成这三种角色中的任何一个，稳稳拿捏爸爸和庆庆，只要赢家是她自己，当什么角色不重要。她跟江汉平原上的大多数女人一样，在亚热带季风气候阴晴不定的扫荡下早已褪去柔和，剩下的是凛冽、泼辣，这是能够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的很好的两样品质，也是妈妈对庆庆的期望。

晓宇说庆庆你好像是你妈妈的玩具，延伸，分支机构。这话当然不好听，自己的爸妈只能自己吐槽，别人怎么能说呢。当晓宇说出这句话时庆庆是生气的，她哼了一声不再理他。但事实上妈妈强烈的控制欲确实让她反感，她不反抗不代表心里没意见，晓宇说得也没毛病。

她当然知道妈妈不会真跳，妈妈也知道女儿知道她不会跳。身边的大多数女人都会将这个口头禅挂在嘴边。

这是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城市，许多地块是填湖而来。人像树叶，飘在隧道里、空气里、时间里、二环线的匝道上、莫名其妙的思绪里。赤道吹来的风，热热地打在脸上，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虚幻的，江风一吹就散了。跳江只是一种威胁，是对爱的索取。女人们抖狠，用这种方式来吓孩子，吓老公，吓相好，吓不相好，吓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社交方式。就跟逼着对方说你爱我，你不爱我我就拿刀抹脖子一样。庆庆知道妈妈爱她，妈妈不会真的跳江，她只是想用威胁留住自己，她不想让自己的独生姑娘出去遭受风吹雨打，她要将她护在翅膀下，她要用她几十年的经验和人脉为她找到人生方程式的最优解或者是最大值。庆庆从小在这种语境中长大，在长年累月中已经知道了这个玩法。当然，晓宇也已经在这里待了快十年，他或多或少也知道了这种玩法。

在晓宇的怂恿下，庆庆跃跃欲试准备反抗，她觉得自己已经成熟到可以去伤害一个人了。可当她这真正这么做时，妈妈这句稀松平常的口头禅又变成一把匕首，往她心底扎。尤其是她还淌着眼泪，她想起自己十岁生日宴会时，妈妈让她许愿的内容是绝不远嫁。当大家问她的生日愿望是什么时，她随便编了一个理由说希望考到年级第一。妈妈竖起大拇指，十岁的她已经开始学会不说真话。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生活技能，戴上面具可以让自己不受伤，妈妈告诉过她。

在晓宇这里，她发现时间可以有另外一种排列组合。早六点起床，晚八点到家，十点睡觉，睡前喝牛奶等等条条框框都可以打破，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竟然可以亮到凌晨四点，她可以在陌生的摊位吃第一笼起锅的小笼包。晓宇说，你没体验过其他的生活方式怎么会知道不好。晓宇的话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响起：世界远比你看到的更大。你看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我一个人好好的，你放心，你跟我在一起也会好好的。

晓宇说这几句话时正在吻她。她想什么是好呢，太远的好她想不到，旅游时的放松、获得“优秀学生”称号时的骄傲、收到礼物时的满足、跟爸妈一起追剧时的温馨，都很好。也或许就是晓宇吻她时醉醺醺的感觉。晓宇的好与众不同，他的吻像酒，没有兑三氯蔗糖、柠檬酸钠、山梨酸钾、香精、酒精，就是一杯纯纯的酒，抿一小口就醉人。她想他可真会接吻，应该是有过很多次练习，跟不同的女人或者女孩。庆庆也有过接吻的经历，在她还很年轻时，对方也是跟她同龄的男孩，男孩抱着她的时候她听到他的心脏要跳出来，比她还紧张。通常情况下当别人比自己紧张时，庆庆就放松下来，并渐渐感觉到了索然无味。庆庆问过一次晓宇，你这都是跟谁学的，他说每个男生的电脑备用盘里都有教材。再问，他巧妙地回答说所有的练习就是为了你。该死的晓宇啊，谎话说得既深情又浪漫，像玫瑰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光，稍纵即逝的光让庆庆觉得不能问，再问就会溜走。庆庆每天有很多话想跟晓宇说，她坐在工位上，想着她的话穿越季节，掠过高架，铺在山与海之间。花盛开就是一句，夜漫过就是一篇。黄昏开始书写，黎明是无数的扉页。

3.一次别离

社会发展到现在，一个年轻女人离开原生家庭，跟着一个年轻男人重新开始一段人生是很常见的剧本，并不是一件值得大写特写的事情，年轻姑娘们在一次次离谱的经历中得过且过，在无数个选择中构成了新的自己。

庆庆回家拿行李前晓宇告诉她，不论你妈怎么跟你说，你什么都不用想，拖着行李箱往前走就是。如果想哭，就仰一会儿头，马上就可以看到我，你可以做到的。

庆庆差一点就要做到了，路过小区岗亭时，保安刘师傅狐疑地看她一眼，问庆庆，你这是要去哪？不问不打紧，一问，庆庆就感觉眼泪马上就要往下落，她加快脚步往前走，企图用平行速度来阻止地球重力对眼泪的吸引。

妈妈赶上来了，她连鞋子都没换，她平时下楼倒垃圾都会涂口红，她一定很急。妈妈连名带姓地喊她名字，你要把我急死吗？通常情况下，妈妈发飙时才会连名带姓地喊她。庆庆跟妈妈截然相反，她是喜欢一个人就会连名带姓地喊。几位散步的邻居感到了紧张的气氛也放缓脚步，在不远处的喷泉旁看着他们母女俩，有的装作看看手机，掩饰自己的窥探欲。庆庆认出其中有两位每天都跟妈妈一起跳广场舞，还因争夺C 位而大吵特吵过。每位邻居就是一部雷达，只要醒着，就永远处于接收和反馈状态，更重要的是互相之间还会交叉验证。因此，你家的情况只要稍微在小区群里一打听就会大白于天下，毫不费力。你可以在一段时间里瞒得了小区里的人，也可以在全部时间里瞒得住一部分邻居，但绝不可能永远瞒过整个小区的人。

庆庆心想糟糕，要是他们知道妈妈是为了阻止她去投奔一个年轻男人，这就成了一个八卦话题。尤其是当这个男人除了年轻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资本时，那话题的外延又会扩一扩。通常情况下，妈妈可以勇敢地击退原始的攻击，但如果扩张变异的话题，她估计就扛不住了。庆庆有点自责，她看到其中一位阿姨第二根手指已经开始上抬了。她担心妈妈的领舞地位不保，那是妈妈极为看重的几件事情之一。相比被人议论自己去投奔一个不名一文的男人，她更担心妈妈的骄傲遭到迎头痛击，她是妈妈的骄傲之一。

庆庆看一眼妈妈，她已经生气到极点，她头发都没扎就这样下楼了。她眼睛红着，小声又坚定地说，跟老子上咯。庆庆抿着嘴，她觉得自己就是人渣，是个叛徒，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为了所谓的狗屁吻，狗屁醉醺醺的感觉，狗屁自由，就这样跟爸妈和好端端的生活决裂了。

天空下起了雨，有一刹那她甚至想拖着行李箱回头。在她即将转身回头时，她脑海里又想起晓宇的声音，想起那个吻，该死的醉醺醺的吻，该死的晓宇。如果有谁事先让她感受一下这个吻，她就不会这么冲动。也不是没有机会，大学毕业旅行时有个男孩一直牵着她的手，在露营时钻进她的帐篷吻她，他小心翼翼的，还在发抖，他抖得眼镜框滑到她的脸上，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坏人，像个引诱少年犯罪的风尘女人。她慢慢推开了他，将裙子的领口拉了拉，跟他说了绝情的话。

总是要勇敢一次，总是要冲出去。想到这里，她的脚就不由自主地迈了出去。

庆庆开始回忆吻后发生的一些事，有几个重要节点让她历历在目。

晓宇带庆庆到一家临江的西餐厅吃饭。可以看到江景，可以看到远处山上的电视塔，有几个年轻人在玩冲浪板，他们身上绑着夜灯，在凶险的江水里飘着。晓宇说你敢玩吗？庆庆摇头，晓宇说我敢，他拉着她跑出门，两人把鞋脱了，在江边站了一会儿。虽然是夏天，但江水还是有点凉。庆庆想，或许是高原上的寒意尚未褪去。庆庆有次去西藏旅游，大巴司机在迪庆拐弯时让乘客下车后指着一条黄色浑浊的大水沟说这就是长江，要流过重庆、武汉、南京、上海的那条长江。江边有一户藏族人家，门口的花坛里种着几棵零落的向日葵，也是阴天，向日葵骄傲热烈地盛开着，注视着一群群外地人来来往往。

庆庆觉得江水冷时晓宇一下子就钻到了江里。庆庆看着平静的江水，喊了一声晓宇，没有人应声。她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声。庆庆几乎是带着哭腔再喊一声晓宇。心想坏了，这狗血情节怎么能让自己遇到，她甚至在想等会儿警察来问她时，她应该从哪件事开始讲起；爸妈追问时她怎么跟他们解释。那时晓宇只是一个很会接吻的年轻男人，对她来说可有可无。

江风起来了，她的声音飘了几米，很快就被吞没。远处渔船的灯光若隐若现，在过大桥时象征性地鸣两声笛。这下彻底完了，晓宇绝对是尸沉长江喂了鱼，这哀怨的笛音就是他的挽歌。庆庆的眼泪快出来了，她甚至有一些后悔，觉得什么还都没干，他就挂了，以后提起这事不过瘾也不光彩。想到这里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抓她的脚踝，痒痒的，那股力将她往水里拽。她重心不稳挣扎两下落入水中，她呛了一口水，整个人都摔倒在江里，庆庆感觉要沉下去了，晓宇抱着她一起浮出水面。庆庆大口呼吸大声咳嗽，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耳光。但因为有水的阻力，这一耳光打得并不响。给晓宇的感受是她在对他撒娇，晓宇把她拉过来抱着她的腰说，不用怕不用怕，我逗你玩呢，我在海里也这可以这样游。

夜晚的江边，黝黑的水花拍着岸。两人衣服都湿透了，晓宇将他湿透的衬衣脱下来给庆庆穿着，庆庆觉得自己像刚从水池里捞出来的一块抹布，又重又湿。他们光着脚，晓宇从包里摸出保温杯，又摸出一瓶气泡酒。他给庆庆倒一杯，他自己拿着酒瓶。他说，你就喝一小口。庆庆刚喝一口，晓宇又跳到江里去了，她想，他这是作死啊。

这时玩冲浪板的年轻人陆陆续续上岸，远处的渔火在黑夜里更暗了。挖沙的作业船轰轰轰低吟着开过，一眨眼就穿过了大桥桥墩。晓宇再一次从江水里一跃而出时，庆庆赶紧握住他的胳膊，说你不许再走了，等下淹死了怎么办。晓宇说那你再喝一口，庆庆就又喝了一口。晓宇叫庆庆闭上眼睛，她就闭上眼睛了。吻得顺理成章，换气时还有江风的咸腥味。不远处有几对情侣也在接吻或者干着其他什么事，市区里的年轻人都喜欢到江边来接吻。大桥二层的火车路过鸣笛时吻一次，火车过境后就停下来聊天。过一会儿火车路过鸣笛，他们就又吻一次。

但有一点忌讳，情侣牵手走大桥就会分手。有的男人女人想分手，但又不方便直说，就会说，去桥上走走吧，走完后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分手了。

庆庆想这座桥是不是被什么非自然的力量控制着，年轻人用热烈的吻来祈愿他们未来顺遂，万事胜意。尤其是跨年夜，城市的情侣，老的少的大的小的婚内的地下的情侣们不约而同来这里接吻。要分手的走一走桥，想不开的跳一跳桥，想刺激的游一游江。甚至也有爱情之外的其他情感，比如得了重症的死了伴侣的或者厌世抑郁的，长江的负荷有点重，既要收纳情绪价值，又要兑现大家的祈愿，还要面对像晓宇这种不清白的半吊子喂鱼，比菩萨还忙。大家对长江的态度就是这样。长江太累了，大桥也累。

庆庆有点醉了，她不胜酒力，她莫名其妙地笑着。她想把自己对大桥的了解讲给晓宇听，但她也不太会表达。晓宇觉得她玩得很开心，就蹲下来背她，晓宇将她的高跟鞋脱下来，两根带子绑在一起，再绑在他的包上，像两个不响的铃铛，他们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滑入城市腹地。

那个时候庆庆刚到建筑设计院工作，助理设计师坐班半天，偶尔跟着师傅跑跑工地画画图纸，有时师傅出差，就让她回家去画图纸。晓宇刚到律所实习，基本没活儿干。妈妈和她的闺蜜们去北海银滩避暑，她每年夏天都会去待一段时间，她说等庆庆结婚了，她就去北海定居。他们几姐妹包下一栋民宅，打麻将做饭追剧骂老公，每年派一位阿姨的老公去当伙夫，充实得很。爸爸很少参加这种活动，但今年轮到爸爸去当伙夫，他也推辞不掉，毕竟他老婆也吃了人家那么多年的旅游饭。就是在这个当口庆庆像放了假，她可以不用回家，只是偶尔跟爸爸视频一下报个平安。

晓宇每天都来等庆庆下班，两人像游客一样在城市里荡，他们坐任何一辆公交车，到任何一个地点下车。一直玩到深夜，如果晚了，他们去任何一个能够碰到的网吧、酒吧、二十四小时图书馆或者酒店。像流浪汉，庆庆这么说晓宇。庆庆问他，你说你要是走丢了怎么办？晓宇说，我十二岁就自己出来读书了，怎么可能走丢。可庆庆在自己熟悉的城市里当游客，这还是头一次。用晓宇的话说，恋爱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有次两人乘轮渡去看电影，经过一处天桥时，有个年轻女人跳桥，旁边一个男人死死抱着她的腰不让她跳。那个女人穿一条黑色的赫本裙，刚哭过，刘海搭在额头上，因激动涨红了脸，有一股又脆弱又强烈的美。晓宇想看后续，拉庆庆的胳膊说等会儿再走。庆庆陪着晓宇立在人群里，太阳正烈，有怕晒的女人打着伞，甚至有个别感性的跟着跳桥的女人一起抹泪，仿佛想起了自己的伤心往事。晒了快二十分钟，该散的都散了。庆庆没了兴致，她说看样子他们不会跳了，走吧。

乘轮渡过江时，江风也起了。两人眯着眼睛吹风，晓宇问她，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跳？

庆庆想说因为分手跳江，长江早就堵了。庆庆想说她小姨的事，她小姨每年的固定节目就是跳江，还要选在节假日，因为大家都能聚齐见证她的高光时刻。跳是不会真跳的，只要达到她的目的——比如姨父多交点钱回家，表弟赶紧找个正经工作，姐姐让她少承担一点赡养父母的费用——那么她就不跳了。庆庆想给晓宇说这件事，但感觉不是加分项，且两人还没那么熟，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也想说自己搬出来时，妈妈也说要跳江。这是女人索取爱意的方式，只不过这座城市的女人对爱的渴求度比较强烈。

电影散场，商场还没关门。两人准备去负一楼吃饭，庆庆看到一顶漂亮的草帽，准备扫码付款。晓宇摸了摸材料说这种帽子我妈一天可以给你编十个，她就戴着这种草帽下地干活儿。庆庆觉得好看，执意要买下来，晓宇没有拦着，他先是还价，但柜姐漫不经心地说明码标价哦，行不行啊，不行出门右拐五十米那里有夜市。庆庆说我要这顶帽子，她就买下来了。晓宇有点不开心，他不开心时脸色阴沉，庆庆也不讲话，两人并排走着。晓宇突然说，你以后节俭一点，过日子这样可不行。庆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想说我自己买的。已经快晚上九点钟了，但各种灯光将街道照得灯火通明，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拨接一拨从地铁口涌出来，涌向这条街道，涌向不同的商铺门店，再涌向影院、饭店、酒吧、KTV、酒店。

两人并排走了一会儿，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庆庆将腿直直伸着，梧桐的叶子已经很密，遮出一片树荫，留出一个小口子让月亮释放它的清辉。晓宇过来搂她，哎，你喜欢就买吧。庆庆回头看他，双手勾着他脖子，真的吗？庆庆柔柔说出的这句话，像一个木塞，将晓宇满脑子的话都封住，他本来想说这种草帽不实用又贵还占地方。庆庆左腿一伸，双腿搭在他腿上，她勾着他的脖子，她的眼睛看着他，又委屈又生气，他就拒绝不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深蓝色的水池，他一下子就扎进去了。晓宇想说快点走吧，我们回家，但他看到旁边也有一对情侣，他就说那你亲我一个，我原谅你。庆庆说才不要，将头扬向一边。晓宇就把她的脑袋朝自己脸上贴，他力气大，一下就将她的头拉过来，他将自己的侧脸凑到庆庆的嘴边手动完成一个吻，然后说，好的，那我就原谅你。从远处看，像晓宇和庆庆这样坐姿的情侣，五米一对十米一双。这是年轻人喜欢的一条临江步行街，大家都可以做自己。

或许不是草帽，还有其他几件小事，两人发生分歧，庆庆也记不清了。晓宇还是会说，但只要庆庆两只手环住他的脖子，他的牢骚就消失了一半。

晓宇问她，你怎么那么会撒娇？

庆庆说，并没有呀。

晓宇说，每次跟你讲话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庆庆问他，什么是拳头打在棉花上？

他就挑起她的双手，放在她的胸前，再用力一按，说就是这种感觉。

他不接市区外的案子，天天都能跟她在一起。他警告她不准用跟自己讲话的语气跟别人讲话，下班后要第一时间回来，那时两人还在热恋中。

这该死的吻，庆庆想。

走一百米，再拐个弯，晓宇在路边等她，他向她招手，笑得很灿烂，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跟她圆圆的眼睛不一样。庆庆说你不要总笑，两只眼睛都没有我一只眼睛大，一笑就更小了。晓宇狡辩说自己的眼睛本来很大，后来是被海风吹小了。他说他想带庆庆回家，去见他的爸妈，他觉得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的情感也是很传统的，他能想到的幸福的终点就是跟她结婚。

他站在太阳下，天高云淡。身后的绿化带里种着香樟树，细长的树苗整齐列队，他身边还有一辆出租车。水洗蓝的小小出租车，在雨中打着双闪，等着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晓宇报了地址，车沿着二环线开，上高架、过江、下闸道、穿闹市，在错综复杂的老城区里徐行，从空中看，柏油马路就像商场花架上黑色的牛仔裤，纵横交错紊乱有序地叠码在一起，小小出租车像黑色牛仔裤上的蓝色补丁，移动的补丁一直在不同的牛仔裤上出现，去堵每一条路的伤口。

车拐进了汉口腹地的一个老小区，刚下过一场阵雨，天空很快放晴。太阳从云朵后冒出来，比没下雨前更刺眼，肆无忌惮地照耀着这片老城区。剥落的墙壁、陈旧的垃圾桶、坑洼的路面、杂乱的黑色电线全部都裸露在阳光下。几个女人推搡着路过两人身边，她们刚吃过晚饭，准备去麻将馆大干一场，她们看一眼晓宇，看一眼庆庆，互相使了个眼色笑了，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走在跟晓宇去出租屋的路上，庆庆又想起了两人相遇的时候。

庆庆的设计院和晓宇的律所有合作，她客户的房间设计跟施工有出入，客户懂一点法律，要按合同违约来处理这件事，这不是个大事。这时晓宇就出现了，聊工作时是在午餐桌上，客户不依不饶，晓宇步步紧逼，庆庆则步步为营，为设计院争取到了最好的方案，到下午四点，他们谈妥了补偿方案。晓宇说一起去吃晚饭，庆庆说要加班画图纸。总监说庆庆你今天不要改了，去吃饭，明天再干活。庆庆说我才不要，我必须今天干完，不然明天又要加班，我明天下班要跟同学去玩密室逃脱。晓宇说那还是让她先忙，我不急。庆庆掐着下班点儿从电梯间出来，发现晓宇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站起来迎她。他咧嘴笑，庆庆问他你没走？晓宇说我只是说你先忙，没说我走。

两人在庆庆设计院旁边的居酒屋吃晚饭，聊的是各自工作的困惑，晓宇很老到地往生活上扯，旁敲侧击问她的家庭、情感状况。庆庆很警觉，回答得委婉，分开时庆庆说，我不会找外地男朋友的，晓宇说好的，知道啦。

一周后，庆庆在一家咖啡馆赶设计图，小憩时，她拍了一张墙上的照片发了条朋友圈，照片上是她喜欢的武侠小说里的一男一女。到下午续了第三杯柠檬水时，庆庆的图纸基本完工。晓宇突然打电话说自己在咖啡馆门口，有东西要给她。庆庆出门，晓宇手里是一个木制画框，正是她上午拍的那张照片，还被精心装裱了木框。庆庆问他，你要干吗？晓宇说，不干吗。庆庆收下了画，扭头就走。晓宇就喊，请你喝奶茶。庆庆依旧往小区走，咖啡馆的店员重复了一下晓宇的话，他说要请你喝奶茶。庆庆笑了，说我不喝。庆庆走进去把包拿上，然后又折返出来，对他说，等一下，我先回家换衣服。

很多事情就很巧，庆庆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她是伴娘。扔捧花环节，她站在新娘背后听司仪讲两人的故事。伴娘伴郎兴奋地抢夺着这份好运，庆庆往舞台一侧站，捧花在争抢中七拐八拐落在她手上。司仪见她拿着捧花，问她跟新娘的关系，还问她男朋友到场了吗？庆庆刚想回答说没有男朋友，晓宇冲上来，牵着她的手，说到了。

晓宇那天在酒店的一楼谈案子，接待的是一个刚刚被家暴的男人，男人被老婆揍得鼻青脸肿，还断了他的零用钱。男人的左耳朵血紫，可以推断他老婆是左撇子，那她的理性思维能力应该很强。晓宇认真听这个客户讲完所有细节，将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说建议他起诉妻子，分财产，离婚。聊到案件的收费标准，男人一副为难的样子，晓宇看出男人是在为费用顾虑，想给他一点空间周旋。他说自己要去一下洗手间方便，路过大厅时他看到一个巨大的人立牌。庆庆穿着白色的伴娘服站在新娘旁边，拿着捧花。庆庆在笑，她笑的时候眼睛是弯的，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晓宇看了一会儿，咧着嘴笑，他有点醉了。他去找到咨询案件的男人，说你慢慢想，我一会儿去楼上办点儿事。

晓宇那天穿得很正式，皮鞋出门前也擦过，接待第一次见面的当事人时他都会这么穿。他看到庆庆在舞台上，她穿着裙子，长头发被烫成了卷，垂在胸前，像花束，等他去采。当庆庆被问到她是否有男朋友时，晓宇大脑一热就冲上去，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冲着话筒喊，我就是。庆庆睁大眼睛看着他，想追问他怎么来的，晓宇牵着她的手，笑得很灿烂。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真的神，怎么突然就来了，她心一软，也跟着笑了。

仪式结束后，晓宇邀请庆庆去吃晚饭。庆庆说，我这边婚宴还没结束呢，晓宇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可我妆还没卸呢，头花也没拆。晓宇说，这样好看。他拉着她穿过宾客，沿着红毯走出酒店，他高昂着头，仿佛他才是主角，庆庆用捧花遮着脸。

快走出酒店时，那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客户跟在后面，恹唧唧地喊，哎，我的事儿还没讲清楚呢。庆庆也帮着那个男人说，你的当事人还在那里。晓宇说，别理他，又想白嫖。

4.2817

庆庆没到过这个小区，她的家人和亲友们活动范围大部分在长江以南的新城区。就算是来过，也只是在小区的边缘路过，她觉得这里有点陌生，仿佛到了一个新地方。香樟树成熟的小黑果子掉落一地，被行人踩一遍；阵雨时又掉落一地，再被踩一遍。这些果子一层层给路面戴上一层黑色蕾丝，庆庆缩着脚脖子想绕开这些小果子，从蕾丝的小缝隙里通过，但重心就有些不稳。晓宇回头看她，说你还好吗？他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出走难过。

庆庆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地看晓宇，他把她往怀里一拉，她拄着他有力的胳膊像拄着根拐杖。她的额头正好抵在他的侧脸，他低头就能闻到她的发香。刚认识时，晓宇故意问她，你头发怎么这么香。她推开他说你讨厌，他就跟在她背后，趁她不注意用手去碰一下她的头发。

又走了大概五百米的样子，晓宇一把拎起行李箱开始爬楼，他的出租屋在三楼，箱子不沉，他用了轻轻的力，一下子就举得很高。晓宇回头看，庆庆扶着栏杆跟在后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跟，走得很艰难。他说，以后你别穿高跟鞋了。

这是一间老旧的一室一厅，抽水马桶的按钮失灵了。需要手动冲水，只能冲澡，上厕所必须走到尽头的公共厕所。没有天然气，只能用电磁炉做简单的饭菜。晓宇拧开门锁，掀开格子布帘，一边走一边介绍，仿佛她是一位即将与他合租的室友。

庆庆在心里想过他家的模样，应该是像大学男生宿舍般简约粗犷，有一点脏。可真正进来后，她多多少少有点意外。庆庆想起自己的房间，非常简洁，她的房间每天可以看到太阳从湖面升起来再从湖面落下，日升月落，她可以感动两回。从晓宇的窗口望出去，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老小区。被雨水浸黑的墙壁、拥挤杂乱的阳台、潮湿狭窄的街道，过路猫狗的毛都打着结。

晓宇见她皱眉头，说已经打扫过了，你直接进来，他拉她，她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想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于是坐在书桌前脱鞋子。晓宇说你坐床上，庆庆说不用了。她想说她小时候去走亲戚，坐了一下他们的床，回家后被爸妈罚在楼梯间站了一小时。去别人家里做客，坐床、跷腿是大忌。

晓宇一把将她拉到床上，说不用客气，这也是你的床。他将她的行李箱举到衣柜上，给她一双拖鞋。庆庆穿着他的大拖鞋，他的脚大，拖鞋也大；她的脚小，五个脚趾头都露在拖鞋外面，整个人像踩着一只小船来来回回，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她说累了，想冲凉睡觉。打开行李箱，发现走得匆忙，只带了几件日常穿的衣服，可见这是一次匆忙而没有计划性的出逃。晓宇从阳台上取下一件旧衬衣给她，说，这个当你的睡衣可以吗？庆庆说好，就去了卫生间。

如果说房间是简装，那洗手间简直就是毛坯，像被炮轰过一样。莲蓬头上油漆斑驳芜杂，像得了白化病似的，她调好水温后先将莲蓬头洗了一遍，又拿卫生纸擦了一下。洗漱台上只有一个旧香皂盒，盒子里有一块香皂。

打开洗漱台的抽屉，没有洗发水，没有护发素，没有精油，没有沐浴露，没有浴球。裸露的下水管道像洗手间的两条血管，突兀地横陈在里面。庆庆走到客厅，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长的那根指向了数字2。她叹口气，说你怎么过得这么糙。晓宇笑嘻嘻地说，你需要什么我马上去买。她其实想叫晓宇找一瓶洗发水给她或者叫个外卖送上来，但她太困了，等送货上门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打算认真地洗一下，至少把头发洗一下。头发经历过这一天的别离、阵雨、抚摸，已经黏糊糊。庆庆取出香皂，用莲蓬头冲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已经洗掉一层才将香皂在手心来回滑了三遍，再双手合在一起搓出泡泡，再将泡泡涂在头发上。在第二次手动制造泡泡时，晓宇突然推开门，问她需要帮忙吗？

庆庆说不需要，将洗手间的门合上，将晓宇关在门外。碱性的肥皂根本打不出任何泡泡，她手都搓红了，她自言自语说这简直在挑战我的软肋，继续滑香皂，制造第三遍泡泡。然后说，晓宇你帮我把那件衬衣拿进来可以吗？

在喊第三遍时，晓宇应声说好，庆庆将一只手伸出去。晓宇突然就将玻璃门推开，手里拎着洗发水和护发素，他脱掉了上衣只穿一件短裤冲进来说我帮你洗头发，你头发那么长我帮你。这时的庆庆的的确确需要一瓶洗发水，她同意了。洗手间的雾气在升腾，小小的空间站一个人刚刚好，如今站了两个人就有些拥挤。他用手给她梳理头发，吻她的脖子。

窗外的一束霓虹灯透过玻璃窗，落在床单上，间或有路过的车辆鸣笛，墙上挂钟的分针指向数字8。两人才从洗手间出来，庆庆问他你家有没有吹风机，晓宇让她等一会儿就跑下了楼。不一会儿他买了一把梳子回来，是一把红色的宽齿塑料梳，挂在她黑色的长头发上，来来回回荡秋千。用力一梳，红色的齿断了一根。庆庆笑着拿起梳子在他眼前晃晃说真结实啊，晓宇说买买买，明天去搬超市回来。他将电扇搬过来，吹风机没有我给你做一个，你看这不就是吹风机吗？

庆庆在吹头发时，外卖到了。庆庆没有了胃口，但看他吃得香，她也跟着吃。晓宇打开电脑，播放一个美剧。庆庆的眼睛被剧情吸引了，边吃饭边看电视。在家里吃饭时，她一直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在晓宇这里，可以一边追剧一边吃饭。美剧的情节扣人心弦，庆庆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她跟晓宇一起笑。

晓宇给她提供了一套新的生活规则，这很好，庆庆想，跟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

晓宇亲她，然后说，我就像在做梦。

庆庆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晓宇说，被当事人砍死也行。

好的，那你去死吧。庆庆笑他。

可以，我先把你杀了。晓宇也不玩手机了。云倒下，桃花倒下，玉兰倒下，香樟倒下，一页页日历倒下。仿佛一个个美人，倒在夏夜的怀里。

出租屋妈妈来过两次，挑晓宇不在家时，她戴上塑胶手套帮他们打扫房间，但绝不会碰晓宇的任何东西，有时不得不碰，就只使用拇指和食指拎着，或者用拖把的杆子挑着，她屏住呼吸，生怕挨得更多。涂着豆蔻色指甲的小拇指在空气中微微翘着，在说着嫌弃。

有次妈妈来办事，将车停在楼下。她说只待二十分钟，怕有交警贴条。妈妈上来时，庆庆在帮晓宇洗衬衣，她两只手在水里搓得通红，妈妈看了一会儿一把将盆子抢过来摔在地板上。盆子没放稳，在地上打了几圈才立住，带泡沫的水溢出一点，溅到庆庆的凉拖鞋上，她的脚黏糊糊的，她想去冲脚。妈妈拦住她，不让她动，她低着头。她知道妈妈在瞪她，她不敢看妈妈。

空气停滞，妈妈说我去买彩漂液。庆庆的头更低了，她低头看自己的拖鞋，那是晓宇买的凉拖鞋，一朵粉红色的玫瑰夸张地长在正中央。他说好看，她觉得不好看，她喜欢简单的设计，但因为是他送的，她跟着他说好看。妈妈上楼时，带了三大桶彩漂液。她说你以后不要用手搓，用彩漂液浸一晚上第二天再洗，然后用手扯扯她身上的衬衣说，穿成这个鬼样子。妈妈走后，庆庆将彩漂液倒入盆子里，刚搓了一下又觉得应该泡一会儿。她站在客厅里，不知道应该干点儿什么。空调的风很足，电扇也在吹着，窗户没关，蓝色格纹的窗帘像鼓风机，像暗夜中人大笑时鼓起的腮帮子，望着这陈旧的一切，望着她的脚。

第二天，庆庆收到妈妈寄来的同城快递，有她的家居服，还有她的睡衣。爸爸发微信给她，说你妈昨天在你楼下被贴条了，让我别跟你说。爸爸给她转钱，让她去租好一点的房子，她没有收。

庆庆想到这里，突然想哭。如果说这是个烂摊子，那也烂得太早了点。她还没有做好独立生活的准备，就这么稀里糊涂开始了。她没有说她蹲在洗手间给晓宇刷鞋子，跪在地板上铲那个怎么也铲不掉的污渍，她觉得如果妈妈知道了会更伤心。

庆庆在给晓宇洗那件衬衣时，晓宇靠在门沿上，以后等我业务多了你就回来给我洗衬衣，班都不用上。庆庆看着他，瞪了他一眼。晓宇觉得自己赢了，他觉得庆庆搬出来这个决定，是跟过去的人生告别，是跟她既有的生活决裂，是爱他的表现。他高看了他自己在现实中的能力，也低看了生活驯服人类的能力。

从小出租屋搬到现在的公寓是在初秋。行李不多，晓宇的同事帮忙运了几趟。庆庆本来在楼下守着行李堆，但在第三趟上楼时，庆庆发现他们忘记带钥匙了，于是拿着钥匙和抱枕跟着上了楼。她在他们身后听到晓宇拜托同事给他介绍案子，他絮絮叨叨说外地的案子也接，房租太贵了，女朋友不持家。庆庆听到这里有些烦，她将抱枕环在臂圈，放慢了脚步。

江城应该是全世界最冷热分明的城市，从短袖到羽绒的过渡，干脆得很，连八小时都不要。整理好后，两人下楼吃饭，庆庆穿着连衣裙，连衣裙外套着一件毛衫。她的腿光秃秃地露着，晓宇说让她穿裤子。平时她会听晓宇的话，但这天她来了情绪，她执意穿裙子下楼吃饭。风很大，梧桐的叶子掉在地上，黏在刚下过雨的路面上。有一片梧桐的叶子贴着地面飞来飞去，最终飞到庆庆小腿上。

庆庆依旧每周五回家吃饭，她说两人现在搬了公寓，邀请爸妈去做客。爸爸给她夹菜，没问地址。又一个周五，晓宇去出差，庆庆回家吃饭，楼下一个小卡车的货斗里，是一箱橘子。青色、橙色的橘子在车斗里随意躺着，像被打翻了的油画颜料。一对年轻的夫妻在旁边坐着聊天，庆庆买了满满一大袋橘子，在过斑马线时，塑料袋破了个口子，橘子开始往外漏。她捡一个，袋子就默契地漏一个。她将漏出来的橘子捡起来，又掉一个。她拎着半袋子橘子回家时，妈妈准备出门散步。庆庆看她喷了防蚊水，小声说晓宇说想跟我结婚。妈妈没理她，庆庆又说了一遍。妈妈生气了，说我听到了，你叫他自己来谈，他是被人拔了舌头吗？妈妈一向犀利。

庆庆想跟父母好好聊一下晓宇的事情，比如谈谈不买房子结婚的可能性。妈妈端来水果，剜她一眼，然后将果盘重重摁在茶几上。沉闷的响声仿佛在说，她的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行。

庆庆想起没有谈恋爱时的家庭晚餐，晚饭是爸爸烧的，荤素搭配得很好，有她爱吃的白灼基围虾，每次她回来吃饭爸爸都会准备一大盘。爸爸喝酒，她就坐在对面剥基围虾。爸爸有时会给她剥几个，他趁妈妈去阳台或者去房间玩手机时说你不要听你妈的，做你想做的事。她就笑，那我不结婚可以吗？你们养着这条狗就好了，就当是你们的孙子。爸爸说可以，再给她剥一个虾子。妈妈的声音从房间飘出来，没本事的女人才找不到男人。爸爸点点她面前的碗，让她吃饭。小狗摇着尾巴，跳来跳去。那时的气氛是平和的。

庆庆不作声，妈妈也不再说什么。两人沿着公园的人工湖一前一后走着，影子在路灯下变长变短，若隐若现的桂花香味钻到鼻子里。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她想。

羽绒服很快就套上身了，再上几周的班就是春节假期，晓宇邀请庆庆跟他回老家过年。那时，晓宇已经到她家里吃过两三顿饭。晓宇来吃饭的氛围还比较愉快，爸爸不言语，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妈妈笑盈盈的，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往外蹦，家是妈妈的主场，她想说什么说什么，想说多少说多少。妈妈怀里抱着狗，狗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晓宇。庆庆想插话打圆场，可还没等她说出一个字，妈妈的第二个问题就蹦出来了。她总是快自己一步，庆庆不做抵抗，在一旁吃一颗丑橘，丑橘又大又丑，但甜丝丝的，好吃。她一边吃丑橘一边听晓宇跟妈妈的对话，晓宇礼貌地回答，提到两人以后的打算时，晓宇就会沉默，爸爸说，不聊这个话题。妈妈抱着狗去沙发上坐下，良久才说了一句，那我姑娘出嫁难道还住出租屋吗？我不同意！

所以当晓宇提出庆庆跟自己一起回他家时，妈妈不同意，晓宇也知道庆庆妈妈肯定会不同意。但晓宇还是提了，妈妈松口让爸爸开车送他到机场。爸爸下楼后，给庆庆发信息，让她将垃圾袋提下楼。庆庆换鞋，妈妈问她去哪，她说丢垃圾。妈妈哼一声，不理她。爸爸开车，庆庆想坐后排，爸爸看她一眼，她哀怨地回看一眼，爸爸再剜她一眼。父女俩的对话就这样完成了，晓宇拍拍她的背说，你坐到前排。爸爸看到晓宇的手，脑袋一转眼神也凌厉了些，他点上烟，拉开车门，系好安全带，“嘭”一声关好门。爸爸的车开得很快，技术娴熟，收音机里在播放一首粤语老歌。咿咿呀呀唱得委婉动人，庆庆抬头，透过后视镜看到晓宇，他也在看自己。看样子，他也想用眼神跟自己完成一场对话，但没有庆庆跟爸爸那种默契，他有些焦急。

车经过匝道下坡时，有一个自然弧度。庆庆轻松抬头就能看到晓宇，他冲她笑。爸爸加速，庆庆往后一仰，她就看不到晓宇了。她干咳一声，就又坐好。从家里到机场，五十分钟的路程，爸爸只用了三十五分钟。晓宇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诸如长江的水位降了，多少人留在市内过年，春节的计划等。

爸爸合时宜地回复着，非常简短。有时爸爸不回，庆庆就会重复一下晓宇的话，爸爸就回了。晓宇从后备厢里拿出行李箱，说叔叔放心我会回去跟我爸妈沟通一下的。爸爸点点头，再不说其他。

望着晓宇背着包离去的背影，庆庆眼角发酸，她想那么远的路，他一个人回去。回家路上，路过一家蛋糕店，爸爸将车熄火，径直走进去，买了一堆她爱吃的。过江时，爸爸说，放假就好好休息，跟你妈妈去逛街、看电影、买新衣服。顿了顿，你是不是觉得他可怜？庆庆点头，爸爸问她你不可怜吗？对上爸爸的眼睛，庆庆就知道自己输了。

争吵从摔一只水杯开始。

具体哪一天，庆庆已经记不住了。庆庆回到爸妈家，将自己锁在卧室里。妈妈喊她吃饭，她说不饿。妈妈第二遍喊，她没动。妈妈就怒了，老子叫你不要找外地儿子伢，你就是不听，养你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别人掐着玩，说了你搞不赢他，螳臂当车飞蛾扑火说的就是你。事情的起因是一张发票，是一家叫“兰亭序”的水疗会所，就在欢乐大道上。有天庆庆正在书房赶一张设计图纸，有几个参数出了问题，她需要重新算一遍，正拿着计算器忙得焦头烂额。晓宇拎着发票就进来了，他将发票拎到她鼻子前面问她，你去这里干什么？庆庆说我没有去。晓宇提高音量，你没有去怎么会有这张发票。庆庆没抬头，说可能是请人吃饭吧。晓宇有些生气，请人吃饭去这里干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庆庆说，我不知道，她确实也忘了。她已经到设计院工作一年多了，如果再不转正就会被淘汰，那便意味着她所有的付出都将化为乌有。在前辈暗示她应该请某人吃饭时，她也就这么做了。但除了请人吃饭，她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怎么画好图纸上。她可能去过一个类似的饭店，又恰好叫这个名。她真不记得了，她全部心思都在怎么将一份独立署名的图纸画好。

晓宇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庆庆心不在焉说我哪知道。晓宇将她身边的水杯一下摔在地上，庆庆抬头看他，没毛病吧，她说。

晓宇说你是不是在我回老家时跟人出去了。

她仔细想了想说，我请人吃过饭，但具体在哪里吃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这个名字烂大街了，我怎么知道是饭店还是什么其他？

显然这个理由并不能让晓宇满意，两人僵持不下，庆庆将自己反锁在书房画了一夜的图。事实上，这发票其实是晓宇开的，他请一位当事人去兰亭序吃饭，但他那天喝断片儿就忘了。

庆庆简单地跟爸妈讲了这件事，三个人各自端坐在餐桌一侧，那条狗不知什么时候跳上第四个座位，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家三口，像庄严的审判者，似乎在等一个判决结果。

庆庆夹一筷子苋菜，妈妈说，楼上王阿姨的女儿找的是个工程师，买了学区房，也刚提了新车。

庆庆舀一勺紫菜汤，妈妈接着说，你爸老同学林伯伯的儿子刚到中心医院报到，在那个心外科。

庆庆说我有男朋友。

妈妈声音高了两度，有男朋友怎么了？人家都不信任你，你就这么肯定你们能结婚？

爸爸给庆庆夹菜，妈妈就拿眼睛横他，爸爸横在半空的筷子停了会儿又收了回去。

妈妈拖把椅子坐过来，他是农村考出来的寒门学子，他父母有一艘渔船，一辈子在渤海湾上荡着，养他和他姐姐。他吃了很多苦，走到今天，他需要一个付出型的女人。你们不是一路人，女儿，你要相信老妈，老妈吃了几十年的盐，见过多少男人还不清楚吗？妈妈最后一句话蹦出时又觉得有些不妥，赶忙看了一眼爸爸。爸爸不紧不慢地喝酒，妈妈继续说，你看老妈多少男同学男同事，他们怎么走过来的我深有体会，你要听妈妈的，妈妈不想让你走弯路。女儿，你这次不要死脑筋，啊？！庆庆抬头，妈妈第一次用“女儿”这么温情的词汇，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点生硬了。

庆庆想起有次聊到幼儿园，晓宇说他没有上过幼儿园，父母每次外出都会将他锁在家里。家里有几本连环画，有一个炕，一张茶几，一张沙发，几个馒头。两人的成长环境不同，庆庆想。但他真的不容易，在那样的环境下，能考到这里来，真不容易，能找到女朋友不容易，他对自己又那么好。晓宇经常问她，怎么样，我棒不棒？庆庆点头，她对他有爱，但更多的是一种理解。她说自己一定要对他好点，再好点。

终于爸爸点出了问题的核心，是不是因为你没有跟他一起回去？这是个疑问句，但庆庆听出了陈述句的味道。

庆庆感觉自己的心被两根绳子拉扯着，她想不通。

庆庆回到公寓，晓宇也回来了。她坐在沙发上，晓宇过来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庆庆问他，你在干什么呢？晓宇说，我在充电。

晓宇是爱她的，庆庆确信这一点，但他的热烈偶尔会将她灼伤。跟朋友去旅游，在排队买票时，有个男人将庆庆挤了一下，晓宇突然抡起拳头就揍对方，晓宇身形魁梧，立在那个插队的男人面前，怒目圆睁。她的一款香奈儿的墨镜忘在饭店餐桌上，开船前几分钟才发现。庆庆说，墨镜丢了就丢了，晓宇说这么贵不能扔，于是飞奔着上山、下山，将她的墨镜取了回来。她看着他满头大汗，觉得特别愧疚。去草原团建，晓宇的一位男同事帮庆庆拍了一张照片。晓宇喝了很多酒，走到拍照的同事面前，半醉半醒张开双手对他说，你不许给她拍照，她是我的。庆庆尴尬地立在原地，她的脚趾头能够抠出三室两厅。庆庆将他扶回房间，问他怎么这么偏执，晓宇说他什么也没有，害怕失去她。晓宇只允许庆庆在他这里做一朵水仙，听到他的声音就盛放。

有天，庆庆去重庆的大学城看望读研究生的同学东方，两人到学校旁边的夜市吃饭。东方絮絮叨叨讲她暗恋的男人，讲着讲着开始哭，哭着哭着开始让服务员加酒，酒加了一瓶又一瓶。庆庆想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庆庆想她可真能喝。这时候晓宇视频来了，她就这样开着视频，晓宇正在写一份案卷，偶尔抬头看看庆庆，庆庆看着东方。庆庆想说点什么，就说了一段从书上看到的话，她说她实在没有必要为某一个男人伤心成这个样子，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东方号啕大哭，那他既然这么普通，凭什么不爱我。庆庆觉得有道理，也一时说服不了她。但看她越喝越多，就去按她的杯子。东方哭诉一句，就说庆庆你说是不是，你说是就抿一口。晓宇提醒了他们几次，说不要喝了，赶紧回学校。

过了会儿，邻桌的一个男人摇摇晃晃走过来，问庆庆要不要送她们回学校，说他们顺路，可以带她们一程。东方骂了对方一句“个斑马跟老子滚”，男的就卷起了袖子。东方借着酒劲将啤酒瓶一摔，举着尖锐的玻璃瓶对那个醉酒的男人喊，你敢送老娘，老娘就让你断子绝孙，男人骂骂咧咧往后退。接下来的时间，喝酒的男人和东方坐在台阶上各占一席，骂骂咧咧持续了几个小时。庆庆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几乎快睡着。她想这两人还挺配，暴力的沟通也是沟通。一抬头，晓宇出现在他们面前。庆庆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晓宇拉起她问，你没事吧。庆庆说没事，两人将东方送回学校，就赶往高铁站，晓宇第二天一早还要开一个庭。

回江城的车上，晓宇抱怨了几次，他甚至说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他说你为什么突然就关机了？他说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庆庆想说的是，他让她开着视频才让她手机没有电的，现在他又因她手机没有电而责怪她，她想说以她对重庆男人的了解，顶多是骂一天，但绝对不会动手，她想说有老板在，一般不会出事。晓宇根本不给她机会，一直给她上课，甚至拿他处理的一些案件的女主角来做例子，譬如女人搭陌生人的车暴尸街头，他总是拿自己处理的案子来警告她世道险恶。庆庆看着他因愤怒扭曲的脸，懒得再去勾他的脖子。她不知道两人的问题出在哪里，高铁外的树木、农田、村庄迅速倒退。她眼睛有点糊，她说我先睡一会儿。晓宇说不准睡，我还没说完。他就一直在讲，他的话从她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出来，跟窗外的风景一起倒退，留在了那些不知名的村庄、树木和农田上。

大雨过后还是大雨，就像这两人的故事。

公寓的灯没开，月亮刚升起来，像是就挂在窗外，照得屋子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晓宇坐在茶几前，他面前放着她的ipad，屏幕裂开了，裂开的屏幕上有庆庆和同事的合影，一位男同事将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庆庆弯腰去捡ipad，晓宇一把将她拉起来，问她照片怎么回事？庆庆实话实说同事要离职了大家送别。事实上，这真的只是一张普通的合影。晓宇问，就唱歌这么简单，你跟我唱歌怎么没有笑得这么开心？我每天这么辛苦工作你还有心思去唱歌？还让别的男人搭着你的肩膀？

庆庆鼻头发酸，平板是爸爸送给她的礼物。自从住进这个公寓后，平静日子没过两天，他就一直试图控制她。她买一捧花回来，他说浪费钱；她买一件连衣裙，他看了吊牌说继续这样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她去跳舞，他说你能不能不要穿这么暴露。他不再自信，庆庆有种错觉，晓宇变成了另一个妈。

她从妈妈手中逃出来，又逃到了晓宇的手中。

她本来想将这些话都讲出来，刺激他一下。可抬头看到他怒目圆睁的样子，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她又不忍心了。他还是那个带着她在自己的城市里流浪的人，是那个为她半夜去重庆的人，是那个在那么多人面前表白的人。她低头，眼泪落下来，眼泪滴到手臂上，眼泪流到ipad 上面，眼泪消失在屏幕的缝隙里，眼泪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晓宇不依不饶地问她，仿佛他在提审一个犯人。庆庆盯着她，眼睛里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晓宇起身将她推到墙上，掐着她的脖子问她，这个男人是谁？庆庆说是同事，晓宇根本不听，他一遍遍问，像失控的机器人，做重复的无意义的指令。庆庆终于哭出声来，你疯了吗？

晓宇说，对，我就是疯了，晓宇冲进书房拿出一个手包。里面的药片被她剪成方便携带的单片，有维生素E 片和米非司酮两种。晓宇用手指夹着白色药片说，你吃毓婷干什么？是不是背着我在跟其他人鬼混？

庆庆想说我要是想鬼混要背着你吗？你就不能自信一点吗？但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只说他越说越离谱，简直没救了。庆庆想出门，晓宇将门从里面反锁，晓宇来抱她，说他是太担心了，工作压力很大，如果打不赢官司，怎么挣钱养她、养公寓、给她爸妈交代？可她还过得这么潇洒，她根本不爱他了。

庆庆歇斯底里吼道，那如果我不是因为爱，为什么会从家里搬出来？我会陪你从出租屋住到现在？庆庆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句话，庆庆和晓宇都被吓了一跳，晓宇从来没有见到她这么大声讲话，庆庆从地上捡起发夹重新将头发夹住。晓宇突然伸出拳头，重重地砸在她身后的墙上，他的拳头在流血，血沿着墙壁落下来，落在她蓝色的裙子上，开成一朵紫色的小花。庆庆想，他也只有二十五岁，比自己大两岁，比自己早毕业两年，父母在那么远的地方，根本帮不上他，她不能要求他更多。晓宇说你不要回去，我出去。晓宇摔门而去，公寓门口2817 的门牌号摇摇晃晃。

晓宇变得忙起来，他说要陪客户打牌，他说要去踢球，他说要去外地出差。庆庆说好，晓宇说她心里根本没有他。庆庆想，晓宇的温柔耐心被大风刮走了，每当察觉到他音量提高时，庆庆就会穿好衣服下楼走一圈。可电梯还没到一层，他的信息就来了，他道歉，说自己太冲动，担心她离开自己。庆庆看着下行的电梯，心跟着轿厢一点点往下坠。她假装去便利店买零食，或者去水果店买水果，转一圈，再上楼。晓宇站在门口，抱着她说，你不要离开我。她的心就又软了。

有次晓宇说加班，庆庆跟同事聚餐，刚到一家自助餐厅时，就看到晓宇正好也在，他身边坐着两个女同事，他们聊得开心极了，他最具辨识度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很小，一笑就更没有眼睛了。庆庆想起第一次见面，他在设计院大厅等她。他一笑，眼睛也没有了。饭吃到一半，晓宇走过来，他说正好加完班跟同事一起来聚了，没想到这么巧。庆庆说是啊，真巧。

庆庆感觉事情正在恶化，她必须行动起来。她想起她以前看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一个观点：结婚治分手。晓宇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想如果她顺从一点持家一点，事情会不会朝好的方向发展。她拿出一张白纸，像画设计图一样列举了跟晓宇分手或者不分手的理由，结果是持平的。这意味着分手也可以，不分手也可以，她看着公寓上的门牌号。2817，这是当时她挑的号码，她特别喜欢7 这个数字，干脆简约，像一把伞可以遮蔽阴暗晦涩凛冽，她也希望跟他的生活是这样的，在伞下面。像她过去的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一样，平静而满足。

庆庆想起刚搬到这套公寓时，有天两人一起看电视。电视屏幕正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几个长相帅气的男明星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漂亮的女明星，追逐竞赛。七十英寸的电视在小公寓里显得有些突兀，但晓宇还是坚持买下商场最大的液晶屏，说这样庆庆可以不用去电影院，在家里也可以看。晓宇还专门充了视频网站的会员，家里的wifi 名是庆庆的小名，密码是她的生日。两人喜欢的片子不一样，晓宇喜欢追剧，一集一集地追，还喜欢看球赛，一整晚一整晚地看。庆庆喜欢看电影，有固定的作息时间。晓宇会拉庆庆陪他看，晓宇时不时还拉一下庆庆的手，或者捏她的脸。或者将她的脑袋别过来，让她亲一下他的脸，亲完后还一本正经地问她，你怎么这么喜欢我，动不动就亲我。庆庆歪在沙发上笑，说你戏真多。她看看他，再看看电视。有时候她也想不清楚这件事，不看电视的她能够跟天天追剧的他同处一室，甚至计划着结婚，她像海里的一株水草，随着海浪从这里飘到那里。刚开始，庆庆和晓宇一样，将这种勇敢归结于爱。晓宇分析说，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她是个上课都坐得非常端正的人。

庆庆觉得晓宇说得有道理，决定好好地享受这个时刻，譬如去爱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人和人的链接真的很奇怪，他所有的一切都跟她不搭，但就是这样互相离不开。

5.到北方去看海吧

庆庆被沉重的喘息声弄醒是半夜，晓宇又在亲她。他们吵架后他就睡得更晚，他不再提结婚的事情，而是说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月亮西落，落得缓慢，她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她想他在综艺结束后肯定又追了两集电视剧，还灌了一瓶可乐，正精神抖擞。庆庆翻身背对着他，晓宇开始脱她的睡衣，那件睡裙很滑，肩带一扯就开了。庆庆说，我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过好。晓宇说，管不了那么多，先睡服你。

庆庆醒来时，晓宇还没醒，他手里紧紧握着她的睡裙，扯都扯不开。空调呼呼地吹着，她的耳朵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侧过身看他，用手摸他的鼻尖，上面有油脂，鼻翼旁边的皮肤微张着毛孔，阳光将他的脸照得很亮，他的眉毛很浓，头发很黑，他一脸无辜。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她又原谅了他。

她趴着看了他好一会儿他才醒。她在想，他是个善良的人，她也是个善良的人，她不应该将他逼成这样子。晓宇醒了，他张嘴咬她的手。庆庆去喝水，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银色的窗帘上留下一道白影。庆庆钻到他的臂弯里，说我跟你回家。

庆庆决定再勇敢一点，她也想看看自己能够做到的极限在哪里。

庆庆答应跟晓宇回家后，晓宇又变回了以前的晓宇。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妈妈不同意，在母女又一次激烈争吵后，妈妈给庆庆递过去一个手包。庆庆看了一眼，说我有在吃，妈妈说希望她慎重做决定，庆庆说我知道。

飞机落在流亭机场，大巴转网约车才到烟台。在市区坐上晓宇同学的车，车沿着山路走了好几个小时才到晓宇的家，到家已是下午。晓宇的妈妈拉着庆庆的手，对她笑。庆庆坐在沙发上吃樱桃，他们这里盛产樱桃，有几个孩子从门缝里看她，庆庆抬头，他们就一窝蜂地笑着跑开了，庆庆低头玩手机游戏，小孩们围拢过来，看她玩手机游戏，庆庆将他们的兜里装满樱桃，他们说谢谢，他们还用小手牵她的裙子。庆庆想晓宇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于是她又抓了些樱桃放进了他们的兜里。中途进来几位中年人，他们很热情地跟庆庆打招呼，是晓宇的亲戚。她伸手说你好，他们愣一下也伸手，拘谨地碰一下，然后笑笑走开了。

北方村落的房子跟南方似乎不太一样，南方是一层一层往上加，北方却是一间一间往外扩。外婆住的房子，就是三层。一层客厅，一层起居，一层当储物室。但晓宇家的房子是个长方形，只有一层，一间房是晓宇父母的，一间房是晓宇的，中间是厨房加起居室。庆庆刚开始坐在晓宇父母的那间房的沙发上，里面有一台电视，还有一个玻璃相框。庆庆站在镜框前端详了一下，里面有晓宇父母年轻时候的合影，晓宇跟他父亲长得很像。有位阿姨走进来热情地拉着庆庆的手说话，她用普通话说小嫚真俊。庆庆看一眼晓宇，晓宇说我姨夸你好看。

傍晚，晓宇说带庆庆去看星星，这是她跟他来之前就约定好的，去赶一次海、看一次星星、爬一次山。晓宇带庆庆到他家的平台上，他搬了个凳子让她坐下，这时晓宇被喊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晓宇给她拿了一瓶矿泉水，又拿了一个苹果。庆庆坐在平台上，她抱着矿泉水，看了一会儿远处的山。

想给妈妈视频，但视频通话信号太差，她只好打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小。庆庆想这一千两百公里实在有点远了，天上的星亮得很，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漆黑一片，黑得像一团墨。她伸出手，发现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妈妈说好好照顾自己，事情办完就回来。在妈妈口中，她跟晓宇回家商量婚事就像出一趟短差。但庆庆知道妈妈难过了，她的女儿就这样草率地嫁给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外地的男人，她也无能为力。母女俩沉默地等了一会儿。

庆庆坐在黑暗中，她过来的时候带了两个行李箱，一箱是自己的衣物，另一箱是给晓宇家人的礼物。里面还有几本书，是带给晓宇姐姐的孩子的。这只行李箱在青岛落地时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晓宇已经打了投诉电话，他亮出律师身份说，如果对方不认真对待这件事就起诉他们。

晓宇正在跟他爸妈聊着什么事情，非常兴奋的样子。她摸着墙壁下楼，到晓宇房间找充电线，但翻了两个包都没翻到。庆庆在晓宇的房间里坐着，望着书桌上的一袋米，这是他们知道她来，专门为她准备的，这应该是一种礼遇，庆庆想，她决定等晓宇商量完，庆庆察觉到晓宇跟父亲的交谈似乎有些激烈，声音小，但明显感觉到情绪起伏。准确地说像是两只动物在低声闷吼，有攻击性。庆庆听不懂具体的对话，猜测有一半的概率是因为自己。她听不懂就仔细回忆一遍自己充电线到底是忘在飞机上了，还是忘在网约车上了。庆庆感觉晓宇似乎将她忘在这个漆黑的房间里了，就像她将充电线忘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后来，晓宇终于过来了，他问庆庆怎么坐在房间里也不开灯。

庆庆想说我也想开灯，但听到你们在吵架，不好意思去打扰。但她并没有说。她只是说，我不知道你们家开关在哪里。晓宇来抱她说，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在这边等我。

庆庆本来想骂他一句，但觉得在他的地盘上还是算了。晓宇的床是砖砌的，叫炕。庆庆说这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炕啊，好硬。

晓宇说你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实在是太硌人，她调整了几个姿势还是睡不着。

晓宇已经开始打鼾，庆庆想起应该跟妈妈留言告诉她手机充电线丢了这件事，于是想拿晓宇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手机就在晓宇的枕头边，她想叫醒晓宇，小声叫了两声，但他没醒。庆庆想起身去拿手机，但晓宇将她胳膊抓得紧紧的。他睡觉总是将她抓住，庆庆趴在他身上往前够一下，就够到了晓宇的手机。

快转钟了，这个时候打电话，肯定会惊扰到爸妈，她于是想微信留言，翻开微信。第一条是晓宇发的：我也不想爸卖船，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船不卖，公寓也不买。明天你过来就跟庆庆说，买船的钱是借的，卖了就要还账，家里没钱还欠着债。这姑娘没主见又听话，等她怀孕她爸妈自然就同意。

庆庆有点蒙，她再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是这样几行字。手不自觉往上翻了几条，翻到几个月前的信息，从对话中看出，晓宇回来前已经跟家里商量好不会买那套公寓。虽然庆庆觉得晓宇爸爸不一定要卖掉船为儿子买这套公寓，但庆庆还是感觉受到了欺骗，或者侮辱。回来买公寓是他提的，不买公寓也是他提的。她在想自己怎么做他会好起来，她已经被安排得妥妥的了。她难过的是整件事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被安排了，而他们全家都期待着庆庆怀孕，甚至到蓬莱岛上的仙山去拜了所谓神仙。在确定晓宇手机中的“这姑娘”是她自己后，庆庆本想叫醒晓宇，但觉得这个点儿吵架有点不合适，晚上精神不好，逻辑也不顺。再说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就算吵架也不占优势，她决定先等一下。她不是他最爱的人吗？怎么就变成“这姑娘”了？

庆庆又好气又好笑，原来在晓宇在走廊上打电话时，就决定了整件事的性质，连他妈的走廊上的绿萝都比她早知道他的计划，她跟他回来就是陪他演一场戏。晓宇早就想好了，用这种方法告诉她爸妈，他们的女儿要嫁了。

一千多公里外的父母还沉浸在嫁女儿的哀伤中，她自己却想着再努力一下，让善良的他好过一些。想到这里，庆庆睡不着了，她从包里翻出毓婷，她决定再补两颗。没有水，她梗着喉咙吞了几次。

庆庆想到小时候有次跟爸爸去出差，当时爸爸去乡下征税。爸爸买了葡萄吃，三人座位，旁边是一位叔叔。爸爸很热情，分给大叔一起吃。大叔意思了一下，吃了两个。庆庆又塞给他一串，还对他吐了舌头，大叔接住了。车到中途，经过一个山洞，大叔起身从包里摸出一把匕首要挟司机，一个个要钱。当时全车人不敢吱声只得交钱，到了爸爸这里，他直接绕过去了。拿完钱后，大叔直接下车了，后来的车程爸爸是在一车人幽怨的眼神中度过的，庆庆仰头看看爸爸，又看看其他乘客，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庆庆现在的眼神就很幽怨，庆庆小声骂一句“个斑马的”，这是江城人从小就会的感叹词，类似于“他妈的”。骂出来特别痛快，但遗憾的是晓宇没听到，她准备回到自己主场后再狠狠骂他一句，还要加上“个婊的”。对，一定要这么干。

庆庆醒来时太阳已经高了，她穿着吊带睡裙，她透过玻璃窗看到晓宇的奶奶拎着一桶生蚝来了，晓宇跟她蹲在一起清洗，他们聊得很开心。北方的玻璃窗户实在太敞亮了，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整个院子的景色，窗外的人一回头也可以看到她穿的什么衣服，搞得像现场直播，一时不知道谁该尴尬。院子里一群忙碌的陌生的人群，他们匆匆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只有一个她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看到庆庆在看他，晓宇连忙放下手中的刷子朝他奶奶指了指窗户。晓宇飞快地冲进来，递给她一件衣服。他说今天我们家会来一些亲戚，都是来看你的。

吃饭时晓宇奶奶拿出一小碟墨绿色的蘸料，让庆庆蘸生蚝。庆庆闻了一下摆摆手，老人坚持让她试着蘸了一下，庆庆蘸了一下眼泪瞬间流出来了。她流泪时，一群人在开心地撬生蚝的壳子，边吃边捧腹大笑，晓宇也哈哈大笑。庆庆想到昨晚看到的微信，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说太辣了，用手捂着眼睛，他们以为她被辣哭了。庆庆一边擦眼泪一边看着他们笑作一团。晓宇笑得非常开心，那一刻庆庆觉得他太陌生了，他回到了他的主场。庆庆突然说我想回家了，大家还没笑够的样子，以为她在开玩笑呢。晓宇的笑还在脸上，他说我们还没去赶海，明天就去。庆庆说我不想看了，我不舒服。

这时，晓宇接到房东的电话，他嗯嗯了几声就挂了。晓宇转述了房东的话，他说房东说公寓已经卖掉了，但因为合约尚未到期，两人还能住在里面。庆庆知道这种情况，在法律上讲就是买卖不破租赁，保护承租方。

晓宇的爸妈满脸带着歉意地笑，晓宇和晓宇姐姐互望一眼，长吁一口气。晓宇过来抱她的肩膀说，公寓先住着吧，咱们也不急。

庆庆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她行李包的隔层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在晓宇去换登机牌时爸爸给她的，爸爸说先去看一下人家家里的情况，不要做让老人为难的事情，如果真的想好了，就买下那套公寓。本来，庆庆想将这张卡的事情说出来，恶心一下他们，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当晓宇说“亲爱的”那一刻，她感觉一阵恶心从喉咙喷涌出来，全家人忙作一团。晓宇的妈妈甚至做出双手合十敬天的动作，庆庆想这真是太夸张太搞笑了。

如果昨晚没有看到他和他姐姐的聊天，或许这张卡现在已经精彩登场，那将是一个多么精彩的结局。

网约车转巴士转火车，庆庆在各种交通工具上绕啊绕，他们再次到青岛的机场已经是晚上。晓宇说，要不明天再回去吧，坐红眼航班不安全。庆庆说不行，我想回去了。

晓宇去买咖啡时，庆庆从包里拿出银行卡折成两片，她本来想折成四片，或者八片或者十六片。她一定要带着情绪做这件事，卡片被撕得越碎越好。但她高估了自己的破坏力，在折成四片时她就折不断了，她拿出耳机线用金属头在银行卡的磁条上拼命地画着横线，直到模糊不清。邻座的一位乘客见她动作有点大，往旁边挪了两个位置，护了护自己胸前的包。庆庆有些抱歉地想，他可能觉得她要发病了吧，或许很快就会口吐白沫在地上挣扎一下，像一条死鱼。在晓宇买咖啡回来前，她已经将卡片扔到了登机口的垃圾桶里。她对他笑，说谢谢你。

争吵还在继续，晓宇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情在朝着一个极端方向发展，依旧一次次用凶狠的话将她的眼泪激发出来。她突然觉得眼泪太可笑了，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要营造一种悲悲戚戚的语境，让她在这种语境里哭成一个弱者，他再顺势来哄哭着的她。可他就是喜欢这样，先狠狠打压她，然后再过来哄她，然后再以床战结束，然后又开始新的一天。他说是因为他爱她，在乎她。他亲她的时候特别投入，边亲边说我要让你怀一个孩子，他恶狠狠地说。庆庆突然想到他们全家去一座岛上拜神仙的故事，就笑了起来。晓宇停下来，问她笑什么。庆庆说，笑你是个神经病。

回来后是庆庆生日，晓宇的姑妈从青岛寄了两箱海鲜，晓宇将双开门冰箱都装满了。饭吃到一半，庆庆去拿橙汁，看着各种各样的螃蟹拿小小的眼睛盯着她。仿佛在嘲笑地问她，你什么时候摊牌？庆庆在心底说，我要等自己死心。是的，她还不死心。

庆庆收到那张照片是在一个工作日的午后，晓宇和一个女性朋友陶醉地啃着同一个冰激凌。那个女人庆庆认识，是长江北岸的一个法院的法官，晓宇带她跟她一起吃过饭。庆庆握手机的右手因用力过猛抠进肉里，她不想再跟爸妈讲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没必要。那天的舞蹈课只有四十分钟，可她足足跳了两个小时，状态特别好。她本想回爸妈家，但发现自己的舞蹈服没有换，又转身回公寓。她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说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好了再说，就像她一直没有对晓宇说，打电话不用走那么远，她根本听不懂他讲的方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分手已经很难收场了。可庆庆还是不忍心，她觉得她应该再等一下，至于原因她还没想好，用妈妈的话讲她就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她总是让自己无路可走才知道错了。

人生有一些特殊的时间节点，你只能把它归结于命运。

两人最后一次吃饭的情景，庆庆还能记起来。晓宇还有一道菜没做，清蒸武昌鱼。是庆庆从小吃到大的菜，七八两的鱼，用料酒、生姜、大蒜腌制，封好保鲜膜，在冰箱里冷藏半小时，上蒸锅十三分钟，她教他做的，当时他们还住在另一个更小的出租屋里。这道菜是庆庆跟爸爸学的，爸爸是做鱼的高手。他有晨跑的习惯，经常在跑步时就在湖边买好鱼带回家。庆庆搬出来后，将这道菜教给晓宇。他很聪明，一下子就学会了。雨将下未下，空气中的热浪一层层袭来。晓宇打开电视，递给庆庆三片罗红霉素片。她从净水器里接了一杯水，站在吧台旁，小口小口地喝。庆庆有中耳炎，感冒、换季、暴雨前都会发作，严重时要去医院打点滴，平时吃消炎药就能克服。庆庆想到刚认识不久，有次中耳炎发作，还发起了高烧。晓宇下班回来后，将她背到社区医院。接诊的是一位老中医，他给她开了罗红霉素片，价格基本是阿莫西林胶囊的三分之一，但效果很好。晓宇说这是长期独自生活积累的经验，有哥在，啥也不用怕。庆庆笑了。他很自信，他眼睛发亮，仿佛一切都不在话下。可他并不知道，他身上的光芒是因她爱他才有的。

这时晓宇看着庆庆的侧影，看着她的睫毛，她高高扎起的马尾，她的小腹，她因为跳拉丁舞而略微变形的足弓。

武昌鱼蒸好了，茶几上还有晓宇喜欢的馒头和庆庆的一盘荔枝。

他说，先吃饭吧。

你先吃，庆庆说。从二十八楼乘电梯下来，庆庆头也没回就走出了大门。在街角转弯前，她最后回望一眼二十八楼那扇窗，窗里有灯光，不远处镶在大楼边缘的一轮月亮，并不那么圆。

她背着包回家了，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陪爸妈吃饭了。

一切再平静不过。

爸爸是老样子，依旧给她剥虾。红色的虾盛在白色的瓷盘里，庆庆说爸爸你怎么不问我一些事情。爸爸说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实用的忠告，而是充满暖意的附和，答案你已经有了。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庆庆接到机场的电话，她那个行李箱找到了，让她有空去取。她想这真是一个有性格的行李箱，根据自己的节奏不会因为任何的威胁在各大机场运转着，最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天空很高，云很淡，树叶在轻轻摇动着，她到二楼打印了一摞设计稿，那是一对情侣的新家，从书房飘窗到阳台榻榻米，全部是由她独立完成的设计稿。她想象着他们在这个家里，过着幸福而平淡的生活。本来这套设计方案是庆庆留给自己的公寓的，她还在生活阳台上预留了一个放狗窝的地方，她打算将狗狗开心也接过来。庆庆将设计稿交给总监后回到工位，她喝了一杯冷咖啡。她想，分手就在此刻，不等了。她要在他还爱着她的时候离开他，她忍受不了一只破碎的花瓶再碎一次。

庆庆给妈妈留言，说麻烦你帮我去将我的行李拖回来，要衣服和我的设计图纸，舞鞋在门口鞋柜最后一层格子里，其他一切都不要。妈妈回复了一个OK 的手势。两个小时后，妈妈再次回复一个OK 的手势，表示事情办妥了。

庆庆交完图纸后趴在桌上睡着了，她实在太困了，那杯美式浓缩咖啡不起作用。

分手前后的状态其实很像小时候换牙。有一天，忽然发现有一颗牙在晃晃悠悠，每次用舌尖轻轻推，都会痛，然后牙齿晃得更厉害，经历了很多次更剧烈的痛之后，你终于下定决心拔了它。然后经历了一段痛苦和一段空虚，再然后，惯性会让你一次次舔那个空缺的部分，于是又经历更多空虚。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已经很久没有去舔过空缺了，才发现新的牙已经长出来了，感觉还是很奇怪，但已经不会很痛了，因为你知道，很快，你就会有一颗更新、更坚固的牙。

过了很久，庆庆收到一个陌生好友的微信申请。他说他梦到他来参加她的婚礼。他说他在她说“我愿意”前离开了。他说他想对她说，一起去北方看海吧。庆庆的耳朵隐隐作痛，她想了想，将这名网友拉入了黑名单。

庆庆看一眼窗外，明月装饰着她的窗子，她装饰着别人的梦。庆庆想，好得很。庆庆想起那间二十八楼的公寓，也常常能看到月亮，她又想起走廊尽头那几盆绿萝，给点水就灿烂的绿萝。年轻时许多相遇后挂着不足一提的感叹号，分开则是悠长的句号，像一页翻过去的小说，永远留在有月亮的那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