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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华语书爱好者最后的精神家园
——专访第十届澳门国际微电影节最佳纪录片《最后的书局》新锐青年导演徐硕

2022-11-07胡大海

剧影月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书局华语雅加达

■胡大海

新锐青年导演徐硕拍摄的纪录片《最后的书局》于2020年10月29日在中国国际电视台(CGTN)纪录国际频道播出,该片获得第八届温哥华华语电影节“红枫叶奖”(最佳纪录片剪辑)、第十届澳门国际微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第四届西湖青年纪录片论坛“最佳短片”、第二届中国长三角微电影大赛“金茉莉奖”最佳纪录片等重量级奖项。该片主要聚焦位于雅加达班芝兰唐人街的联通书局,历经近三十年风雨,现已成为雅加达乃至整个印尼唯一的华文书店。这间最后的书局,是印尼华文读者最后的依恋。然而,随着顾客年龄渐长,业务不断恶化,书局举步维艰,前途黯淡。如何留住书局,成为书店创始人杨兆骥、其长孙杨学聪,以及书局众多老顾客们共同面临的挑战。

徐硕,现居上海,国内新锐青年纪录片导演。5年来曾导演多部纪录片,有《最后的书局》《未婚妈妈》等。作品曾在洛杉矶国际电影节、孟加拉全球青年电影展、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中国国际新媒体短片节、澳门国际微电影节、中国国际大学生纪录片大赛、纽约华语电影节等十余个赛事中获奖。作品曾在中国国际电视台播出,获戛纳国际电影节电影市场中国馆推介。日前,围绕纪录片《最后的书局》的创作历程,笔者对导演徐硕进行了专访。

一、新锐视角,关注海外华文传承现状

本片关注的是印尼华人社会目前最紧迫的问题——中华文化传承危机及华文实体书店不景气,请问您拍这部纪录片的初衷和灵感是什么?

我拍本片的初衷源自于对东南亚华裔群体的关注。2018 年9 月,我和马来西亚华裔同学郑晋扬共同拍片,偶然听说他的祖先已在大马生活四代,但他却可以讲流利的汉语,熟练使用筷子等能力令我惊讶不已。当时模糊地觉得,他们身上有着在我们秩序外萌发或保留的东西。在同宗同源大中华文化的感召下,我萌生拍一部关于海外华裔纪录片的想法,甚至有了拍摄全球各地华裔故事的长远念想。

而真正付诸拍摄行动的灵感和导火索事件,是在北京与两位印尼华人留学生的邂逅。2019年3月,我在北师大对面的咖啡馆和印尼华裔陈美晶、黄国修攀谈许久,交谈中的一个细节吸引了我:他们在印尼从未买过中文书,也不知哪里有卖,相较之下,陈美晶的妈妈曾经在当时印尼禁华文焚书期间偷偷留下一本《红楼梦》,等到晚上大家都睡觉后,才能躲进被窝看书。印尼在1965年至苏哈托下台期间,采取了长达三十二年的禁华文政策。这一强力干预手段直接致使印尼华文传统发生“断裂”:随着老一辈汉语使用者相继淡出历史舞台,新一代中掌握基本汉语用法的继承者们已经寥寥无几。联通书局是在华文解禁的第一年开张的,这家由当地华人、华语教师杨兆骥先生一手创办的书店虽然已有了年头,但却一直不太景气,原来的数家分店时至今日缩减到唯一一家。当天一同攀谈的还有我多年的好友,本片导演团队之一的北师大哲学系的席若辰,这是第一次产生以印尼华文书店的“华文读者”为主体的思路。回南京后,我紧锣密鼓搜索了众多关于雅加达华人、华文读者、班芝兰唐人街等资料,无意中看到资深记者、传记作家丁剑老师写的一篇名为《他为何十八年矢志不渝做一桩亏本生意?》有关联通书局的文章,亏本数十余年、少有年轻客人、前途未卜,这是书局给我的第一印象。带着一丝的期许和焦虑不安中的忐忑,我拨通了联通书局的电话,那天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电话接通,我用中文问道:“请问是联通书局吗?”对方似乎并不听太懂,我马上用英文自我介绍并表明来意,互留了微信以便联系。其间的沟通很是简洁干脆,对方不冷不热,却有求必应,我们长篇大论谈拍摄阶段和分工,对方只回:“No problem,and welcome。”问及书局的情况则会解答三两但不多言。

我认同在拍摄开始前与拍摄对象相处一段时间的主张,2019 年的五一假期第一次出发考察拍摄地,经香港飞雅加达,隔日就站在了联通书局的门口。彼时的联通书局由于原店拆迁,已搬至一栋老旧购物大楼的三楼,从二楼坐扶梯上去,空调风一下子没了,隔壁KTV 的噪声夹杂着赤道热风扑面而来,店面没有招牌,一排排一模一样的书架让我确认这就是联通书局了。我到的尚早,当时只有一位中文名叫云珍的店员在,且只会说印尼话,一会儿中文员工卡洛琳也来了,表示欢迎我的到来,她拿出一张纸问我如何称呼,并让我写下我的中文名。她提醒我今天书店创始人杨兆骥老先生的大儿子杨震南会来店里,我瞬间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原来书局已由杨老长子接管,之前一直电话与我对接的并不是员工,而是杨兆骥的长子杨震南先生本人。中午,杨震南先生热情招待我们在中国城的粤菜馆共进午餐,席间我问道,书局以后会不会后继无人,他说不会啊,以后有我儿子呢:一个即将启程赴台北学习华文的少年。他满眼欣慰,并没有看出一丝对书局前途的担忧。儿子杨学聪原本就读印尼某大学的保险计算专业,后退学重考台北师范大学华文专业。那天临别,我问是否可以拜访杨兆骥老先生,他以父亲年事已高,视力听力都在衰退等理由婉拒,但顺便介绍儿子杨学聪与我认识,当晚便与学聪联络上,通过接触交流,被他正直、坦然、认真的态度所感染。踩点考察回国前一日的晌午,我在书局里百无聊赖地坐着,突然学聪走进书局,后面两位印尼小哥推着轮椅上一位老人,老人穿着西服外套,精神面貌尚好,我下意识预感到这就是印尼华人界大名鼎鼎的杨兆骥老先生,难掩激动兴奋之情。杨老在学聪的搀扶下勉强站立半刻,店员卡洛琳赶忙搬来椅子,我趁机说明我的来意,交谈了数分钟,杨老便答谢我的来意:“谢谢你们这么大老远来关心我们,你们这代人还记得,我们印尼华人的中华文化传承就不会断啊。”说这句话时,老人些许哽咽,热泪盈眶。对方从未向我们要过拍摄许可,没有过问拍片用途,这是我近年拍摄历程中顺利到不可思议的一次。

二、生动素材,见证家族华文书局薪火传承

:本片在雅加达的联通书局和台湾师范大学取景,分别拍摄了印尼华语推广的拓荒者——杨兆骥老先生,麦田里的守望者——垂垂老矣的印尼老一辈华语书爱好者,以及联通书局的薪火传人——杨兆骥先生的长孙杨学聪,这是素材选取的巧合?还是为体现出一种传承而有意为之?

拍摄素材的收集过程艰辛而快乐,颠沛而丰获,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第一次去雅加达踩点考察的五天里,几乎从书局开门到打烊,我都坐在店里,有客人时会主动和客人聊天搭讪,没客人就看看书翻翻手机。我需用仅有的时间来搜集尽可能多的拍摄素材,根据所见所闻判断如何进行接下来的摄制。回国后,我和杨学聪几乎隔天就会联系,谈论的内容杂七杂八,除了书局的近况、爷爷的身体、爸爸的心路等,他主动发来很多材料,为日后影片的成型提供了很大帮助,其中有杨老参加各个活动的老照片,从九十年代的中文书展,到赴京参加第七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颁奖仪式;也有当地作家正为杨老撰写的传记,虽当时还是半成品,但学聪还是发来供我参考;甚至,学聪还发来几个杨老的老朋友的电话与住址,表示已打过招呼,如需采录,直接联络即可。他知道我们是和书局站在一起的,他尽力维护继承爷爷的梦想,所有能帮助书局的事,哪怕微不足道,也尽力而为。学聪常说:“现在书局没人管了。”也表示爷爷为不能亲理事业而难过,书局亏本的这些年,杨老一直借其他产业补救。杨老不仅是优秀的出版家,也是杰出的华侨企业家,他从书局管理退下来后,自然由长子杨震南接手,但老顾客似乎并不很看好“新掌柜”,从学聪的话里,听得出震南先生更在意做生意,这似乎更能解释为什么他不那么习惯用华语谈话,震南先生生于1960 年,而他年少恰逢印尼那场疾风骤雨般排华运动的开端,大环境使得他对这份认同没那么强烈。

杨学聪本就读于印尼本土一所大学的管理系,后看到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对侨生的招生政策,毅然退学,于2019 年6月23日赴台北参加相关考试。回国后一个月,我计划独自飞往台北跟拍学聪的近况,我是在2019年8月15日抵达台北,彼时学聪已收到台湾师范大学的录取结果,正在侨生先修部学习台湾法律等诸多入学先行课程。某个晚上,我对他进行了集中采访,我来到他的宿舍的时候,他在本子上拟着采访的回答,我笑说不必这么正式,但那晚的采访,是我做过最长的,近两个小时里我们没有任何停歇,我几乎听到了这个少年对未来的全部期许。他说书局的没落,大环境成因只是一面,根本原因是懂华语的人越来越少,所以他希望从源头拯救这份文化,希望学成回印尼后开办中文学校,把书局以阅览室或茶座的形式带入,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图书销售。似乎他并不为书局的前途担忧,相信只要他在,怎还留不住一个小小书局呢?采访结束,他给我展示了一个笔记本,里面有爷爷每天的用药、去新加坡看病的医嘱,还有他的“蝙蝠侠超越计划”,表明他不仅要有蝙蝠侠的事业心,更要在此之上有足够的家庭比重,那天我整理出30 分钟的有效采访,最终在片中使用一分钟。所以在构思结尾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想收在一个衰败或沉重的情节点,因此其实我也有通过一些细节的剪辑来隐喻这个书局是后继有人的,还是希望大家可以开开心心地看完这部片子。

三、感动细节,全景展示海外华文书局现状

片中主人公之一的杨兆骥老先生监制的印尼首套本土华文教材《印尼小学华文》于2017年出版发行,随着印尼“华文热”如火如荼,与之相比较的却是华语实体书店经营不景气甚至难以为继,丧失了对印尼年轻华人的吸引力,请问联通书局的举步维艰,有哪些细节您在拍摄过程中印象特别深刻?

印象深刻的细节有很多,几乎每天都有一些触动心弦的小感动。2019年7月1日晚,我第二次来到了雅加达,次日一早,我们来到联通书局,联通书局在唐人街中国城一楼原本有一间店面,生意虽然一直不温不火,至少每天还有不少游客入内参观。2018年12月,政府对原址进行改造,于是搬至三楼。新店人流极少,生意更加萧条。书店旁边有一家中医按摩店、一家老式卡拉OK和一家可以作为舞厅的茶社,整层楼没有空调,闷热难耐。马路对面有一家新的购物中心,但因为租金太高,搬迁到现址也是别无选择,至于改造完成后的决定,说法不一,这是目前雅加达唯一一家规模较为完整的华文书店。其余的售卖点,如药店门口,唐人街的食品杂货铺门口等,基本只有个别的华语报刊出售,书店目前是亏本经营,全靠杨兆骥名下的其他产业勉为支撑。

联通书局售卖的书籍有教材、童书、字典、小说、中医图书等不同种类,台湾出版的书籍所占比重较大,大陆与联通书局联合出版的书籍也有很多,也有印尼的华语报纸和书籍,报纸最热销,与中医、佛教、烹饪有关的书籍都受到欢迎;文学方面,台湾作家最受青睐,大陆作家王小波、莫言、余华都有客人买账,推理类小说、欧美文学的汉译本乏人问津,至于国内广受大众追捧的《摸金校尉》《乖,摸摸头》之类的通俗作品,甚至一本都没卖出去。书店最显眼的地方摆放着《三字经》、中国童话等早教类书籍,大多数都有汉语拼音,这里面《三字经》和《弟子规》是卖得最好的。不过有趣的是,除了给自己的孙辈买,有些老人还会买来自己看,书店大约一至两周进一批新书,新书到来的同时会在报纸上刊登新书告示,版面大约半页;书籍经过杨震南挑选,由于印尼中文书籍的受众现在已经严重脱节,所以新书里针对老年人的书籍占很大比重,书籍在订购后通过海关寄到总公司,在定价、清点工作完成后运到书局销售。由于顾客较少,除了《三字经》等热销品外,绝大多数书只进三四本。

书局的客人一天多则十来个,少则一两个,有一天我们什么素材都没采到,其中多数客人是来买华语报纸的,有的华裔老人每天都来,有的客人买完后并不会走,而是搬张凳子坐在书架前看起刚买的报纸,大半个钟后,起身和店员道别,再慢悠悠地离开,好像在店里读报是一个仪式。有时坐下看书看报的客人多了,店员就把自己的椅子腾出来给客人,本来都是各看各的,大家一起交流,发现感兴趣的都差不多,无非就是保健养生、金庸武侠、书法烹饪一类,就聊起天来;从各自看书的感想,到每个人家族的变迁、小时候的趣事,无话不谈,最后还要互留名片,互相送下楼。书局的经营状况却不容乐观,在杨老八十岁前,每年两次去北京选购图书,但近几年老人行动不便,进书事宜直接交由图书经销商,书几乎按原价进购,再以两倍价格售出以抵租金和店员薪水,却仍入不敷出。

四、客观纪实,激发观众关注和思考

这部影片没有旁白解说,没有配乐渲染,只靠片中人物对话和一个个真实的镜头,客观反映联通书局在长期困境中的共同坚守,冷静的叙述感动了许多观众,先后获得诸多颇有分量的国际纪录片大奖,专业的肯定是对于作品本身最大的褒奖。请从专业角度客观评价本片还有哪些不足和遗憾?

纪录片尽可能不用旁白和解说,就是想摒弃掉过多主观介入的因素。说到不足和遗憾,首先,没有用最好的设备,画面和声音效果很一般,当时心里没有底,也没有完全达到预期效果。其次,没有得到业界大咖的指点。回国的几个月,有着充足的时间做余下的准备,这是三年半里最认真对待的片子,感觉有不足之处很多,之前都没去过雅加达,能做出点什么呢?嗅到了失败的气息等等,诸如此类的自我怀疑时刻萦绕。导演这个角色是强势的,是迎难而上的,也是孤独的,但也是最让我成长的。最后,最大的遗憾是本片的关注度和能见度不高。《最后的书局》于2020年10月29日在中国国际电视台(CGTN)纪录国际频道播出,但是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和反响,一方面纪录片本身相对小众,本片的选题更是冷门。我一直觉得这部片子展映的意义大于获奖的意义,因为展映可以被更多的人看到,也可以听到更多不同的声音与批评,激发更多人的关注和思考。

五、收获成长,主创团队通力协助成就佳作

一部佳作的诞生离不开团队的通力协作,主创团队在纪录片创作过程中遇到过哪些困难挫折?请分享下幕后花絮和创作感受。

的确,我们团队成员都很给力,除了身兼总导演和摄影师的我,还有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的席若辰以及负责后期剪辑统筹的陈昊,他们嗅觉敏锐,热血果敢,热衷关注媒介记录在当代社会的现实意义,希望在影像与真实的互动中,重新审视现代性与人的存在。说到感受,我们每天的工作重复而丰富,拍摄客人与店员互动、选书,和客人聊天,对于客人而言,我们是新鲜的,熟悉的,我们代表着他们内心和灵魂所不自觉认同的土地,每当我们介绍我们是来自中国,问及是否可以采访时,我们就会先被采访一番,从哪个城市来,会不会坐高铁……有的华裔老人要带我们坐双层车一日游,再请我们吃午饭,拉着我们的袖子就要走,万般无奈之下最后只好说我们还要工作,老人才作罢。他们也许一辈子都未去过中国,在雅加达出生、成长、老去,但每当提到祖籍家乡,他们还是会眼前一亮,他们赞扬高铁、肯定5G,通过装在屋顶的卫星锅传来的故事,有了对故乡的轮廓。

我常说这个片子是自己的亲骨肉,因为收获的快乐远大于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创作的半年里乃至今日,我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书局的一分子,印尼华人朋友的和气、善良,令我动容又不舍。正因如此,我和所有人一样希望书局好:早日搬迁,客人愈多,盼着书局搬回旧址的那天再回雅加达参加乔迁新址的典礼。时光荏苒,守候依旧,在这间灯塔般守候的最后的书局里,我见证了人间最朴素的烟火冷暖、人际交融、时代变迁、家族传承、薪火传递,并用影像忠实地去记录下来。这不是一部历史题材的纪录片,相比滚滚历史,车轮下个体的喜怒哀乐显得没那么薄凉,艺术不是革命,艺术是温柔的,艺术家要比众生看得更远,但要站在他们身边,带领他们走向光明。就像我在线下展映活动上说的,在构思这部片子的时候,我更希望展现印尼华人群体的相貌和现状。如今碎片化信息越来越多,很多人都阅读电子书,这也是导致实体书店人气减少的原因之一,当然这也是一个普遍现象,我们不能去评判它的对错,就比如像在中国的实体书店里,大家几乎都买的是教辅材料,其他的书籍销量可能就没有那么多了,至于书店的意义,我个人认为是一个历史留存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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