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峰与北新书局

陈树萍

人们在阅读鲁迅、周作人、冰心、郁达夫等人的作品时，大概很少想到其背后的助推者。萧乾曾经感叹北新书局的出版史就是现代中国的“半部文学史”。那么，北新书局究竟是何等身份，竞能得到这样一群文人的厚爱、垂青？

壹

从北京到上海

一个五四青年的出版路线图

说起北新书局，不得不说到北京大学新潮社。1947年北新书局在填写相关调查表格时，依然为此渊源感到骄傲：“五四运动以后，北大成为新思潮领导之中心，当时出版界异常沉寂，多数未能担负出版任务，李小峰等有鉴及斯，继承北京大学新潮社之精神组织出版机构，定名北新，发行新文艺新思潮书籍，嗣短期内出版书籍风行全国……”在常务董事的“略历”一栏，李小峰郑重写下“新潮社社员”，这时距新潮社结束已经20年了。

在新文化运动中大放光彩的新潮社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学生社团，它立意从事新文化的出版与传播工作，鲁迅的《呐喊》、冰心的《春水》等就是其出版杰作。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五四新文化巨匠通过各种方式支持新潮社的发展，周作人更是受邀加盟，担任主任编辑之职，统领出版工作。在诸位先生中，鲁迅、周作人与李大钊是青年学生李小峰最为尊敬的三位。1939年，饱受查禁之苦的北新书局仍尽力出版李大钊先生的文集，以此表示由衷的敬意。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在处理新潮社出版事务的过程中，李小峰与孙伏园萌生了创办书局的念头，这一设想得到了鲁迅等人的支持。就像胡适器重亚东图书馆一样，鲁迅一直期待着一个符合个人文化理想的出版机构的出现，北新书局适逢其时地诞生了。为了表示对新潮社的尊敬与承继关系，书局便得名为“北新”，即北京大学新潮社之简称。1925年3月北新书局在翠花胡同正式开张。1926年6月北新书局上海分局成立，该分局的成立为北新书局的南迁做了准备。1927年10月27日，北新书局被封门，李小峰的堂兄李丹忱与同学王寅生被逮捕关押。直到年底，张作霖退出北京，两人才获得保释。这让逗留南方的李小峰断了回京之想，将书局总部迁往上海，因此而迎来了书局的兴盛时代。可以说，北新书局在北京发芽开花，在上海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张静庐亲切地称他是新文学出版的“老大哥”。

贰

念兹在兹

鲁迅的北新情结

因为《狂人日记》而声名鹊起的鲁迅没有丝毫架子，常常到新潮社与同乡孙伏园等人闲谈，这时的李小峰总是沉默不语，洗耳恭听，并不敢僭越师生之界限，远不似孙伏园的自在亲热。真正促使李小峰与鲁迅交往密切起来的缘由是1924年11月《语丝》的创刊。随着北新书局的成立，鲁迅对北新书局以及李小峰本人的信任也是日甚一日，令其他出版商既羡慕又嫉妒。1927年3月任教中山大学的鲁迅在芳草街上办了一家小书店——“北新书屋”，所售之书多为北新书局所出版。在鲁迅心中，大概是将之视为北新书局的广州分店了。

1927年鲁迅与李小峰先后扎根上海，此种时间上的吻合更加深了双方感情上的关联。在1934年之前，其他书店很难得到鲁迅创作的初版权，鲁迅曾精辟地说道：“我以为我与北新，并非‘势利之交，现在虽然版税关系颇大，但在当初，我非因北新门面大而送稿去，北新也不是因我的书销场好而来要稿的。所以至去年止，除未名社是舊学生，情不可却外，我决不将创作给与别人……”鲁迅不仅在稿件上倾囊相助，而且在打击盗版方面也常助北新书局一臂之力。1930年代盗版书籍最厉害的地方是北平。为了对付北平的盗版者，鲁迅不仅同意专门印刷廉价版本供应北平图书市场，而且主动降低版税以示支持。

在鲁迅逝世之后，许钦文曾指出一个书店只要有两本鲁迅的著作便可以发达。更何况，北新书局先后出版了24本鲁迅的著作。此外，鲁迅还为北新书局的期刊《北新》写稿，并承担过期刊《语丝》《奔流》的编辑工作。即便是版税纠纷也未能让鲁迅绝情而去，这样忠实的作者在现代出版史上即使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屈指可数了。许广平因此说鲁迅对北新书局简直有点“偏私”。

就像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常常会有无端的焦虑一样，鲁迅对北新书局的关注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1928年北新书局将章延谦校点的《游仙窟》排上出版日程，却屡被延误，鲁迅便不停地催促李小峰，因为郑振铎等人也在校点排印该书，一旦先出版，北新书局自然受到影响，真正是急煞鲁迅了！孰料郑振铎等人的速度更慢，郑振铎等人在《文学周报》上的讨论宛如给北新书局做广告一样。事后鲁迅为此而自嘲不已：“不料现在北新本小峰已给我五本了居然印行，郑公本却尚未出世，《文周》之大讲，一若替李公小峰登广告也者。呜呼噫嘻，此实为不佞所不及料，而自悔其性急之为多事者也。”

在鲁迅与北新书局的交往中，版税纠纷是不可回避的重要事件。这正如郁达夫所说，欠账还钱是天地之公理。从1929年年初开始，北新书局对鲁迅表现出明显的怠慢，至7月份甚至不付版税。这让依靠版税生活的鲁迅忍无可忍，终于决定提起诉讼，通过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经济利益。鲁迅于8月13日正式委托律师索取版税。最终在郁达夫等人的调停下，双方明确债务并约定还款方式与时间，案件和平落幕。

虽然版税纠纷让双方彼此疏远，但是在北新书局的困难时刻，鲁迅一方面为之叹息，另一方面也尽力扶持。这正是鲁迅的光明磊落、故人情重之处。1931年3月北新书局因为出版进步书籍被封，鲁迅将《三闲集》《出了象牙之塔》交付北新书局出版。1932年底北新书局再次被封门，鲁迅又是以《两地书》《伪自由书》《鲁迅杂感选集》相助。1935年李小峰请求鲁迅帮助北新书局，暮年的鲁迅对此充满了“明日黄花”的无奈与惋惜。

叁

迂回的生存

书籍查禁与封门事件

在1930年代的上海，书籍查禁与“封门”对于出版机构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稍微有些出格的文字便可导致书籍被查禁、书局被封门。凡是与红色、左翼有关的文字尽在查禁之列，但是读者的口味又常常偏向于此。因此，无论是出于文化传播或经济利益的考虑，出版商都愿意尽力一试。为此，出版商常常利用上海的特殊情状，钻各种空子，或者换个马甲重新上场，北新书局也不例外。

1930年，北新书局一度致力于出版革命文学作家蒋光慈的创作与译著，但在出版后都立刻遭禁，鲁迅、郁达夫的作品更是经常“上榜”。对此，北新书局并未“洗心革面”，还陆续出版其他左翼著作，甚至代售华兴书局的书籍。华兴书局实际上是共产党的出版机构，以出版社会主义学说为主。北新书局因此而交了华盖运，触碰了政治的高压线，大伤了元气。

1931年3月3日夜，早已打烊的北新书局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一本本新书被投进火堆中焚毁。看着满天飞舞的蝴蝶般的纸灰，人们满脸愤怒与无奈。原来李小峰接到内部消息告警，他只好连夜发动家人员工动手翻检书籍，其中蒋光慈的小说《冲出云围的月亮》刚刚印刷好送抵书局，但事发突然已无转移之可能，李小峰只好忍痛付之一炬。次日，北新与群众、乐群等书店一起被国民党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查封，直到4月23日才启封。更严重的是，北新书局法人李小峰的长兄李志云因此被判刑五年，缓刑五年。这一次封门持续了一个多月，生意上自然损失惨重，尤其是为了恢复营业，北新书局还不得不打通政府关节，为此又耗费甚多。

“屋漏偏逢连阴雨”，1932年10月北新书局又因个别书籍引起事端，11月16日国民政府内政部坚持查封北新书局。后果之严重超出众人之想象，北新书局也追悔莫及。它只好更名为“青光书局”，一年多以后才改回旧名。

1934年2月19日国民党在上海查禁书籍149种，期刊76种。此次查禁共波及书店25家，北新书局自然难逃此劫，共有9种书籍被禁，鲁迅的《而已集》《三闲集》《伪自由书》：蒋光慈的《一周问》《冲出云围的月亮》；柔石的《旧时代之死》等名列其中。

出版——查禁、封门——再出发，北新书局与开明书店、现代书局等一起经受着政治的颠簸，寻求着生存的缝隙。